“官娘,让我想一想。”他缓声说着,是说给官娘听,也是说给自己。

回去的时候是坐在马车上的,官娘垂着眼睫歪在角落里,看上去有点儿落寞。公良靖一直揪着眉头,却不靠近她,好一会儿,久到他知道马车再拐一个弯就要到她外祖家。

“… …官娘,我会娶你的。”

他陡然握住她瘦削的肩膀,好像终于说服了自己,语气坚决得令官娘感到诧异。“只是,”他的声音又轻下去,带着一丝犹疑,“我还有一些事情需要回去处理。”

公良靖不得不下定决心,他如今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清楚地知道面前这个柔弱倔强的小女人于自己有怎样的意义。

她无意识的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都能取悦到他。

笑起来融融的,就像是冬日的太阳,她耍脾气的时候又很古怪,总是咬着唇,若是瞪起眼睛却只让他觉得可爱…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同莲照在一起所感受不到的。

然而,他却不能鲁莽地顺着自己的心意娶她——

公良老员外当初是給公良靖这个小儿子订下一门亲事的,公良靖自己隐约知道一点,只是如今老员外终年在山上道观里修行,这桩婚事看似无声无息了,他却清楚该来的总会来。一如当初得知莲照终要嫁与旁人了,他亦只能让自己无动于衷。

而官娘今日问会不会娶她时,他一瞬间的愕然不是因着认为她是痴心妄想,他内心其实是喜悦的,若官娘说出这样的话,岂不表示她心里有他?

然而联想到自己的亲事,早年那桩订亲还不知究竟怎样个情况,他过去并未深究,如今却不得不放在心上。

车轮停止转动,官娘掀开车帘朝外看了看,安心地吁出一口气。

勉强弯了弯唇,眸中是一片虚无的笑意。官娘不懂,他要走便走,不想娶自己大可直说的,却为何还要打谎来骗自己,什么有事儿回去处理,什么会娶自己,他难道就不怕她会当真么?

他要回上蔡县去就回去好了,最好,最好再也不要突然出现打乱她平静的生活才好——

官娘胡乱想着,鼻子里酸酸的,掀开车帘回首最后看公良靖一眼。

害怕被他看到自己哭了,只稍稍停滞了一下,微微抿着唇,话说出口声音却哑哑的,“郎君不该来这儿找官娘的。官娘自知身份低微,从前是你家使女,如今,又不过一个寄人篱下的孤女。”

说到这儿喉头哽了哽,顿了顿续道:“你心里想着我从来就配不得你的,是不是?本就不该生出那样的心思,倒害得郎君为难。其实…九郎也不消敷衍官娘的… …”

眼泪不期然夺眶而出,她惊吓似的从马车上跳下去,拎着裙角一路跑进深长的巷子里。

“官娘——!”

公良靖急忙下车,手伸出去却连她的衣角也没碰着,空握了一手的凉风。

她怎么会以为他觉得她配不起自己呢?可知他如今恨不能捧她在手心,日日见到她的笑颜。且来日他定要用八抬大轿迎她进门的,将来他们还会有自己的孩子… …

公良靖想着想着却烦躁起来,官娘的身影越来越远,他极少见到她哭,还是在自己面前,又隐忍又委屈,深深刻进他心坎里。

然而眼下他却不能许诺太多。幸而时间在看着,他相信,她总会了解他的心意。

官娘脚步慢下来,吸着鼻子走到大宅正门口,她仓促地抬袖擦了擦眼泪,迎头只见一个身着公服的人从大门里出来。

“官娘?”

朱茗冬不曾想自己一出来就能找着官娘的,祖母急得派人叫自己从衙门里回来,他一听说是官娘不见了,心里着实唬了一下。

年轻的小娘子孤身在外可不安全,且官娘又不见得识得回来的路,若是遇着歹人,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

“表哥。”官娘随意应了一声,心里却想,朱茗冬这会子不是应该在衙门里么,怎么会从家里出来的?总不会真是被岳八姐叫回来找自己的。

朱茗冬站定在官娘身前,上上下下打量她,见她眼圈红红的,竟好似哭过了,不由道:“出了什么事儿,是否遇上坏人了?”

官娘迟缓地摇着头,心里堵得闷闷的,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难受,不过是公良靖不愿意娶她罢了,如今他要离开青平府,或许再不会来寻自己了。这不一直是她希望的么,官娘茫然地看着朱茗冬,脸上连个笑模样儿也挤不出来。

她正要上台阶,身子却突然被朱茗冬揽住,他在她背上轻柔地抚着,像从前年幼的官娘哭鼻子时那般哄着她。

“不哭了,往后万事都有表哥在,我会替姑母好好照顾官娘… …”

官娘浑身一僵,也不知出于什么心理,竟没有立时推开他。只讷讷想着,他说他会照顾她,难道说,他也知道外祖母的打算么?

另一边巷子尽头,公良靖眼见着官娘被另一个男人搂进怀里。他脸色霎那间阴沉下来,微眯着眼静静看着,幸而她很快就从那个怀抱里挣脱出去。

官娘提着裙角往台阶上跑了几步,没来由的,忽然偏过头看向巷子尽头。无措地对上他的视线,尽管很模糊,她却肯定他一定在看着自己。

官娘很快扭回头错开视线,心怦怦跳着,袖子里的手握成了小小的拳头。

他又不愿意娶自己,难道还要管自己日后同谁在一起吗,赌气似的,当表兄因被她推开尴尬地走过她身旁时,官娘下意识地拉住他,张了张嘴,含含糊糊地问,“表哥真的会一直… …一直照顾官娘?”

朱茗冬一怔,下一刻便会心地笑开来,大手抚了抚她头顶心,他的笑容映入她眼帘,温润和熙得如同一块美玉。

“那是自然,”朱茗冬朝她眨眨眼,“表哥会一直照顾官娘,一辈子。”

他看着她的眼睛,唇畔噙着暖人的笑意,落日的余晖在他脸颊上镀上一层橘色的光。他会一直照顾她,不只因她是他唯一的小表妹。

话里的暗示意味呼之欲出。

官娘垂下头盯着自己的脚尖。有朝一日,若真的嫁给这个表兄,其实… …反而是她的福气。

进门前她停住步子再次往巷子口看去,脚步一顿。

朱茗冬不禁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暮色四合,巷口处阴影深纵交叠,树梢上原本青翠欲滴的叶儿已见黄,透着分寂寥,四野阒然无声,空无一人。

“在看什么?”朱茗冬不明就里,何以官娘呆呆对着巷口看了这许久。

“找人啊。”

官娘轻声道,一点点收回视线,唇角向上抿了抿。发泄什么似的,把脚尖在门槛上轻轻地踢了一下。

作者有话要说:表兄快写成妹控了... 求花花求收收!~~

还有请不要养肥人家嘛 // ̄Д ̄//

第五十一回

话说官娘跟着朱茗冬进了外祖母的院子里,她才一出现华氏就从座上站了起来,招着手让官娘到自己身边。官娘左右看着,见大舅母范氏和二舅母田氏都在,岳八姐则一脸如释重负地看着自己,除此外,竟然还有两个陌生的男人。

不必细想也可知是还未见过的大舅和大表兄。官娘要过去见礼,手却被外祖母拉住,她疑惑地看过去,却见到华氏一双盛满担忧的眸子,“见礼不急,官娘这是哪儿去了,八姐一回来便言说你不见了… …”若官娘再不回来,这是一定要去报案的。

“我,那时候跟着表嫂在布店里…尔后,不知不觉就上了二楼去看成衣,也不曾瞧见什么中意的,便…便出了布店,自行在外头走了走,是官娘大意…害大家担心了… …”

岳八姐忽的接口道:“官娘往后可不能再这么着了,表妹你这是要吓死我呢!”她在街上走了几圈都未见着官娘,无奈之下只得回家,华氏听说后当即就要昏过去似的,把个一家人吓得没了主意,这会儿华氏也是才转醒没多久,睁眼就见一家子都聚齐了,连官娘都安然回来。

官娘也知道自己給大家添了麻烦,低头绞着手指头不知说什么好。华氏察觉到她的无措,关怀地在她手背上拍了拍,笑道:“好了好了,安然回来就是了,下回可不许如此了,你初来乍到,连路怕也识不清的,这回亏得还能自己走回来,要再有下回可就说不准了,若再遇上一两个歹人可叫外祖母怎么向你九泉之下的娘亲交待… …”

“都是官娘的不是。”官娘的头埋得更低了。华氏又拍了拍她的手,这才叫官娘见过大舅和大表兄。

官娘走过去依次福了福,她这舅舅一家都是和气人,嘱咐官娘万不要拘束自己,下回要去哪儿只管去,只一点,身边得带着丫头,万不能少了人,如此他们才可放心的。

落了晚一家人在明间里用晚上饭,分了席,官娘同外祖母和舅母她们一桌,等都吃完了,华氏独独把官娘留下来说话。

案头不知燃了什么香,细烟袅袅的。

官娘服侍着华氏坐到床上,华氏叹息一口说道:“当年你娘也像你这般大,叫人家媒人说了亲事,就嫁到那上蔡县去了。你爹爹是个老实人,你娘跟着他虽不是什么大富大贵,却也过的是安生日子。

只可惜她命薄,去得早。留下官娘跟着你爹过活,再前些年,你那爹也去了,你跟着那后娘想来吃了不少的苦,”老人浑浊的眼里淌下泪来,“是外祖母疏忽了,竟是到了如今这光景才接了你来。”

官娘从案上拿了帕子給外祖母拭泪,眼眶也热热的,其实这世上没良心的人家多了去了,好些人家日子过不下去了,便是卖儿卖女也是寻常,这边不过是外祖家,却还能记着自己,已实属不易了。她便不信何家人都死绝了,听不到消息晓得姚三姐要把她卖给人家做使女的,却哪里见他们出来阻拦。

“世情凉薄,您能念着官娘官娘已经很感激了,外祖母毕竟年纪大了,哭多了是要伤身的,还是早些睡罢。”官娘说着放下帕子,帮外祖母掖好被角。

看着华氏闭上眼睛慢慢没了声音,官娘正准备出去,却听华氏道:“官娘啊,你瞧着你二表哥如何?”

官娘一怔,转身看向床上的华氏,她不知何时自己坐了起来,一双眼睛在烛火的映衬下亮如火炬。

见官娘讷讷的不作声,华氏道:“你如今也长大了,有些事儿外祖母也不瞒你。你的亲事如今是我唯一放不下的,你表姐嫁在了知府大人家里,虽是个妾室,好在生了儿子,这往后便有了依靠,我也不为她操那闲心。

再说你两个表兄,大郎也算是成家立业了,独剩下官娘和二郎,二郎为人正直宽厚,官娘若嫁给他,便是你二舅母如今还有些旁的想头,到底也不是个坏心肠,日后磨合着,日子自然而然就过得顺遂了。”

“外祖母… …”

官娘心里乱得很,她也不知道自己心里究竟感动还是不愿。华氏说得一点儿都不错,她简直为这个外孙女儿铺好了未来的路,平平坦坦,顺顺当当。

官娘若真嫁进门来,简直就是坐着过好日子。岳八姐是个爽利人,妯娌之间基本没什么问题,就连婆媳关系,华氏也说了,等她嫁进门来,小舅母田氏也不能怎么着。

这样的生活一直是官娘穿越以来做梦都在渴求的,她看着外祖母老而精炼的眼睛,脑海里却不时闪现出一张面容,那双湛湛然的眸子好像一直在注视着她。

华氏稍稍躺下去一点,看着外孙女儿的表情变化。她竟…好似不愿似的?华氏感到惊奇,不由问道:“官娘可愿?”

“我… …”地板上映出模糊的人影,官娘看着自己的影子沉默着。她不甘地发现自己这时候满脑子竟然都是公良靖,想起他说他会娶她。官娘用力地咬了咬唇,轻微的疼痛感让她觉得自己清醒过来,恢复成了一贯的自己。

官娘一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爱情并非占据一个人一生的全部,她在心里告诉自己。

只要表兄对自己好,外祖母疼惜自己,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怎么敢对公良靖那句话起什么期待的心思。便是真有那一日,他家中却还有个剪不断理还乱的表妹… …

想着,官娘微微的,不清不楚地点了头,稍欠了欠身走了出去。

自此,这桩婚事在朱家大宅里更加不是秘密。

华氏又寻田氏敲打了一番,亲自做主,选在明年春季的好日子里,把两人的婚事办了。田氏一贯孝顺婆婆,心里对官娘自然是有意见的,自己好生生的儿子,衙门里当着差,朱家又是体面人家,可着整个青平府,怎么样儿的小娘子娶不到家里来,却偏生是这没有任何助力的官娘。

只她也不过在心里想想,正如华氏说的,她有想法也不能如何,日子还不是要过下去。好在官娘脸模样儿标致,还算乖巧文静,日后想来也不能給自己置气。

夏去秋来,转眼就到了冬季。

皑皑的大雪覆盖了整座青平府,天地之间一片银装素裹,城外河面上结了厚厚一层冰,一日日越来越厚,越来越结实。

官娘等了一整个季节,也没见公良靖的影儿。

婚事定在明年开春之后不久,据说那是个黄道吉日。虽还未换过庚贴,却也是早晚的事。自这桩事儿正式定下,官娘便很少出门了,除了日常早晚到华氏屋里去请安,她连自己住的小院儿也不出半步。

这要成亲的小娘子便与昔时不同了,轻易不可见外人。

官娘抱着膝盖坐在廊前的台阶上,掰着手指头数了数,她好像已有半个月没见着朱茗冬,便是他见着她也要回避开,官娘知道这是这里的规矩,将要成亲的男女不好见面的。

官娘抓了团雪拢在手上,捏成个圆溜溜的球,嘴里呼出一团白色的雾气。她手上发力把那雪球掷到廊前堆着的小雪人脑门上,那雪人身上却隐约写了个三字的人名儿,猛然被她一丢,半边脑袋都飞掉了。

秋平手上捧着手炉走过来,一眼就看到这“血腥残暴”的一幕,她也不认字儿,因此上,并不晓得那雪人身上写了什么。

秋平把手炉朝官娘递过去,嘴里道:“娘子怎又坐在这风口上,仔细吹着了受了凉,回头又要吃苦药,也不晓得抱着手炉取暖… …”

官娘手上又捏起一个雪球,用手肘推开了那手炉,声音闷闷的,“我又不冷,秋平姐姐要不和官娘一块儿再堆个雪人?过后手上可暖和了,还要这劳什子的手炉,怪累赘的。”

秋平无奈,这段时日也晓得了官娘的脾气,她说了不要就真的不会要了。便把手炉用布抱着搁在边儿上,想着她什么时候冷了自己是晓得去捂的。站在边儿上陪了一会儿,秋平实在是受不住冷,转身往屋里走,才走了几步却想起一事来。

又回到官娘跟前,“有个事儿奇了,娘子猜是什么?”

官娘终于把写着“公良靖”三个字的雪人打得不成个人样了,随口道:“什么?是西街张奶奶家的鸡又生小鸡仔了,还是东街王厨子他婆娘又背着他男人偷汉子了?

“… …都不是,娘子怎么还记得这些破事儿啊。”秋平想起自己出去时正巧瞧见二郎被个婆子叫走了,她认出那婆子是华氏身边倚重的人,便留了心眼,等她们走远了,顺道就向旁人打听了几句,这会子想起来这事儿还是同自己现今儿伺候的官娘有关呢。

便道:“适才二郎又来給娘子送糕点还是甚玩意儿,奴婢都准备迎上去了,结果二郎却叫郑妈妈喊走了,奴婢这一打听才知道,原是娘子上蔡县老家来人了。”

“上蔡县?”官娘抬起头,眼睛映着雪光亮了一瞬,但是很快又把头埋下去戳着地上的雪块,好奇似的问道:“可知是什么人?”

秋平回想了一下,开口道:“好像是娘子族里的什么七叔,今儿一早到的,后头郑妈妈便把二郎也叫去了。”

七叔?

官娘拍了拍手从台阶上站起来,什么七叔她是一丁点也不晓得的,更不能想到那是她爹何四郎的亲兄弟。

正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这时候大雪连天的,路上道儿也不好走,偏生就来了?官娘搓着手往屋子里走,临进屋时还是觉得古怪,就叫秋平到外头去扫听扫听,等弄清楚了再回来当新鲜事儿说给她。

心里却想着,这位族里的七叔,总不会是来吃她喜酒的吧?若为这个,可真真是来早了。

作者有话要说:

无 事 不 登 三 宝 殿 = _ =.

第五十二回

要说这何七郎大老远打上蔡县来这青平府所为何事,还要从四五日前说起。

那一日他在脚店里打了一坛酒归得家来,先时已是喝得醉醺醺的,这会儿走起路儿来更是一摇三晃的没个样儿,她婆娘见了便叉着腰立在门首骂他。

“偏生我是苦命的嫁了你这腌臜的老货!成日里跟着那些个捣子玩在一处,你家里是没婆娘还是没儿女要养活?!家里都没米下锅了你这贼混沌虫还在外头吃酒赌钱,明儿来人催债趁早把我们一家子都打死,都死了才得干净!”

方大姐儿说得脸红脖子粗的,这何七郎却摇摇摆摆地越过她进了门去,竟似压根儿就没见着她婆娘这么大个人似的,更别提方大姐儿说了什么了。

何七郎盘着腿坐在屋子角落里,身前放着个火盆子,靠在墙上眯了一会儿,这一睡就到了半夜里才醒过来,酒醒之时只觉腹中饥肠辘辘。

那盆火早便熄了,冒着灰扑扑的烟气儿。

何七郎扶着墙直起身来,头脑里一阵天旋地转,他扶着墙壁定了定神,等那阵眩晕感过去,便走到房门前,要叫她婆娘給他弄点饭食吃。

才一走到房门前呢,却听见里头传来妇人呜呜咽咽的哭泣声儿。何七郎这会儿酒醒了,依稀仿佛记起了自己白日归家来时他婆娘说的话儿,心里也不是一丁点感觉也无。

想他一个三十有五的汉子,作为男人,再不济,也是要让一家人过上安稳日子,可他也没法儿啊。年前好容易东拼西凑,凑足了二十多两银子的盘缠,跟着个外头吃酒认识的朋友,预备要一处到外县做生意去,哪里晓得那朋友自己就是个半调子,两人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

回来后也不是一下子就一蹶不振的,何七郎在街上走着,寻思着自己该做个何等的营生,不巧经过赌坊,想着自己如今早已落得这般儿无退路的境地,便进去试一试手气也是好的。

一入赌门深似海,从此妻儿是路人。

何七郎总想着自己下一遭儿便要翻身的,于是倾家荡产似的,一门心思中了邪,身上有了点儿钱便往那赌坊里头去。

一来二去的,这大半年下来,已是家徒四壁,连女儿都险些被那赌坊里前来要债的绑了卖去窑子里,若非方大姐儿厚着脸回娘家同她亲哥哥借了些银钱,好歹才暂时把那要债的对付过去。

只何七郎他亏欠的银钱一日不还,那上门要债人的嘴脸便要越发凶恶的。

方大姐儿怎么能不痛心,自己当年也是瞧着这何七郎生的面貌端正,瞧着该是个晓得疼惜老婆孩子的,却不想走了眼,摊上这么个光会吃酒赌钱的货。

何七郎站在门首听着老婆的哭声,自己心里也不是个滋味,酒一醒,生活上的压力便排山倒海袭过来,他几乎站不直身子,却还是挺了挺脊背进入房中。

哭泣声突而就止住了,方大姐儿面向床里边躺着,不作声儿。

何七郎叹了口气,也不上床,他蹲在一边拨弄了几下炭火盆子,里头火星子亮了亮,照进这中年男子眼中。他张了张嘴道:“明儿起我便再不吃酒,也不进赌坊了,娘子… …”

方大姐儿还是没有出声,但是他知道她听到了。也不多说什么,跑到院子里在井里打了一桶水,水里还浮着碎裂的薄冰,他一咬牙,兜头盖脸地就往自己头脸身上浇下去,冷极了,冻得直哆嗦,心里却敞亮起来。

也该是浪子回头金不换,这头何七郎才立意要改头换面重新做人,那头机会就找上他。

来安儿搓着手坐在毛驴上,身上穿着厚实的棉衣,脖子里还裹着条乌棕棕的围巾在何七郎他家门首停下。

从驴上下来,倒着实打量了面前这破破烂烂的小院儿许久,直到方大姐儿从屋里出来,在井边打水才瞧见他。

见门首这人衣着整齐,瞧着竟像个来要债的,方大姐儿唬的手里的水桶都落在了地上,冰凌凌的水浇了一地,不一时便结了层薄薄的冰。

来安儿见这妇人一见着自己就见鬼似的往屋里跑,他也不惊讶,似模似样儿的慢悠悠走进去。立在院中道:“你家男人可在家中?”

好一时,方大姐儿才慢腾腾地出现,脸上勉强摆出的笑模样儿比哭还难看,心话儿,这男人虽倒不似前些时那些赌坊里来的人瞧着凶神恶煞,自己这般将人家拦在门外却实在无礼,便硬着头皮道:“天寒地冻的,这位官人若不嫌弃,不妨进屋里来,奴家生了火盆,您也好暖暖身子。”

“官人可不敢当。”来安儿一边打量着自周,一边往里走,“我不过是为我家郎君办事,这说起来,若成了,你们家今后可有过不完的好日子。”

方大姐儿一听这话头,心里嘀咕,这竟不是来讨债的,一时却弄不清来人底细,只是不敢怠慢,忙去烫了酒拿来与来安儿吃,又炒了花生米儿作为下酒菜。

来安儿倒是吃得心安理得,这妇人也不敢和个陌生男子同处一室的,她家那女儿被她送去娘家去了,还有个儿子,说起来也是个不学无术的,整日整日的不见踪影,这会子还不知在哪一处呢。

方大姐儿便走到外间厨下,佯装忙着。好在在外荡悠了半日的何七郎早早便回来了,若搁在平日里,这会子不定在哪处吃酒赌钱呢,怎想到归家来的。

何七郎垂头丧气进了院里,还未进屋就被她婆娘拽住,食指一戳指着屋里头道:“你这又是在外惹了什么祸事么,快进去瞧瞧,打发走便了!”

何七郎便一头进了屋,瞧见来安儿那一瞬他一呆,先是觉着面善的紧,旋即一拍脑门子,忙陪着笑脸儿上前道:“唉哟,这可不是来安儿管事么,这是什么风儿把您吹来了,稀客稀客,快请坐快请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