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然微笑道:“说来我也是笨,早料着七星会当中有人卧底——不然九江水面上的三十二人怎么就莫名其妙死光,玄阳剑就莫名其妙不见了呢?却不肯去想这是我二哥的作为。话说回来,当日围我的并不是二十三个人,对吗?二十五个,我记得的。喂,你也真行啊,究竟多少卧底在七星会里头?似这样随便划拉就有两个?”

终于,罗澈唇畔撇出一丝笑意,他缓缓道:“这只怪你运气不好,我每一堂口的人手,只有两个。”他话音未落,桌上一柄长剑飞然出鞘,一道劲风直掠而来,顷刻间剑尖已然没入笑然心口。

半寸,一缕鲜血细细地洇出来,笑然月白衣衫上缓缓红成一线。他低头看看自己,皱皱眉道:“你这人,好容易我穿回白衣裳……”

罗澈微微而笑,柔声道:“三弟,你聪明得很,知道我不会杀你。是,不然杨大哥灵前,你喉咙早已经断了。”

实则他说话间笑然冷汗已经滚下来了,他眨眨眼睛,不动声色道:“是啊,如你杀了我,我爹爹改成跟你苏州罗家拼命,你有什么好处?罗澈,你煞费苦心这么久,无非是要看一场打打杀杀的热闹,魍魉山庄和七星会不来个你死我活,你不是白忙?”

罗澈目光赞赏,凝视笑然片刻,道:“我好奇,土地老儿究竟告诉了你些什么?”

笑然轻轻拿住胸口的剑尖,欲要后退一步,罗澈喝道:“别动!凌笑然,看看你快还是我快!”

笑然手掌张开,叹口气道:“原本我还在奇怪,那些挑动江湖是非、淅沥哗啦给魍魉山庄扣帽子的人物怎么一直找不到正主,如今看来,既然是你苏州罗家的话,倒也是情有可原了。喂,帮助五色缸的十二名蒙面人,嗯,现在成了‘没面人’,都是你的手下,对吗?墙根底下一块松动砖后找到的。阿螺的事情……也是你宣扬的吧?嘿嘿,这件事情连我都是一厢情愿,你倒传得快。这个比较神,我在食堂桌子腿上找到的。至于传给杨大哥的信,这不必说了,自然是你罗三公子的亲笔,临摹得像不像,我没有看到,据阿螺说是不像的,惭愧,你若是照我三年前字迹模仿嘛……那不用说,是我书法进步啦……”

罗澈涵养倒真好得可以,笑然一句一句将他戳穿,他居然并不着恼,手中长剑纹丝不颤,始终没入笑然胸口半寸。待他说完了,罗澈一笑:“土地老儿是个人才,只可惜,他入了魍魉山庄。”

笑然皱眉道:“他不入你也不用想了,土地公公虽然称不上是什么了不起的正人君子,于一个义字却是看得极重。哈哈,像你这样……”话到这里,笑然止住,长剑轻轻一递,又插入了半寸。

“说到义字,你又待我如何?嘿嘿,凌笑然,是你负我在先,如今不要去怪谁!”罗澈目中杀意闪动,他凝视笑然,冷冷含笑。

利刃指心,说不害怕毕竟是假的,笑然至此唇色已然有些发白。然咬了牙,仍是一笑:“红蝶的事情,我自问没有对不起你。何况,仍是问你那句话,大哥得罪你了吗?”

罗澈皱眉半晌,神色黯然凝重下来:“怪只怪他不肯公道论处,与他提及此事,他只是帮你……凌笑然,这许多年了,你有的东西未免太多了些!”

笑然叹口气:“所以?所以以大哥就该死吗。呵呵,罗澈,魍魉山庄号称容尽天下恶人,可如你这么猪狗不如的畜牲还真是没几个。瞪眼睛么?来,你一剑杀了我。”

凝剑半晌,罗澈微微一笑:“凌笑然,我会把你带回去,交给七星会的。你来这里诘问我,是你棋差一着了。”

笑然见他凝剑不发,心中大叫:万幸!口中道:“哈,不愧是苏州罗家的三公子,如今我知道你为什么舍得将名动天下的玄阳宝剑扔到湖里拱手送给七星会啦!可是罗澈,好歹咱们相交时日也不短了,我什么时候,犯过这种傻吗?”说话间目光望门口处一瞬。

罗澈脸色大变,情不自禁便向门口看去,然而那门好端端的别无异状,他一头冷汗落下,刚刚知道上当,手上轻轻一震,一柄长剑瞬间变成了两段。他惊愕之下提剑猛刺,笑然已经抽身退开,手中银光闪烁,握的却是素月匕首。

半截剑尖吃不住力,自他胸口掉在了地上,笑然一转手中匕首,微微笑道:“看,是你快还是我快了?”

罗澈一招中计,瞬间慌乱便已沉定下来,他冷冷凝笑:“有什么用,三弟,你内力已失,废人一个,能斗过我吗?”

笑然笑容明亮起来:“你信啊?”说话间匕首银光纵横,绰约而来。罗澈只道他仍然使诈,挥残剑与他刀背轻轻一搁。谁知“当”的一声,胸中气血翻腾,猛退了一步方才稳住。如此一来,罗澈心中大惊,而笑然招式连绵吞吐,飞花逐水般迫了上去。

罗澈仓惶定神,以残剑相迎,口中叫道:“卑鄙小人,原来你早访着我了,竟说自己武功全失!”笑然哈哈一笑,手中锋芒飞转,手臂震处,一套单刀的路子流水一般滔滔使出。

罗澈挥起残剑以罗家身法招架还击,然而脸色越来越是古怪。当笑然匕首宛延旋上,指向自己面门而来的时候,他竟忘记了那并非长刀而只是短短一柄匕首,刃锋离着自己尚有一大截的时候,一个折身向后倒去。笑然冷笑一声,改刺为削,罗澈倒也了得,冷汗淋漓当中身子仄开,然而稍稍慢了,腰间被素月匕首划过,登时血流如注。

笑然声音清冷,道:“你还记得。当日我们三人在这里结拜一道游览庐山时,大哥因了景色兴起而演的正是这几招刀法,刚才那是玉龙走潭——这一招,三叠云雪,招!”说话间他手中不停,顷刻已然出了六七个变招,话音落下时,素月匕首翻手推上,气势磅礴而来。

所谓三叠云雪,景取庐山三叠泉的水韵瀑魂,使将开来后招连发声势浩然——当然那需得是长刀,以匕首代之,是万难有那千军万马倾巢而下之势的。罗澈毕竟是江南一带声名显赫的少年高手,此刻沉下心来决不受他蛊惑,听了此话心中冷笑:这却是你找死!手中残剑点刺而来,正是向三叠云雪这一招的薄弱处指去。却谁知,笑然匕首蓦地一转,大片刀风全然融开,罗澈一招贯出甚是着力,此刻不及应变,胸口立时被匕首柄端狠狠撞了一记。他胸中气血翻腾,向后一步跌倒,笑然竟比他还快,纵上前去,一路锁住他胸前大穴,待他摔倒在地时,已然是一动不能。

罗澈狠狠咬牙:“那招,那招……”

笑然向他一笑:“你信啊?”

罗澈脸上一黑,着实气得无语,笑然按住自己胸口,漠然看他,眼中也说不出是憎恶还是怜悯。罗澈心头惨淡,昂然道:“凌笑然,你杀了我。”

笑然唇角起伏,微微叹了口气:“罗澈,三年以前你不是这样。”

罗澈深吸口气,长声冷笑:“凌笑然,说到底咱们不是一路人。那时候长辈以家法教训我,我不明白,慢慢也就懂了……凌笑然,我是怎么活了这二十三年,你如何能够知道!”

笑然淡然道:“不找借口行不行?罗澈,这世上没有人欠你什么。未必是我有的东西太多,而是你要的太多了吧。恩,你家人一早就知道此事?呵呵……那么想要挑起魍魉山庄和七星会这场血拼的,果然是罗家一门了?”

罗澈苍然冷笑:“有什么用?你便是将我带回七星会,谁会相信你?就凭你魍魉山庄的名声……”

话说到这里,木门忽然“夸嚓”一声寸寸碎裂,欧阳亮节的声音怒然吼了进来——“要人相信,也不用带你回去了!”长钩左右一番劈砍,木门尸骨无存,他一脚踏进来,身上怒火已能把整个木屋点燃。他虎视罗澈,手中铁钩连连发颤,身后开阳堂主李锦松跟了进来,手按长剑,凝怒不发。

笑然向罗澈耸耸肩:“我说过没有,有些傻我是不会犯的。”罗澈一愕之后,心中彻底崩塌,闭眼到:“凌笑然,你一剑杀了我吧。”

笑然淡淡摇头:“那也不用啦,北斗台的阵势还没撤掉呢,回了七星会,几万个人都等着宰了你,哪里轮得到我。”

罗澈惨然一笑:“终于是我输给了你。我……只问你最后一句,如若……如若我并没有来到这里,你……”

笑然叹道:“罗澈,天是没有绝人之路的,除非人自己把路走绝。你若只以为是我杀了大哥,那么这里是伤心故地,不来也就罢了。但是如今,你罗三公子心中有愧,不来这里忏悔忏悔如何能够安心?我进来的时候你在写祭文,我说对了,是吗?并且……你就便不在这里,顶多我多要个十天二十天,又有什么分别?只需霍老大容我出了七星会,这一行就再没什么可说的了。你要恨,行啊,去恨那只鸽子。”

——关于这鸽子,却是五色缸的功劳了。曾经嫣如赠送给了碧落一枚香囊,而后又嘱她毁去,然这丫头顾念旧情,竟是不舍得,只把它藏入了衣裳深处。谁知就是这样一念,救得了魍魉山庄少主人的性命。

当日五色缸接到红蝶书信,如何羞耻愤怒那不必说了,只言霓云斋中,嫣如姐弟得知事情原委,虽然也惊奇诧异异,然而毕竟免去了与魍魉山庄开战之苦,心中颇感安慰。欲要向从周周旋的小恩人碧落好生道谢时,嫣如却探听到碧落已随笑然一行去了七星会。嫣若性急,当即命人拟了十来封一样书信,详加告谢,邀其前来,虽不知她是否已把香囊丢弃、还能否收到此信,然而却也耐不住一试。于是这飞鸽传信便成了救命稻草——碧落于笑然上擂的当日得到此信,看得内中询问到宿尘伤势,登时醒悟到这便是笑然一行路线的证据了,当即抱着鸽子便往擂台处跑去。霍海州看后心生疑惑,笑然再举出七星会中内奸数人,宿尘韩远四人旁敲侧击,于是才终于有了两大堂主随行的这庐山一程。

而如此关节罗澈自然是不会知道的了,他万万也不能想到,自己曾经一手利用的五色缸、嫣如姐弟到头来竟会成为破解自给计划的重大环节,如若当真告诉他,九泉之下,怕这位工于心计的才俊人物是不能瞑目的了。

然笑然此时已无暇他顾,说了这句话后,两步来到门口,往外看去,却见碧落居然坐在地上,惊诧之下飞身抢上,扶住她道:“阿螺,怎么啦?”

碧落身子颤抖不止,连牙关也是咯咯作响,她看见笑然无恙,颤声道:“小贼,小、小贼,吓死我了,我、我……我以为他一剑,一剑……”说到这里终于望他怀里一扑,“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笑然见她脸上白得全无血色,唇上深深一排齿痕,方才隔着木隙看时,定是用尽全力才没有惊呼出来的。此刻他心中好生感动,不住拍她背心,低声哄道:“好啦好啦,我阎罗王不收判官爷不爱,怎么会有事?不哭啦!我说,喂,我真的是好不容易才穿件白衣裳,你这……”

他话未说完,碧落忽然将他一推,跟着重重一拳落在他肩上。笑然大吃一惊,心说完啦!阿螺终于也会打人了!只听碧落哭道:“你这小贼!原来又是骗我的!你功夫明明没有失去,你骗我!我伤心了好多回!”说着真是气恼了,粉拳与眼泪连连落下。笑然万般无奈,捉住她手,告饶道:“我可没有啊!我这内力……你可记得在庄上时我跟你说的什么?我家内功心法叫做‘芥子纳须弥,若从现在练起十年八年可化了这掌印,是吗?可是我从四岁起就开始练这心法啦,算到现在,十七八年也快有了,是以、是以,一半个月也就……”

碧落一听之下又惊又喜又是恼怒,哼道:“我请凌伯伯再给你印上十七八掌,你少惹是生非一些,大家清静!”笑然大笑讨饶,眼见不乐,便要呵她痒去,碧落最怕这个,挥手来挡,两人闹着,碧落的手掌忽然落在了笑然手腕上,二人一挣不开,同时一怔,抬起眼来望着对方的时候,缘分把时间匆匆然化成了一个弹指……

笑然满目清亮微微一笑:“姑娘,别放手啦,好吗?”

尾声:

江南,太湖畔,一匹大黄马儿悠哉游哉地啃着青黄草叶,时而兴起飞奔起来,落日熔金的这样一勾勒,身影在青山碧水间说不出的潇洒矫健。

湖中,一顶乌篷船款款浮沉。

时已初冬,太湖水波不似春夏那般烟云浩渺弥漫生娇,却别透出一股清朗的味道。船儿泊在水面上,静悄悄打碎一湖的丝缎。

江湖依旧乱,风雨飘摇的一事接着一事——嫣如姑娘的书段已然翻了好几茬,如今讲的是苏州罗家与七星会那一场恩怨纠葛的血雨腥风,终究是魍魉山庄出面,硝烟才平息了下来……然而那也都是已经过去的事情了。

船内,整整一个江南的灵秀用尽于此。江湖任他去乱,这里恬静得不起波澜,只有青花瓷壶中碧泠泠地水流轻轻旋落于青黄彩韵的琉璃杯中,一只,另一只。

碧落斟了茶,面带嗔意:“小贼,原来你用心不好,当日买了两只杯子,却拆散了送我呢。”

笑然捧起热茶对着夕阳看看,微笑道:“怎么不好啦?你心疼我拆散了它们?可是分开一段之后再能相距,那才有意思。”说罢目光望来,清亮当中透了一丝狡颉:“阿螺,下月狐狸成婚,咱们总不能再叫他‘世不为人’了,是不是?”

碧落一怔,恍然道:“对啦,那难题……你终于想好偷我什么东西了吗?”

笑然咧嘴一笑:“何止想好,我得也得手了。”

碧落吃了一惊,连忙往身上看看,笑然嘴巴一歪,笑道:“喂,找不见的。”

碧落奇道:“那是什么东西了?若是师父师姐妹送的什么,那可不成。”

笑然含笑不语,半晌,碧落脸上终于飞起一层红晕,手捧在琉璃茶杯上偏了头去,轻轻的一声:“呸,你这小贼……”

——《如梦令·三窃》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