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战帖发下不盈一月,这小子竟然抖着胆子来了!霍海州疑惑之余也未掉以轻心,附近盟友尽都打了招呼——若魍魉山庄竟敢把手臂伸到这里挑开战端,那么没说的,众派到时鼎力相助,料想他们再是张狂厉害,也需邪不胜正。

这些笑然虽不能想得如此仔细,然而当霍海州将那方信函交与罗澈看时,他心中已然明白,那是一件最最到家的栽赃,其力度尽可以将方才所有辩解统统冲散得苍白无力。他心中瞬间转过了千百种念头,终于心神落定时他觉着难怪了,七星会一干人等自开始到现在都这样一口认定他便是真凶的缘由,原来在这里。

此刻听方达一番言语,他站起身来苦笑摇头道:“那也不用啦……这上面若不是落着我的笔迹,想来方堂主也没这么老粗的底气。”话说到这里他心中再清楚不过:必然是杨大哥与我交往之事一早就被人发觉了,那人正是利用这点布下了套子,也设下了如此入骨三分的栽赃!可这人是谁?或是说,这一路上皆用心良苦地与魍魉山庄作对的一伙人,他们是谁?

霍海州凝声冷笑:“如此说来,你是认账了?”

笑然手抚在脖颈处微微撇嘴,哑声道:“霍老前辈,七星会神通广大,既然着手查了,那么您必然知道我们……兄弟三人交往三年有余了,是不是?我请问啦,收拾杨大哥遗物时,您可见了有一封信是同您手上那封一样字迹的吗?或者,您可见了罗三公子传来的信没有?”

霍海州眼中光芒一动,略略沉吟。

笑然叹道:“我们结拜之事本就秘密得很,当日大家约好,彼此书信往来具不属落实名,并且看过之后立即毁去,免得落人把柄。霍老前辈,如若三年来杨大哥身边连一封这样的书信也没有留下,为什么偏偏这封例了外?……是啦,顺道问一句,这封信是自哪里找到的?”

霍海州也不答他,“嘿嘿”两声冷笑道:“姓凌的小鬼,你这却是不打自招了——原本我还有些奇怪,精明算计如你魍魉少主,又怎么会遗漏了杨叶身上这样一份要紧的证据却不取走?如今看来,你是掉以轻心了是吗?哼!姓凌的,罗家贤侄说得不错,这便叫做苍天有眼了!”

笑然只有苦笑,心说霍老儿正在气头上,一时半刻这的确说不清楚了。不过还好,那什么擂台是在三日以后,其间若加详问,倒也不怕找不出那栽赃手段的破绽……正想到这里,蓦然一道尖锐笛声射入耳朵,他心中一震,紧跟着此起彼伏,远近竟有十余处鸣响同时爆发,声如鬼唳,直听得人遍体生寒。

笑然血气一翻,宿尘手掌已然抵在他后心。笑然知道这是樊罗二鬼率领大批黑道人物环绕在天枢总舵附近,看到罗澈愤愤然地出去,便知道里面出事,于是发出讯号一问究竟的。此刻只要灵堂之中做出一声回应,那么在外的人众一攻而入,瞬间便要与七星会开战。

霍海州苍须震动,长声冷笑道:“很好,姓凌的,早料着你魍魉山庄有这一招!在我七星会眼皮底下要讲打吗?你未免太没把我姓霍的放在眼里!”说话间门外人声怒吼脚步错杂,上千七星会众已然列开阵势向总舵门口而去,紧跟着天权玉衡两堂堂主齐齐抢出,呼喝声起,正是调度部署人马去了。

随笑然同行而来的五人此刻也是须发皆张,按着兵刃森然环视,尽都等着少主一声令下,这堂中弦绷欲断的战势便要一触即发。他们俱都是魍魉山庄当中顶顶冒尖的角色,否则屡出江湖也不会被委以重任保护少主。此刻身在堂中,虽被七星会众多高手包围环绕,然而凭着这五人的功夫身手,各自闯堂突围自不用说,聚在一起,死命护住少主周全也未必不能。虽然此行终究需冒太大风险,但是情势逼到如此,却也不容他们再做抉择。

笑然左右看看,心中的思绪翻滚丝毫也不显露脸上,定下神绪,他眨眨眼睛道:“这做什么?霍老前辈,这笛儿是问讯来着,看您招待我们一行好是不好,我尚没有回答,如此剑拔弩张的不是太小题大作了?霍老前辈,凌笑然虽不是什么正人君子,然而杨大哥之死却是问心无愧的,真凶尚未昭出头角来咱们便要你死我活一场,可不是正合了人家心愿么?”

霍海州压根也不肯相信这小子竟会无辜,听他一番话语似软实硬,尽有一番威胁之意揉在里面,心下虽然大怒,却也不得不掂量了掂量——以魍魉山庄之能,自己纵然今日砍得下这小子头来,日后却怕是难免……然而目光一瞬,看到灵堂两下白帐翻动时,一股悲凉豪迈登时冲破脑顶,他嘿地一声大笑,蔑然道:“小子,你冠冕堂皇一番话说得好啊!问心无愧?那么派人潜入我七星会来探听讯息偷盗证物却又是为了什么!?凌笑然,一句话,你是要今日便同这一帮魑魅魍魉一道死在这里还是要三天之后毙于老夫掌下,自己选来!”

且不顾韩远等人齐声大骂,笑然叹出一笑:“老前辈,我若早知你家证据如此笃定也就不肯来啦,还费什么力气去偷它……”话到这里忽然哽住,心中只有一个声音叫道:潜入七星会!?难道是——

霍海州冷笑声中,身侧方达与欧阳亮节已然同时喝道:“还要抵赖吗!?”李锦松缓步跨到供桌之前,似笑非笑道:“凌少主,你把人安插进来,没有消息便以为风平浪静了吗?嘿嘿,却未免把七星会想得太简单了些!你且来看看这是谁吧!”说话间抖手一扬,一块黄绢飞到了天上。

霎那间,笑然只觉一阵天旋地转。

身后是一声声嘶吼爆发而出,耳边是碧落颤然的尖叫,面前供桌上是一颗人头。

——土地公公。

碧落双手掩口,一声之后再也发不出声响。

那位岳阳水畔一手烟袋一手长篙随意而笑的摇船汉子,此刻他一派宁静地合拢双目面对着自家少主与昔日的兄弟。

——自那日上了大船之后魍魉山庄众人就再也没收到过土地公公传出来的讯息,大家只道自己身边七星会耳目众多,来信不便,却万万没有想到神通广大的土地老儿竟会栽在七星会的总舵里头!

原来他说要去趟万州,竟是亲自打入霍海州身边卧底来了……笑然想到此处心如刀绞。

土地庙的神话就此破灭,从此江湖上再也不会有人能够将整整一个地面的纷乱乾坤轻描淡写地收于眼底;魍魉山庄再也不会有人这样默默无言地调度部署着前途路径,暗中守护他们的小少主了……

黄绢落下,极尽妖娆地绷断了最后一道绝杀与隐忍的界线。尖锐嘶吼声中,老人参精舞开判官笔,短小身材便如极迅猛的野兽一般纵跃而出,几跳几闪之间直向供桌扑去。

霍海州势如惊雷,一掌拍到,眼前那团身影却忽然展成两个,黄油油一小团直望他面门而来。掌风劈处,嘎巴一声裂响,灵堂之上忽然炸开点点黑雨。雨点噼里啪啦地坠落下来,七星会众人惊恐叫嚷——原来竟都是手指粗长大黑蜈蚣!不必说,老人参精自是把腰中竹筒当钝器掷向了霍海州,那竹筒当中满满装的尽是毒虫,此刻一裂,大家欢天喜地四散奔逃。

满堂蜈蚣飞快蠕动游走,七星会众人一阵毛骨悚然,纷纷自己身上一通狂抖,却难免更加把毒虫飞得满天都是。魍魉山庄几位人物却都是见怪不怪了,吴此人袖底长鞭翻卷开来,登时扯下灵堂幔帐舞在少主与碧落身前,将蜈蚣之雨尽数挡下。

黑白身影展开,宿尘韩远一扇一剑瞬间护在自家少主身侧;吴此人身子向前一倾直挺挺逼近前去,软鞭诡异而动,登时掩护住老人参精去路;宋荣长声怒吼,双臂便如两枚流星铁锤一般,一拳一肘已然打翻身旁两人——七星会一边,霍海州双目爆亮,三大堂主齐声怒喝,灵堂之上登时只听一片兵器出鞘之声。

老人参精身材特异,突击之势一起,旁人刀剑拳脚尽都慢他一步,李锦松长剑刚刚仗在手中,只觉眼前一花,一颗银晃晃的大脑袋已自供桌底下窜了出来。他不及多想,长剑分花刺到。“叮”的一声,判官笔使在老人参精手中有如短棒,铁杆隔开剑刃、笔尖五点梅花迎面打落——老人参精腿不闲着,簌然纵身,左手径往桌上伸去。

他要抢玄阳剑!李锦松心如电闪,划开梅花之势剑锋横掠,当即向其臂上斩去。铿然作响,长剑砍在供桌之上,而那短棒锤似的手突然转向,五指到处,老人参精合身一滚,已把桌上那颗的头颅抱在了怀里。

——原来他拼着空门大露,却是要抢回自己同伴的首级。

背心怦然一响,他跌出两步,随即腰间后胸两处刺痛袭来——李锦松一掌之后,两柄长剑同时没入那具老人的三尺身躯。一大口鲜血喷出,老人参精嘶声尖叫到:“少主,土地老儿交给你啦!”言罢尽全力手掌推出,自己跌撞两步,判官笔脱手而出射入身后出剑一人的胸口,那人向后便倒,待两件兵刃同时拔出,他大叫一声,也扑到在地。

宋荣目中灼红,嘶吼到:“老人参,你他娘给我滚起来!”双拳兜起一道疾风冲向灵前,登时将一人下颌打得粉碎。方达狠声怒喝,挺剑刺到。

土地老儿的头颅当空飞来,宿尘无暇摘那幔帐,只扯住手中一七星会众,扇缘如刀,连皮带肉将他整件衣裳削剥了下来,横然一抖,瞬间将那颗首级裹在了里面。回手掷来时,他口中喝道:“少主,招呼樊天罗刹了!”说话间铁扇合拢,隔开欧阳亮节长钩,劈面回敬。

土地公公的头颅撞入怀来,顷刻间有如钢刀入腹。

笑然已然压不下心性稳不住自己了,怀抱着素来敬重的前辈首级,他眼前只有一片血红。怒火直掠而上冲撞他的胸口,笑然狠狠顿出袖中笛子,然而内力激荡愈加激烈,苍白血红同时泛上脸颊——翻江倒海当中,终于是一口鲜血呕出。

身边碧落将他抱在怀中,两人身子一晃,勉强稳住。

“小贼……”

碧落哽咽一声,声音竟而平静下来。笑然侧过脸看她,碧落眼中清澈如水,虽有泪光,然却是一抹绝然无可抵挡。笑然手中翠笛骤紧。

此刻灵堂之上蓦然炙风大做,霍海州双掌挥开,果是浑然厚重,声势慑得人心一惊。相对一掌之后韩远跌至柱旁,吴此人身子滑过,隔开几柄刀剑一扶韩远:“成不成啦,当日对我,你韩黑龙可没这样脓包。”韩远朗声一笑,身子弹出,挺剑望霍海州身前刺到,顷刻间银光绽放,剑如游龙入海,惊起一片浪潮。

此刻宋荣已然杀红了眼,不顾肩头被方达连刺两剑,劈手抢起地上老人参精身子,入手只觉渐凉,悲声怒吼,挥臂抄起一名天璇堂副香主便向方达身上轮去——他臂力过人,一件人肉家伙使得得心应手。方达号称“一剑光寒”,手底下是极快的,可是见了这以自家兄弟为武器的瘆人打发,一来受慑二来唯恐伤了自己人,连退数步,却未防着身后长鞭卷到,啪地一声抽在背上,当即血肉绽开,吃痛跪倒。

霍海州心神一分,一掌补来,热劲到处宋荣蹬蹬后退一步,手中“武器”也仍在了地上。他咬牙骂道:“拼他娘的!”将老人参精尸身一放,合身扑去,与韩远掌剑合璧共同对付此人。霍海州心中暗惊,稳下气势左右相迎,饶他纵横一世武功如此深厚,然而同战魍魉山庄两大高手,登时也觉得吃力。身旁会众欲来帮忙,却被吴此人软鞭如鬼魅扑闪、东一记西一记地扫开,一时近不得身。

宿尘身影周旋守护于笑然身旁,此地便如竖起一圈无形屏障般绝无刀锋利剑递得进来半尺。然而李锦松与欧阳亮节交个眼色,二人一并攻到——去势分明,正是朝着凌笑然而来。吴此人回首一眼,长鞭狂风骤雨般卷到,宿尘折扇掠处鲜血飞溅,李锦松肩头受伤,两大堂主一时受阻。此刻只听天枢总舵外的笛鸣一声紧似一声,堂中却始终不见回应,宿尘咬牙叫到:“少主!”

此时方达忍痛站起身来,回手抄起桌上玄阳宝剑,铮然轻响,灵堂内霎时间乌光流动。他大喝一声,震剑而来。宿尘吴此人齐声怒喝——若非昔日凌庄主号令森严,魍魉山庄中人俱不得动用此剑,那么这件利器早也轮不到他来使用了。

方达手中乌光展动,径直刺到,宿尘一柄钢筋铁骨的折扇应手而断。半截扇骨脱手掷去,方达一档的功夫宿尘足下踢起一柄单刀握在手里,方要拦上,却被欧阳亮节一钩挡回。

方达终得欺身而上,玄阳剑直向凌笑然颈边指去。此时宿尘与吴此人分别被两大堂主全力缠住,宋荣受得霍海州一掌,身子直摔出去,韩远身飞如龙全力以赴,更是连看也没看到身后这惊心动魄的局面——方达或许是不会伤了凌笑然性命,但是只需长剑向他脖颈处轻轻一比,那么今日这场仗,魍魉山庄是不用打了。

蓦然眼前一片云雪翻腾,方达足下顿住,劈剑相隔——嚓地一声轻响,浮光散乱,一条银色锁链断做无数节,顷刻间噼里啪啦地跌落在了地上。闪眼间淡黄身影横在面前,碧落眉心紧蹙,手中兀自握住自己锁链两端。

方达见出手之人竟然是她,微微一怔,只听碧落声音如珠坠地,大声道:“这曾经是我师父佩剑,他是决不肯让这剑伤了凌伯伯的孩儿的!”说罢咬紧下唇,只把笑然护在身后。

方达还未言语,“啪”的一记脆响——蓦然一柄翡翠短笛掷落在地上,摔得粉碎。碧落吃了一惊,回身道:“小贼!”

笑然怀抱土地老儿头颅,下颌仍有一缕鲜血落下。他向碧落淡然一笑,随即大声叫道:“住手!霍老前辈,请您听我说一句话。”

霍海州掌上一震,韩远猛然退开,宿尘等人听到少主发令,俱都向后跃出凝立不动,灵堂之上人影一晃即止,顷刻显露出死伤一地的惨乱景象。

霍海州钢牙咬碎,一部长髯上斑斑驳驳尽是血迹,他自牙缝中挤出一个字来:“说——!!!”

“霍老前辈。”笑然开口,眼中光亮有如晴阳濯水,闪闪跳动中一派难以捉摸的意味。他轻叹一声:“好啦,我服了您,不再打下去了。三日之后北斗台上,您尽管应对昔日誓言吧。”

两人闹着,碧落的手掌忽然落在了笑然手腕上,二人一挣不开,同时一怔,抬起眼来望着对方的时候,缘分把时间匆匆然化成了一个弹指……

第二十一章:幕后

欲把此身江湖傲,莫言茗韵不争逍。

七星会的囚室当中,宿尘、韩远、宋荣、吴此人四位尽数在此。老人参精于前日一战身亡,尸身停入另间囚室,尚不知七星会预备如何处置。

这么个阴暗霉臭四壁铁墙的狭窄地方,各人兵器皆已卸去不说,更有精刚铁链铐住手脚,尽把一身惊世武功全然束缚在了这里。这四个人物从来于刀口剑尖之上摸爬滚打,所遇危险无数,却什么时候有过这般落入牢笼的窝囊境遇?以往就算身受重伤命在顷刻,那也都是些决绝畅快的经历场面,似如今这样为人所制、终日需跟老鼠跳蚤为伍,倒真不如给他们一刀来得痛快。

前日笑然一句话,这便是代价。

据碧落说,他自己同样被铁链锁缚,然而一个请求之下却得以自由行走,身后四人看管着,走马观花一般倒是赏玩起总舵构造来了。

至于碧落,念在她是萧茗弟子份上,七星会上下总算没有如何为难,放下话来“想去则去想留则留”,也不跟踪软禁,随她方便,只是不许与那魍魉山庄的小贼交谈。想及原因,多半是防备着那小魔头突然又交待什么鬼主意,让他七星会措手不及吧。

宋荣于前日一战受了些伤,然而他身子健壮如牛,睡得两觉便已无碍,此刻抱着膀子在囚室当中走来走去,足下铁链哗啦啦响动不绝。半晌,韩远终于耐不住,皱眉道:“老宋,你歇会儿成不成?铁杵磨成针也不是这么个磨法。”

宋荣嗓门本就巨大,此刻窝着满腔鸟气没处发作,当即吼道:“歇得住吗?!老人参和土地老儿……嘿!明日就是绝命擂台,奶奶的你们倒是坐得踏实!我死也想不明白少主那那那是哪根筋堵着了,怎么就不跟姓霍的拼命?这回好啦,外面樊天罗刹就是再想冲进来,一看钢刀比在脖子上,这还有什么戏唱?”

韩远此刻脸也黑下来,名副其实成了“乌鳞龙”,他骂出一声,咬牙道:“听萧家姑娘说,姓霍的帮手这两天八成快来齐了,再讲打怎么着也不容易……少主究竟什么心思?当真要自己跟姓霍的擂台上豁命吗?”

吴此人目光瞟来,阴声道:“狐狸……你看少主明日一战,是怎么着?”

宿尘始终不发一言,此刻吊死鬼有此一问,他淡然道:“须弥山手印加身,活命该是五成吧。”

“什么?”宋荣回身叫道:“五成?”声音中三分惊喜,七分却是不信——“照这么说,少主要是没中那手印胜算不是满了?”

宿尘白来一眼:“没中那是死定了。”宋荣当即泄下气去。

事到此刻大家都也明白,如今只有算着姓霍的自持身份,不会趁笑然武功全失时和他动手。可是一来他急于割下那小子头来祭奠天玑堂主,未必真有那耐性养着魍魉山庄一帮人往下等;二来……当真动手,凌笑然有没有内力却又有什么区别?七星会邀来的那班观战人物想必也是知道这个的。是以说来说去,自家少主活得过明日的机会,五成而已。

韩远皱眉哼道:“老东西不简单,当真动手,少主单凭着身法跟他在台上走不过十招。我说,姓霍的肯让咱们观战吗?到时候……”

“肯又如何。”吴此人面容僵死,举起一节枯臂来,带得上面铁链哗哗作响:“就冲这个,咱们就便到了台下,也只能是观战。”

宋荣道:“那不成啊,十招,拼老娘命也得往上冲了!我说,狐狸老龙吊死鬼,大家一起招呼,说不定乱一乱少主还就跑路了呢!”

吴此人嘿然一声惨笑,刚要点头,宿尘皱眉道:“他若要走也不等到现在了。坐下歇着吧,明日若真是摆开擂台,那咱们也不用想了,黄泉路上再护他一程,大家追土地老儿和老人参去就是。”

宋荣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喃喃道:“操,照这么说我现在追是不是更快着点儿?”

韩远也是脸色愈黑:“我听着瘆。宿老弟,你心里有计较可是立刻说出来的好——少主是有什么主意能够脱身吗?”

宿尘沉默片刻,目光淡淡化开:“一切只看土地老儿的吧……”

* * *

第三日,北斗台。

与魍魉少主这一场绝命擂台比过,“后劲”会有多足,霍海州自然是想到了的——不必说他辗转长江二十余年心血创下的七星会极有可能就此覆灭,便整个江湖怕是都要再兴一场血雨腥风。为了一个兄弟的性命,如此代价不可不谓沉重。

然而苍茫回首时,这位老人心底当中吞吐着万千豪气——人生在世有所必为,决心既下,是再不容更改的了。

七星会总舵的格局乃是应了魁柄七宿的阵势,天权位上一座高台森然竖立,那便是今日一战的所在。台上青砖几处碎裂,当中浸了洗不去的血污痕迹,触目惊心地提醒众人:五年来这里曾经断送过一十二个手染七星会鲜血的人物的性命,如今他们的头颅化作一个个干瘪骷髅,尽数晾在瑶光位的慑灵阁中。

此刻辰时将至,北斗台下已然立满七星会众与前来观战的宾客。两旁高座之上,青城山灵虚道长,青竹剑派单掌门,川中洪门三位长老,乌江水道的林总舵主以及大梦谷孟氏夫妇……如此一些声名显赫的白道人物俱都应邀而来,为霍总舵主信守了五年的誓言做一个见证。

——江湖义气何需多言,这些人物既然肯来,便已是表明了态度:日后与魍魉山庄开战之时,他们自愿鼎力相助、与七星会担上同进退的干系。正派侠士口中从未断绝过的“道义”二字,今日于这西风潇潇的绝命擂台上看来,忽然沉重得叫人感慨。

魍魉山庄护驾的四人此刻被安排在斜对高台的单独立席上,依旧是铁链加身那也不用说了,天权玉衡两堂堂主领着十余手下在旁看管,端得森严周密。凭这班人物名头之大,外来宾客乍见他们时难免一惊,而后识得状况无不幸灾乐祸:哈哈?这般魔鬼煞星原来也有今天!与之从前结怨有仇的,当即便是破口大骂。若在平常,韩远宋荣之流不被气炸胸肺好歹也是要十倍以上还骂回去的,然而如今他们心系少主安危,只是彼此低声交谈,尽没把旁人言语放在心上。

宿尘满场环视,锁眉道:“萧家姑娘竟然没在……什么道理?”

宋荣横他一眼,怒道:“什么时候了狐狸,你倒是惦记着人家小姑娘!啊,你心上人眼看要被人宰了,你巴巴来看吗?……呸,当我没说,我心上人才被宰了,少主吉人天相,没事儿没事儿……”一句话脱口觉得太不吉利,赶忙找补回来。

宿尘也不与他口舌,略略摇头,心知碧落绝非此类人物——她此刻不来观战必是有着重要缘故,至于是什么,他说不好,然而心中已然隐隐浮起一层忐忑。

说话间魍魉少主清清爽爽两手空空,已然被带了北斗台下。只见他堪堪二十岁一个少年,淡青衣裳着身,一派纯然明朗地信步走来,偌大天权看场一时没了动静,人人心中一阵诧异一阵寒颤——这个就是笑阎罗了!

待他拾级走上高台,宋荣等人暗自咬牙,将手上锁链握得叮当作响,笑然转头望来一眼,容色一展,眼里清清亮亮地透出许笑意来。

宋荣心里一阵难受,尚未说话,吴此人已然嘎声一笑:“齐活,这场战开不了啦……”

霍海州早在场边陪同列位贵客说话,此刻眼见笑然上台,他推手一礼,苍然道:“就有劳各位好朋友为霍某人见证一二了。”说罢转身大步而行,走到距离高台丈许之处身子骤然拔起,足下踢出,携着气吞万里之势飒然落定于台心。这花甲老人一身黑色劲装,须发飞舞,虎虎生威,北斗台四下立即炸开有如潮水一般的喝彩之声。

待彩头平息,霍海州森然道:“凌少主,今日老夫跟你这娃娃动手,量你不服,然七星会规矩历来如此,江湖列位都是知道的。不必多言,你选兵刃吧,老夫空手接你,一战生死,各不怨人!”说话间抖手而挥,风声猎然。

台下一片叹息赞叹之声,众人心道魍魉山庄两件兵器名头多大?碰巧如今都在这里!那小子不是选那玄阳,就是要使素月,霍总舵主功夫就便再高,空手应战那削金断铁的两件神器也不得不说是凶险——这样一来,这二人的辈分年岁之差倒是尽数平衡了下来。

笑然立于他对面两丈开外,听了这话微微一笑:“不必啦,晚辈用不着兵刃。”

此言一出满场哗然,霍海州心说这小子知道无幸,八成是自暴自弃了,沉声冷笑道:“很好,进招吧!”

笑然摇头笑道:“想也别想。霍老前辈,今日晚辈上台并非与您武功上绝生死来的——您要取我人头举手之劳,又何必再比?今日晚辈是要当着大家的面,求您一件事情。”

满场疑惑声中,霍海州眼中怒火滚动,心说这臭小子有完没完?古怪花样是一个接着一个,再容他这般放肆下去,北斗台却成了儿戏之地了!当下一声厉喝道:“凌笑然,废话少说!你不进招,莫怪老夫出手——”说话间掌凝炙风,含劲待发。

笑然咬咬牙,凝立不动,叹道:“霍老前辈,为了杨叶,请您听我说一句。”

霍海州心中蓦然一酸,随即悲愤涌上,再不多言,劈手就要攻上。这时只听身后有人叫道:“霍海州,凌笑然武功全失,你要和他动手?!”说话的人正是宿尘。

他情急之下别无他法,只得将这言语砸了过去。身旁天权堂主狄超厉叱一声,长剑出鞘指住他咽喉,然而话既出口,立时换得满场一片惊疑——来客当中便不免有人嘀咕:是这话吗?原来七星会已经废了人家……

霍海州瞳光一绽,喝道:“说什么?”

笑然苦笑道:“这倒没什么所谓,晚辈说了,您要取我人头是举手而已,有没有武功,北斗台上不过走个过场。您要杀我,等我把话说完。”

霍海州眼中闪动,忽然间踏上一步,身子一晃来至笑然面前,一把扣住他手腕。笑然不避不闪,当即被他擒在手中。

宿尘四人心惊肉跳,同声呼喝,宋荣更是差点扯着两条锁链蹿了出去,身后十几把长剑齐出指在自己左右却也顾不得了。

霍海州沉默片刻,将他手腕一放,缓缓道:“算是你没说谎。你内息受制,嘿嘿,想必是哪位高人看不得你做恶多端,出手教训。”心里隐隐觉着这无赖小子倒也有硬气的一面,武功被废竟不早说。他却不知道,自己口中那“高人”正是这小子的老爹、魍魉山庄的阎罗王,凌天成是也。

笑然咳嗽一声,故作一副大义凛然的姿态道:“这与霍老前辈当年誓言并无关系,就便手无缚鸡之力的人被称作‘杀了七星会堂主’,那也是要来北斗台上一较生死的。晚辈今日站在这里虽然打死也不服气,却不是为了这个。”

霍海州越听他言语越不对滋味,怒道:“够了,你别要有恃无恐起来!你要说的什么事情,讲!”

笑然见他终于吐口,长吸一口气,道:“霍老前辈,今日决战请先拖一拖,晚辈斗胆向您讨十日时间,十日之内,杨堂主之死真相大白。”

话音落下,满场七星会众放声怒骂,方达性子火爆,吼道:“魍魉山庄少主子说话怎么放屁一样?三日之前是谁要应战的?”他内力不俗,声音远远凌出了众人。

看台上韩远等人自然不甘示弱,宋荣立即吼了回去:“你奶奶的!三日之前我家少主要不应战,你们还好端端的站在这里吗?得便宜卖乖,给我滚上来!”身后薛子恩气得脸上变色,长剑只差没戳入一节。宿尘心念闪动,脱口叫到:“霍总舵主,魍魉山庄与七星会当真二虎相争,究竟便宜了谁?我家少主若非顾虑此节也不必有今日擂台了!”

霍海州心中一沉,凝视笑然。面前这小子目光无奈坦然,实有一番蛊惑人心的磊落在里面。半晌,他凝声道:“你要十日,做什么?”

笑然道:“捉拿真凶。霍老前辈,得请您借我船只快马,对啦,还有银两,晚辈需得去趟九江。”

满场愕然之后,登时爆出一片嘈杂骂声。从万州到九江,那是需要经过岳阳洞庭湖的。

霍海州仿佛听到一段巨大的笑话,只因内容太过诡异反而笑不出来。他脸上神色古怪,上上下下打量笑然:“小子,你凭了什么还敢来跟老夫讲这十日条件?”

笑然抬头,一字一句:“只凭杨大哥不能够屈死九泉。”

四周缓缓静了下来,霍海州咽下口气去,沧桑之意回到脸上,他森然道:“你十日之后一去不返,我又去找谁?”

笑然眨眨眼睛,横手指向宿尘等人道:“找他们,自然是找他们。老前辈,魍魉山庄四位人质握在七星会手中,您怕我走了不成?”

宿尘等人瞠目结舌,随即不禁苦笑——原本他们也是如此想法,或者如能换得少主性命,自己身死却又何惜?可是这话这么顺顺当当自那小子嘴里说出来,可实在叫人听着有气,韩远笑骂一声:“奶奶的,义不容辞了!可是少主,烦你下回说这话时背着咱们点儿,省着宿老弟跟您记仇,回去罚出第四个难题来!” ——三道难题之说于魍魉山庄当中早已传开,他话音落下,四人纵声大笑。

笑然死死咬住牙,擎那一丝笑意在脸上。他如何不知,这四人是不指望自己回来的。他们的心思就是让自己离开这里,长长远远的,回到山庄当中,回到父亲那里,再也不要复来这生死悬于一线的地方……这么多年跟随他们一起成长起来,他如何不知。

霍海州缓缓摇头:“小子,你拿我七星会的阶下囚徒来跟老夫讲条件么?你以为这回擂台过后,七星会上下放得过他们?”

笑然一怔,皱起眉来:“前辈,若不是晚辈一句话拖累,他们是不会成为你阶下囚的。”

一句话,五大堂主相顾默然。

霍海州哼哼两声冷笑,尚未言语,只听一个声音叫到:“霍前辈,就请您准他十天时间吧,条件、条件加上我一个,行不行呢?”说话间,一道浅碧身影已几步来到台下,美目闪烁黛眉轻蹙,正是碧落了。

碧落身材纤秀,又没有跃上高台,天权场上大半人物看不到她,只听到说话声音轻灵悦耳,竟是个小女娃娃,外来宾客不知她身份,不禁大奇起来。

碧落微微气喘,显然是刚刚自别处赶到这里来的,她手中似抱着什么东西,因被高台遮掩住了看不出来。她话语出口,笑然豁然转身,一双眼睛光芒错杂地望来。霍海州眉头簌然皱起,他凝视碧落片刻,沉声道:“萧家姑娘,你倚仗师父名头,便当老夫不敢拿你如何了,是不是?”

碧落轻轻摇头,道:“不,我……晚辈自当写下誓愿,如果十天之内凌少主没有回来,晚辈……晚辈替他跟您来这擂台上比武,可以吗?到时候晚辈不是您的对手,就算毙命,我师父知道我是自愿,也不会说什么的……”

她这话说得十分稚真,却全是儿戏,在场倒有一半人笑了起来,然而碧落眼中坚定,直直地直望着霍海州,再不言语。

* * *

庐山。

碧龙潭畔,深深密树当中隐藏着一间小木屋子。那屋子房顶四壁皆是木色,如不细细寻找,灵秀轻柔的山色水韵之中轻易便会将它忽略了过去。于是任谁也不会知道,这里曾经是武林当中三位声名赫赫的青年才俊,相识结拜的地方。

推开门,笑然走了进去。

屋中实在简洁,除了一桌一榻,更连把椅子也没有了。桌前一人正在书写,听到声音,回过头来,于是温润如玉的面容蓦然刷上一层震惊。片刻工夫,那人冰冷下来,毛笔轻轻地撂在桌上。“是你?”

笑然无力一笑,门关上,他道:“是我。我猜得不错,你果然是在这里。可是罗澈,我宁愿你没有在。”

罗澈转过身来凝眉审视他道:“霍总舵主放了你?”

“我要了十天时间号称捉拿真凶。”笑然微微撇嘴,笑道:“阿螺和狐狸他们五个压在霍老儿手里,所以。”

“真凶?”罗澈冷笑一声,一丝痛惜自眼里流过:“凌笑然,证据确凿,我是不会再信你了。你要找真凶,又逃到这间小屋来做什么?”

笑然摇头而笑:“罗澈,谢谢你啦,就咱们两个人了你是不是可以不装蒜?明跟你说,我回不去啦,今天是第九天。我只要你一句实话:杨大哥哪里得罪你了,你要杀他?”

罗澈双眼微微一眯,瞪视过来,一字一句道:“你说什么?”

笑然坦然相向,容色间却已不是玩笑:“罗澈,可记得大船之上我跟你说什么吗?‘若只是有人栽赃陷害,倒也不怕拿它不着’,是不是?说到底这世上没什么事情可以天衣无缝。土地公公死啦,想必你是知道——我也决不肯相信若无知晓内情的人物从中作梗,他会栽在那里。可罗澈,你并不知道他的手段。他在七星会的日子里头已经把许多事情查得很清楚,只是他不能亲口告诉我了。所以我用三天时间去找,哈哈,你知道我找到什么?”

罗澈冷然无语,脸上有如覆了一层薄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