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姨娘闻言摇头道,“六姑娘所言属实,便是我日日与姐姐在一起,也未见姐姐有什么不妥。昨儿晚上的事确实来的突然,且又糟糕的遇着夫人身子不爽,是以…是以…姐姐到底福薄了些。”七娘子说着说着竟也扯了帕子抹起了泪。

陆老爷见状,一道浓黑的剑眉就皱的更深了,“好端端的,中午也不见有什么不对劲的,怎的就小产了呢。”

“老爷,妾身没读过什么书,可也知道千里之堤毁于蚁穴这个道理。其实四姨娘这次小产,也并非突然,自有了身孕以后,四姨娘便鲜少有休息好的,一会想着要给孩子提前做衣裳小鞋,一会儿又怕休息不好闹着孩子,可着左右一来却是更折腾了。昨晚大夫也说四姨娘忧思甚深,所以孩子才会保不住的。”七姨娘见林氏默默的看了自己一眼,忙不迭的回了陆老爷一句。

六娘子见状,虽心里想着七姨娘进屋前同自己说的那番话,可到底也做不到全然的忍气吞声,便接口道,“昨晚来的是同德堂的吴老大夫,他说四姨娘最近误食了薏苡,有可能也会引起滑胎的。”

“这事儿你母亲说了。”谁知六娘子这样一说,陆文恒却并不觉得蹊跷奇怪,只叹息道,“薏苡之物也只能怪她自己,今早我已经问过福泉家的,福泉家的说熬粥的小米食材都是四姨娘自己准备好了差人送过去的,这薏苡兴许就是她自己不小心加进去的。”陆文恒口中的福泉家的指的正是厨房当差的柯大婶。

六娘子瞪着眼睛看了林氏一眼,这可真是个黑白颠倒的好法子。既然最近四姨娘的吃食大多都是自己准备的材料,那陆文恒会觉得食材没问题也是理所当然的。这样一来,本是小产可怜的四姨娘反倒变得不那么可怜可叹的了。

“可四姨娘也总是伤了心伤了身的,除夕夜出了这样的事儿,谁也不愿意,回头这些话父亲还是不要在姨娘面前说了,免得姨娘心灰意冷,倒是生出了怨气来。”虽然知道眼下是怎么也转变不了陆老爷先入为主的观念了,六娘子还是不免帮四姨娘说了两句贴心话。

“小六真是大姑娘了,知道要心疼人了。”自六娘子和七姨娘进屋后,林氏就未曾说过一句话,眼下突然开口,声音细碎沙哑,倒是很吸引人。

“母亲言重了,只是觉得新年伊始,家里就发生了这样的事儿,难免不好。”六娘子说着转过了头,并不去看林氏的神情。

“小六说的没错,也正是因为大过年的,府上还住着这么多亲眷,这事儿先缓缓吧,回头老太太那里也先瞒着,找个时候再说,免得老祖宗伤心难过。”陆老爷这番话是说给林氏听的,不过视线却也一一扫过了六娘子和七姨娘。

三人皆异口同声的说了“是”,然后陆老爷单留下了六娘子,七姨娘和林氏便是福身而退了。

待林氏那墨红色的裙摆消失在门扉时,陆老爷一边落了座一边用手指了指案桌对面的黄花梨方杆四出头椅道,“坐吧。”

六娘子依言坐下,又听陆老爷道,“你三姐姐性子烈,从小又得我宠,四姨娘这件事儿上难免就会有些偏激,你回家以后和她走的近,寻着机会便是多劝劝多开导,等办完你大姐姐的婚事,马上就要给你三姐姐筹备了,都已经是要做人家媳妇的了,性子倒是还没有你沉得住。”

陆老爷说完看了六娘子一眼,见六娘子微微的垂着头,目不斜视侧耳凝听,便又继续道,“四姨娘这事儿你做的莽撞了,却也是因着你母亲身子不适有所不便,当务之急事出有因,为父的也就不多说什么了。”

六娘子猛的抬了头,眯着眼盯着眉头深锁的陆老爷,忽然有些想笑,可更多的却是渗入骨子里的那一丝丝抑制不住的薄凉感。

“父亲…觉着小六鲁莽?”六娘子忍不住问道。

“一个小辈,怎能插手姨娘的事儿,这样没上没下的规矩以后也不能带去夫家。”

“父亲就真没觉得姨娘小产的事来的太突然有蹊跷吗?”六娘子有些激动,一双手紧紧的捏住了椅子把手。

陆老爷静静的看着她,出奇的淡漠平静道,“小六觉得何以为家,家以为何?”

六娘子愣了愣,讥讽的勾了勾嘴角道,“还望父亲赐教。”

“夫妻子女即为家,家宅和睦方能万事兴。”

六娘子闻言,脸色渐白,肩膀微颤,却是佯装镇定的问道,“所谓家,就是将妾置之度外的么?那么那些庶子庶女…”

她说着,堪堪的张了嘴,却觉得自己无力再说下去了。其实即便是陆老爷不和她明言,六娘子也知道古代的妾室地位大多低下。抛开那些正紧下聘纳彩抬进门的姨娘不说,豪门贵胄府邸中,也有很大一部分妾室的身份并没有那么高贵。

所谓贱妾,有的时候甚至是可以随意打发当成物件转手送人的,妾室在内宅的作用,大多是传宗接代的工具,这样说或许毫无人道可言,但六娘子知道,这是事实。

而陆老爷见六娘子话问了一半便自发的没了下文,眼中便随即闪过一丝满意,继续道,“这句话你若记在脑子里,想必以后到了…也能把家给好好的管下来。”后半句,陆老爷说的含糊,快的几乎一语带过。

“父亲说的是沈家吧。”六娘子缓缓的站起了身,窗外冬日高悬,先头的碎光已全部连成了片,披在六娘子的身上,宛若一件五彩霞衣一般,将她整个人照得如仙下凡,气幽似兰。

陆老爷一怔,不自在的佯装咳嗽了一声转脸避开了六娘子的视线道,“哦,你同刘夫人已有过一面之缘了是吧。既然这样父亲也用再瞒着你,沈家…眼下虽不及宣城旁的公侯伯府那般体面,但到底也是百年世家,便是你外祖父,同沈家也是有交情的。你若能嫁过去,虽你是嫡沈小四爷是庶,明着你是低嫁,可小四爷这些年功勋在身,沈家根基又在…”

陆老爷自顾自说着说着隐隐觉得周遭静的出奇,他不免转回了头,却见六娘子虽人还在屋子里,可却是侧身看着窗外的冬景,似完全置若罔闻没有将他的话听进去半句一般。

陆老爷当下脸色就有些难看了,不禁拔高了声音问道,“小六想什么呢,瞧着都出神了。”

六娘子缓缓的转过了身,莞尔淡笑道,“我在想,父亲这般煞费苦心的把我许给沈小四爷,等哪日我真的嫁了,若到头来父亲却没有捞到半分的好处,那时候父亲会不会后悔今天的决定呢?”

第一卷 拈花一笑,无猜脉脉心有意 第四十章 流华里•元宵清冷

洪武二十二年元宵节未过,大周国却发生了两件大事儿。

头一件,便是诚宪帝晕倒在了太和殿,太医院的人闻讯各个如坐针毡,皇上连夜被抬到了养心殿,殿内一众太医跪了满地,以张璜张大人为首的一派主张用药猛攻,冲郁气活血脉,而以滕泰之滕大人为首的一派则主张用草药针灸,慢疗不急方能续气。

一时之间,太医院两派相争,在养心殿里闹了个不可开交,气的皇后娘娘生生拍断了手上四根掐丝珐琅宝花护甲套,趁机将里头几个兴风作浪的乱子给捆了起来丢进了机查府,然后执凤印命滕大人主针,张大人辅佐,势必要以皇上龙体为首重,这才将养心殿的风波给强压了下去。

第二件事,却略振奋人心。消息自关外传来,平远大将军三捷哈奴敌军,逼其大举退至烽火关以北,又在哈奴军死士夜袭大营时以静取动完胜,还活俘哈奴小皇子蒙笪,大挫哈奴将领士气,扬我大周之势。

说起哈奴族,虽皇城百姓鲜少耳闻,但对于塞外边关的大周子民来说却是闻之色变苦不堪言的。但其实数年前先帝爷还在位的时候,哈奴一族是大周的朝贡国,先帝爷年少时亲眼所见太祖爷骁勇善战骑马夺天下的英姿,即位后依承了太祖爷的铁腕政策,对哈奴族等关外游牧邦国一流皆以打压为主,附之朝贡,以示皇家天威。

而诚宪帝登基后,一度猜疑过重,唯恐军将拥兵自重功高盖主,不仅收回了兵权,而且对军将众族子弟提拔为官的要求也极其严格,以至于军中无才可用,民中无兵可征,再加上哈奴族新的首领登基,不甘俯首称臣,煽动族人屡次肆意进犯关内百姓,挑战大周军威,一场耗时多年的争斗由此拉开了序幕。

哈奴是游牧一族,男儿从孩童开始便会学用兵器与人博弈。成年的哈奴男子更是各个骁勇善战以斗为荣。而反观住在关内的大周百姓,则多文弱不硕,更不擅刀枪之博,是以每每哈奴进犯,百姓大多只能东躲西藏,任由哈奴人如入无人之地一般抢夺砸毁,嚣张至极。

这种情况持续了多年,关内许多郡县守臣年年上书恳请诚宪帝派人来镇关清匪,可诚宪帝一拖再拖迟迟悬空镇守大军。三年前,年过五旬的平远大将军自动请缨镇守烽火关,诚宪帝不堪朝中多方压力,终于点头同意,加封平远大将军为清肃少师,并将尚方宝剑赐于大将军,以命他势必全力打击哈奴游族,以扬大周国威。

这三年中,平远将军率亲军多次与哈奴族正面交锋,胜负匀匀,实力算是旗鼓相当。不过自去年沈小四爷被平远将军一纸调令招至烽火关后,两军对垒不分上下的情况就出现了微妙的变化。平远将军更是如虎添翼,大军屡屡主动出击,效果甚佳,此番能活擒哈奴族小皇子,沈小四爷当居首功!

虽这确是件振奋人心的大事儿,不过接连几日诚宪帝病情并未见好转,虽偶有清醒的时候,可却是虚弱不堪昏昏沉沉,一度连米汤也灌不进去。

二皇子、五皇子、六皇子是得了消息便快马加鞭的往宫中赶,嘉敏公主和乐月公主是日日夜夜守在皇上身边,皇后娘娘和德妃、贤妃两位娘娘更是寸步不离镇守养心殿,但就在这个紧要关头,身为储君的皇太子却是不见踪影,寻而无察。

是以宫中人人自危,一股山雨欲来的气息自皇城的每个角落席卷而来,铺天盖地的将新年的喜悦欢愉压榨的所剩无几。

皇上病危在即,城中百姓自不能阖家喧闹大兴歌舞,朝臣贵胄公侯伯亲王等一众世家皇族都不约而同的选择了低调行事。洪武二十二年的元宵节当天,只有长安街上因为皇后下令所设的元宵灯会稍稍有些年节的气氛之外,宣城的其余地方皆是冷冷清清的鲜有欢笑。

但说到底,皇上也只是病重昏迷却并未驾崩离世,所以出了元宵,各家也开始渐渐的走动兴闹起来。因为过分恪守不为,到底也有几分不吉利,若是有人存了心思要告发,也可能被人捏住了把柄,罪按“盼皇上早死”之名,那才真是要见六月飞霜了。

不过陆家倒也没这个闲工夫去凑热闹,因为元宵节一过,各房亲眷便开始动手打点行李物件,准备择日归家了…

-------※※--------------※※--------------※※-----------※※-------

“死丫头,我和你说,我若给你写信你记得要回给我!”浅草阁里,琪姐儿正压在六娘子的身上,揪着她的耳朵凶神恶煞的吼着。

一旁的玲姐儿满脸担忧的看着她们,时不时的扯着一旁三娘子的衣袖道,“三姐姐,要不要…要不要把我姐姐拉开?”

三娘子微微的笑了笑,拉着玲姐儿在桌边坐下,并不去理会炕头闹成一团的六娘子和琪姐儿,开口问道,“听说九娘子和十娘子早上走的时候你哭鼻子了?”

五婶婶一家是早上一大早用了膳以后启的程,三姑奶奶一家今儿下午也要回寅州城了,而三天前大姑奶奶、二姑奶奶和大婶婶三家已离了府,明儿下午二婶婶和四婶婶两家也约好了一起走。陆陆续续的,这十多日满满当当的陆府转眼就要空下来了。

“九姐姐和十姐姐都是热闹的性子,和她们在一起很开心,可想着姐妹们平时也不多聚,过了今天,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聚在一起玩闹了。”玲姐儿本来是害羞内敛的性子,这两日在六娘子屋里住着,倒是养得大方外向了一些。

“三姑姑是个爱热闹的,回头让她多带你们来宣城玩。”三娘子一边笑着一边从腰间取下了一个荷包,松开了系绳从里头拿出了一支五蛛彩珠簪道,“知你也不缺这个,不过是姐姐送的小礼物,回头留个念想。”

玲姐儿接过珠钗一看,蜘蛛的八只脚是用软银弹簧缀了彩珠制成的,稍稍一动,蜘蛛脚就会随着力道晃动起来,灵动可爱煞是有趣,当下便喜欢的不得了,连连道,“谢谢三姐姐,也提早祝三姐姐…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咝…你这死丫头,哪儿学来的一张利嘴?”三娘子一听,红着脸去拧玲姐儿的耳朵,玲姐儿则笑着跑到了刚刚闹腾完六娘子的琪姐儿的身后道,“是六姐姐说的,出了年大姐姐就要出嫁了,紧接着就是三姐姐了。”

“陆小六,瞧你成天和妹妹们瞎嚷嚷什么!”三娘子猛的把矛头指向了六娘子。

可怜六娘子被琪姐儿闹的发髻微散钗环欲坠,还没反应过来,却听三娘子这样吼了自己一声,她不免也佯装恼怒道,“你们姐妹两都是白眼狼,玲姐儿也是,同九妹妹学的油嘴滑舌,本以为你是个嘴巴紧的,没想到风都是从你这儿漏出来的。”

玲姐儿闻言,捂着嘴“咯咯”的笑了起来,而琪姐儿则是自发的微微整了一下有些歪的发髻,然后拉着玲姐儿的手瞪了一眼六娘子道,“陆云筝你且记得不许偷懒不回信,还有你答应我的《麻姑仙坛记》拓帖千万别忘记了!”

“知道了知道了。”见琪姐儿几乎是用吼的,六娘子不免摆了摆手道,“不是说要带玲姐儿去大姐姐那儿再看看金鱼么,当心晚了三姑母喊你收拾东西,没时间去看。”

琪姐儿见状,扬了眉笑颜盈盈的拉着玲姐儿出了门。

六娘子见她走了方才松了一口气,整了整被琪姐儿扯乱的领子和发髻嘟囔道,“莫名其妙的从来不描红,也不知道为什么却独要那《麻姑仙坛记》的拓帖。”

“琪姐儿上头还有个姐姐闺名凤初,两年前嫁去了南乡,她自幼擅小楷,这拓帖应该是琪姐儿替初姐儿讨的吧。”三娘子若有所思的说道。

“算她还念着姐妹情。”六娘子闻言恍然大悟,心中想着是不是应该写封信给外祖父让他想着法子拓一份《麻姑仙坛记》寄来宣城。

不过眼下六娘子的心思还是几乎都放在了三娘子的身上。四姨娘的事儿已经过去了十来日,那天六娘子出了陆老爷的书房便去了睦宁轩,将陆老爷和自己说的那些话一字不落的说给了三娘子听。

三娘子听完,砸碎了手边的一个白窑青瓷骨的茶碗,然后狠狠的哭了一场,之后便如什么事儿都没发生过一般,照旧和姐妹们谈笑风生聊天嬉闹,可只有六娘子和七姨娘知道,她每天不管多晚,都会去绮翠园伺候四姨娘喝药洗漱,没有一日是落下了

“四姨娘好些了么?”眼下,六娘子觉得四姨娘已经成了三娘子的逆鳞,随意不可触碰。有两次晚上她也去过绮翠园,却被三娘子拦在了门外。六娘子心里多有不舒服,却也苦于总是找不到好的时候同三娘子彻聊一番。

“好多了,不过总也是要养足一个月的。”三娘子淡淡一笑,眼底泛着浅浅的倦意。

“三姐姐你…是不是在怨我?”见自己每每提及四姨娘,三娘子总是一副刻意云淡风轻的模样,六娘子当下不禁鼻尖一酸,那种莫名的难受瞬间就全部涌了心头。

第一卷 拈花一笑,无猜脉脉心有意 第四十一章 流华里•小试人心

三娘子见状,竟点了点头,苦笑道,“说不怨是假的,可这怨,也多半是怨的我自己。”

见六娘子有些吃惊,三娘子宽慰的拍了拍她的手道,“其实我心里都明白,能怨什么呢?她若容不下这个孩子,自然会想法子,哪怕生下来,也未必会善待。你看松哥儿,骄纵不灵,小小年纪便已知道阳奉阴违,已经6岁了偏生大字不识几个,母亲也不着急给他启蒙,仗着年纪小,整日里头和几个小丫鬟玩闹在一起,哪里有个正经少爷的样子。”

六娘子闻言,忽然想到总是带着一张呆板面具示人的陆青致和还算有些长兄风范的陆青远,不禁暗暗的叹了一口气道,“纵使是五姨娘所生,可想要养成什么样子,还是要看她的意思的。”

三娘子点头道,“道理是没有错,可我还怨自己明明知道,却气不过,气不过她的咄咄逼人,也气不过父亲最后的心凉如水。”这两日,每当三娘子想到四姨娘醒来的时候,第一句话便是“夫人为难你了吗”,她就如鲠在喉,堵得难受。

“姐姐,忍得过就都会过去的。”六娘子知她心结所在,便是紧紧的握住她的手道,“等今年你顺利的嫁了,不管夫家如何,至少四姨娘就不用再看母亲的脸色度日了。”

“真的吗?”三娘子有些迷茫了。

“姐姐是高嫁,王家虽也算不上乍富新贵,可那王述是嫡子又是独子,姐姐聪慧过人,嫁过去一定能把生活打理的井井有条的。姐姐不愁日子,四姨娘便是不愁日子,少了姐姐做四姨娘的软肋,四姨娘便也能多少无忧些。”

“对,对!”三娘子闻言破涕为笑,“妹妹说的对,还是那句话,我的体面就是姨娘的体面,若是到时我过的好了,兴许她也要忌惮我几分,也不求她对姨娘好,只要不暗中使绊子让姨娘日子难熬就成了。”

“姐姐一点就通。”六娘子见三娘子是真的自己想明白了,便是终于放下了心中的一块大石头,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那…妹妹准备什么时候回怀阳?”就在六娘子伸手准备提茶壶的时候,三娘子又问道。

六娘子一边给两人各自倒了水,一边道,“不知道刘夫人那里是个什么安排,不过眼下这事儿估计变数不大,所以我想等姐姐出嫁了再回怀阳。”

三娘子闻言愣住了,端着茶碗的手因为用了些力所以指尖显得有些微微泛白,“你…”

“若是在姐姐出嫁之前走,我怕来回折腾,又觉得没有必要。”六娘子柔柔一笑,腮凝新荔,鼻腻鹅脂,有种清新脱俗之美。

其实六娘子是真的有仔细考虑过何时回怀阳这件事儿的。也不是她特意要多留些时日讨好三娘子的,等三娘子出嫁这番话实数六娘子的真心话。

“其实我来宣城之前多有忐忑,总怕和整个陆府的人都格格不入。外祖父母从小也多有偏宠,不瞒姐姐,我的性子在熟人面前也有些娇嗔不羁。四姨娘的事儿我…”

“妹妹别说了。”可没等六娘子说完,三娘子连忙摇头制止道,“出事的时候我说的那些混帐话都是被猪油蒙了心的,妹妹若是要往心里去,那我可就真的要找个地缝钻了。”

“终归还是让姐姐伤心了。”六娘子苦苦一笑,总觉得内宅庶女多有艰难,能如初娘子、三娘子这般有个还算体面的归宿大多都不错了。便又道,“姐姐这一嫁,虽还在宣城,可到底也不能如现在这般天天就见着面,我呢也确实不着急回怀阳,就再多赖些日子吧。”

三娘子由衷的笑道,“能得妹妹这份心意,我定没齿难忘。”

六娘子抿了嘴,刚想打个趣儿缓解一下两人之间略显凝重的气氛,竹韵忽然传报,“姑娘,大姑娘来了。”

六娘子和三娘子忙起身去迎,走到门口时,却见初娘子拢着件灰鼠皮毛口粉缎锦绣披风,正笑颜盈盈的朝她们而来。

“咦,琪姐儿和玲姐儿之前去了大姐姐屋里要看金鱼的,姐姐可见着她们了?”六娘子一边将初娘子迎进了里屋一边好奇的问道。

“见着了。”初娘子笑着脱了披风,然后接过了揽月递上的热茶捂着手道,“不过瞧了没多久的功夫就被三姑母喊去收拾东西了。”

“我就让她们早些去的,偏生要赖在我这里闹腾。”六娘子“噗”的一声笑了出来,即便是没看见人,她都可以想象琪姐儿那气急败坏的模样了。

“姐姐来可是有事?”三娘子是知道初娘子的为人的,谨慎自居,几乎不做什么多余的事儿,如这般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过来,肯定是有什么事儿的。

果不然,初娘子点头道,“母亲说年前事儿多忙乱,也没来得及去药王庙,所以后天等家里都空下来了,就带我们去拜药王。”

三娘子闻言道,“也是,往年母亲年前都是要去药王庙的,我就在想今儿年前没时间,年后母亲肯定也是要去一次的。”

“是啊。”初娘子道,“六妹妹是第一次去,想必也是新鲜的,母亲就让我来问问六妹妹可有缺什么?要是来不及让下人打点的,就先从我和你三姐姐这儿匀些。”

六娘子好奇道,“还要准备什么吗?”

“看妹妹你了。”三娘子替初娘子回道,“咱们去的是宣城最大的药王庙,里头有给女眷们请长明小灯的地方,不过提前要准备好银子什么的,单看妹妹要不要请了。”

“我不信这些。”六娘子笑着摆了摆手,“到时候就是去看个热闹吧。”

“那也好。”初娘子点点头,“那我就去回了母亲,后天一早咱们辰时三刻就走。”

“好。”三娘子和六娘子异口同声的点了头。

-------※※--------------※※--------------※※-----------※※-------

不过这天下午,在笑闹声中送走了琪姐儿一家人之后,趁着去药王庙之前的空挡,六娘子却暗暗的做了一件事儿。

其实很简单,无非是她分别写了三封内容大相径庭的家书,准备寄回怀阳顾府给顾宸玉的。而这三封信,六娘子分别选了三个隔开的时辰单独私下给了白鹭、流萤和鱼安,且她吩咐三人的话是一样的——“拿了信,别同旁人说,直接去找前院回事处的陈伯。”

而待三人分别拿了信出了浅草阁以后,六娘子便派了揽月暗中跟着。

第一个送信的是流萤,几乎只是片刻的功夫,揽月就回来说,陈伯那儿已经收到信了,流萤在中途并未停留,也未同旁人有过接触。第二个给六娘子送信的是鱼安,结果和流萤一样,陈伯那儿很快就拿到了信。

而岔子就出在白鹭身上。

话说白鹭是最后一个替六娘子送信的,大约是在申时末,当时六娘子正不动声色的从太夫人那儿请安回来,不一会儿,揽月也匆匆的回了浅草阁。

“姑娘。”揽月似乎是一路小跑的,进屋的时候额髻上还沾着一层薄薄的雪气,一张小脸被风吹的通红。

“信送到了?”其实六娘子希望是自己多心的。

揽月顿了顿,先是点了点头,然后转身将里屋的门给关了个严实,随即走到六娘子身旁轻语道,“白鹭…出了浅草阁转了一圈,绕去了月然居。”

六娘子正在喝水,听了揽月的话不禁闭了闭眼睛,然后搁下杯盏道,“没有看错?”

“错不了的。”揽月忙道,“虽然天有些黑,但我还是瞧见了在后屋和白鹭说话的是月然居伺候夫人的茯苓。”

“信呢?”

“茯苓拿进去了,不会儿又拿出来了,然后白鹭折回去送到了陈伯的手上。”揽月一边说一边从袖口取出了一个崭新的信封。

六娘子接过来仔细瞧了瞧封口,似压封的火漆特别的厚,仿佛被盖了两层一般不太自然,不过也不是很明显。

“白鹭今年,过了年是12岁吧。”六娘子将信搁在了一旁,习惯性的用食指摩了摩嘴唇。

“是,姑娘没记错。”揽月跟着六娘子多年了,知道她每每遇到一些头疼的事儿就会有这个动作。

“还是先让秦妈妈想办法去打听打听,就从母亲身边的茯苓下手吧,兴许是不是有什么苦衷,也别一味的冤枉了。”

“姑娘就是这样!”揽月闻言,却有些不太苟同六娘子的做法,“老夫人以前就说姑娘遇着大事就会心软,像白鹭这样的,即便真的有什么苦衷,可也不能吃里扒外啊。要是每个做丫鬟小厮的将自家主子的事儿透露出去,都说是有苦衷,那府里可不就乱套了。”

六娘子无言的笑了笑,面露难色道,“你说的这个道理我何尝不懂,可到底还是这么小的年纪,本来我想着若是年纪相仿合适,倒是可以借口给她找户安分守己些的人家,可眼下…”

“姑娘便就说她办事不利索不勤快,随便找个由头打发了不成么?”一想到这一个多月来,屋子里但凡有些什么事儿都被白鹭这般告诉了月然居的人,揽月恨不得现在就把白鹭赶出浅草阁。

可六娘子看了她一眼却摇头道,“你能保证赶走了一个白鹭不会来下一个白鹭?”见揽月愣了愣,六娘子继续道,“母亲毕竟是当家的,她要往我屋子里塞什么样的人,塞几个人,我还能一一全部退回去不成?眼下知道了是白鹭就好了,平日里没事儿尽量别让她进里屋,外头那些打扫归整的事儿她做的也算勤快,就权当是个小院洒扫的不就好了。”

“姑娘心可真宽!”揽月不禁跺了跺脚,却也知道六娘子说的没错,只能愤愤的作了罢道,“那我现在就去告诉竹韵她们,以后有什么事儿再转不开身,也千万不能让白鹭那小妮子靠近姑娘。”

“只告诉竹韵和秦妈妈请收藏、推荐,流萤她们…免得打草惊蛇了。”其实最不可测的莫过于人心,六娘子只觉得林氏想按一个人在她的屋里这种做法她能理解,可是理解却不代表能接受。

而之所以不选择当中拆穿白鹭的行径,是因为六娘子觉得与其让林氏费心的想着怎么探自己屋子里的事儿,还不如捏住林氏的人,想法子化被动为主动,选择性的告诉林氏她想知道的事儿来的更轻松些。

第一卷 拈花一笑,无猜脉脉心有意 第四十二章 流华里•擦肩而过(上)

宣城最大的药王庙在城东琴湖的边上。

琴湖因形似弦琴而得雅名,药王庙依湖而建,背山面水,寻坡而上盘旋十里长阶,方可看到高阔朱门,森宇庙堂。

这座药王庙是前朝所建,追溯算来已有百余年的历史,既经历过乱朝战火,又安享过太平盛世,依旧香火旺盛,朝圣者众多,是以上至贵族朝臣下至平民百姓,皆拜于此庙,以求阖家安顺,康健有福。

话说陆府女眷这天去药王庙的动静不算很大,七个女眷并了十来个丫鬟仆妇,选的是最平常的青油座式马车,走的是宣武街,穿过了城中最大的市集,一路向东,缓缓前进。

其实这是六娘子来宣城以后第一次正式出门。古代闺阁女子讲究贞洁之礼,像六娘子这样未出阁的小姑娘多半遵循的还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规矩。如七娘子这般,若是遇着林氏能出府做客走亲的,多少还能见些人和世面,但像初娘子、三娘子这般的身份,便没有这么多的机会了,一年到头,也只有等林氏带她们进庙上香或拜请药王的时候,才能看一看外头的熙攘风采了。

六娘子也是一样,想她魂归古代,眼下已经是第九个年头了,连皇家都城都没仔细看过,一入宣城地界就直接被关进了陆府的内宅,不免总是有些气绝,是以马车一驶出陆府所在的九里胡同,六娘子就悄悄的撩开了车帘一角,透过窄窄的细缝不停的往外瞧。

其实古代的街道远没有现代的商业街热闹精致琳琅满目,但六娘子瞧得新奇,看到好玩的还会喊了三娘子一并瞧,两人凑在一起,叽叽喳喳的到也免了舟车的乏累。

不过同车而坐的七娘子却是瞧不得她们这般小家子气的模样,便是冷哼着捧着书册,随着马车的颠簸起伏硬生生的绷着一张圆圆的小脸,像是和谁死命的较着劲一般的看着书。

因为林氏是将姑娘们安置在一辆马车上的,没了管束规矩,六娘子不免起了玩心,便逗着七娘子道,“妹妹仔细些,这马车里看书可最容易看坏了眼睛。”六娘子黛眉弯弯,冲七娘子眨了眨眼。

七娘子一皱眉,尖着嗓子道,“要你假好心,出了门就没个大家闺秀的样子,回头当心我告诉母亲让她罚你。”

六娘子笑在了心里,不禁想到早上去给林氏请安的时候不小心在耳房听到的那一席对话。话是杨妈妈给七娘子梳头的时候说的,六娘子原只是想抄近路早些回浅草阁,却不小心听到了最重要的几句。

只闻杨妈妈道,“今儿夫人说是要去药王庙上香祈福,其实也是为了去见张夫人的。张大人眼下正是永清巡抚,虽和老爷有同僚交情,可却是清誉在外颇得皇上重用的,张夫人这些年随着张大人在永清,见的人见的事儿多,眼界都是不低的。永清素有鱼米之乡的美称,民丰富饶山清水秀的,这些年也出了不少人才,姑娘今日去见张夫人,且要做出些大家闺秀的模样,不要失了老爷夫人的颜面才好…”

六娘子驻足了片刻,便是了然于心的回了浅草阁。

原来林氏所谓去药王庙上香也只不过是带七娘子去相亲的一个幌子罢了。不过这样也好,既不是正紧去上香祈福,只怕林氏的注意力只会放在那个什么永清巡抚夫人的身上,那回头要是寻着好机会,自己也能轻松的转悠转悠那所谓的宣城第一药王庙。

这样一想,六娘子早上出门的时候心情都极好,连带着看到七娘子那一脸刻意为之的苦大仇深的淑女状,她就不免想要调侃两句。

不过显然七娘子很把今儿“大家闺秀”的门面功夫当了真,是以不管六娘子怎么闹她,她都只紧紧的捏着书,涨红着脸憋着劲,那眼里似都能滴出对六娘子的厌恶来。

三娘子不明所以,低声问六娘子道,“素来不去闹她,何故今日偏要过不去。”

六娘子撇了撇嘴,忽觉无趣,只淡淡的叹了口气对着七娘子道,“你若以后一直这般沉得住气也是好的。”

七娘子闻言,转过了头,只冷笑了一句道,“六姐姐好脾气,可惜没了好福气,以后也不知道靠着沉住气能不能沉出一个好前程来。”

-------※※--------------※※--------------※※-----------※※-------

下了车以后,七娘子的脸色特别不好看,连一旁上前来搀扶她的小丫鬟都被她推到了一旁。

可反观六娘子,却仿佛什么事儿都没发生过一般,面对着满目冰雪消融桠枝冒新的美景只觉得一阵心旷神怡的舒坦,当下便连连伸了两个懒腰松了松筋骨。

因药王庙建在琴湖后山的半山腰上,马车只能驶到山脚下,前头的五百多阶石阶须徒步而上,是以林氏率一众人下了马车,便是沿着山壁拾阶而上。

三娘子特意拉了六娘子走在了最后头,待和众人拉开了些距离后,三娘子便忍不住问道,“你今儿是怎么了,早上吃了生米出的门,好端端的要去惹那个小祖宗。”

六娘子拉过三娘子,一边小心翼翼的提着裙摆一边和她咬着耳朵,把早上听到的那几句话原原本本的告诉了三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