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我妹妹…

这句话当然只是一句冠冕堂皇的场面话。其实六娘子更想说的是,眼前的七娘子和从前的自己很像,明明什么都没有,但却总是在人前摆出一副傲视自居的姿态。

现在想想真是可笑,其实那时候的自己应该是渴望父爱的,是渴望和其他的孩子一样有一个正常的家庭的,也是非常需要帮助的。或许只要那时自己愿意早些低头,妈妈就不会走的那么痛苦难捱了。

人这一辈子从来都没有彩排,活着的每一天都是现场直播。即便如她这样两世为人,但也是永远回不到过去的生活中了。所以六娘子总觉得,如果她能教会七娘子如何过的随行而不任性,就仿佛能救赎了从前的自己一样。

这并不是六娘子有多伟大博爱,这只是她从现代带到古代的一根刺,是她心中怎么都过不去的一道坎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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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了七月,一夜墨绿,忽而转夏。昌和元年的夏天来的特别的猛,七月刚到,屋子里不放小冰山就已经睡不着了。

六娘子怕热贪凉,一见日头就不爱出门,成天介的躲在屋子里打着扇子靠着冰山避暑,连赵府那里都是要天色转暗的傍晚才姗姗而去的。

赵老太爷见状笑她整个人好像就是冰块做的一般一点也见不得热,六娘子却嘟着嘴道,“从不知北方热起来是这个样子的,今年夏天竟然一点风都见不着。”

赵老太爷被六娘子佯装孩子气的性子惹得哭笑不得,隔天竟然送了整整三大座的冰山去了陆府,气的陆老爷指着六娘子的鼻子笑骂道,“你且怕热就说,不过是怕你冻坏了,哪儿有你这样还跑到你外祖父那儿去讨冰山的,府上地窖里头多的是。”

六娘子却置若罔闻的“嘿嘿”笑了笑,然后一座留给了自己,一座让人搬到了七娘子的屋子里,一座就送去了陆老太太的陶然居。随即她又对林氏道,“母亲可别恼我偏心,分明是父亲说家里冰山多,便让父亲给母亲送两座来。”

林氏看着六娘子小女儿般撒娇的姿态,不免笑道,“胡闹的丫头,以后可切莫让你父亲这般丢面子了,几座冰山而已,咱们家哪里用不起。”

“不过是外祖父疼我,母亲也别太放在心上。”六娘子了然的点点头,可打这以后到底没有再在赵家二老面前说过一句陆家的不是了。

八月的时候,临安来了信,初娘子笔下说的明白,今年过年她会带着小哥儿回宣城来。

林氏一个高兴,大热天的就开始指挥下人洒扫起初娘子原本住的小院子来,又是糊新的窗户油纸又是换新的帐垫迎枕,左右是忙的不可开交。

而就在这个时候,红袖却悄悄的来了陆府,径直到了浅草阁。

当时六娘子正在描花样子,却见揽月神色异样的走了进来,她便问道,“怎么了?”

揽月犹豫了一下,然后凑到六娘子身侧轻声道,“姑娘,江二全家的来了。”

“江二全?”六娘子纳闷的眨了眨眼睛,脑子一时没转过弯来。

揽月轻轻的解释道,“是红袖。”

六娘子这才恍然大悟。红袖在三娘子嫁去王府没多久就由三娘子做主许了人家,江二全是三娘子陪嫁铺子上的管事,人虽粗了些,却是个老实巴交的。两人成亲没多久便生了个儿子,养在了小庄胡同江家。那之后,红袖便又进了王府,正正紧紧的做了三娘子房里的管事妈妈。是以现在人人见着她,都要改了称呼喊她一声江二全家的。

“快请她进来。”六娘子连连及鞋下了软榻,然后又命鱼安上了热茶点心。

江二全家进来的时候,眼睛微微的有些红,六娘子招呼她入了座,便柔声道,“也不知道你要来,我这儿乱的很。”

“姑娘别忙,原是我没分寸不懂规矩,一个消息都没有就生生的往姑娘这里跑。实在是…实在是…”江二全家的说着说着竟默默的抹起了泪。

“你别哭,有什么事儿你说出来大家一起商量商量。”原先三娘子还没出嫁的时候,江二全家的和揽月走的也很近,所以六娘子也是把她当自己人看的。

江二全家的闻言,吸了吸鼻子清了嗓子道,“我也不瞒着姑娘,我们家奶奶最近这日子是越过越不顺心,虽左右有爷宠着疼着,可老太太、太太那儿眼睛都盯着,一个月,爷能陪着奶奶的日子真不多。奶奶是个嘴紧的,每次姑娘去,奶奶都是捡最好听的说给姑娘听,但我却瞧不得奶奶什么苦水都往肚子里咽,这才…这才斗胆来找姑娘的。”

六娘子闻言眉眼凝重的叹气道,“三姐姐…肚子里还是没消息?”

她这话一出,江二全家的眼泪就开始止不住的往下掉,“可不是,用了多少法子了,那些药,苦的我老远闻到了就想捏鼻子,奶奶就是那样眼睛都不眨的一口便能喝完了。可就这样…却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

六娘子也沉默了,不止沉默,她心里更是万般的不好受。

说起来,三娘子也只是比初娘子晚了几个月成亲,可如今初娘子的儿子都能爬会笑了,但三娘子的肚子却依然是静悄悄的。

古代妻妾有别,妻是正室,名分地位那都是一个做妾的远不可及的。一般说来,嫡妻掌家主持中馈,她在内院的地位是完全等同于丈夫在外院的地位的。而古代男人大多不理内宅之事,是以虽然古代女子有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但她们的权利还是非常大的,一言九鼎一语成规,古代的嫡妻,若是手腕了得,那绝对是个人物。

可妇有七出,“无子”之罪赫赫然排在了第二。一般新妇进门,头一年就只要负责把两件事情给做足了,那便是孝顺父母和传宗接代。

前者还好说,后者若是长时间的没有消息,那即便丈夫一心不二不愿收通房小妾,家里的长辈也会不停的拿各种由头往正屋塞人的。

偏不巧,三娘子就遇到了这样糟心恼乱让人郁闷不堪的破事儿。

第一卷 拈花一笑,无猜脉脉心有意 第七十二章 豆蔻香•出谋划策

六娘子去王府的时候刚好遇着大了肚子的薛姨娘在外头赏花。夏花怒艳,娇景夺目,人衬花花映人,倒也是一幅美景。

只是…

六娘子下意识的将头探出了油纸伞外看了看那娇烈的日头,心中不免冷冷的一笑,然后她便停了步子,嘴角微扬的眼见着薛姨娘朝自己缓缓而来。

“六姑娘。”顶着大大的肚子,薛姨娘拿腔作调的冲六娘子随意的福了个身。

“薛姨娘。”六娘子笑容可掬,面色缓缓,一副人畜无害的温润神情。

说起来六娘子也算是王府的常客,而薛姨娘又是在三娘子之后就进的府,是以彼此都也算是熟悉的。

“要说姐姐可真是好福气呢。”薛姨娘的手微微的拢着圆滚滚的肚子道,“姑娘可是亲姐姐亲的紧的,三天两头的就往咱们府里跑。”

这话暗语很是难听,一旁的流萤“咝”了一声刚想开口骂出去,却听六娘子幽怨的叹了一口气道,“姨娘这话说的有些偏差,是我福气好,有这样一个八面玲珑的姐姐。不瞒姨娘,今年我屋子里两个贴身伺候的丫鬟都到了出府的年纪,她们平日尽心尽责,我念着她们的好便不愿耽搁委屈了她们。但我到底也只是个姑娘家,见的世面、见的人都没有姐姐多,便就想来求求姐姐帮我物色物色,看看有没有家门略实的人家,好让我放心的把两个丫头各自许配了过去的。”

说着六娘子用余光扫了一眼薛姨娘,继续道,“其实我也没什么念想,不过是不愿意她们过去做小。家底薄一些没关系,她们都还年轻,努力几年总是会有出头之日的,但给人做了妾,那可就永远出不了头了…”

六娘子话音未落,薛姨娘那张脸已经变了色,神情忽明忽暗的显得特别的复杂。

六娘子见状,嘴角微微一勾,却是眼露歉意佯装慌乱的摆手道,“哟姨娘瞧我,素来在家也不太出门,这一说话就口无遮拦的。方才我那几句话姨娘千万别往心里去,像姨娘这样体面的自然是少的,我护短,不过就是怕身边的丫鬟们受委屈罢了。”

“呵…”薛姨娘干干的笑了笑,强忍着没有当场发作,只能无感的附和道,“在姑娘房里做丫鬟可真是她们上辈子修来的福气呢。”

六娘子笑而不语,冲薛姨娘微微的一颔首,刚想往三娘子的园子里头走,却忽然的又止了步子转头道,“姨娘怀着身孕,这大夏天的日头毒,姨娘还是少在外面走动,免得动了胎气又伤了姨娘的元气。毕竟姨娘万一有些什么事儿,最后劳筋动骨的还是我姐姐。姨娘别忘了,只有我姐姐体面了,姨娘才能真正的体面起来。”说罢,六娘子便独留下了气的鼻子差点冒了烟的薛姨娘,然后径直带着抿嘴哑笑的流萤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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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了屋,三娘子正衣整妆净的噙着一抹笑意看着她。

六娘子脸一红,堪堪的吐了吐舌头,然后做乖巧状的缓缓落了座。

三娘子见她坐定,便是叹了口气,冲一旁的小丫鬟微微的点了点头。小丫鬟连连心领神会的上了前给六娘子倒了热茶,随后便带着垂首立在一旁的流萤退了出去。

待屋子里没了旁人后,三娘子才开口道,“你何苦同她去计较,她胸无点墨的,只怕你多绕两圈她就该听不懂你说的话了。”

三娘子神色淡淡的,但那深锁的眉头却看得六娘子心里一阵抽疼。

“姐姐都听见了?”六娘子问道。

三娘子伸手指了指一旁用木枝支开的窗棂道,“敞的这么大,哪儿听不见。”

六娘子冷笑道,“这么热的天,她顶着个大肚子在你园子前晃悠,无非就是想让姐姐你堵得慌,她既敢做,就不怕我酸她。”

三娘子闻言,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幽幽的开口道,“本红袖…江二全家的私底下去找了你我是有些恼的,不过你来了,我心里也是舒服的。六妹妹…我,我有些怕!”

六娘子一愣,忽然不明白三娘子此言何意,“姐姐怕什么?姐姐别怕,即便她生了庶长子,可姐姐还这么年轻,只是时候不对,再过些日子一定能怀…”

“我不是怕这个。”谁知六娘子话还没有说完,三娘子却轻轻的摇头打断了她,“我怕…我会变成和母亲一样的人。”

六娘子看着面前的三娘子,一下子明白了她话里的意思。

“三姐姐…”六娘子有些语不成句,她怔怔的看着面前的三娘子,总觉得近两年来三娘子真的变了许多。

从前的三娘子是明艳的,是张扬的,是热情四溢的。因为陆老爷偏爱她,是以她启蒙的也早,识字多,看的书也就多,虽不至于博古通今学富五车,可六娘子知道,三娘子明事理,懂进退,审时度势也拿捏的很到位。

可现在再看她,明明还是那张娇艳的脸庞,但三娘子的眼眸中少了一丝灵动,多了一丝戾气,她整个人也不复从前姑娘时那般活泼明亮了,每每六娘子同她相见,都只能在她的身上嗅到一股死气沉沉的味道。

“你知道吗?”见六娘子只是静静的看着自己,三娘子便轻轻的抓住了她的手道,“原先,我总觉得母亲待姨娘苛刻,不知为何母亲就是容不下姨娘肚子里的孩子,我日夜怨恨她,总觉她身上背负着无辜的生命,本就不配我喊她一声母亲。可妹妹,今天我自己坐在了这个位置上,竟…竟有时候会恍惚觉得母亲的做法没有错…姨娘,就是姨娘,我肚子里都没有消息,她凭什么…”

“三姐姐!”见三娘子眼露寒光,六娘子忽然重声打断了她道,“姐姐想这些的时候,可曾想过当年四姨娘辛辛苦苦怀了你生下你,是怎样的心情?”

三娘子一震,听六娘子又道,“姐姐如今只是心气不顺,难免就容易想偏,其实姐姐如今主持了中馈,肯定会觉得母亲不易,便是连大姐姐也同我说过一样的话。可姐姐为何不想想,解决事情总不单只有一个法子,若是内宅的每件事情都一定要闹出性命来,那姐姐往后的日子还怎么过?”

三娘子听着听着不免就捂着脸哭了出来,“我知道,我都知道,可是六妹妹,我心里难受,太难受了,你说我成天介的喝那苦的我都想吐的药有什么用,婆婆瞧我肚子不争气,拼了命的往我屋子里塞人,一个,两个,三个…我都只能咬着牙笑着受下,可我巴不得她们都统统的滚出去才好!”

“姐姐的心思用错了。”六娘子虽还没有成亲,可却活了两次。以前的她看多了电视剧中各路夫妻的婚姻恩怨,如今的她至少是旁观者清,是以也算是能一下子抓住一点重点,“姐姐现在的心思不应该放在姨娘们的身上,在我看,姐姐应该连宅子里的事儿都一并推了出去才好。”

“什么?”三娘子不解,吸了一下鼻子抹掉了挂在脸颊上的泪后狐疑的看着六娘子。

六娘子见状,先是起了身走到窗边抽掉了木枝关上了窗,然后又绕到前面关上了屋门,方才折身回来坐下继续道,“姐姐如今只要一心一意扑在姐夫身上就好,再过两日,便是找个借口把内宅的事儿也一并丢回太太屋里,那时候姐姐心宽了,看事看人也就不一样了。”

“为何?”三娘子依然有些一头雾水。

六娘子便耐着性子道,“太太往姐姐屋里塞人,不管是做了通房还是抬了姨娘,姐姐的日子总是少的。再且先不说别的,单是内宅这些琐碎的事儿,就要耗去姐姐一大半的精力,人没了精力就伤了元气,我瞧着姐姐哪怕喝再多药都是无济于事的。”

三娘子听着听着觉得有些道理,可又觉得有些不妥道,“若是把事情都交出去了,以后只怕再要掌家就难了。”

“难不成太太还能管一辈子家?”六娘子笑三娘子当局者迷,“王家是分了家的,这儿前后左右只姐夫一个嫡出,难道太太还会昏了头把偌大的府邸交给一个姨娘去打理?即便太太愿意,姐姐的公爹也是不会点头的。”

见三娘子若有所思的微垂着头,六娘子继续道,“姐姐当务之急便是怀了孩子,且先不管薛姨娘会不会生下庶长子,至少她这么大的肚子已经是事实了,姐姐又何必绕在这个死胡同里出不来?姨娘也是人,难不成姐姐就真的不给姨娘们活路了?如今太太为何能在姐姐跟前趾高气昂的,还不是因为姐姐迟迟没能怀上,不只太太这儿,连个姨娘都敢在姐姐眼跟前作威作福了呢。”

“那…若是这般折腾还是没能怀上呢?”三娘子有些心动了。

“找大夫瞧,只要姐姐身子好,姐夫又愿意把心思花在姐姐身上,姐姐怎么会怀不上孩子!”六娘子言之凿凿,眼神烁烁。

“你…”三娘子有些惊讶,半晌才眯着眼道,“你说你一个姑娘家的,为何说起新妇屋子里的事儿来竟是头头是道的?”

六娘子心中一惊,脑子转的飞快,连连解释道,“诶,去年过年的时候在大姐姐家住了快三个月,可以听的不可以听的也都听过了,要说大姐姐虽嫁的一般,可在掌家管事上却真是要比姐姐轻松许多的。大姐姐也常说,心宽了日子才会过的顺,日子顺了周围的那些人和事儿也就不那么糟心了。我且觉得,大姐姐这么快就生了个儿子,主要还是因为心宽。姐姐也不瞧瞧,这半年多来,我真是看着姐姐的心思重起来的,有时连我瞧了都觉得有些不敢亲近,又何况是姐夫。”

三娘子闻言,皱着眉点了点头道,“妹妹旁观者清,连我自己都觉得自己的心思重,每每和你姐夫说不到几句话就要吵起来,现在想想,我嫁进王府的这一年多来,脾气真的坏了很多。”

“姐姐是聪明的,很多事儿不用旁人点明姐姐也能参透,既能想明白,可就真的不能再钻牛角尖了。”

见三娘子笑着点了点头,六娘子心中便畅快的松了一口气。

第一卷 拈花一笑,无猜脉脉心有意 第七十三章 豆蔻香•改朝换代(上)

而就在三娘子和整个王府的人开始斗智斗勇的时候,东宫仁孝皇太后造反了!

那只不过是九月最平常的一个子夜,整个陆府已静得只闻虫鸣叶簌声了。忽然,有人骤扣朱门铜环,记记重响,声声催命…

内宅里自然是听不见的,便是连那值夜的小厮也是在半晌过后才磨磨唧唧、睡眼惺忪的缓缓拉开了门。

“哈啊…”小厮揉着眼睛打了个哈欠,刚想问一声来者何人,却见眼前一个铁铠士兵手提染血大刀霍霍而来!

陆宅几十年上下皆出文官,便是连家中小厮沾染的也都是儒气,曾几何时见过这种阵势。那值夜的小厮见了门口站的兵士,便是吓得腿一软,直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惊恐的嘴直哆嗦手脚并颤。

“你…你…你来找…”小厮面无血色语不成调,只感觉一颗心扑通扑通的好似就要跳出嗓子眼儿一样了。

而来的人倒是稳健沉着的,只见他先是侧身进了门,然后反手将大门关了个紧并扣上了门闩,随即问道,“陆大人可在?”

“我们老爷…在…”小厮点头如捣蒜,却还不忘记结结巴巴的问一句,“不知这位军大爷…找、找我们老爷…”

“军中要秘,速速带路。”军士不耐小厮的啰啰嗦嗦,怒眉一瞪直接打断了他的话。

小厮被他眼露寒光瞪的一哆嗦,连手带脚的爬了起来,然后一把抓过了旁边的灯笼便是颤颤巍巍的带着那人往内院走去。

半个时辰以后,月然居的灯亮了起来,明晃晃的直射四院。

说来也巧,浅草阁六娘子床头的半扇窗刚好正对着月然居的大门,虽两处相聚的远,那吵杂的声音是传不到浅草阁的,可那亮光却是一丝不漏的全部照在了浅草阁的窗子上。

六娘子本就浅眠,被这通天的亮光一照,便是反反复复的没了睡意,半梦半醒的折腾到早晨,天才刚见白露,她便一脸餍睡的起了身。

“姑娘,再睡一会儿吧。”值夜的鱼安听见里屋的动静走了进来,见着六娘子眼底泛青,不住的揉着眼睛,便出言劝了一句。

“今儿要让人来给我在这窗户上再糊两层纸,免得外头一点光也遮不住。”六娘子摇了摇头,便是下床进了净房。

本六娘子估摸着昨儿晚上大概是林氏和陆老爷闹了小性子,是以两人大半夜的不睡觉挑灯在那儿唱擂台。结果辰时她去林氏那儿请安的时候,才知道原来宫里头出事儿了。

“申王三日前就已经进了宣城,仁孝皇太后从旁相助,两人一心还想着那把龙椅,九爷带着人在宫里与东宫的人周旋,若是沈小四爷再不赶到,只怕宫里头要乱了…”陆老爷一边任由丫鬟服侍穿着朝服,一边也不避讳六娘子和七娘子,径直和林氏说着话。

林氏满脸的紧张,一手死死的抱着依偎在她肩头打盹的栩哥儿,一手拉着很是局促的松哥儿,然后深吸一口气道,“老爷,那您进宫…万事要…”

可林氏话还没说完,外头就有人跑来传报,“老爷、夫人,两位少爷回来了!”

陆老爷闻言似松了一口气对林氏道,“宫里太乱了,我连夜让人把远哥儿和致哥儿从习闻堂带回来了,这两日只怕会要宵禁,姐儿哥儿都不准给我踏出府邸半步!”

林氏点了点头,却见陆老爷看了一旁的六娘子一眼道,“昨日是你外祖父派了人来给我们传消息的,他老人家如今人在宫里…”

六娘子一听,本是平静的脸上忽然泛起了不自然的铁青色,“父亲!”她顾不得礼节,上前一步径直拉住了陆文恒的衣摆道,“外祖父…”

陆老爷微微的摇了摇头,“没事,你别担心,九爷也在宫里头,而且沈小四爷的兵马已从漳州城赶过来了。”

“老爷!”林氏也堪堪的上前了一步,带着隐隐的哭腔道,“您…这不是明知而涉险吗…”

“是不是险要看封阁老的态度了,他是要继续挟天子以令诸侯向着西宫,还是已经倒戈偏了东宫,亦或者他只为大周黎明苍生,便是取决于他封习的一念之间。”陆老爷说着皱了皱眉,然后视线凝重的扫了一眼屋子里的每一个人,随即便是垮门而出。

就在陆老爷前脚刚走出没多久的时候,陆青远和陆青致便灰头土脸精神恹恹的齐齐来了月然居。

“母亲!”见了林氏,两人皆神色有些激动,整齐划一的下了跪,给林氏磕了头。

林氏抹着泪连连吩咐一旁的杨妈妈道,“快,快把哥儿们给扶起来!”

一时半刻,屋子里乱糟糟的有些闹,还有些懵懂的松哥儿不明事态却是害怕的不愿意放开林氏的手,而栩哥儿则是因为被闹醒了在林氏的怀里大哭,六娘子很想上前问一问致哥儿知不知道宫里头什么情况,可七娘子却咿里哇啦的在那儿自作主张的吩咐屋子里的丫鬟快些去找奶娘来…

这般前后一折腾,等屋子里安静下来以后,林氏已经累的头都有些晕了。

“母亲坐一会儿吧。”六娘子见状,拉着七娘子一起搀扶着林氏入了座,然后有小丫鬟自觉的上来倒了热茶放在了林氏的手心中。

林氏深吸了一口气,揭了茶盖滤了茶沫子喝了一口热茶,总算略略的压了惊,这才有些气力开口问远哥儿和致哥儿道,“你们两个从上个月起就住在了书院,这来回总是能遇着翰林院的人,可知宫里头的情况到底如何了?”

陆青远和陆青致面面相觑了一番,然后陆青远开口道,“其实前两日就有些不对劲了,先是翰林院的齐大人接连三日没有来书院了,接着史大人也出了事儿,不过先生们大多都还在,是以大家都没特别的警惕。直到昨儿夜里,连连冲进来几十号的官兵,抓了书院里的好些先生,大伙儿才私下议论是不是宫里头出事儿了。”

“你们呢?你们有没有事儿?”林氏慌张的问道。

陆青远摇了摇头道,“那些官兵倒是没有为难我们做学生的,只是一整个晚上没让睡觉,第二天一早他们也就撤走了。书院里自然乱了,我和致哥儿正在研究要不要赶紧回来,就看到父亲派来的徐伯了。”陆青远声音很是沙哑,听得出来一夜未眠的疲倦。

“卫先生可被抓了?”六娘子忽然问了一句。

陆青致道,“没有,抓的几乎都是翰林院里有官位的先生,卫先生陪了我们一夜,早上我们回府的时候是顺带送他先回去的。”

六娘子闻言放心的点了点头。

林氏又道,“是如你父亲说的,东宫、申王里应外合造反了么?”

陆青致点头道,“是。来抓人的似乎是皇上的人,据说宫里头出了奸细,所以太后娘娘才能和申王内外勾结。又道现在申王的兵队蛰伏在宣城,按兵不发就是为了等宫里头的指示,不过眼下传言满城的飞,七七八八的也不知道哪个消息是准的。”

“那…那为何昨儿那兵士来找你父亲的时候,寒刀上都是带着血的?宫里头没有打起来么?”林氏心有余悸,只觉眼前星星点点晕眩直冒。

陆青致皱眉道,“这儿子就不清楚了。”

林氏一愣,却也失笑道,“是了是了,母亲也是着急糊涂了,你们也不是在宫里头的,怎么会知道这些。快,杨妈妈,快带两个哥儿去洗漱干净了,然后带他们去睡一觉,瞧他们两个眼圈都黑了。”

“诶。”杨妈妈应声带着陆青远和陆青致出了屋。

林氏又冲七娘子和六娘子道,“你们两个也下去吧,这两日怕是整个宣城又要难捱了,你们…且没事儿也不要出屋子了。”

“是。”六娘子和七娘子乖巧的福了身,然后无声的退了出去。

走到回廊处后,七娘子一把拉住六娘子的手道,“你说…会不会出事儿?”她问得笼统,却眼神紧张,樱唇轻颤,看得出还是很害怕的。

六娘子停了步子反握住她的手道,“若是有事儿,早打进城了不是吗?”不知为何,此时此刻,六娘子忽然没来由的信任起那素未谋面的沈家小四爷来。

他,若如旁人传的这般神乎其神,一定能让整个宣城化险为夷的吧。

而九爷,蛰伏多年,若真志在皇位,不论如何也一定不会放过申王造反这个机会的。

不过隐隐的,六娘子总觉得整件事儿有些不对劲,纵使现在大周是幼帝在位朝臣专权,可不管怎么说,台面上还是有个皇上在的,不论大小,他都是一国之君。所以,不管是申王还是九爷,只要在这个时候动一动龙椅的念头,那都是谋反,一个不小心就会万劫不复、株连九族、永世不得翻身的。

纵观古代帝王史上,但凡谋反夺位的几乎没有什么好下场,最有名的安史之乱,安禄山和史思明最后都是惨死的。对于这整件事情的评价,司马光的《资治通鉴》中只留了一句“由是祸乱继起,兵革不息,民坠涂炭,无所控诉,凡二百余年”的痛笔。

想到这里,六娘子不禁打了个寒颤,她忽然觉得,赵老太爷是聪明人,聪明人只看得上聪明人,若是众人口中的九爷是个急功近利的,那自己的外祖父一定不会愿意由野进朝二度出山的。可如果九爷真的这么运筹帷幄,那他也绝对不会如此明晃晃的打着一个造反的旗号来和申王抢王位的。

那么…他如果利用申王的这次谋反,旗号便会由“造反”变成了“清君侧”!而九爷到底如何算得出申王这次造反是个机会呢?看着陆老爷的姿态,虽他口口声声说皇宫里很乱,可远哥儿和致哥儿还能毫发无伤的回来。再看看赵老太爷,一把年纪的折腾在皇宫,若是他这把老骨头朝夕不保的话,自己前两日去赵府,从外祖母的口中也能多少听出些眉目的?可眼下,申王的叛军蛰伏在皇城,但整个皇城还能如此的太平安闲,连个宵禁令都没有,若这是叛军造反的前奏,那未免也太安静了些…

六娘子想到这里看了一眼惴惴不安的七娘子,脑海里顿时划过一道电光火石般的火花之光,当下便紧紧的握住了七娘子的手,整个人都莫名的激动了起来。

莫非…九王爷是请申王入瓮!

第一卷 拈花一笑,无猜脉脉心有意 第七十四章 豆蔻香•改朝换代(下)

后面的事儿竟发生的有些出人意料的快。

第三日,沈聿白率精兵三万破城而入!大营扎寨铜雀门前,其中一万精兵留街搜人,铲除余孽叛党,其余两万则全部随帅将直闯皇宫。

当日城头有护城兵亲眼目睹三万精兵入城的盛况,称其:骁骑凛凛军飒如风,整齐划一气势如虹。

沈爷亲帅,九王爷如虎添翼。第四日,西宫联手九王爷,封阁老俯首称臣,三力联合,一举歼灭申王叛军,申王被活擒,八王爷靖王在太和殿被当场乱箭射死。直到那一刻,皇宫里的人才彻底明白,原来靖王一直都是申王在宫里的眼线,靖王和申王本想联合东宫仁孝皇太后来个里应外合的,谁知竟大意中了九王爷的计。

第五日,仁孝皇太后在东宫正殿悬梁自缢。

第六日,幼帝退位让贤,封阁老辞官让权,新昭随出,承九王爷为大统之君,九王爷李晋顺利继位。

次月,肃宫完毕,新帝谕昭:改年号为明承,兹定来年为明承元年,宜谨始于承祧,用涣恩而及物,可大赦天下,云云恭念先朝之治,必循五圣之谋,思祗率于旧章,用答扬于先训,尚赖中外列辟,左右忠贤,文武合虑,以辅予治,布告遐迩,咸使闻知。

其实九爷,哦不对,是明承帝登基对大多数人来说都是松了一口气的事儿,这其中包括十五皇子也包括前西宫的那位仁贤皇太后。

欲带皇冠,必受其重。无论是对十五皇子还是对荣太妃来说,那把龙椅还是太大太重了一些。

且先不谈治国富民,就先说权臣叛军。当时十五皇子等于是半道捡了件龙袍来穿,他被封为太子被众人推上皇位,首要解决的就是两件事,或者可以说是两个人——权臣封习和叛军申王。

当时小皇帝或者说一下子尊贵万分越级成了皇太后的荣太妃所设想的法子是用封习去牵制住申王,最后再将他们两个一网打尽。可是荣太妃忘了一件事儿,那便是封习有封习的私心,申王有申王的手段,纵使狭路相逢勇者胜,可剩下无论是谁,都不会这么轻易的任人拿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