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姨娘等几人闻言,立刻站起了身,先一步告了辞。两拨人在暖香坞的门口撞了个正着,姜氏看着被梅姨娘好生牵着的媛姐儿通身洒金刻丝粉绸小裙衫,一头乌黑的发髻梳成了桃花小鬏儿,上头用南珠金簪固定着,神色大方笑意然然,浑然天成一个深闺千金小姐的姿态,心里不禁痒痒了几分,便是也没有和几个姨娘多赘言,连忙拉着周氏进了暖香坞。

“按着说四弟妹身子骨刚好,咱们不便多打扰,不过我们做娘的一颗心思总是压在了儿女身上…”刚一落座,未等丫鬟端上新茶,姜氏就开了口,话说到一半,她只感觉袖子一重,却听一旁的周氏用尴尬的笑声打断了自己。

“我瞧着四弟妹气色不错的,太医可说是不是完全恢复了?”桌子底下,周氏紧紧的捏住了姜氏的手,似乎准备用这无声的举动来制止姜氏那说话不过脑子的行动方式。

姜氏其实心眼不坏,只不过人有些冲动快语,听了周氏的开场白,她背上不禁浮上了一层薄汗。是啊是啊,六娘子就是小产掉了第一个孩子的,她怎么还能说什么“做娘的一颗心思总是压在了儿女身上”这样戳人心窝子的话。当下她便乖乖的微垂了头,然后干笑着在一旁给周氏当起了陪客。

六娘子笑着看了姜氏一眼,然后道,“太医说已经没有大碍了。”接着为了避免姜氏的尴尬,她便主动问道,“今儿大嫂和二嫂来暖香坞,是不是有什么事儿我可以帮上忙的?”

周氏知道六娘子是个通透聪慧的性子,便爽朗的笑道,“我就说和四弟妹说话最轻松了,按着说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儿,不过昨儿我去母亲那儿请安,恰巧听母亲说弟妹你要给媛姐儿请女先生的事儿,便想着,是不是也能让彤姐儿和怡姐儿也一并跟着媛姐儿一起上课?”

六娘子一愣,连忙笑着说道,“即便今儿大嫂和二嫂不特意来找我,等先生到了侯府,我也是要和大嫂二嫂去说这事儿的。”见周氏、姜氏两人微微一怔,六娘子忙解释道,“本女先生还没有请好,我便想着说这事儿有些早了,再则我还想和侯爷商量商量,是不是要针黹女红和描红读书分开,又或者侧重一面,因为女儿家,虽不用像哥儿他们那样深做学问奋走仕途,但有了学问也等于有了见识,以后嫁了人做了宗妇,也不至于目光浅薄让人拿短。”

周、姜二人听了以后面面相觑了一番,然后突然对着六娘子笑了出来。随即周氏道,“你瞧你瞧,这只能说是四弟妹做事儿有章法而咱们两个做嫂嫂的太心急了。”

姜氏闻言点头附和道,“是啊是啊,弟妹你可千万别笑话咱们两个做嫂嫂的,以前在凉都,我们是有心也未必能办得成这事儿,如今四弟妹这儿开了头,我想着怡姐儿过了十月也要满六岁了,这搁在宣城,高门大户里六岁的嫡小姐都已经能出口成文、走针如画了,偏咱们怡姐儿却是连花还绣不成一朵,真是让我这个做母亲的干着急。”姜氏说着说着就想到了之前在凉都的苦日子,便是闷闷的抽了帕子擦起了眼泪。

六娘子见状连忙倾身拉住了姜氏微微有些颤抖的手道,“二嫂您千万别这么说,我从小孤身一人长大,八岁的时候才回到宣城,在家的时候不觉得,出嫁了以后便觉得有亲姐妹心心相惜其实比什么都重要。今儿不管是媛姐儿还是怡姐儿、彤姐儿,便都是侯府家的小姐,我要让她们从小就学会同进同退,往后便是媛姐儿有什么,咱们怡姐儿彤姐儿便也有什么,日子总是会越来越好的。”

姜氏闻言破涕为笑,翻掌拉住了六娘子的手,连连的说道,“四弟妹有心了,我替两个姐儿谢谢四弟妹…”

送走了周氏、姜氏二人,六娘子便喊来了姜妈妈、鱼安和竹韵,张口就问道,“这两日,管事妈妈还来暖香坞么?”

六娘子小产做月子开始,因为没办法打理庶务,内宅的事儿就全权交到了清懿阁那儿。不过最开始的时候,几个管事妈妈大多有什么事儿都还是会来暖香坞知会一声秦妈妈或是鱼安竹韵的,但后来她们来的便渐渐的少了。

六娘子不去问,沈老夫人也不提这事儿,如今她出月子也已经快十天了,可除了厨房的项妈妈、库房的石妈妈、司房的余妈妈以外,别的管事妈妈这两天六娘子却是见都没有见到过。

秦妈妈闻言,上前一步道,“项妈妈她们还是照例来的,不过…”

“不过母亲为什么要挑我和两位嫂嫂的事儿?”六娘子淡淡的看了秦妈妈一眼,幽幽的叹了一口气。

她现在的处境,算不算是屋逢连阴偏漏雨?

自己小产后的第三天,沈老夫人来看过自己一次,那神情,说不上难过,也说不上高兴,在六娘子看来,那是一种隐忍到了极致过后的舒心自在。

六娘子当时沉浸在悲痛中,无暇去顾忌旁人的心境,而现在想来,她才发现,原来老太太竟是这么不甘心的就如此退居二线,又或者说,她是不甘心让掌控了多年的沈家就此飞出了自己的手掌心。

可若是别的事儿,六娘子或许就明着顺了她,毕竟她是长辈是母亲,当年在凉都,要是没有沈老夫人,整个沈家或许就这么完了。在那样的环境下,如果连性命都难保的话,那又怎会有今天飞黄腾达的沈聿白?

但是唯独主持中馈这件事儿,不管是面对谁,六娘子都不会选择让步的!

她现在和当时的三娘子不一样,当时她会劝说让三娘子放手内宅的权利,是因为六娘子知道即便三娘子真的当好了这个家,王述在短时间内也不可能成龙成凤。而事有轻重缓急,当时三娘子一颗心全部放在子嗣上,既无心管家,不如轻松放权,那才是上策。

可到了自己这儿,情况就截然相反了。第一个孩子虽然小产了,可也完全是在计划外的。六娘子知道自己的身子,年纪太小其实并不利生产,她如今的重心全放在如何花心思把整个侯府理顺了打点好,等过个两、三年再考虑的子嗣的事儿对她来说也为时不晚。

是以,在这个时候,沈老夫人如此明着暗着挑战着六娘子的底线,不免让六娘子觉得有些为难了。

她并非是担心斗不过沈老夫人,只是…婆媳间要是为了这样的事儿在家里闹开了,说出去终归还是侯府的不体面。所以,六娘子想的是如何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过这要看沈老夫人愿不愿意配合了。

第二卷 喜烛盈盈,凤冠霞帔浅相识 第一百四十一章 繁华绮•姨娘心思

话说这厢,六娘子正在为沈老夫人的事儿愁思着,那厢,康姨娘和钟姨娘却在流芳阁聊起了闲话。

“前天,我去清懿阁请安,听老夫人的意思,七月,韫欢妹妹要来宣城了。”趁着丫鬟们在外头忙着摆饭的空档,康姨娘犹豫了片刻,还是悄悄的拉过了钟姨娘,把憋了许久的话说了出来。

钟姨娘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柳眉一凝,狐疑的问道,“你说谁?”

“谢韫欢啊。”康姨娘压低着声音又重复了一遍,“谢家妹妹。”

钟姨娘乍然的转头看着康姨娘心生异样道,“这…侯爷心疼夫人心疼的紧,侯府里但凡是有双眼睛的都瞧得见,老夫人难道还不死心?”

要说这谢韫欢是谁,那还要从沈老夫人的娘家说起。当年阜宁翟家子嗣单薄,翟家二老怕一个闺女不好养活,小的时候就从宗氏亲族里挑了一个姑娘来给幼年的沈老夫人作伴。这姑娘叫翟宓,后来便就成了翟家名义上的二小姐。说起来当年沈老夫人和这个堂妹妹的感情甚似亲姐妹,翟宓被翟家养到十七岁,后来回了老家菏县嫁给了一个姓谢的举人,其中有一半的嫁妆还是沈老夫人的爹妈给出的。

那之后,谢家小夫妻俩的日子也是过的平淡和美的,可天不遂人愿,后来菏县闹了水灾,上万的难民流离失所,在水灾中失去了相公的翟宓就想到了要来投靠沈老夫人。无奈当时沈家刚到了凉都,本也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的,在翟宓辗转反侧找到沈老夫人后,沈老夫人只哭着私下给她了五十两银票,又收留了她们在凉都的旧宅住了一个月用以休养、避难,不过当时沈老夫人也直言,在往后要说照顾,她也力不从心了。

一个月后,菏县水患消褪,翟宓主动告辞,两老姐妹抱头痛哭了大半天,沈老夫人方才亲自跟车将谢家母女送至了回菏县的官道上。

不过,这看似短短的一个月,却唤起了沈老夫人压在心底多年的姐妹深情。但无奈当时沈家乱成了堆,后路又不明,沈老夫人当时一心还想着要起势,是以即便她再想亲加上亲,也总觉得谢家门楣还是低了些。

几年后,当沈家在凉都已经定居成固的时候,谢家母女又来过一次。这一次,两人在沈府留宿了很久,而年幼的谢韫欢也给沈老夫人留下了很好的印象。当时,也正是沈聿白和章氏闹的最僵的时候,沈老夫人便动了心思想过几年等谢韫欢办了及笄礼,便让沈聿白娶她过门做妾。

只是这厢两个老姐妹将事儿都合计的八九不离十了,那边沈聿白却随军去了边塞,这一去便干脆了无音讯了大半年,谢韫欢的事儿便就这么被耽搁下来了。

是以,知道这其中歪歪绕绕的钟姨娘问完了方才的话后,不等康姨娘接口,便继续道,“按我说,这个谢家妹妹和侯爷那就是有缘无分的,不然,早在凉都的时候她就已经进了门了,何须等到今日?”

“可,我瞧着老夫人是很喜欢韫欢妹妹的。”

“这么喜欢,为何不说给大爷做妾,又或者说给五爷,偏偏要塞给侯爷?”钟姨娘闻言冷冷的笑了笑,捏了捏衣袖的翻角道,“还不是因为大爷和五爷都是老夫人亲生的,而即便她再喜欢韫欢,也总觉得谢家门楣不配沈家。”

和钟霈晗在一个院子里住的久了,康柔也多少能拿捏住她私下的一些脾气了。其实三个姨娘中,钟霈晗的出身算是最好的,她父亲是正经的绸商,母亲是大户人家的庶女,从小可谓是父严母慈、家宅福安的。

而她当年会进沈家做妾,主要也是因为钟老夫人和萧姨娘中间有人在牵线。再加上当时沈聿白已经开始跟着还没有封王的诚宪帝在闯天下,多一个妾和少一个妾其实对沈聿白来说关系并不大,是以钟霈晗就这样进了门。

但在大多数的时候,流芳阁是不太听得到她钟姨娘的话音的,可只要是有什么事儿钟霈晗看不下去了,那康姨娘知道,从钟氏嘴里出来的话便很可能句句都是嘲讽。

就好比这儿,钟姨娘把话说的如此直白,康姨娘在一旁只能愣愣的陪着笑,末了才道,“不过不管老夫人打的是什么主意,如今这儿是侯府,当家做主的是侯爷和夫人,韫欢妹妹的事儿,除非是侯爷自己愿意,不然只怕老夫人是要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钟姨娘闻言看了一眼康姨娘,然后眯着眼道,“我当姐姐是很想让谢家妹妹进门的,毕竟,姐姐在老夫人跟前伺候的时间比咱们谁都多。”

康姨娘神情一滞,堪堪的别过了脸道,“若不是为了景哥儿,我也不用如此费心。”她说着,轻轻的捏了捏自己手中的帕子,指尖的那一丝微凉让康柔觉得有些刺疼。

其实她并不气钟霈晗这几句话,相反的,她还隐隐的为自己的所做而感到骄傲。不管以后她们做姨娘的还能不能为爷生儿育女,至少现在侯爷的庶长子是景哥儿这一点永远也不会变。也不管她是先夫人章氏的陪嫁丫鬟这一身份在旁人看来尴尬不尴尬,但只要她能讨得老夫人的欢心,能让夫人不特别的留意自己,留意景哥儿,那她就能安安稳稳的在侯府带着儿子活下去。

思及这里,康姨娘忽然浑身一个激灵,便想到前几日景哥儿的奶娘说,暖香坞的竹韵姑娘告诉她,夫人准备要见一见孟回九家的了。

这是好事儿,这是好事儿!康姨娘在心中默默的双手合十面朝着窗口的方向虔诚的拜了拜。

若是孟回九家的真能入得了夫人的眼,那说不定夫人一个高兴,以后也会多看景哥儿两眼。她求的真的不多,只要景哥儿能平安长大,替侯爷分担一二,那她这辈子也就定心满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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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夜里,沈聿白回暖香坞后,便看到六娘子正坐在窗边手卷着一册书闭着眼睛在那儿假寐。

沈聿白一边宽了衣衫一边道,“若是困了就回屋去睡,开着窗子也不怕着凉。”

六娘子闻言睁开了眼睛,起身问道,“侯爷要不要吃宵夜,今儿我让厨房做了酱拌面。”

六娘子承认,最近她和沈聿白之间的对话不是争执就是剑拔弩张的对话,假若不吵,那剩下就是坐看无言的沉默。

在做姑娘的时候,六娘子承认自己是个别扭的性格,好比三娘子于她的亲近,大多都是三娘子主动的,再好比七娘子和她化敌为友,也多半是七娘子即便明知要被她骂,却还是会一次一次的主动来找她的。

所以在人际关系的交往中,六娘子虽然霸道,但却大多是被动的那一个。不过在从前,她倒是凭着这别扭的性子行的还算顺畅,可到了沈聿白这儿,按着这性子走,就走成了死路一条。因为六娘子突然发现,沈聿白竟和他是同一类人。

看清了这样的事实,六娘子着实的苦恼了好几天。

面前是两条路,要么两人一起别扭下去继续渐行渐远,虽最后也不至于背道而驰,不过六娘子觉得那一定会毁了她好不容易和沈聿白建立起来的一点夫妻感情。

那若是要一方先妥协,六娘子觉得,与其她明着暗着去暗示沈聿白,还不如自己潇洒一点直接给自己找个台阶下算了。

所以,酱拌面是个信号,因为六娘子知道,沈聿白喜欢吃酱拌面。

不过,在看到沈聿白惊讶万分的神情时,不只为何,六娘子心里竟然闪过了一丝生疼。

已过五月,即便入了夜,外头的清风从窗棂吹入,也带着属于初夏的暑气。六娘子等了许久,不见沈聿白说话,便起身吩咐寻音去厨房端面,随即还补了一句道,“拿两副碗筷来。”

沈聿白这才回了神,面冠如玉的脸颊上闪过一分不悦道,“你没用晚膳?”他记得六娘子是没有吃宵夜的习惯的。

六娘子刚脱了鞋准备上贵妃榻,听了沈聿白的话,不冷不热的回道,“侯爷并没有为了我茶饭不思,我又何苦为了侯爷茶饭不思?我奶娘以前说过一句话,再生气都不要饿肚子,因为肚子饿不饿只有自己知道,别人只当你在附庸风雅想做个不食人间烟火的谪仙罢了。”

沈聿白一嗔,忽然眯着眼问道,“没想到赵老给你请的奶娘还是个识文断字的,附庸风雅的谪仙…这比喻倒是恰当。”

六娘子愣了愣,转头冲他微微笑道,“侯爷真会说笑,我奶娘祖父当年还是外祖父的启蒙先生呢!”

不过是短短的几句对话,却让六娘子和沈聿白彼此间那冷了许久的气氛渐渐的缓和了起来。正在这时,寻音笑盈盈的端着酱拌面走了进来,只见她将食盘搁在了桌上以后道,“厨房的二丫知道夫人爱吃腌萝卜,她还特意切好了准备着呢。”

六娘子闻言,点头笑着起身落了座,然后她伸手将筷箸递给了沈聿白道,“侯爷要不要吃,一会儿我会给侯爷泡消食茶的。”

第二卷 喜烛盈盈,凤冠霞帔浅相识 第一百四十二章 繁华绮•冰释前嫌

吃了面,喝了茶,沈聿白觉得还是有些饱,就出了屋子去打了一套圈。回来的时候,六娘子见沈聿白的肩头有未干的雨点,便探头将手伸出了窗外,结果迎掌就触到了淅淅沥沥的夏雨。

“这天转眼就要热了吧。”六娘子喃喃低语了一句后转身吩咐在她身边做针线的鱼安道,“明儿和秦妈妈说一声,再过两日,府里上上下下要换夏套了,让秦妈妈看着天气好,就把那些凉簟从库房里拿出来,该洗的洗,该晒的晒,都提前准备起来。”

鱼安起身点了点头,然后走到长案边挑高了红烛的棉芯,又折身走到架子床边的木桶里探了探热茶的温度,方才放心的冲沈聿白和六娘子福了身,然后安静的退了下去。

等鱼安出了稍间,沈聿白便转身进了净房。

六娘子靠在窗边,一边拿起了矮几上随手搁下的书册一边望着沈聿白消失在门扉的身影出了神。

之前两个月她做月子的时候,沈聿白不是睡在葳蕤轩就是睡在暖香坞的西稍间,这两日他已经让人把西稍间的被褥都撤了,不过人是睡回来了,但六娘子却明显感觉到了沈聿白克制。

可既然…想,为何不去姨娘们那儿呢?六娘子这两日一直在探究这个问题。究竟是因为那几个姨娘已经不得他的喜欢了,还是因为沈聿白心里有她呢?六娘子觉得很有趣,瞬间就很期待接下来和沈聿白继续这样看上去风平浪静可实际上却在暗中较劲的日子。

正胡乱想着,净房的帘子被人一掀,一身便装长衫的沈聿白就从里头走了出来。

六娘子眉眼一挑,刚想找个话题打破一室的宁静,却听沈聿白道,“你是想见顾望之还是想见丽嫔?”

六娘子的笑容凝结在了唇角边,她没想到沈聿白真的把这事儿放在了心上。

“顾…宸、望之!”几乎只是眨眼的功夫,六娘子就不假思索的脱口而出。见沈聿白脸上闪过一丝阴悔,六娘子耸肩笑道,“若是侯爷不放心,可以跟着。”

“陆云筝!”沈聿白有些咬牙切齿,他心里不是滋味,可偏偏面对如此坦荡荡的六娘子,他却挫败的一点脾气也发不出来。

他沈聿白,似乎从来都没有遇到过这样一个让他可以尝到手足无措滋味的人,而且还是个女人!若是换一个人,换一个场景或者换一件事儿,估计六娘子早已经挨了沈聿白的揍了,军营男儿热血好斗,嘴上说不过便就使拳头。在拳脚上,沈聿白是从来没有吃过亏的,当然,他自认口才也不错,可为何这些到了六娘子这儿都不够看了呢?

要说夫妻吵架,他以前和章氏也没少吵过,可当时的模式却完全不是这个样子的。话说从三娘子丧命到出言让陆、王两家和离,再到六娘子小产和张口要插手顾家的事儿,这当中沈聿白并不觉得六娘子完全没有一点错。

但最主要的还是六娘子骨子里说一不二的性子,尤其是那一旦决定了以后三头牛都拉不回来的别扭性格让沈聿白觉得吃足了苦头。他骂不得,因为六娘子比他有理,他也打不得,因为,她是他的妻!

这正是让沈聿白懊恼了很久的原因,他不觉得在处理这几件事儿上自己有做错什么,妻不涉政,若不是那天实在气极了,想来他也不会告诉她顾家的事儿。这之前,他不是没有听过当中的流言蜚语,但是当六娘子亲口说出要见顾望之的时候,沈聿白承认自己是怒了,而且还必须怒得不着痕迹。

不过看着沈聿白怒目而瞪的模样,六娘子却忽然笑了出来,只见她径直从炕头站了起来,直直的高出了沈聿白半个头,然后她居高临下的看着他,满脸期待的问道,“沈聿白,你是不是吃味了?”

沈聿白一愣,猛的吸了一口气凉气道,“吃什么味,不过是瞧不得你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模样。”

“哈哈,那你担心什么?光天化日,我和他虽也是孤男寡女,但我是煜宁侯夫人,他也是有了方家的婚约在身的,你若不放心,大方跟着就是。而且你若跟去也好,刚好省了我白费唇舌回来还要一一告诉你我和顾家三郎都说了些什么!”六娘子眼眸中闪着一丝狡黠,清亮的笑声如风摆银铃一般,越过沈聿白的耳际,直达他的心里。

“阿遥…”沈聿白呢喃般的轻轻喊了一声六娘子的闺名,然后他伸出手,小心翼翼的将翩然轻盈的六娘子抱入了怀中。

六娘子一愣,忽觉脸颊一片温润盈盈,她下意识的伸手一探,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为何竟落起了泪。

像是跑了很久很久终于看到终点的人,六娘子在被沈聿白拥入怀中的那一刹那间,她终于抑制不住的放声大哭了起来。

这两个月来,她只有在萧姨奶奶的面前这样放肆的哭过一次,那之后,她有她的骄傲和尊严,她也有她的底线和矜持,她不愿意让别人看到她的愤绝和伤心,也不屑别人的同情和安慰,可她太难受了,难受的只能强颜欢笑独自承受。

六娘子知道这性子不好,也知道沈聿白虽嘴上没有说,可却依然是心系着她的。但是她要给自己找个台阶下,也要给沈聿白找个台阶下,在吵架这件事儿上,她和沈聿白的性格太像,以至于两人闹到后来,虽然从未恶言相向,但各自心里都是凉透了不想再多说半句无心的话。所以沈聿白的这一温柔的拥抱,无疑是彻底瓦解了六娘子这两个月来寒筑在身上的那层无形的冰霜。

“对不起,子延…”在被六娘子反手圈住了脖子后,沈聿白愣得出了神,半晌才听到六娘子哭哭啼啼的说道,“肚子里的…我不知道肚子里已经有孩子了,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沈聿白一惊,本是微沾着凉意的双眸顷刻间染上了一层氤氲,“阿遥,你…”

“可我还是要见一见顾望之,无关儿女私情,我只是想当面问一问他,究竟为何要拿着沈家不放?”六娘子眼角沾着泪痕,双眸涩涩,气短胸闷,小小的啜泣惹的鼻尖红晕成了一片,让与她平视的沈聿白看的心中柔成了一汪湖水。

不过听了她的话,沈聿白却失笑道,“官场上的事儿,岂是你这样随口去问问就能问得出个所以然来的。”

“侯爷不懂。”六娘子淡淡的摇了摇头,挣扎得从沈聿白的怀抱中跳落在了地上,然后叹气道,“他若还是和我相熟的那个顾望之,那我总是可以问到我想知道的事儿的。官场上的事儿我不搅合,也自认没这个能力,我要问他的是人心,是人情,这是侯爷不会问的。”六娘子说完以后,偏头看着沈聿白道,“侯爷还没告诉我,你是不是吃味了?”

沈聿白尴尬的佯装咳嗽了一声,然后转身道,“我帮你约在醉天阁,你觉得方便么?”

醉天阁是宣城鹤山脚下的一处酒楼,据说里面的酒菜都奇贵无比,不过却胜在环境上乘优雅有韵。宣城的很多文人雅士、贵胄权臣但凡有些什么私事儿,只会选择两个地方包场子,其中一个就是醉天阁。

“什么时候?”

“时间你定。”

“明天成么?”六娘子咬了一下唇小心试探的问道。

沈聿白沉默了片刻,抿着薄唇点了点头道,“明天下午未时三刻,我送你过去。”

六娘子看了看他,然后微微的笑了笑算是欣然同意了沈聿白的提议。

“等你这个心结了了之后,我和你一起去一趟母亲那儿,内宅的这些事儿,全都丢在母亲那儿算什么。”

沈聿白之后的这句话,引来了刚刚想转身去铺床的六娘子的错愕,她回眸看着坐在桌边的沈聿白,有些拿不准他此时说这句话的用意。

见六娘子惊讶的愣在了原地,沈聿白方才站起身道,“之前你小产坐月子,也总是要有人来帮一把的,母亲说家不可乱,要代为管理,我也只能劳烦她老人家一下了。而如今你身子也好齐了,太医也说没事儿了,药也停了,那该忙的事儿也总要忙起来了。”

“母亲那儿我本过两日想去的,不过最近我瞧着几个管事妈妈都往清懿阁跑,想着家室琐碎,这两个月确实也辛苦母亲了,便也不能空着手去,难免让母亲笑话。”

“母亲不计这些,你这心思也不用多花。”沈聿白淡淡的笑了笑,神色中却有些难掩的晦涩和隐忍。

忽然间,窗外传来了一阵呼啸声,紧接着滂沱大雨便是从天而降。豆大的雨点很快浇熄了初夏那微薄的暑气,滴滴答答顺檐而落的雨声仿佛一曲高扬的琴音,奏出了节奏齐整的旋律。

六娘子骤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夏雨闹的敛了神,随即她便快步的走到了床边,一边用轻松的口吻让沈聿白早些歇息,一边动手将被褥平铺在了床上。

不过说话间,她心里却有满满的好奇。

沈聿白从来不管内宅的事儿,就她所知,当时自己做小月子的时候,沈老夫人顺手接过的内宅庶务也没有过沈聿白的口眼。但眼下这是为什么,他要特意和自己说让她尽快的把侯府的庶务从清懿阁接过来呢?

六娘子一直都觉得,沈聿白和嫡母沈老夫人之间其实没有太多的真挚情亲,两人的母子关系更像是被整个府邸的利益所捆绑在一起的。而如今沈聿白这么说,是不是因为沈老夫人做了什么在不经意中侵犯了沈聿白利益的事儿呢?

六娘子心里泛起了阵阵涟漪,不免又偷偷的看了沈聿白几眼,方才努力的压下了心中那不断往上冒的好奇感。

第二卷 喜烛盈盈,凤冠霞帔浅相识 第一百四十三章 繁华绮•再见故人

沈聿白带六娘子去醉天阁的那天正飘着雨,下雨如珠,势头时而大时而小的,下的六娘子心里潮湿成阴。

她不知道沈聿白是怎么约的顾望之,不过当这一天真的到来的时候,六娘子承认她有些兴奋了,是那种约了人要谈判一场未知的合约的兴奋,也是那种仿佛一对一单挑的兴奋。

马车徐徐而进,等到了鹤山山脚下的醉天阁后,天放晴了。沈聿白掀开了车帘对六娘子道,“今儿这儿顾家三郎包了场,你进去以后自有人会带路的。”

六娘子刚想下车,听到沈聿白的话忽然回身问道,“为何是他包的场?”

沈聿白皱眉道,“顾少有银子有排场,为何不是他包?”

六娘子嗤之以鼻,“多少钱,我包了!”说着她便冲沈聿白吐了吐舌头,然后翩然的跳下了车。

这醉天阁是依山凌空而居的,从下面往上远远的看去,那木质的三层阁楼仿佛是嵌在山坳中一般,似有些像湘西的吊脚楼,但它的整个格局却远比吊脚楼要大气磅礴,一砖一瓦都服帖规整,处处显出了它宣城第一阁的精致。

山脚下,有一长阶蜿蜒而上,六娘子低头看了看,长阶是石质的,看得出人工凿刻的痕迹,因为每一级台阶表面都被刻意的打磨粗糙了,想来是为了防止宾客脚下打滑不安全而为的。

六娘子惊叹于店主的用心,便收拾了一下心气然后提了裙摆拾阶而上。刚刚下过雨,空气清新舒爽,两边郁葱挺拔的针叶树一望无际,层层叠叠的翠绿间夹杂着星星点点粉白色不知名的山花,漫山遍野的清雅让久居宅门大院的六娘子近身的感觉到了自然的气息,她不禁高兴的跃起了步子。不过这开心的代价有点大,因为等走到了醉天阁的时候,六娘子已是有些气喘吁吁的了。

醉天阁的门口站着两个兰心蕙质的侍女,见了六娘子脸红喘气的模样,两人皆轻轻一笑,随即上前虚扶着六娘子将她带进了阁内。

一入醉天阁,六娘子就看到正厅南坐的高台上有人正低头抚着琴。周遭迷香氤氲,四边窗棂全开,隔棂的绢纱被风轻吹而飘,断断续续的将灵韵的琴曲隔空传来。

恍惚间,六娘子只见琴台上的人一身素衣锦衫,盘腿而坐,十指轻挑,在琴弦上流水一般的顺指一抚,几缕琴音袅袅而泄,萦绕梁间,令六娘子的下意识的就闭上了眼睛。

这曲长相思本是她五岁生辰之日顾望之弹给她听的,取“相思”之意的琴曲曲调哀婉自然,仿佛是平淡的娓娓倾诉,又似一汪净水缠绵的幽潭,看似清缓无波,可潭底却暗波汹涌,不禁勾起闻着的相思情愫。

忽然,琴调一转,那抚琴的人指尖一快,从潺潺轻弹到乱急走弦,平稳的曲调顿时如万马奔腾一般呼啸而来,每一个音符都仿佛敲击在了六娘子的胸口,震得她耳际微微的有些发麻。

可是就在六娘子黛眉轻蹙的时候,那琴音忽然戛然而止了。

“阿遥,别来无恙。”顾宸玉那清雅如水般的磁性嗓音,仿佛多年未变。

“宸玉…哥哥。”六娘子凝了神,踩了坚定的步子迎了上去。

两人并不像久而未见那般左右生疏,相反的,六娘子觉得顾宸玉知道自己今日要见他的用意,反而显得特别的自在和坦然。她很喜欢这样,不用刻意的去维护那早已经消失殆尽的旧友之情。

“你过的好不好?”看着神色淡然的六娘子,顾宸玉忽然有一丝的晃神。记忆中的阿遥和眼前的女子相距甚远,他记忆中的阿遥是青涩灵透、芳泽无加的。那时的阿遥分明还是个孩子,拿着酸甜的果子,香香糯糯的跟在他的身后,一口一个“宸玉哥哥”,帮他执卷,帮他磨墨,和他一起淋雨,帮他采花凝露,那时在怀阳,他的心几乎要为这小小的人儿融化了。

可眼前的阿遥,霞妆敷面,延颈秀项,皓质呈露,戴金翠之首饰,缀明珠以耀躯,只看一眼,顾宸玉就能被她那从骨子里透出的尊华和从容给折服了。他从不觉得阿遥是那种美若天仙倾国倾城的女子,可他却承认她胜在质傲清霜色,宛若幽兰怒。

“拜哥哥所赐,阿遥过的很好。”六娘子淡淡的笑了笑,然后卷摆轻落,顺着窗棂随手坐了下来。

顾宸玉一愣,轻轻的笑了笑,然后落座在了六娘子的对面道,“其实阿遥,你三姐姐的事儿,真的只是个偶然…”

“是不是没有人和宸玉哥哥说过,两个月前,我小产了。”六娘子嘴角带着一丝阴柔的笑意,若不仔细的看,只怕不易察觉。

顾宸玉一愣,瞬间变了脸色,“你…什么?”

六娘子见状,眼眉渐冷,温怒道,“宸玉…哥哥,自我有记忆以来,我便认认真真的唤你一声哥哥,我从小养在外祖父母跟前,虽说家在宣城,但其实和孤儿并无两般。我把你当成亲哥哥,也觉得你若能护着我照顾我一辈子,那便是我最大的幸福。但是,我却万万没想到,我第一个孩子小产了,竟是和你有莫大的关系。”

“当日在去临安的船上,我说了那些决绝的话,我当时在想,是不是我对你太狠心了,其实,我们本是两小无猜,即便这辈子无缘继续儿时的情分,但做朋友总还是可以长长久久一辈子的。可现在我想来,当时只怕你心里是一个劲的在笑我自作多情的吧”

“阿遥…”顾宸玉面如土色,上一刻的从容和淡定在这一刻被六娘子的几句话给击了个粉碎。

六娘子却根本不给他开口的机会,径直压下了顾宸玉的话头继续道,“其实,本来在你们顾家,就看不起沈家的门楣,即便我是嫡出,即便我是赵家的外孙女,但顾家要的是像方家这样高高在上的千金女子,我小小陆云筝,是只配在小的时候陪你玩耍左右,做一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青梅竹马的。”六娘子说着缓缓的站起了身,居高临下的看着神色微虑的顾宸玉道,“顾家是不是心系皇权我不管,顾家是不是攀高踩低我也不管,可顾宸玉,你怎么能开始学会利用身边的人,利用我和你从小的情分,做出这种天逆的事儿?你可知,当时,我花了多大的勇气才没有问你一声,你心里是不是曾经有过我?可现在,我却真庆幸,其实我们的心里从来都没有过彼此,你又有什么资格问子延,他何德何能可以娶我?”六娘子气不过自己终究还是心疼了,眼上浮起的一层氤氲便是止也止不住。

顾宸玉颤抖着肩,忽然失笑道,“你们一个个都用冠冕堂皇的理由来问我,父亲说,我是顾家嫡子,我肩负顾家使命,可这使命是什么?为人臣子,能大势还是不得志,终究也只不过是皇上的一句话,父亲当年权握一方,还不是说倒就倒了?”

“你以为皇上还会犯先帝爷的老错误?如今早已经改朝换代了,顾家就算能由你来支撑门楣,可你这些见不得光的龌龊伎俩,若是使多了,也定不会为皇上重用的!”六娘子轻蔑的看了一眼顾宸玉道,“你以为凭着顾家就能拉侯爷下水吗?我告诉你,今儿即便侯爷落了马,能上台的也不可能是顾家!”

“阿遥,你…”

“可顾望之,我求你。”六娘子眼神忽然一滞,露出了一丝寒意道,“我求你,这辈子不要再出现在我的眼前!”

“阿遥!”顾宸玉闻言猛的抬了头,满脸的不可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