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爷晚膳在哪儿用的?”六娘子淡淡的问了一句,然后转了头去看屋角摇摆的自鸣钟。这会儿刚过戌时三刻,也就是说沈聿白是酉时三刻左右去的清懿阁,那刚好是晚膳前后的点儿。

鱼安一怔,忙道,“明路没说。”

六娘子当下就沉了脸色厉声道,“去问清楚了,侯爷用没用膳。”

鱼安不曾被六娘子如此轻吼过,便是愣了半天方才应声匆匆的退了下去。而一旁的竹韵见状,握着檀木梳的手则僵了僵,然后弯腰轻声道,“夫人累了吧,我这就让她们赶紧给夫人去放水。”

六娘子闻言收了收指尖的力道,半晌她才叹了气摇了摇头道,“先让寻音泡壶凝神茶来吧。”

竹韵连连称“是”,然后退出了稍间,六娘子看着她脚下生风慌忙疾步的样子,心里泛起了一阵烦闷。

不知为何,只要一想到刚才那一幕,想到谢韫欢脸上那淡然不惊的神情,六娘子就猜到临波亭的事儿应该还有后续,可是她却没想到,谢韫欢竟然把沈聿白也给牵扯了进去。

其实,周氏会对谢韫欢出招这件事儿她是压根不知情的,可偏偏就是这样歪打正着的事儿,这黑锅便无端的落在了六娘子的头上。宴是她设的,人是她请的,若说这绊子不是她下的,只怕没几个人会信。

但其实在还没有弄清楚周氏用意的情况下,六娘子却觉得自己愈发的不喜欢谢韫欢那看似娇滴滴实则刀枪不入的性子了!

第二卷 喜烛盈盈,凤冠霞帔浅相识 第一百五十四章 繁华绮•玲珑心思

“夫人,净房里准备好了。”就在六娘子分神的时候,竹韵走了进来轻声道。

六娘子转头看了看铜镜中眼露疲惫的自己,然后起了身道,“先帮我沐浴更衣吧。”

“是。”竹韵点头跟在了六娘子的身后进了净房。

半个时辰后,六娘子身沾水雾的从净房里走了出来,见鱼安正乖巧的低着头站在门口候着,她心一抽,深吸一口气笑道,“怎么,方才我急了你一句,你心里就不舒坦了?”

鱼安一抬头,见是六娘子,猛的摇头道,“不是不是,夫人…奴婢是在想…想方才…”鱼安难得在六娘子跟前结巴,她不善说谎,眼下一看上去就是有什么事儿瞒着未报。

六娘子一边任由竹韵替自己擦着还有些湿的长发一边坐在了床沿边压着无名火道,“有什么事儿就直说。”

“明…明路说,侯爷晚上是在秋棠馆用的晚膳。”

“咚、咚、咚!”就在这个时候,屋角的自鸣钟摆重击了三下,六娘子转头去看,发现已经是亥时整了。

“夫人,您今儿也累了一天了,不如就早些…”竹韵听了鱼安的话,默默的冲她使了个噤声的眼色,然后扯了一抹笑上前想转移六娘子的注意力。

可谁知她话还未说完,六娘子却忽然起了身,不管不顾的就往屋外跑去。竹韵和鱼安两人见状皆是一头雾水,等她们回了神,却见六娘子竟已经转身消失在了门口。

竹韵大惊,手忙脚乱的一边扔了手中的干帕子一边去拿架子上的薄锦披肩,然后还不忘冲着鱼安喊道,“快、快去取个灯笼来!”

鱼安也跟着慌了起来,连连转身跑了出去,从耳房里拿起一个灯笼就跟着竹韵一起冲出了暖香坞。

七月夏风无声,六娘子顺着零石小道一路的向前跑去,月凉如水,柔光披洒在她的肩头,无端的就生出了一丝鬼魅之气。

阴柔的夜,让六娘子忍不住想发泄心中不断往上冒的无名火,她说不上究竟是为什么这么生气。沈聿白和谢韫欢之间,不过是一顿晚膳,一场陪伴,两个相熟旧识,其实再正常不过了不是么?六娘子实在找不出有什么可以生气的点,可她又分明感觉到自己狂躁不止的心跳。

其实这样的艳情,在沈聿白的身上也并非从未出现过。在她进门之前,沈聿白不只有原配,有小妾,有同房,还有儿女。梅氏的率直、康氏的婉约和钟氏的敏慧,还有已故章氏的贞烈,什么样的女子沈聿白没有见过。如今那些活生生在她眼跟前的人和事她都能不在乎了,为何偏偏要同一个阴晴不明的谢韫欢较真?

六娘子的思绪瞬间和那一应倾泻的月色囫囵屯混在了一起,只眨眼的功夫,她脑海中就一一闪过沈聿白很多的表情,他的严肃,他的大笑,他搂着她时轻声低喃迷蒙的眼神,他的深情款款,他的怒而不发,还有他浅怀伤感的淡淡失落…

六娘子发现,其实在不经意间,她竟记住了沈聿白那么多的表情,他的一切正如同一张密织的丝网一般,从天而降,将她整个人给裹的严严实实的,挥不去,躲不开。

她忽然惊觉…自己是不是吃醋了?

脑海中有什么思绪如电光火石一般的刹那飞逝而过,六娘子缓缓的止了步子,任由晚风吹着她散发着皂角香的长发,如黑丝一般折射着月光,恍若谪仙,美撼凡尘。

是啊,原来她在意的,不过只是沈聿白的现在和以后。

不管是章氏还是那几个姨娘,那都是沈聿白过去的故事,她陆云筝没有办法参与,只能被迫接受。可谢韫欢呢,却是真真实实的第一个出现在她和沈聿白之间的威胁,这就好比是原本平静的湖面被人生生砸了一块大石一般,打破的又何止是湖面本身的净幽。

想到这里,六娘子不免觉得有些可笑,她真的不曾察觉原来自己竟是醋劲这么大的一个人。也难怪,不知为何,不管谢韫欢有多美,她却总是看她不顺眼。也原来,只要是牵扯到沈聿白,她整个人也会突然变的不那么理性起来。

“夫人…夫人!”就在这是,鱼安和竹韵的呼唤声由远及近,夹杂着纷乱的脚步声,一束摇曳忽闪的光从远处慢慢放大。

等竹韵和鱼安跑到六娘子跟前的时候,六娘子已经恢复了惯有的从容和淡然,仿佛什么事儿都没有发生过一般的问道,“我方才跑出来,惊着守夜的婆子了吧?”

侯府里有规矩,亥时前内宅各院都是要落锁的,每个门前会有值夜的婆子看守,暖香坞也不例外。不过暖香坞的婆子很有眼色,守的夜多了,便渐渐的以沈聿白回来的点为落锁时间了,并不死板的拘泥于亥时。是以方才暖香坞的小院门还是开着的,所以六娘子才能这么轻松的跑出来。

鱼安和竹韵一愣,面面相觑了一番,刚想开口接六娘子的话,却听对面传来了一个娇羞的声音。

“四哥今儿回去晚了,四嫂嫂不会责怪吧?”

六娘子闻声,整个人瞬间感觉血液都倒流了上来,她慌忙的环顾了一下四周,竟发现自己不知不觉的已经跑到了秋棠馆的小径前了!

说时迟那时快,还是竹韵一个激灵先回了神,赶紧将手中的披风一抖,然后迅速的披在了六娘子的身上,随即她又慌忙的帮六娘子理顺了沾在耳际边和额头上的乱发,然后才屏气凝神的拉着鱼安往后微微退了一步。

几乎是同时的,就在竹韵后退的一瞬间,沈聿白的声音就响了起来。

“阿遥?”

夜色掩住了六娘子闪跃未定的眼神,她暗中的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翩然的转了身,冲沈聿白微微一颔首道,“我见侯爷久久未归,便出来想迎一迎侯爷,谁知竟走了这么远。”

沈聿白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惊讶,不过他还没有说话,身旁就闪过了一抹娇柔的身影,六娘子定睛看去,微凉的眼神和谢韫欢的柔光交织在了一起。

“四嫂嫂。”谢韫欢先是冲六娘子福了福身,然后收回了略微有些惊讶的眼神笑道,“今儿晚上我和四哥聊到了以前在凉都的日子,两人来了兴致就多喝了两杯热茶,让嫂嫂担心了。”

从来都只有六娘子先声夺人,而今天,谢韫欢却在六娘子的面前先声夺人了一次。

披肩下,六娘子的手紧紧的握成了拳,她忽然发现谢韫欢和自己很像,想要的、不要的都不会写在脸上,喜欢的、讨厌的也都深深的压在心底。

“怎么会…”六娘子淡淡的笑了笑,然后抬头对沈聿白道,“侯爷若是没事儿便早些回,我刚洗了头,吹了风有些难受,这就先走一步了,我让守门的妈妈给侯爷留了门。”说完,她便不顾沈聿白的错愕,径直转身迈了步子就开始往回走。

可还没走出几十步开外,六娘子只觉得手臂一沉,紧接着她整个人就被拉入了一个宽厚温暖散着浅浅茶香的胸膛中。

“我不记得侯爷爱喝西湖龙井。”六娘子的背靠着沈聿白的胸口,隔着薄薄的衣料,她用骨血感受着沈聿白的心跳,但不知为何,心里却涌上一片酸涩。

沈聿白闻言,拉着六娘子的手微微一紧,然后强制的转过了她的身道,“我还是第一次看你耍性子。”

秋棠馆的前面是一片小竹林,此时两人正站在竹林的出口处,晚风徐徐,不用侧耳便能听到竹叶随风的沙沙声,飘渺的仿佛一首古调,令人思绪浮摆。

六娘子一听,却忽然笑了起来道,“若侯爷不爱耍性子的人,那今晚我还是和侯爷分开走的好,免得两看两相厌回头还要伤了和气。”

可沈聿白见状,竟难得好心情的将她搂了搂紧道,“莫非…你吃味儿了?”

六娘子忽然笑不出来了,只伸了手紧紧的拽着沈聿白的衣襟,踮起脚尖道,“沈聿白,我心里难受,我不愿看到这么大晚上的你还在别的姑娘房里和人追忆过往!”

沈聿白一愣,不仅因为六娘子生着气连名带姓的喊了他,还因为六娘子竟然这么直接的就承认自己吃了味儿。“阿遥…”沈聿白皱着眉喊了她一声,本也只是想逗逗六娘子,结果却换来了他自己的手足无措。

可六娘子却觉得这种事儿并没有什么好矜持的,只缓缓的呼了一口气道,“以后若是再有下次,我便直接让守夜的妈妈落锁了,大晚上的,你爱去哪儿睡就去哪儿睡!”

沈聿白有些哭笑不得道,“哪儿有你这般孩子气的,本今儿你设了宴我只当你那里也会闹的晚一些,就想去母亲那儿坐一坐,谁知竟碰到韫欢也在。我当时还好奇了,你那小宴不是还没散么,她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结果韫欢说之前因为高兴多喝了两杯,却不想自己不胜酒力就先出了临波厅,我去那会儿她刚醒了酒。后来便就去她那儿用了膳,也当是我给她接风了,这一来二去的就聊的久了些。”

听着沈聿白的话,六娘子的心却又一次冷了下来。她不得不承认谢韫欢心思灵透,竟在和沈聿白独处的时候都没有把玉簪宴上受的那些冷嘲热讽说给沈聿白听。

她不免在心里轻轻的嘲笑了自己一下,然后才敛了神色对上了沈聿白深幽如潭的双眸道,“侯爷聊得高兴就好,也不必和我多加解释。”

沈聿白失笑的点了点她的额头,然后双手一用力,竟轻轻松松的将六娘子横着抱了起来。

“啊…”随着六娘子的一记惊呼,沈聿白的吻就如细雨一般轻轻的落了下来。

“沈聿白!”六娘子不安分的在沈聿白的怀中扭捏了起来,“咯咯”得笑着躲开了他缠绵不止的轻吻。

打闹间,只听沈聿白俯身在她耳边轻语了一句道,“傻姑娘,你可不知道我其实归心似箭呢。”

短短一句话,让六娘子的心瞬间就被一种奇妙的欢愉感塞的满满的。真好…不论如何,他心中有她,这样真好!

只是,夜色中如此深情相拥的两个人都没有注意到,在不远处,有一抹被月光拉的斜长的身影正悄然远去…

第二卷 喜烛盈盈,凤冠霞帔浅相识 第一百五十五章 繁华绮•兄弟殊途

中元节的前两天,六娘子亲自去濮家庄接萧姨奶奶回府。因为庄子上还住着四姨娘和惜燕,揽月的肚子也大了很多,六娘子便在庄子上留了一晚。

下午的时候,她由高进带着去了一下田埂,看到满目肥沃的禾田,六娘子很高兴的夸了高进几句。傍晚的时候,几个人围着桌子简单的用了膳,六娘子便拉着萧姨奶奶和四姨娘聊起了天。

看得出,四姨娘的精神是好了很多,可眉宇间总系着一抹挥之不去的浅浅哀伤,仿佛是种在眼眸间一般,根深蒂固的,让人看了不免唏嘘。

第二天一早,六娘子和萧姨奶奶用了早膳,便上了马车离了庄。

回去的路上,六娘子告诉了萧姨奶奶英娘怀孕的事儿,也同她说了自己过了中元节要进宫的事儿。萧姨奶奶沉默了片刻,方才神色稳稳的开口道,“你进宫去看看也好,她毕竟年轻,这是头一胎,也尤为重要,不管这往后会不会受委屈,你让她千万忍着。”

六娘子见萧姨奶奶说这番话的时候虽表情无波,但指尖微颤,像是极力的在隐忍着情绪一样,不禁心一软,抿嘴道,“娘,不如我去问问侯爷,看能不能带着您一起去一趟,我想英娘也一定很想见见您。”

萧姨奶奶闻言,径直的摇头道,“不妥不妥,我是什么身份,她是什么身份,没得我这个老婆子横冲直撞的跟着你进宫的。你是煜宁侯夫人,又是她嫡亲的四嫂,你进宫去瞧瞧她,我放心的。”

六娘子心里一酸,强颜欢笑得逗着萧姨奶奶道,“得了,娘既然这么相信我,我便进宫好好的去瞧瞧英娘,回头最好是连她多了少了几根头发,都和娘交代清楚了。”

听着六娘子难得的贫嘴,萧姨奶奶温婉的笑了笑,然后轻轻的拉过了六娘子的手道,“不管怎么样,你一定要和她说,万事小心小心,再小心。”

六娘子重重的点了点头,承诺道,“您放心,您这句话我一定带到。”

转眼便到了中元节,七月是小秋作物成熟之际,讲究孝道的大周人例要向先祖报告,并且请老祖宗尝新,所以七月例行祭祀祖先,中元节的排场自然摆的更大些。

当天,由沈老夫人带着,沈家一门在大清早的时候就在府中的小祠堂祭了祖先。不过这之前的准备,却都是六娘子和周氏两人联手操办的。六娘子负责采买,周氏负责布置,是以众人到了祠堂的时候,看到的是一堂屋的井然有序。新鲜的散发着香气的练叶铺满了享祀时用的桌面,麻谷巢儿系在桌子脚上,乃告先祖秋成之意,其他的蜡烛香纸一应俱全,各个先祖的排位都擦的纤尘不染,在夏阳的照耀下闪着木质本身沉绵的光泽。

说起来,六娘子是第一次置办中元节祭祀的事儿,所以跟着周氏,她也算是偷师了几下。不过周氏大方泰然,知六娘子是新手,倒是很有耐心,左右一天认真的教着,最后还是六娘子不好意思了,在傍晚的时候,往周氏那里送了两大袋她从濮家庄带回的新米。

到了晚上,一家人在膳厅一起用了晚膳后便各自早早的散去了,随后,六娘子吩咐各处,今日府邸戌时三刻就落锁,并从中馈的账面上支了五两银子,分给了五处看门的婆子,也算是犒劳她们中元节前后的辛苦劳作了。

第二天一早,六娘子刚和几个妈妈聊完琐事,妙琴便来报说,“夫人,大夫人来了。”

六娘子闻言忙道,“请她进来。”随即便辞了妈妈们去了东稍间。

周氏进来的时候见六娘子正在吩咐丫鬟泡茶,便笑着道,“四弟妹别忙,我不过来送些葡萄,坐一坐就走。”说着便冲和她随行的丫鬟使了个眼色,小丫鬟连忙提着果篮上了前,恭恭敬敬的摆在了圆桌上。

周氏随即道,“你大哥前两日去会了朋友,回来的时候买的。我瞧着特别新鲜,就放进了冰窖,给四弟妹尝个鲜。”

“大嫂太可气了。”六娘子笑着让寻音收了东西,然后拉着周氏落了座道,“说起来若不是昨儿大嫂明着暗着帮衬,中元节这些琐事,只怕我肯定是要出洋相的。”

“你啊,太自谦了,虽说是第一次置办,可前后都是细心谨慎的,又怎么会出洋相。”周氏笑六娘子太过小心翼翼,不过只眨眼的功夫,她却微微的叹起了气来。

“大嫂,怎么了?”六娘子看周氏隐忍不语的样子,不免就问了一句。

周氏看了她一眼,犹豫了片刻道,“我觉和弟妹投缘,也知弟妹是个性子磊落堪比男儿大气的,有一事,其实我一个人琢磨了很久,总也找不到合适的人同我参详参详,便觉得烦闷的紧。”

“什么事儿?”平时的周氏都是笑声不断的,脸上几乎看不见什么闷结不化的神情,是以她这样一说,六娘子便自然的担心了起来。

周氏眼眸一闪,叹气道,“是你大哥,我…也不、不知该不该让你大哥谋个外放的官职?”

“啊?”六娘子一愣,惊讶的张了嘴。

说起来沈家大爷沈聿齐如今在国子监谋了个闲职,可谓是两袖清风只读诗情。小院的日子过的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平平的犹如一汪凝而不动的泉,说的好听是闲情风雅,说的不好听一些便是碌碌无为。

妻嫌夫无为,这样的事儿倒也比比皆是,可周氏来同她说,不免有些画蛇添足了。六娘子一思忖,为难的开口道,“大嫂,这事儿…只怕我也是无能为力替大嫂周全的啊。”

周氏忙摆手道,“那是那是,哪儿是要让你帮我们周全啊,只是想让你和我一起想想这法子可行不?”

六娘子闻言微微舒了一口气道,“按着我说,大哥文采颇盛,精于求学,若是能有外放的机会,总是会比在国子监熬日子要更快些。”

“你瞧你瞧,你也这么觉得是不是?”周氏一听,仿佛是遇到了久违的知音一般,连连的拍了两下桌子激昂的说道,“长房、三房的事儿你也是看在眼里的,长房那儿二弟管家,三弟忙生计,长房素来自给自足的,我瞧着分家也是迟早的事儿。”

“啊?”六娘子又吃惊了,“大叔他们要分家么?”

周氏正色道,“长房那里应该是有这个意思的,你想,这个家虽姓沈,但毕竟是煜宁侯府,大叔那么好面子的一个人,能住到今天也算不易。大哥和二哥又没有走仕途的念想,要让侯爷仰仗的地方不多,其实不瞒你说,当时在凉都的时候大叔就想和四叔一样分家了,不过那时大叔总是想着要憋一口气先回宣城再说的,是以才拖到了今天。”

六娘子闻言点头附和道,“也难怪,从住进府到现在,快两年了吧,大叔那儿基本都不走中馈银两的。”

周氏道,“你瞧,若不是想分家,又怎会一分一两都算的这么清楚。”说着她轻啜了一口热茶,润了嗓后又继续道,“三房那里呢,几个弟弟都还小,功名也都还考着,能成气候是最好的,不能成,以后管个家做个生意什么的和上面两个哥哥一样,日子也是不难过的。”

“可外放…终究是清苦的。”六娘子犹豫道。

“再清苦,也能谋出一片天地来,在宣城,什么时候是个头?”周氏苦苦的一笑,眉宇间有着如碎云风卷一般的愁思。

“大嫂…”六娘子的安慰溢到了嘴边,可唇齿间的话语却怎么都无法再往外多冒一个字。

俗语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但沈聿齐是继续在国子监熬日子荒废年岁还是趁着年轻闯荡一番出去外放,这都不是她和周氏两人今天闲聊几句就能定下的事儿。

而且她隐约觉得,这个想法,也只是周氏一个人的想法,至于沈聿齐心里是怎么想的,只怕周氏也是拿捏不准的。不然,今儿周氏谈话的对象就该变成是沈聿白而并非自己这个内宅妇人了。

见六娘子有话不说,周氏无奈只能故作轻松的笑道,“诶,你瞧,这不是五弟过了九月就要去文选清吏司任职了么,我难免…心中也会不平。”

所谓官大一级压死人,几个弟弟都如此出挑,六娘子心里明白周氏的焦虑,但是她却不能作出等同的回应,只能感同身受道,“大嫂,官场的事儿,其实我们也只是看了表象。但我觉得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活法,大哥肩负妻儿之责,他一定有自己的想法,我看这事儿,大嫂你还是要和大哥开诚布公的说上一说才好做决断。”

周氏一愣,这才幽幽的一笑道,“你说的是,我今儿也是病急乱投医了,不过其实同你这样聊一聊,我心里也舒坦多了。”

六娘子看着周氏但笑不语,心里突然想起那日玉簪宴散了之后,忠毅侯夫人蒋氏拉着自己所说的那番话。她道,“你这个大嫂啊可是个人精,方才咱们牌打了三圈,她就七七八八的把那谢家姑娘挑拨她家宅不宁的事儿给说了个遍。我呢也是个直肠子,瞧着这种狐媚子心里就来气,方才在席间若是有什么得罪之处,妹妹你可千万别责怪我啊。”

想到这里,六娘子看周氏的眼神不免又凝了凝。不管怎么说,周氏之前到底是一手管着整个家的人,因此六娘子还真有些拿捏不准她今日同自己说的这番话,是试探的成分多呢还是真心诉苦的成分多…

第二卷 喜烛盈盈,凤冠霞帔浅相识 第一百五十六章 繁华绮•初次入宫(上)

话说中元节已过,沈聿白就开始着手安排六娘子进宫的事宜了。不过眼下英娘正怀着身孕,皇上对她这胎又尤为的重视,是以连沈聿白都是见缝插针的才挑好了日子的。

但那边沈聿白是火急火燎的,可这边六娘子却是希望越往后越好,因为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进宫,虽不是面圣也未必能见着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可六娘子却觉得小心驶得万年船,她甚至让沈聿白特意请了个宫里的老嬷嬷来教了她几天宫中的礼仪规矩,惹得沈聿白笑意一片。

可六娘子却义正言辞的说道,“侯爷有什么好笑的,我这是在给侯爷撑脸面。”一句话,赌得沈聿白哑口无言,只能频频点头示意自己不会再笑了。

就这样,左不安右担心的,六娘子终于等来了进宫的大日子。

这天早上天才刚放亮,六娘子就跟着沈聿白一起起了身。沐浴更衣后,她便是一身华服的从净房走了出来。

“这样行么?”六娘子今儿选的是一件窄衣领古纹双蝶云形千水裙,束腰的缎带让她看起来盈盈一握,深蓝色的裙衫压住了她灵动俏皮的活泼之感,反而是从里到外都透着一股端庄文秀之气。工整的乌蛮髻高高盘起,一幅赤金梅英红宝石头面衬得她鸦羽般的青丝微闪,无端的就能吸引住旁人的目光。

“挺好。”沈聿白微微的点了点头,忽然倾了身子在六娘子的脸颊边落了轻轻的一吻道,“便是不让别的男人瞧见就更好了。”

六娘子因为要进宫而悬着一颗心紧张到了现在,忽闻沈聿白的荤段子调侃,她一时半刻还没有反应过来,竟傻傻的回了一句,“我也不想被皇上撞见…”不过话一绕出口,六娘子的脸就“噌”的一下红了个透!

紧跟着,她的粉拳就袭上了沈聿白宽厚结实的胸膛,“沈聿白,你开我玩笑!”

沈聿白闷了声音道,“为夫说的也是心里话。”

见六娘子顺势就要往他脚上踩过来,沈聿白连忙跃步后退了一下然后举了手转了话题道,“若是抓紧时间先用了早膳,一会儿进宫我还能先送你去绯岚殿。”

六娘子一愣,这才正色的拉了拉因为打闹而有些皱的衣摆道,“我先用膳,侯爷吃什么…”见着六娘子几乎是用逃的一样快步走出了东稍间,沈聿白笑着摇了摇头,然后一并跟了上去。

辰时刚过,沈聿白就带着六娘子出了门,平常的时候沈聿白一般都是骑马进宫的,但是今日为了迁就六娘子,他改坐了马车。

临下车前,沈聿白轻轻的拍了拍六娘子的肩道,“成亲那天也没见你这么紧张,这是怎么了,不过是进个宫罢了。”

六娘子瞪了一眼沈聿白道,“太松懈怎么成,踏入皇宫,迎面来的哪怕是个奴才,也都是大人物。”

沈聿白“哈哈”大笑了两声道,“那看来回头你又要好好谢谢为夫我了。”

“恩?”六娘子不解的看着沈聿白。

沈聿白挑眉道,“我还特意嘱咐英娘,让她今儿千万别让皇后娘娘去她的绯岚殿,免得回头把你惊得不知所措了…”

不过,当半个时辰后,六娘子身临绯岚殿,恭恭敬敬的跪在玄石地砖上,冲坐在正首的皇后娘娘行大礼的时候,心里几乎把沈聿白给念了个半死。什么叫嘱咐英娘特意不要让皇后来绯岚殿,他这分明就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么!

“民妇陆氏叩见皇后娘娘,恭祝皇后娘娘万福金安,恭祝蕙嫔娘娘万福金安。”不过心里骂归骂,可是六娘子脑子却清楚的很,在被衣着素雅的宫女带进绯岚殿后,她便处处谨慎,见了皇后和英娘高坐南首,便径直下跪行了福身大礼。

“平身。”皇后娘娘笑着抬了抬手,然后定睛看了看站在下面的六娘子,随即侧身附在英娘的耳畔轻声的说了一句什么,惹得英娘捂着帕子抿嘴笑了起来。

可即便是那笑声已经传入了六娘子的耳朵里,但是她依然眼观鼻鼻观心的浅低着头,默默的在心里数着自己裙摆上花色的纹路。

笑声过后,六娘子只听皇后娘娘柔声吩咐宫女道,“给煜宁后夫人赐座。”

一旁伺候的宫女依言默默的搬了雕花高背椅来,然后虚扶着六娘子落了座。六娘子这才借机抬头仔细的看了看皇后和英娘,但只一眼,她顷刻就被皇后娘娘那高华的气度给吸引住了。

其实美若天仙的女子六娘子不是没见过,娇艳如三娘子,明柔如英娘,水泽如谢韫欢,其实她们哪一个人的姿色都在皇后之上,可皇后胜的不是美貌而是气质。她那从骨子里透出的雍容如月辉般清朗,她的一颦一笑浅淡有韵,雅致于心,那一身的珠光华服,衬得是她的华贵无双冰肌玉骨,那举手投足间,六娘子只感觉到一股无形的压力袭来,如丝一般缠绕住了她的呼吸,让她心生微惧却又莫名的夹着陌生的好感。

“本宫昨儿听蕙嫔说你要进宫,今儿就想着来见见你。”皇后的声音如水,娓娓叙来。

“皇后娘娘体恤。”六娘子有些诚惶诚恐,但却端的自然大方,笑着冲皇后娘娘认真的回了一句。

皇后见状,笑容更婉约轻柔了几分又道,“说起来你当年嫁给煜宁侯的嫁妆,那第一台还是本宫赐的,你也算半个皇亲,没事儿便也多来宫里走动走动。”

“民妇得见娘娘天颜,心生倾慕,若是能有幸常进宫陪伴皇后左右,那便是民妇的福气。”

皇后闻言温言道,“你和蕙嫔的性子倒真是像,都是宠辱不惊的,难怪蕙嫔进宫后和本宫聊天,总是会时不时的提及你呢。”

六娘子低头做了害羞状,之后又陪皇后和英娘聊了片刻的家常,方才见皇后娘娘端庄的站起了身。六娘子眼明手快,赶在英娘之前抢声道,“皇后娘娘,让民妇送您出殿吧。”

皇后转头看了一眼面露紧张的英娘后冲六娘子颔首道,“那便有劳煜宁侯夫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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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了皇后娘娘以后,六娘子连连折身而回,再踏入绯岚殿的时候,六娘子俨然没有了方才的紧张,整个人的感官连连打开后,她才闻到了缭绕在殿宇内的幽幽清香。

“四嫂!”

正当六娘子蹙眉的时候,一记呼唤打断了她的思绪,她抬头看去,只见英娘正从帷幔深处缓步而来,神态举止皆染上了一抹华贵之姿。

“娘娘使不得!”六娘子被她这一唤吓了一跳,连连想弯腰福身,却被英娘重重的托住了手肘。

“按我说嫂嫂才使不得呢!”英娘娇嗔的瞪了六娘子一眼,随即激动的拉住了她的手,声音微颤道,“我总算把嫂嫂盼进宫了!”

两三句寒暄过后,英娘便带着六娘子入了内殿。

若大的绯岚殿外是成片成片的芭蕉树,时值夏浓,绿叶成荫,树遮风,静而不止,绿荫折射着丝丝如缕的碎光,如洒金一般点在殿宇内的玄石地砖上,生出了一股悠然无波的意境来。

屋内,熏香渐浓,厚重而不刺鼻,不管是红漆描金彩绘五屏风式镜台还是那黄花梨条案上摆着的掐丝珐琅九彩飞蝶灯台,亦或是那张寓意吉祥的紫檀贴皮雕瑞兽花卉架子床,六娘子只觉视线所及之处,无不透着淡淡的奢华之气,令人觉得雅致有序,贵而不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