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棠馆的稍间浅光盈盈,春日落屋,生出的暖意像是一层金色的柔纱,细碎的铺满了整个屋子。谢韫欢就如同一尊精致的瓷面娃娃一般端端正正的坐在床沿边,她的身上,穿着的还是昨儿的那件衣裳,却是皱得如被腌了的咸菜一般,让人看着就仿佛能闻到一股子酸腐味儿。

六娘子进了屋,示意鱼安和秋妈妈在外头候着后,便静静的坐在了谢韫欢的对面。

感觉被人遮住了视线的谢韫欢眼睑一眨,微微的抬了头看了一眼六娘子那张清秀无波的脸后开口道,“你来了?”她嘴角挂着一抹淡淡的笑,没有一丝的牵强。

六娘子点点头,“总是要来和你说个结果,若是这样一直耗下去,我也会觉得很难办的。”

谢韫欢支离破碎的笑了起来,半晌才深吸一口气道,“我爹死的时候家里欠了很多债,药宅,赌债,一屁股的债,我那时候做梦都能梦到银子,我在想,只要谁能给我一笔银子,让我和我娘把债还清了,就算让我为奴做小,我也是心甘情愿的。后来我娘说,她有个姐妹,从小一块儿长大,若是去求,应该会有些希望。我娘想了很多法子,左右托了好多人,终于打听到了姨母的下落,可那会儿,沈家也才刚到凉都,举步艰难的,我虽年纪还小,但看着姨母那欲言又止的模样,就知道有些事儿,其实是不用开口的,不然都是自取其辱。”

六娘子眯着眼,答了她的话道,“但我听说当时你和你娘走的时候母亲是给了你们一笔银子的。”

谢韫欢点了点头,将视线从六娘子的身上拉了回来道,“是,给了,不多也不少,能还掉一些债,不过来回颠簸中,娘又染了病,回到家里,一直要用药引子吊着命,一天一副药,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家里能卖的东西都卖了,我没了办法,去了隔壁街张员外家,签了张卖身契。”

“你…”谢韫欢的这段经历,六娘子是闻所未闻的。

“当时我只答应给张家做三年的司房丫鬟,端茶递水这些事儿,我都会,也不怕人刁难,但…他们,却要逼着我嫁给疯癫痴傻的大儿子做老婆。”谢韫欢说着猛得抬起了头,眼中闪着的竟是六娘子从未见过的无助的目光。

第二卷 喜烛盈盈,凤冠霞帔浅相识 第一百七十九章 琥珀光•作茧自缚(下)

“可你们后来又去过一次凉都的。”六娘子很平静,高门大户住的久了,每个丫鬟身上都带着故事。事实上,若是清清白白家境优渥的人家,又怎会愿意把好好的闺女卖给人做丫鬟。

谢韫欢动了动微微有些僵硬的手指,然后将垂到了耳际的发丝勾到了耳后继续道,“对,那是因为那个傻儿子死了…”

“死了?”六娘子突然皱隆了眉心,总觉得谢韫欢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怪怪的。

“是啊,死了。”谢韫欢忽然目光迷离却开心的笑了起来,“他每隔五日要吃药,每一次我都往里头多加小半味的枯荣草,药渣再仔细的处理掉,谁又能看出来?”

“你…你说…”镇定如六娘子,也被谢韫欢的这一番话惊的猛然挺直了腰身。

谢韫欢见状眼神忽然一暗,阴着嗓子冷笑道,“难不成就这样让我嫁给那个傻子不成?”谢韫欢光是回想,整个人就已经发起了抖来,“自从张家人有了这个念头开始,我便被安排到了那傻子的屋里伺候。每天,我都要喂他喝药帮他净身,他…他仗着自己神志不清,时不时的就会动手动脚的,我知道,每个男人都一样,不管是傻的还是不傻的…可你摸我,我只能忍着,你却还要脱我的衣裳…你…”

谢韫欢有些语无伦次起来,一双眼中布满了浅浅的血丝,在愤怒的映衬下,竟仿佛眸子里能喷出火来一般的骇人。

六娘子下意识的就抓紧了手边的迎枕,小心翼翼的问道,“那你也不能下药毒死他。”

“他该死!”谢韫欢猛的倒吸了一口气凉气,然后视线紧锁着六娘子的脸颊道,“他本就该死,我不过是成全他而已!”

“杀人偿命,你别妄想还能瞒天过海。”忽然,六娘子觉得无论如何她也不能让谢韫欢进了沈家的门,不管是给谁做妾,她都不能点这个头。更何况,周氏左右对她这个弟妹都是周到的,她更加不能在这种时候落井下石。

“呵…谁知道是我下的药,除了娘,谁都不知道!”谢韫欢忽然放松了双肩,整个人又软软的靠在床沿道,“说起来这还是要谢谢我娘,都道久病成医,若是没有她那么糟糕的身子,我又如何知道那枯荣草的药性能置人于死地。”

“既然如此,少了张家这个障碍,你便该和你娘好好生活才是,为何非要于侯爷做小?”当务之急,六娘子觉得并不是追究谢韫欢罪行的好时机,眼下,问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才是首要的。

“你当我不想?”谢韫欢眯了眼,忽然冷冷的勾了勾嘴角道,“但我已经是破了身子的人,早已经没有姑娘的娇贵了。”

六娘子被惊的不行,只能堪堪的睁大了眼睛紧紧的盯着谢韫欢猛瞧。

谢韫欢看着她那副样子,忽然很开心的笑了起来,“哈哈,陆云筝,你也不过尔尔,你这表情,和姨母当初知道我已非完璧之身的时候是一模一样的。”

“母亲也…”六娘子忽然有些明白了,“你就是拿这件事儿在博母亲的同情?”

“什么叫博?”谢韫欢突然敛了神色,收起了癫狂的姿容,淡淡的说道,“后来那一次我和娘去凉都找姨母的时候,本只是很简单的想做个投靠。菏县是呆不下去了,若是可以,我们母女在凉都落个脚也是好的。是姨母,是姨母问我愿不愿意给四哥做妾的!”

“母亲那不过只是半句客道话而已。”六娘子不禁觉得额际发涨,她不免有些佩服沈老夫人和谢韫欢两个人,一个当着小辈能问的如此直接,一个则能把半句玩笑话当真,这还真是无巧不成书的。

“可四哥那时候是很喜欢和我闲聊的!”谢韫欢头摇得和拨浪鼓一般剧烈,“娘也说,若是我能嫁进沈家,虽日子可能清苦,但好歹这辈子也算能安生立命不再四处奔波了,那多好。”

“不想过颠沛的生活有很多种法子,非得要嫁人么?”六娘子嗤鼻一笑,总觉和谢韫欢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谢韫欢看了她一眼,忽然道,“你知我不喜欢你,只因为我是羡慕你吗?”见六娘子有些吃惊,她不禁自嘲道,“怎么,难道因为我出身不好,就合该被个傻子欺负了也要忍气吞声的,就合该连给人做妾的资格都没有了,就合该眼睁睁看着我娘病死在回家的路上,就合该寄人篱下看人眼色过日子?”

“第二次从凉都回菏县的时候你娘…”六娘子有些拿捏不准谢韫欢话里的前后干系。

“没错!”谢韫欢忽然站了起来,踩着轻飘飘的步子走到了六娘子的跟前道,“我娘在路上就死了,我不仅要送葬,还要报丧,虽然家里早已经没有别人了,我也不知要报丧去何处。本我想这样和姨母他们分开了也好,从此我和沈家再也不会有什么牵连了。但是…日子太苦了,而且我日日夜夜做梦都会梦到张家的那个傻子来向我索命。我…”

“所以你又找回了沈家?”

“不是!”谢韫欢一怔,“我没有找沈家,是姨母找的我,说她们很快就要举家回宣了,让我和娘以后要是想见她,只管来宣城,不要再去凉都扑空了。”

六娘子心里闪过一片无奈,“妹妹可真会把母亲的客气当成福气呢。”

“为何不可?”谢韫欢忽然正色问道,“我无父无母,生活所迫,有姨母收留,为何不能坦然接受姨母的好意?若非我本没有亲眷,那自生自灭也就算了,偏我有姨母,和四哥也是从小就认识的,为何你就是容不下我!”

六娘子只觉谢韫欢话题转的太快,便是张口就道,“为何我要容你?且先不说本我过门以后就没有打算要给侯爷抬一房妾氏一个通房,就算要抬,那也得我自己挑了人才好,何须要让妹妹操心?”

“陆云筝,宗妇善嫉没有一个会有好下场的。”可谢韫欢嘴上是这么说,她的心里却忽然无端的想起了去年沈聿白在慈安寺布粥的时候和她说的那一席话。

他说,即便没有她陆云筝,他也不会把她娶进门为妾,若是喜欢,早在凉都她就可以进门了,既拖到今日,不如大家也都爽快些,他帮她挑一门好亲事,她则可以风风光光的嫁。

可她还能怎么风风光光的嫁人?这辈子,除了能依靠对她多觉有愧疚的姨母之外,她还能靠谁?

也是在那一刻,她心里便骤然生出了对六娘子的怨愤和嫉妒来。若非六娘子不是这般精明,若非她不是这般性子直爽,或许四哥还是能看到她的好的。

“若说善嫉没有好下场,那像妹妹这般草菅人命、扰乱内宅的,只怕更要寝食难安了吧。”六娘子不怕谢韫欢的狠话,在她看来,这些不过都是雕虫小技罢了。

但说到谢韫欢曾经杀过人,而且也并非完璧之身了这两件事儿,确是让六娘子觉得颇为诧异的。

“我自认说不过你,反正好的坏的都让你给占了。你们都觉得我蛇蝎心肠,可陆云筝你去看看你自己,容不下妾,你还如何当一个贤妻良母!”谢韫欢手指着六娘子大笑了起来,那神色随意而洒脱,和之前总是显得有些畏畏弱弱的她特别的不一样。

“谁说贤妻良母一定要能容下妾?”六娘子从容的站起了身,于谢韫欢齐高,可气势却比她更显华贵,“你可知聪明反被聪明误的道理,这一连串的事儿,全是你咎由自取,偏你却可笑的要把一切的错怪罪在别人的头上。你怪自己出身不好,怪在最为难的时候母亲没有向你们母女伸出援手,也怪侯爷铁石心肠就是不肯点头纳你为妾,你心生歹念,却终究误了别人也误了自己,你或许一直在怪那个引错了大爷的小丫鬟,也或许从头到尾都在怪我,但谢韫欢,你可怪过自己?”

“我有何错!”谢韫欢激动的尖叫了起来,“若非你容不下我…”

“我又为何要容下你?”六娘子呛声打断了她的歇斯底里,“从最开始你进府,我就试着在给你谋一条路,你可知人需自重,也要自爱,后宅女子不易,且先不说我容不容的下你,就说侯爷心里头根本没有你,你硬是凑进侯府,后半辈子怎会快乐如愿?”

“呵,我早已经非完璧,生活如愿这样的事儿我早也不指望了。”

“你既从头到尾都没有把自己放在心上,又何须一定要吊在侯爷这棵数上,岂不是嫁谁都可以?”

“陆云筝你…”

“说到底你还是贪图荣华,我知道,你穷怕了,也苦怕了!”

谢韫欢的脸一下子涨的通红,整个人抑制不住的抖如筛糠,“你不懂,你怎会懂,那种为了一两银子的月例,被个傻子轻薄的低贱,那种为了几十两的药债,要躲在山厕中避人的低贱,你懂什么,你懂什么!”谢韫欢忽然放声哭了出来,“我为何要赖着四哥,我没有脸让别的男人知道我的过去,我害怕,我害怕你们都会笑我,你们都会看不起我,只有姨母会心疼我,只有她知道我只想安安静静的守着一方天地好好的过完下半辈子…”

“那青灯古佛长伴一生如何?”

六娘子无动于衷的一句话似当头一棒,直接敲得谢韫欢清泪骤止,惊慌失措的站在了原地。

第二卷 喜烛盈盈,凤冠霞帔浅相识 第一百八十章 念今生•雨过天霁(上)

从秋棠馆回到暖香坞,沈聿白正在吩咐观言什么事儿,朗朗日光之下,他的一言一行都透着与身居来的贵气,不似那贵胄的阴柔,也不似皇亲的霸者之风,沈聿白的气质中,比旁人多了一丝经历风霜的泰然和坚毅,只看一眼,便能让人安心无忧。

这是一种说不上来的魔力,六娘子也不知到底是沈聿白的气韵本就如此还是因为自己偏信他所生出了幻觉,总之六娘子觉得自己能波澜不惊的将宅子里的事儿处理整齐,有一大半的原因是沈聿白在她的身后坐镇。

而和观言谈到尾声的沈聿白早已发现了矗立在门口的六娘子,便是草草的嘱咐了观言几句就打发他下去了,随即他提摆夸槛而出,见六娘子神色凝重,不免担忧的问道,“怎么,去秋棠馆谈的不好?”

“子延!”六娘子忽然没来由的伸了手,绕过了沈聿白的腰身将他紧紧的抱住。

她的头依在他的胸口,沉稳有力的心跳声隔着薄面锦料一下一下的传入她的耳际,她能听到他由浅变重的呼吸声,也能感觉他分明紧绷起来的健硕胸膛

六娘子突如其来的主动柔情,将沈聿白的思绪瞬间打散在了日光下,正在他茫然到不知所措的时候,耳边忽然又传来了六娘子的声音。

“沈聿白,我喜欢你。”

只这一刻,沈聿白觉得心里被欢愉塞的满满的。他知道,六娘子和自己一样,都是做大过于说的性子。或许生气的时候六娘子会和他讲道理,或许开心的时候六娘子会和他品生活,但成亲这几年来,他却几乎很少听到她说如此动情至深的话。

沈聿白相信,这绝非是六娘子不喜欢自己,只是对于他们两个而言,有些情愫,更适合放在心中,而不会挂在嘴边。

但不可否认的是,当他亲耳听到这样深情的话时,那种感觉很奇妙,好到他甚至觉得即便是六娘子天天说,他也不会觉得腻味。

是以,他不免也活络了心思,先是落了温柔的一吻在她碎发微遮的额际,随即才用柔得似乎能滴出蜜的目光看着她道,“若是夫人能每天都说,我觉得甚好。”

六娘子被沈聿白半开玩笑半当真的语气一闹,瞬间就笑了出来,连连软了腰身任由沈聿白搂着道,“妾身却觉得惜字如金才能得夫君真心。”

“鬼扯。”沈聿白伸手刮了一下六娘子的鼻尖,然后拥着她入了里屋。

前后一盏茶的功夫,六娘子就把谢韫欢的事儿一五一十的告诉了沈聿白。

她不觉得对他应该隐瞒什么,不管是她揣测谢韫欢的心境,还是谢韫欢自己说的话,六娘子几乎是事无巨细的,唯恐有什么交代不清楚的地方。

末了,她才换了个寻常的口吻道,“侯爷要不要派人去菏县查一查?”

“查什么?”沈聿白把玩着右手拇指上的扳指道,“说的有板有眼的,难道还会把下药毒死人这种事儿往身上揽么?”

“可…”六娘子虽也觉得沈聿白说的没错,但在她的观念中,杀人就要偿命,如今家里出了一个杀人未偿命的,这种险六娘子不想去冒,尤其事儿还是出在谢韫欢的头上。

“既你不放心,我便让人去查一查,不过按着她的说法,这事儿估摸着过去也有好几年了,既这么长时间了张家人都没发现什么异样的,只怕也早已默认了人是正常病死的吧。”

“但不管怎样,谢韫欢是不可能进沈家门的,我不会把她放在大嫂身边的。”六娘子斩钉截铁的说道。

“那是自然。”沈聿白附和道,“大哥外放的事儿已经有眉目了,等过阵子梵国的使者走了以后,我就去和皇上提一提。”

“是哪里?”

“不是扬宿宝应就是苏原吴县。”

“南方啊…”六娘子有些拿捏不准。

沈聿白点头道,“你别小瞧这两个地方,南方有南方的好处。离皇宫远,有些事儿反而放得开手去做,每年也就回来述职两次,春一次冬一次,其余时间只要有心就能成一半的事儿。而且那两个地方都有我的兵,位置不高不低,但也能帮上忙。”简单几句话,让六娘子瞬间定了心。

忽然的,她便轻笑着摇了摇头道,“我是被谢韫欢闹腾的都糊涂了,那是侯爷的亲大哥,侯爷也早有了心思想帮一下他,又怎会把他往龙潭虎穴推。”见沈聿白皱着眉担忧的看着她,六娘子心一暖,语气又柔了半分继续道,“不过谢韫欢的事儿上,我总觉得亏欠了大嫂了,怕…若是侯爷这里再公事公办,大嫂之后假如过的不好,多少总是会埋怨我的。”

沈聿白点了点头,无声的站了起来,将六娘子小心翼翼的一把横着抱起,然后圈在了自己怀中,随即他又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在炕床上坐下,然后哄小孩儿一般慢慢的拍着六娘子的背道,“阿遥,以后你心里有什么就直接和我说,不管是人还是事儿,就如同之前顾望之的事那样,喜欢的,不喜欢的,只要你说,我都会记在心上。”

六娘子紧紧的搂住了沈聿白的脖颈,忽然有些动容的想哭,“我不想做恶人,可每次看到她我就浑身的不自在。侯爷,她设计想用迷药迷你这事儿实在荒唐,大哥着了道,我心有余悸,却也觉得从此欠了大嫂一个人情。我本想让大嫂出面,用大哥外放的事儿拿捏住她一辈子的,可现在她身上还有命债未偿,我…不能再把她放在大哥和大嫂屋子里了。”

“那就送去寺庙吧…”

六娘子心一松,径直点了点头。

有些时候,她觉得动之以情比自己直接开口说要有效果的多。谢韫欢是个认死理的,若非如此,今儿侯府也生不出这么多的祸乱来。所以,沈聿白亲口下令的事,比什么人说的都管用。

但之后,六娘子不免又想到了沈老夫人,若说老太太不糊涂,但在谢韫欢这件事儿上,六娘子却觉得有很大一部分是因为老太太过于袒护这个算不上外甥女的外甥女了,但若说老太太糊涂,可是当初英娘说了要给谢韫欢做媒的时候,老太太却一口紧咬住不放了。现在想来,估计老太太也是怕成亲以后,人家一旦知道了谢韫欢已非完璧之身,事情会变得越发不可收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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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用了早膳送走了沈聿白,六娘子便找人去请了周氏过来。

可六娘子明白,谢韫欢的那些过往,她对着沈聿白能直说,但是对着周氏却不能。是以周氏来了以后,六娘子简单的和她寒暄了两句后,就委婉的告诉她,谢韫欢想清楚了,准备去庵子里做居士。

“什么?”这个结果自然不在周氏的预料中,她本还和沈聿齐闹着情绪,心里又不是特别的乐意让谢韫欢进门,昨儿一整个晚上,周氏睡得仿佛是冰火两重天,左冷右热的不是滋味。

这好不容易捱到了早上,她也勉强说服了自己,结果却在六娘子这里听到这么个结果,这不免让周氏糊涂了。

“昨儿我和她聊了好久,她…不愿意。”六娘子尽量的用平静自然的语调说道,“嫂嫂,有的时候,人若是遇着想不明白的事情,难免会魔怔,我觉得谢妹妹做出那些惊世骇俗的事儿,多半也是因为魔怔了。我昨儿去见她的时候她就好多了,哭着哭着也想明白了不少。咱们本意也并非要折磨她,如今她若愿意出家,其实是再好不过了。”

周氏细细的盯着六娘子,发现她在说这番话的时候举止神态都是再自然不过了,便由衷的舒心笑道,“这事儿真是一波三折,不瞒弟妹,你若真让我带着她外放,我也是别扭的,如今她既能想明白,这肯定是皆大欢喜的呢。”

看六娘子认真的点了点头,周氏欲言又止的努了努嘴,终于还是又开口道,“不过这外放的事儿…”

“侯爷在办!”六娘子大方的给了周氏一颗定心丸,“再多的话侯爷也没有和我说了,大嫂你知道的,咱们毕竟也只是内宅妇人,爷的事儿都不太好多过问。但侯爷和我说了,这事儿他亲自在办,想来回头若是有眉目了他一定会和大哥详谈的。”

“那是那是。”周氏点点头,“不过若是真能外放,彤姐儿…”

“若是大嫂放心,咱们之前怎么说的,之后便怎么办。”六娘子的话说的很明白,不管有没有谢韫欢这一茬,她这个做婶婶的一定会代为好好照顾彤姐儿的。

听她如此郑重其事的承诺,周氏便是心满意足的走了。

不过六娘子这边前脚才送走了周氏,后脚秋妈妈就神色匆忙的跑了进来压着声音道,“夫人,谢姑娘在秋棠馆上吊了,幸好有小丫鬟发现的及时,才没有闹出人命来。”

第二卷 喜烛盈盈,凤冠霞帔浅相识 第一百八十一章 念今生•雨过天霁(下)

第二天,清懿阁稍间。

六娘子已经在沈老夫人跟前坐了有半盏茶的功夫了,可是沈老夫人除了对着跟前的紫晶香炉发呆,从头到尾就没有说过一句话。

六娘子并非没有耐性,但却最不喜这种无声的沉默,又忍了一会儿,见老太太还是没有要说话的意思,她便欲情故纵的站了起来道,“既母亲这儿没什么事儿,那媳妇就先走了,谢妹妹那里还等着…”

“找人看着她了没有?”

果不然,六娘子一提到谢韫欢,沈老夫人就瞬间如魂魄回窍了一般张了嘴。

六娘子微微的叹了一口气,随即又缓缓的落了座,一边将椅背上的软枕往腰上堆了堆一边道,“谢妹妹的事儿,母亲想怎么办?”

沈老夫人忽然抬起了头,一双略沾浑浊的眸子从上到下细细的扫了一眼六娘子后说道,“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还远没有你这般魄力,老四真是好福气。”

六娘子愣住了,这似乎是沈老夫人第一次这般正面的夸自己…当然,六娘子觉得这是夸,就不知沈老夫人的意思了。

见六娘子神情微愣,老太太勾了嘴角笑道,“呵,你定是讨厌我这个婆婆的吧,不过咱们互看不顺,也是扯平了。”

沈老夫人这语调,似就这样把六娘子当成了平辈。

六娘子不禁有些诧异,脱口而出道,“母亲偶有苛责,于媳妇来说那些都是需要媳妇好生注意的地方。”

“你瞧,你就是这样会说话,要是她有你一半聪明,或许今日你也能容的下她。”

六娘子根本不想点这个头,所以索性闭口不语。

沈老夫人见状,少见的露出了一个还算和煦的笑容道,“我当时回宣城的时候,就在想,若是媳妇不能干,老四委婉的来求我掌这个家,我是收呢还是不收?不过…你有本事,也够厉害,小小的年纪,能把侯府上下打理的井井有条的。老四的脾气,当时和章氏在一起的时候,几乎是隔三差五的吵,到了你这里,却成了绕指柔,也可见你得他的心。”

“母亲谬赞。”六娘子眼观鼻鼻观心,做足了小媳妇的姿态。

不过忽然,沈老夫人话锋一转,厉声发难道,“可不过是个妾,你为何就容不下?”

六娘子心如止水,只缓缓的抬了头,仿佛事不关己的笑道,“媳妇也觉得奇怪,为何母亲和谢妹妹就一口咬定了我一定要容下别的女子为侯爷的妾。”

见沈老夫人眼光微闪,六娘子便继续道,“很多的话我已经说给谢妹妹听过了,母亲,对于她的事儿你只会知晓的比我多,都道杀人偿命,这比并非完璧之身更不能为人所容。如今她一错再错害了大哥,母亲难道不心疼么?”

沈老夫人似被人戳中了软肋一般,难堪的转了视线,那神色,仿佛如同生咽了一只绿蝇一般别扭。

六娘子知道这种感觉,老太太现在是自作孽,骑虎难下。

想当初力保谢韫欢的从头到尾也只有老太太一人,而如今谢韫欢做出这样的事儿来,害的还是老太太嫡亲的儿子,如果在这个时候老太太出面来处理,那不管是帮谁都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老太太只怕聪明半世,也不会想到自己的一世英名有一天会栽在自己偏爱的所谓的表亲外甥女的身上。

所以于老太太而言只能迎头而上,不能退而求次。

是以这也就是为何,在安抚好了自残未遂的谢韫欢以后,六娘子会应了沈老夫人的招传来这一趟清懿阁。除了告诉老太太谢韫欢未能如愿赴死以外,六娘子还想让老太太知道,宅风不改,她依然是侯府唯一的女主人,之前是,现在是,以后还会是。

“不过这一次母亲同意不同意,空安寺谢妹妹是去定了。”

见沈老夫人闻言微微的蹙了一下浓眉,六娘子便趁热打铁继续道,“这事儿侯爷也是点头的,一边是大哥大嫂,一边是谢妹妹,既母亲左右无法周全,那媳妇便帮母亲点着头。”

老太太闻言猛的抬起了头,半晌才堪堪的笑道,“诶…谁让我临了还是瞎了眼,硬要去扶一个扶不起的阿斗,如今又害了我儿,我自也没有什么颜面再去替欢丫头求情了。”

六娘子闻言颇有些不留情面的道,“母亲若是求情,只怕会惹来大嫂更多的不悦,既大哥已经准备外放,母亲且还是留着一些精力回头也好替大嫂多多照顾一下彤姐儿才是。”

“你说…什么?”沈老夫人惊的差点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六娘子深吸了一口气,这才腹诽老太太果然不知道沈聿齐要外放的事儿,便随口将沈聿白搬了出来,推脱他也并没有和自己说太多关于沈聿齐外放一事,随即便匆匆的出了清懿阁。

其实,六娘子从来不觉得沈老夫人能耐甚大,或许在凉都的时候,她能坐镇全府,靠的是强硬的手腕和坚信沈家能复起的信念,但六娘子却深信,这其中分不开萧姨娘对沈聿白、英娘还有春娘的循循善诱和尊尊教诲。

有些事儿,光是靠一个人的力量是根本不可能办成的,更何况是一个家族的复起。如果老太太真的如此能担当一面,那相信今儿能得皇上赏识的应该就是沈聿齐而非沈聿白了,可惜如今的沈聿齐,能耐不及沈聿白的一半,这之间的差距,或许就是被沈老夫人硬生生的拉大的也说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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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底的时候六娘子在即将送谢韫欢去空安寺之前先进了一趟宫。

在殿内见到英娘,六娘子甚是欣慰,行了大礼之后,她便舒心的笑道,“娘娘的气色看着好多了,小皇子呢,怎么没见着?”

英娘温婉的让人给六娘子赐了座,然后道,“你来的不巧,他刚好被皇上抱走了。”

六娘子心中了然,看着英娘的眼神就暖了暖,“皇上心中有小皇子比什么都重要。”

英娘点点头,随即视线落在了六娘子的小腹上道,“这以后只怕嫂嫂也不便总是跑来跑去的,毕竟还是要注意些,今儿嫂嫂进宫,哥哥就念了我好久呢。”

六娘子窘然道,“侯爷太多虑了,大夫都说我这胎怀的稳,没什么大碍的。”

“小心驶得万年船。”

“娘娘说的是。”六娘子微低着头轻轻的拂过了衣摆,然后将谢韫欢的事儿一五一十的告诉了英娘,最后又道,“也是她自己作茧自缚没有福气,得不到娘娘的庇护。”

这些年在宫里头英娘见的听的远不比六娘子少,闻言只是淡淡的说道,“不过是个远亲,翻出这么大的浪来,也无非是仗着母亲宠爱她。有些人得福不惜福,便是外人怎么帮衬都没有用的。”

“侯爷的意思是明儿就把人送去空安寺。”

英娘点点头,“早去早了,这样即便以后再是寻死觅活的,你们也是眼不见为净了。”说着她便轻巧的转了话锋,和六娘子聊起了上次梵国使者入宫的趣闻。这一聊,便是一个多时辰,六娘子见差不多要到了午膳的点,便起了身。

从英娘的绯岚殿到西宫门会经过一个长长的夹道,两边宫墙耸立,放眼看去,那红瓦飞檐的一座座宫廷几乎是被一眼看不到边的森严金砖所遮掩。

六娘子每次从这条夹道进出,不知怎地都会感觉到一种莫名的压力,似有一双无形的手紧紧的掐着她的脖子硬是让她喘不过七来。

六娘子不喜欢这种感觉,是以每次走这条夹道,她都是脚步匆匆的,恨不得一口气就能跃到了西宫门口。

不过今儿在走到一半的时候,不远处突然传来了清脆的唱铃声,声音由远及近,仿佛是一曲悠扬的琴乐,带着一种隆重的氛围,让她下意识的就停下了碎碎的步子。

当六娘子抬头的时候,方才看清楚夹道的尽头,竟缓缓行来一席华丽的步撵。四周宫女簇拥,铺天锦缎团扇高举,凤傲九天,撵上人的身份不言而喻。

六娘子眼帘微颤,紧着手捏住了衣摆就低下了头,跟着领路的姑姑跪在了宫墙檐子底下,恭恭敬敬的等着步撵经过。

步撵顶棚的四个角都系着碗口一般大的金铃,撵随人动,难怪会晃得韵韵有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