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便在陪小金逛街中度过了。挽臂而行时,会不自禁地想,不知道晚上他们同床时,玉米是睡在她这一侧还是那一侧,那时他的胳膊碰到了她的,也就是和我在清淡地接触了。

选好了窗帘、床单,又顺便帮她多选一套餐巾椅垫、甚至配套的电话盖巾,我便又陪她回家大扫除去。

那可是真正的大扫除。没有想到有保姆的家庭也会脏成这样——沙发底下、电视柜下面、冰箱背后……所有的死角都藏污纳垢。臭袜子、玻璃球、牙签、杯垫……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有,也不知是何年何月掉进去的。它们和蛛网纠结在一起,形成一个个小小的狰狞的修罗场。

小金一边清理,一边对保姆嘀咕:“你成天都说收拾家了,可怎么把家收拾成这么个样子?这都脏成垃圾场了。我每月给你工资,你让我天天睡在垃圾堆里。”

保姆辩解着:“怎么能怪我呢?我天天要买菜、烧饭、带宝宝、拖地、洗衣服……我要干的活儿多着呢。那些地方平时又见不到,总不会没事天天把冰箱搬开来打扫吧?再说了,我一个人也搬不动呀。”

小金火了:“这么说你还有理了……”

我不等她把话说完,就赶紧拖了她进卧室去休息,安慰着:“别在气头上说话,现在好保姆难找,你把这一个赶走了,麻烦会更多。你休息一会儿,我倒杯水给你。”

小金叹息:“你说得没错,现在的保姆,脾气比千金小姐还大。真想念以前买卖人口的时代,要是下人不听话,就可以绑起来打了。”

我笑起来,转身出去,那保姆已经沏好了茶在等,递一杯在我手里,小声抱怨着:“麻烦你拿进去给她吧,我要不是看在工资份儿上,谁要侍候她那脾气?整个儿一黄世仁他妈。”

我忍不住又笑,这一对主仆,也算是旗鼓相当。

把茶交到小金手上时,心中忽然掠过异样的感觉——此情此景,何等熟悉。多少描写三四十年代的旧电影中演过的,妾侍入门时,要向正妻奉茶,尊称大姐,自居仆婢。

我的身份,比那位保姆更加不如,甚至连一份工资都没有,还要免费替人家洗地、敬茶。

“红颜,你怎么了?”小金笑嘻嘻地推我一下,“累傻了?怎么发起呆来?”

“没事儿,我去把窗帘挂起来。”

又忙一阵子,总算把家里来了个乾坤大挪移,焕然一新。那对主仆显然是常常斗嘴惯了的,只这一小会儿功夫,好像已经忘了刚才的剑拔弩张,嬉笑着议论:“嘿,真变样儿了。还是这几件家具,稍微挪两下,屋子敞亮多了,就跟重新装修过似的,先生回来要认不得家了。”

我抱着一杯茶,静静地欣赏自己的手笔,无端感慨。这是玉米的家哦,他的卧室,他的客厅,如今,挂着我选的窗帘,铺着我选的床单。

就在这张床上,今晚,他们夫妻将呼风唤雨,小别胜新婚。而我,将和这条床单一样,无声地哭泣。

我走进洗手间,将自己的眼泪印在毛巾上。这是一条男用的迪奥毛巾,今天晚上,当玉米用它揩面时,他会感觉到我的心碎吗?今生今世,我可有机会亲手布置我们自己的家?

欲望的城市里,两个人是缘,三个人是孽。

玉米,我和你,注定是一场孽缘。

回到店里时,已是黄昏。

晚霞如锦,轰隆隆地铺满了西天,然而看在眼里,那艳丽却有一种绝望的凄美感,是秋天最后的枫叶,是炭火每到红时便成灰。

我看着天边的锦霞,想像着可以拿它裁一件什么款式的衣裳。看看时间,玉米应该已经到家了。玉米,哦玉米,他又和我站在同一个城市的土地上了。他站在那个由我亲手布置过的客厅里,会于空气中嗅到我的爱意吗?玉米,此时此刻,我多么想见到你,一分钟不耽搁地飞奔到你的身边,投入到你的怀抱,与你抵死缠绵。

但是,你在小金的身边,在自己的家里,在庆祝你们的小别胜新婚。你的心里眼里,哪还会有我的位置?

也许黄昏总是叫人伤感,不能自已;也许我的想念太过强烈,终于崩溃;也许,我是想用一种激烈的方法让自己死心——与其这样抱着希望谦卑地等待,不如迎着失望决绝地放弃。

忽然之间,不顾一切地,我抓起电话,拨出了那个刻骨铭心的号码。即使他拒绝我,即使他的声音怎么样冷淡也好,即使他会对我生气,也都顾不得了,我要立刻听到他的声音,我要提醒他,这个城市里,还有我这样一个人存在着。

铃声刚响三下,他立刻接了,劈头就说:“你在哪里?我正想打给你。”

我的心一下子就散了,仿佛一阵轻烟,袅袅摇摇,忽地被风一吹,淡得没有一点儿力气。

“我……我在店里。”

“等我。等一下我去接你,请你吃饭。”他不等我回答,又补上一句,“我知道一个地方,你一定会喜欢。准备一下,等会儿我会去接你,好么?”

我可以拒绝吗?我能够拒绝吗?我舍得拒绝吗?

除了说“我等你”,我还能回答什么呢?

我等你。

几乎从认识他开始,我们的关系,就一直是“我——等——你”。而我甚至不知道,我到底可以等到些什么?一次见面,一段情缘,一场约会,还是一生的错误?

我决定不要想。

我就要见到他了。只要见到他,我便是快乐的。

荆棘鸟把自己的心口插在花刺上的那种快乐。

他今天才刚刚回来哦,他用什么理由瞒天过海出来见我?大概会骗小金说是有要紧生意,要同客户见面吧?原来在我最渴望他的时候,他也一样地想着我。

我心狂喜,充满了感恩的情绪。

跟他在一起的感觉,就好像天天在过感恩节,又像是穿苏格兰裙、戴野花环,手里还握着一杯陈年红葡萄酒,坐在熊熊燃烧的壁炉旁边,双眼微醺。

那种美,像梦境多过现实,即使身在其中,都仍然不能令人置信——除了爱,我并不能有第二种情感来形容他。

然而这爱,有多么罪恶和屈辱——有多么罪恶,便有多么快乐。

愈堕落,愈快乐。

当他驱车带我来到郊区度假村的“桃叶吧”时,我有些恍惚。

那是一个橡木装饰的木屋——也许不是真的橡木,而只是装作橡木的样子罢了。我看过很多装扮成树墩的垃圾筒,也许这只是一个乔装得更认真的大垃圾筒。

我们走进去,屋里吊的是煤油灯,用手摇唱片机播放音乐;椅子果然是有年轮的树墩,感觉自己好像坐在垃圾箱上;靠南装着壁炉,有炉火——是真的炉火,有光而且有热度的炉火。而我们的座位正在那壁炉旁边,显然是提前订位,因为我们刚落座,侍者便捧上了用冰桶镇着的一瓶一九九○的勃艮第葡萄酒。

一切,一切,正如同我向往的那样,也因此愈不真实。

而这一切中最不真实的,是英俊得不像话的玉米,他在壁火和烛光的映照下向我举杯,他问:“为什么不说话?”

“因为快乐得说不出话来。”我对他展开最妩媚的笑容,“我没想到在现实生活中真会有这样一个地方,有这样一个壁炉,有这样的唱片,这样的酒,还有,这样的……一个你。”

哦,我是多么喜欢和他在一起,喜欢和他一起享受到的一切,每时,每刻。

他的脸上突然显出一丝难色,我们碰杯、闻香、品酒,然后,他低下头,再抬头,开始演说。他的声音一贯磁性、动听,却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艰涩难懂过。他说:“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我就在想,这样的女孩子,是应该生活在十八世纪的法国庄园里的,因为你有那样一种高贵的情致,像一幅雷诺阿的画。可是又想,法国怎么会有好的丝绸呢?该把你放在中国的唐朝才对,或者更早,至少……在我还有能力改变命运的时候。”

没有比这更婉转更动听而又更残忍的告别辞了——他遗憾我们没有相逢在可以改变命运的时候,换言之,也就是命运既定,今天的事实已经无可改变,而那事实是——他已婚。

我不该再奢望更多。我不能再要求更高。我不可以再陷得更深。

他用心良苦地选了这样一个地方,原来并不是要向我示爱,而是同我摊牌。

是我的错,是我不该玩火自焚,走进他生活的太深处,让他觉得不安全。敏感的他,已经猜透我所有的心机,也察觉了我留在他家中的蛛丝马迹。他拒绝接受那些暗示。

我的浪漫,是他的毒药。

是我的错,我得为自己的错负责。刚才还甘醇甜美的葡萄酒,忽然间显示出血一样的狰狞,我怀疑那是我的心在寸寸裂开,血滴在杯子里,变成一杯苦酒,让我自己下咽。

而他的声音在继续:“认识了你,我才知道生活中有这样一种境界,你活在古代美人与丝绸之间,整个人都发出一种超凡脱俗的清华之气,让人迷失。但是在认识你以前,我先认识了我老婆,而且娶了她,这已经是无法改变的事实。认识你是我一生中最幸运的事情,可是迟到现在才认识,又让我觉得是挫败……”

不不不,真正应该感到挫败的人是我。我已经宁愿做个迟到者了,而且在相识之初就放弃了自己的阵地,如今却还要面临新一轮的放弃——不,不止是放弃,根本是退出。

我微笑,努力让自己平静,不要失去最后的尊严。我必须说点儿什么来掩饰这种惨败,可是,我却语无伦次,言不由衷:“谢谢你今天约我,带我来这么好的地方。我一直都喜欢这些不切实际的东西,这些……已经变成了历史的东西。我总是想改变历史,把它们从沉睡中唤醒过来……其实我对现状很满足,也觉得自己,很幸福……”我更加努力地微笑,学香奈尔常做的那样,耸一耸肩,使自己显得俏皮,“有人说,最富有的人,不一定是亿万富翁,而是能过上自己想过的那种日子的人。我从小就喜欢画画,你知道,我画得还是不错的。我不指望成为雷诺阿或是塞尚,但是,也挺好的了。我喜欢漂亮的衣裳,现在,我不但可以穿上它们,还成为它们的制造者,我有了自己的店,有香云纱,还挺赚钱的。然后……我想有一段完美的爱情,可我却无能为力……”

我哭了,在我最爱的男人面前,在我觉得自己最幸福的时刻。幸福,究竟什么是幸福呢?当我的嘴说着我很快乐的时候,我的心感受到的,却是刻骨的悲伤。

不能比现在更难过。我甚至不知道快乐的代价是什么。就在几分钟前我还以为自己是在梦里,但是转瞬之间,梦被打碎了,碎得片甲不留。

我低下头,看到眼泪一滴滴地滴落在酒杯里。我哭得不能抬头,我不敢看玉米的眼睛。他为什么沉默?他对我的眼泪视而不见吗?还是,他对我的感情拒之千里?

我狠狠地擦一把眼泪,逼使自己抬起头来,想对他说两句铿锵的话作为道别。然而,我看到了他的眼睛——他那样深沉地注视着我,眼中满是震撼、痛楚,和无尽的哀怜。那眼神击中了我,比他的话语更深地重创我的心。我不能不爱他,不能不在乎他,可是,我更加不能,忽略自己的心。

我终究没能再说一个字,抓起手袋落荒而逃。

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车子停在楼门前的时候,我不知道还要付钱;而一层层爬着楼梯时,又好像忘了这座楼是有电梯的;一直爬到自己的那一层,我才发现一路上自己竟一直下意识地双手握拳抱在胸前,仿佛捧着一颗破碎的心。

门铃按了一声又一声,没有人应门,我只得取出钥匙,用我最后的力气打开门来——而我未能想到的是,家里,还有另一颗破碎的心在等着我。

那是香如。她的脸死去一样的惨白,满眼里都是惊恐绝望,仿佛又回到那个刚被强暴的雨后。

“香如,你在家里,怎么不给我开门啊?”我把手袋抛在沙发上,接着把自己抛在沙发上。

没有人应我。

我看着香如。她看着电话,双手捂在胸口,那个手势,正像我刚才在楼梯上一直做的那样。有一张报纸,躺在她的脚下,不,那不是报纸,是死刑判决书。

头版头条,丑陋的黑体字大标题,写着十四个惊心动魄的大字,全天下最恶毒的十四个字——《名记采访遭强暴,色狼因车落法网》。

仿佛有一记重棍击在头顶,我只觉得眼前发黑,心口堵得几乎要吐出血来。忽然之间,强忍了一路的伤心在瞬间爆发出来,我不能遏制地大叫,一声又一声,不能停止。不知是为了香如还是为了自己,我尖叫着,痛哭着,冲上去将那张报纸撕得粉碎,丢在地上,拼命地践踏。然后,我软下来,跪下来,抱住香如,嚎啕大哭。

香如仿佛被我的哭声给惊醒了,她困惑地看着我,仿佛不认识。半晌,她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以更疯狂的力量回抱着我,大哭起来。

两个女人的眼泪可以清洗彼此的伤心和屈辱吗?然而我们除了彼此,还拥有什么?我们只有紧紧地相抱,仿佛两只渴望取暖的刺猬,依偎得越紧,疼痛得越深,却偏偏不舍得分开。

在这个步步荆棘的异乡,在铜墙铁壁的森林里,我们这些漂泊的女子,搽脂抹粉踩着高跟鞋跋山涉水,已经比男人多三分艰辛,还不可以抱怨,稍一示弱,就会被人讥笑“到底是女人”,就好像男人真的不会流泪一般。

但是这些都难不倒我们,就算学人鱼公主那样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舞蹈也罢,我们总算在这个钢筋水泥的城市里扎下自己的根了,再大的困难我们也都可以忍下,再深的伤口也都藏在香云纱的底下——然而来自异性的伤害,却让我们粉身碎骨,别说还手,就连抵挡也没有力气。

为什么?为什么不肯放过我们?为什么不能给爱情一条路走?

哭得累了,香如终于开口说话,她说:“红颜,我给柏如桐打电话了,我再也承受不了,我希望他能支持我、安慰我,我只要他一句就好……可是,他不原谅我。他说:‘早知道这样,他走前的那一夜,就应该先要了我。’他说话的口气,就好像贞操是一样东西,而不是一种情感。我把这个东西给了别人,是我的过错,他的损失。他说他很心痛,说我伤害了他,还说现在事情上了报,弄得亲戚朋友都知道了,他很没面子。他说这件事对他有很大的伤害,可是,他这样说,我伤得更重……红颜,我的心好痛、好痛,像有一块大石头压着,喘不过气来。红颜,我不能呼吸了……”香如哭着,并且真的气喘起来,哽咽难言。

我抱着她,轻轻拍她的背,泪如泉涌。香如,我帮不了你,我自己的心也很痛,我的心上,也有一块大石头在压着。香如,我们都是一样的女子,为情所困,为爱受伤,然而那两个让我们受伤的男子,自己却也在喊痛。

香如,假使我们相爱,便再不需要为男人伤心,这一刻,我希望我们可以仅仅因为彼此就会觉得满足,觉得幸福。香如,我多么希望,我们可以相爱。香如,有我爱你,够不够?

不知道哭了多久,我们都哭得累了,竟然就这样抱着在沙发上睡去,带着未干的眼泪,和未了的伤痛。

如果我知道在我睡着之后会有那样恐怖的噩梦发生——哦,我多希望那只是一场噩梦——如果我可以少一点儿关心自己的伤痛而更多地体谅香如的绝望,如果我知道香如会在我睡着后再次打电话给柏如桐,而他却拒绝接听,如果我知道这世界可以残忍到这种地步,爱情可以凉薄到这种程度——我,绝对不会,在那个时间,让自己睡着。

但是我睡着了,只是几个小时而已,我甚至做了梦。然后,我被一阵莫名的心悸惊醒。醒来的时候,不见了香如,而通向阳台的门大开着,依稀有歌声传来。

我循声走出去,便看到了那一幕——香如,她在那里,坐在雕花的彩铁栏杆上,赤着白皙的脚,伸出栏外,轻轻踢打着吊篮玫瑰。一下、一下,花瓣极缓慢地落下来,花枝在她的脚上留下刺伤,她不在乎,轻轻地哼着谁也听不懂的歌,眼睛望着天上的寒星,或是什么也没有看见。

我觉得恍惚,不知道自己看到的是真实的香如还是一个梦,也许我在梦游。我唤她:“香如……”

她听到了,转过头向我微笑,穿着我送她的长睡袍,丝质彩绣,色彩极斑斓,式样极简单,腰间只是一条极细的流苏带子,赤足,不穿内衣,只是干净的丝绸里一个干净的身体,像是茧里的蛹在等待春天。

她唱歌,甚至带着微笑,双脚伸出栏杆外,踢打着带刺的玫瑰花丛。

那是我最后一次看见她。

然后她就穿着那样的打扮,从十八楼上一跃而下,成了一只再也飞不起的蝴蝶标本。

七、还魂夜

《倩女幽魂》的故事因为哥哥和祖儿的演出而家喻户晓,那个倩女,指的是聂小倩,是一只鬼。

唐代传奇《倩女离魂》的故事却鲜为人知,这个倩女,叫张倩娘,是一个人——人的魂儿。

倩娘为清河地方官张镒之女,与表哥王宙青梅竹马,两情相悦,然而父亲却将她另许他人。倩娘抑郁成疾,终日以泪洗面,王宙也又悲又怒,决定离家出走。

然而就在王宙买舟欲行之际,倩娘却跣足散发而来,深情款款,信誓旦旦:“我愿意抛舍一切,与君海角天涯,永不分离。”

两人就此私奔,在蜀地隐姓埋名地生活了五年,儿子也生了两个,夫唱妇随,十分恩爱。美中不足的是,倩娘每每思念父亲,长吁短叹,不能释怀。王宙心疼妻子,又想生米已经做成熟饭,岳父大人应当不会再计较当初之错吧?

一家四口,遂相偕回乡,备了丰厚礼物登门认错。然而张镒迎出来,却不肯承认这段婚事,并说这五年中倩娘一直卧床不起,从没有离开过家中半步。

王宙不信,跟到倩娘闺房中,果然见妻子双目紧闭,躺在榻上奄奄一息。她赤着足、散着发,身上的装扮正同五年前月夜私奔时一般无二。家人们都被惊动了围绕过来,看着两个一模一样的倩娘,惊惶奔告,倩娘却不慌不忙,走到病榻上自己的躯壳前,握着梦中人的手笑语:“倩娘,醒来。”

床上的那个倩娘果然睁开眼睛,两个倩娘笑而相拥,合二为一。

原来那在蜀地与王宙同居了这许多年的,竟然一直不是真人,而只是一个为爱私奔的痴情的灵魂。

——《流芳百世》之倩女离魂

不能相信,香如就这样离开了我。她的笑声,她的姿态,我还可以记忆得那样清晰,仿佛一回头就可以看见她,一伸手就可以触摸到她,然而,她怎么竟从这世上消失了?

人死如灯灭,香如,她曾经给过我的一点光明,也从此熄灭了么?

她曾经说过,爱情就像科学、宗教一样,是一种信仰。她向我们背诵《资本论》:“在科学的入口处,正像在地狱的入口处一样,必须提出这样的要求——这里必须根绝一切犹豫;这里任何怯弱都无济于事。”她说,“这就叫真理,放之四海而皆准。爱情,需要毫无保留的信任和勇气。”

然而,她的爱情欺骗了她,她失去了她的信仰,于是失去了生存的勇气——在科学的入口处,正像在地狱的入口处一样——香如的爱情,宛如地狱。

夜里到客厅喝水,依稀听到打字声,半梦半醒中,我本能地转身推开隔壁门说:“香如,又在熬夜?”

一语问出,方想起已是人去楼空,禁不住心痛如绞。

房间空荡荡的,即使开了灯也仍然显得阴森,衣橱桌椅什么都没有少,可是香如不在,这便成了一间空屋。我打开香如的衣橱,看到满柜子长长短短的白衣,再没见过比香如更执著于白色的女子。

那样冰清玉洁的一个女子。

我将头埋在香如的衣裳里细碎地哭起来。

白衣不是香云纱,它们禁得起揉洗,却禁不得半点儿污染。

香如的气息还温婉地留在衣间,她的父母曾经提出要将这些衣裳收走,是我苦苦哀求留下它们的,我舍不得。我总觉得香如随时都会回来,我怕她回来的时候,找不到自己的衣裳。

香如的母亲是位中学老师,短发,眉目清秀,有点儿像月牙儿,弯弯地向下,嘴角却弯弯地向上,分明很喜相的样子,却偏偏是一脸的悲伤。大概一路上已经哭得太多了,来到灵堂时,她反而不晓得哭,只是看着棺里沉睡的女儿,异常困惑:她平时很整齐的,怎么会选这样的死法?仿佛女儿自杀这件事本身其实平常,最想不通的只是她自杀的方式。

香如的父亲为人严肃,极其沉默,除了自始至终一直紧紧地挽着他妻子的手臂外,几乎不曾说话。但是当妻子置疑女儿死后的衣冠不整时,他忽然做了一个奇怪的动作——迅速脱下身上的黑西装外套,将她蒙在女儿的脸上。他的动作很轻很轻,仿佛她的女儿并不是死了,而只是在沉睡,他怕惊扰了她。

他们的哭声,直到香如的灵车推向焚尸炉时才忽然爆发出来……

那么多天过去,香如的父母一直都不能接受女儿已死的事实。那对伤心的老夫妻白发人送黑发人,在短短的几天里以眼睛可以看到的速度急剧地衰老。柏如桐是陪着他们一起来的,他殷勤地奔前跑后,但是愤怒的父母执著地拒绝与他对话,于是照顾他们的责任便落到了我和念儿的身上。

香如母亲在宾馆里病倒了,她支撑着为女儿的坟亲手撒过土便离开了。我和念儿再三保证,一定会遵循七七的规矩来为香如焚纸,绝不叫她寂寞。

关门的时候,我发现桌上香如的手提电脑打开着,只是处于黑屏状态,才使我在进门的时候没有留意到那盏小小的红灯。我随手敲一下回车键使它恢复工作,发现页面是一篇未完成的短稿——《流芳百世之倩女离魂》。

香如,是你要暗示什么吗?这电脑是从香如跳楼起便没有关上过,还是念儿曾经进来打开过?

倩女离魂,张倩女的灵魂可以脱离肉身而存在,即使她的躯体卧床不起,她的灵魂却依然活色生香。香如,你可也会这样?

香如,香如,我是多么想念你。香如,回来吧,如果你的灵魂也可以脱离躯壳来与我相会,我会张开怀抱迎接你的,我一定不会害怕,我们会再在一起,好好相爱。

香如,回来吧!

秋山之上,又多一座新坟。

那墓碑之下埋着的,那黑边相框里嵌着的,可是香如吗?

我看着她棱角分明的脸,黑白分明的眼,唇齿分明的笑容,欲哭无泪。香如,香如,我不能原谅你这样地辜负我。我们承诺过的,要同心协力,尝试彼此相爱,尝试不依靠男人生存。可是,你为什么要弃我而去?为什么你不能满足于仅仅爱我就可以幸福?至少,我不会让你伤心。

你说过不喜欢写烈女,因为真正的刚烈坚强应该是能屈能伸。可是你自己却做不到。

磨难来的时候,你竟背着我,选择了从十八楼上一跃而下,以这样一种刚烈的姿态结束了短暂如春花的生命,一朵经霜萎谢的花。

香如,你忍心负我?你害我背上一世的忏悔,你害我失去最好的朋友,你害我再也不能相信爱情——是你告诉我最纯洁的爱情版本应该是怎么样的,现在你又用一种最残酷的方式推翻了它。香如,你叫我怎么原谅你?

我将店里存积的所有纯白纱料都成匹成叠地烧给她,灰烬经风一吹,四散飞舞。它们都是未能等到惊蛰的蚕茧所织,现在它们终于焚身以火,化蝶飞去了。

这些纱做成衣裳,大概够香如在地下穿一辈子的了,一直穿到她转世重生。我不能忘记,香如走的时候,穿的是我送给她的真丝睡袍,她是那么喜欢那件衣裳呀,至死也要带着它走——香如,你带走的不仅仅是我的衣裳,还有我的心。我心里属于友谊的那一个角落,永远地粉碎成尘,收拾不起了。

在这个世界上,我们没有背景、没有财富、没有信仰、没有自己的根,我们只有彼此,你怎么忍心拆散我们?

念儿在坟前放起了音乐,开始舞蹈。她表达感情的方式一直是跳舞,最快乐的时候和最悲伤的时候,都会用舞蹈来宣泄。

今天,是香如跳楼的第七天。

这七天里,我的眼泪几乎没有干过,而念儿,却自始至终,不曾掉过一滴眼泪。

她的眼睛仿佛干涸了,要靠滴药水使眼球湿润。然而便是这样,每天只要有时间,她就会跳舞——从香如辞世的那一天起,念儿几乎就没有停止过跳舞。

也许惟有舞蹈,才可以减缓她心中的疼痛。

就像此刻,她穿着一件真丝的袍子,正和香如临死前所做的那样,赤着脚,哼着歌,在杂草和碎石间低缓地舞蹈,双脚被石子割破流血也在所不惜。我想她的心也一定在流血,在疼痛,以至于再也顾及不到肉体的伤害。

我认得那支曲那支舞——《吉赛尔》,一个关于灵魂的故事。少女吉赛尔在草原上邂逅心中的王子,他们一见钟情,翩跹共舞。然而就在最快乐的时刻,王子的未婚妻赶到了,她是另一个国家的公主,奉命来带自己的夫婿回宫成婚。吉赛尔看到公主的美丽与高贵,自知一片痴心终将成空,肝肠寸断,仆地而死,成为又一个为爱早殇的新鬼。她夜夜舞蹈,等候还魂……

那些未经穿戴就已焚身的白衣也都是夭折的魂,她们飞在山间、挂在林梢、落在草丛,像不甘心的鬼魂在寻找归宿。然而找来找去都找不到,风将它们吹起又吹落,它们累了、倦了,可还是要飞,要飞……

念儿的舞蹈已经换了旋律,唱起一首古老的中国哀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