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家门,我便看到了香如。

然而,那还是香如吗?她憔悴、苍白,长发纠缠,满脸血痕,白色的衬衫沾满污渍,整个人蜷起如刺猬,躲进沙发一角瑟瑟发抖,手里握着一只空酒杯。

“香如。”我惊叫,忽然间仿佛有一只手凭空伸出来扼住我的喉咙,令我窒息,“香如,你怎么了?”

她抬头看我,仿佛不认识,眼中充满惊恐绝望。

我约摸有点儿猜到,却不敢相信,我听到自己变调的声音在空中瑟瑟发抖:“香如,出什么事了?”

“红颜回来了?”念儿从浴室里走出来,手里托着一张热毛巾,她坐下来接过香如的杯子,轻轻揽过她的肩帮她揩面,一边温柔地说,“我已经把洗澡水放好了,还搅了泡泡,喝杯酒,洗个澡,再好好睡一觉,就什么事都没了。”

我羞愧。这种时候念儿远比我显得成熟镇定,直到香如走进浴室,我还呆呆地坐在沙发上不能还魂。

念儿推我:“你倒是说句话呀。找你回来商量大事,你可好,一点儿忙都帮不上。”

我呻吟:“好像我也需要一杯酒。”

那杯酒对我有帮助,我终于可以正常思考:“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香如被强奸了。”念儿简短地回答,“昨天她结束采访往回赶,但是错过了末班车,就搭了一辆私家车。车里有两个男人,他们把她打昏后带到野外树林里,轮奸强暴中间她醒过来一次,搏斗中再次被打昏。一直到今天中午才醒,好不容易爬到公路上找到车回来。”

天!我捂住嘴,想堵住自己的尖叫,却堵不住胃里突如其来翻江倒海的痉挛。最后一丝理智提醒我:不,不可以叫香如看到我呕吐,她会受不了的。

我冲向门外,在楼梯拐角吐了个昏天黑地,眼泪随之泉涌。

香如,可怜的香如。轮奸、强暴、搏斗、打昏……这些肮脏的事情,怎么可以和冰清玉洁的香如连在一起?她那么纯洁、那么坚贞、那么保守自爱,视清白如拱璧,她怎么受得了?

念儿紧随出来,递给我一叠纸巾和一杯水,说:“我们要商量一下,该怎么善后。”

“报警。”我毫不犹豫地说,“香如一定会记得车牌。报警,决不可以让那两个人渣逍遥法外。”

“香如会记得车牌吗?那么混乱的情况下。”念儿怀疑,“那两个人一定是相信香如不知道车牌才会放过她的,不然,说不定会……”她不寒而栗。而我已经猜出她没有说完的话是什么——先奸后杀,毁尸灭迹。

我再一次大吐起来。

念儿在一声又一声地叹息,似乎在与我商量,又似自言自语:“如果报警,消息就会散出去,香如好歹身在媒体,又是个专栏作家,有点儿小名气,只怕这件事会毁了她,叫她身败名裂的。况且,柏如桐那边会怎么说?”

柏如桐。天啊,柏如桐。

我的胃抽搐成一团,几乎不能呼吸。已经再也吐不出什么来了,可是分明还有什么东西堵在嗓子口,不吐不快。

当我们回到房间时,香如已经从浴室里走出来。她的脸色仍然苍白,上面纵横着血迹和淤青,然而人已经清醒很多,眼中仿佛有两团火在燃烧。

她一字一句地说:“我已经想清楚了,不能让恶人得逞。我决定报警。”

五、玫瑰栏杆

西晋洛阳巨富石崇,以十斛真珠购得歌妓绿珠为妾,藏于金谷园中,日则艳舞,夜则笙歌,有《昭君曲》与《懊侬歌》传世,堪称我国最早的词曲制作夫妻档。

绿珠艳名远播,石崇富可敌国,这两条理由都足以让别的男人嫉恨,尤其是比石崇更有势力却没有艳福的男人。

赵王司马伦因此以猎艳为名,兵围金谷园,逼石崇交出爱妾。石崇哭着向绿珠道:“我为你成了罪人了。”而绿珠,便以“落花犹似坠楼人”的行为艺术来回答了他。

绿珠究竟为什么跳楼?

为了忠于石崇的爱情?为了抗拒赵王的威逼?或是,因为对人性的失望?

绿珠原本有三个选择:一是把自己献给赵王,解了石崇燃眉之急,而背上淫妇的罪名;二是与石崇并肩顽抗到底,效法梁山伯祝英台做一对亡命侠蝶,不过,就算她愿意,石崇也未必愿意吧;第三,就是干脆装聋作哑,守着弱女子本分,坐山观虎斗好了。然而,这也就应了石崇的那句话,我为你而获罪。

结果,绿珠做了第四种选择:无我原非你,从他不解伊。我反正是死了,你们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与我无关。

绿珠死了,石崇也仍未能逃脱被捕斩首的命运。临终之际,他说了真话:“不是绿珠害我,是财富招祸。”

即使没有绿珠,赵王也会找其他的借口对石崇图财害命的,不是石崇为绿珠所牵累,恰恰相反,是绿珠为石崇而殉葬。

绿珠其实早在跳楼之先已经看破了这一点,她要毁灭的,正是这披着爱情外衣的华丽之缘。

然而,即便如此,也没有人会颁给绿珠一座贞节牌坊,她还是成了又一个红颜祸水的典型。

——《流芳百世》之绿珠画像

香如病了。她高烧、呓语,睡了又睡、哭了又哭,有时会在梦中惊叫,醒来却又半晌半晌地不说话。震惊、伤心、痛苦、愤怒,这一系列的激烈情绪之后,是长久的沉默与失落。她的眼中,写着那么深的苍凉,仿佛失去了最宝贵的东西。我说尽了可以想得出的所有安慰的话,都不能使她有一点儿放松。

外表坚强独立的香如,内心世界却是如此脆弱,不堪一击。这就如她平时的言谈那样潇洒开放而行为举止却是出奇的保守一样。念儿请了假在家照顾她,陪她去报警,又陪她上医院,而我,却只能陪着她哭。接到柏如桐的电话,我整个人惊得跳起来,如临大敌。

“把电话给我。”香如努力欠身,念儿却挡在前面说:“不要接。”同时向我挥手,“说香如不在。”

“香如不在。”我对着话筒鹦鹉学舌,然后立刻抛开,宛如烫手。

然后香如已经撑着坐起,认真地说:“我要跟如桐通话,我不能瞒着他。”

“必须瞒着他。”念儿斩钉截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根本不知道他会作何反应,为什么要给自己出难题?”

“可这又不是香如的错,柏如桐会体谅的,而且,他的支持和安慰对香如来说,总比我们有分量吧?”我迟疑。

但是夏念儿很坚决,在这件事上,她表现出非同寻常的霸道和决断:“这种事不可以冒险。爱情是最自私的,越是纯真的爱情就越自私、越脆弱、越经不起考验,不能有一丁点儿的风吹草动。香如和如桐的爱情像个童话一样的完美,他们好像不属于这个时代,生活在世外桃源。他们青梅竹马,相爱了这么久却始终守着授受不亲的那套老规矩,为什么?不就是在乎个形式么?现在这个形式被打破了,就算柏如桐在理智上可以明白这不关香如的事,在感情上能接受吗?他的心里会不留下阴影吗?他苦苦自制了那么多年,一直小心翼翼地禁欲,守着他们的承诺,守着未来妻子的第一次,现在却让别人给享用了,他会受得了吗?”

“不要说得这么赤裸裸的好不好?”我皱眉,大不自在。

念儿冷笑:“我单是说两句刻薄话你都受不了,那柏如桐受得了吗?他是个男人,他的爱人被人欺负了,如果那两个混蛋在他面前,他可以去找人拼命。但是现在,他只能跟自己生气,甚至,跟香如生气。到那时,香如不是更受不了?这几天你安慰的话说了一箩筐了,我犯不着再来温良恭俭让那套,那些温言软语的也不顶用,我也不会说。其实说到底,本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又没天塌地陷,又没狂飙海啸,不过是让两个混蛋占了便宜。咱们已经报了警,香如记得车牌号,那个风雨警察不是说了吗,有车牌就一定抓得到人。算那两个东西运气不好,瞎了他们的狗眼,再没想到咱们香如是干记者的,眼明心清那是老本行,他们死定了。等到他们得了报应,这件事也就了了。咱们又没少条胳膊断条腿,犯不着天天倒在这里,倒像世界末日似的。至于告诉柏如桐,那就更犯不着,他和这件事压根儿没关系,告诉他也不顶用,反而要去安慰他,担心他的脆弱心灵,这有多划不来,不是没事找事?”

“但是爱人间的真诚呢?香如又没做错什么,现在刻意隐瞒,倒变成心虚了。柏如桐深爱香如,绝不会因为这件事责怪香如的,但是如果瞒着他,不是对他不公平?”

“什么隐瞒?什么真诚?什么不公平?恋人就得事无巨细,针尖毛头儿的都要详细汇报?每个人首先是他自己,其次才是对方的另一半,当然会有秘密,会有不必告诉对方的隐衷,有什么可心虚的?又有什么公平不公平的?敢保柏如桐做的每一件事都原原本本报告给香如了?再说了,如果香如走在大街上被人踩了脚,要不要告诉柏如桐?肯定不用吧。那这件事也一样不用告诉。”

“可是,可是,”我结巴起来,“香如毕竟不是被人踩了一下脚……”

“有什么不同?”

“毕竟关乎贞操啊。”我被念儿的理论绕糊涂了,不禁辞不达意起来,“香如和柏如桐一向很在乎贞操,你刚才也说了,柏如桐一直是很刻意地禁欲,说明他们很在乎这件事,不可能当是被踩了脚那么简单。”

“是大事,就更不应该告诉他了。你想,既然他这么在乎,知道了一定心里很不舒服,那不是给他们将来的婚姻制造阴影吗?如果把事情告诉他可以得到缓解,那当然应该彼此坦白,商量一个解决方法。可是现在事情已经发生,也已经了结,再说什么都于事无补,只能制造新的麻烦和负担,那又何必庸人自扰呢?”

“但是他们这么相爱,我不信柏如桐会这么经不起考验。他只会因为香如的受伤而更怜惜她,他应该在第一时间赶来照顾她、安慰她,和她一起渡过这个难关。”

“你的意思是要把这次意外当成一个考验吗?”念儿咄咄逼人。

而我步步退守:“不是考验,是信任。”

“既然你相信柏如桐一定会接受这件事,那就不必再试来试去了,不告诉他,不叫他担心,不是更好?如果不相信,那就更不该说出来,把一件麻烦事儿变成两件麻烦事儿,现在还不够乱吗?你还要乱上添乱?”

“可是……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念儿将手在空中一劈,大刀阔斧地说,“如果当是一件大事,而怀疑柏如桐的承受能力,就不能告诉他;若是不当是回事儿,或者绝对相信柏如桐会为了香如的难过而难过,更加不必告诉他。总之,不告诉!”

“好像也有道理。”我终于投降,虽然觉得念儿的自圆其说在什么地方有些不对劲,可是有一句话却是千真万确的——何必让这件事在柏如桐的心里留下芥蒂,从而给他们将来的婚姻蒙上阴影呢?既然香如是无辜的,就把这件事彻底忘记好了。

而从头至尾,不管我和念儿争得多么激烈,香如始终一言不发。

直到我们已经达成共识,当事人却仍沉默是金,仿佛置身事外。我不安地坐下来,拉住香如的手:“我赞成念儿的看法,你呢?”香如这才被动地抬起头来,满脸茫然,她说:“我不知道。”

我的心倏然刺痛起来。香如,哦香如,一向最有主见最为明理的香如,现在却是如此的软弱、无助、丢盔弃甲。这一刻,我忽然完全地同意了念儿,如果说刚才我的心里还有什么迟疑的话,那么现在则是她毫无保留的支持者。不要告诉柏如桐!不能告诉柏如桐!香如已经连面对自己的勇气都没有了,她有什么能力面对柏如桐?

我们已经报了案,香如的身体在康复中,能做的都做完了,这件事应该到此为止,现在惟一要做的,就是忘记!

我伸出手臂,抱住香如的肩膀,可以清楚地感觉到她在我的怀中轻轻地发抖。她是那么害怕、那么迷茫、那么楚楚可怜,我怎能忍心再让她面对新的考验,或是一丝半毫有可能的新打击呢?

如何让香如忘记曾经的伤害?如何令圣女沦凡后可以顺利地经过涅槃?

不是每一只凤凰都可以飞天,不是每一朵莲花都能够凌波。外表坚强内心柔软的香如,在这一劫中伤得太重、败得太惨,是蝴蝶在泥泞中折断了翅膀,她还有机会再飞起来吗?

就在我们束手无策的时候,公安局打来电话要香如去认人,让我们看到了一线曙光——车主已经找到了。

又是念儿陪香如去的,我留在家里布置一个舒适的环境来祈祷这件事的水落石出。阴霾已经在这个家的屋顶笼罩得太久了,今晚,我要打开所有的灯,要在每个角落里都插上鲜花,要让音乐在屋子中重新响起,要调最美味的酒,烹制最精致的小菜,要尽我全部的力量让香如开心。香如,我多么希望从今天开始,悲伤和挫败就此远离你,我又可以重新看到你自信的笑容,听到你幽默的谈吐。我再也不要看到你忧伤的泪水,更不要见到你悲哀的眼神,你是这样玲珑剔透的一个人儿,怎么会甘心就此变成枯木槁灰呢?

蒜茸鸡心、松仁薏米、香菇炖燕窝、玫瑰烧鸡翅,另加一味鸽子汤,和七杯一字排开精心调制的鸡尾酒。然后,我开始坐下来发呆:这样的美酒佳肴是应该布置成烛光晚餐才最有情趣的,可是我又想让屋子大放光明——是要打开所有的灯让屋子亮堂堂的呢,还是该熄了所有的灯点燃蜡烛?

就在这时,电话铃响了,是念儿打回来的,她兴奋地告诉我:“真凶已经落网,香如现在正在办理签字手续。那个败类已经当场拘捕,他会恶有恶报的。至于另一个坏蛋,封宇庭已经作出保证:最迟三天,一定抓捕。”

我又喜又奇,问:“封宇庭是谁呀?”

“你怎么连封宇庭都不知道?”念儿的语气比我更诧异,“我上次不是跟你说过了吗?我陪香如报案的时候,就是封宇庭接待的。”

“哦,你好像是说过有一个什么风雨警察。”我心里一动,“念儿,那警察长什么样子?”

“很帅,酷毙了。”

果不其然。我会心微笑,顺水推舟:“既然这样,我们应该好好感谢人家才对,不如你请他一起回来吃晚饭吧。”

“我已经约过了。”念儿在话筒那端发出银铃般的笑声,“不过不是今天,我跟他说的是:如果他能抓到另一个混蛋落网,我就请他吃大餐。”

呵,这妮子还真是狡猾,明明是她看上了人家,还故意做出刁难状,让人家千难万险地才可以获得一次共进晚餐的机会,制造出对方追求她的氛围,典型的心理暗示么。

就在放下电话听筒的刹那,灵光一闪,终于让我在光明与浪漫间找到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好办法——我跑下楼买了一大堆氢气球,在外面涂上荧光粉,然后让它们自由地升上屋顶。这样,我就既可以在熄灯的状况下借助荧光让屋子熠熠闪光,又可以点起蜡烛在餐桌上摆出一个完美的心形了。

回来的时候,楼前有人在卖盆栽玫瑰花,有根的玫瑰花。灵光再次在脑中闪现,我一口气买了十盆,让小贩替我搬上楼,并把它们全部吊在阳台的彩铁栏杆外——既然很多人喜欢在阳台栏杆上布置绿色爬藤植物,为什么我不可以用它来吊玫瑰呢?玫瑰代表爱情,也一定会给我们带来好运的。

我相信,香如一定会喜欢它们,她一直都喜欢坐在阳台上看风景,这彩色的栏杆就是她亲手涂染的。她自己热衷于纯白的衣裳,却愿意给别人带来彩色的享受,这一道玫瑰风景,是我送给她的礼物。

除此之外,还有另外一样早已准备好的礼物。原本打算在她生日的时候才送给她的,今天,我要提前给她更多的惊喜——那是一件彩绘真丝睡袍,我希望它可以带给香如甜酣的梦。

这一切刚刚布置完毕,念儿和香如回来了。门一打开,念儿就惊喜地叫起来:“太美了,太可爱了,红颜,你太伟大了,我要是男人,一定会娶你的。”

而香如也很快地发现了那道玫瑰栏杆,她双手搭在栏杆上,闭着眼长长呼吸,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然有泪。“红颜,很美,谢谢你。”

我趁势将那件真丝彩袍披在她身上,大声宣布:“还有更美的呢——这是我最满意的一件作品,今天郑重地把它献给最美丽最可爱的苏香如小姐!”

“太美了!太可爱了!太不公平了!”念儿跳起来,“你已经封香如做‘最可爱’了,可不可以把那个‘最美丽’留给我呀?做人不要太贪心了,更不能太偏心了!”

我心里暗暗感激念儿的合作,表面上却故意做出刁难的姿态,板起脸来说:“据我所知,你大小姐从十九岁以后就没再长大过,当然也就没有生日礼物。”

念儿悻悻地叹一口气,用一种豁出来的语调说:“好吧,我实话告诉你们,下个月四号是我生日,十九岁生日。”

我和香如忍不住都笑出来。香如走到吧台前欣赏那些五颜六色的鸡尾酒:“好,让我们为永远的十九岁干杯。”

“慢着。”我笑,努力地制造气氛,“先回答问题,谁答对了酒就归谁。”

念儿大叫:“哗,偏你这么多麻烦,比考新郎入洞房还难。说吧说吧,什么问题,我急不可待要喝你的美酒呢。”

“这里有七杯酒,每一杯都是有名字的,你们现在都可以品一口,谁说对名字这杯酒就归谁,如果都猜不对,那酒就是我的了。可以提示的是,每个名字都和这屋子里的一个人或是一件事或是一种东西有关。”

念儿作一个昏倒状,益发夸张地大叫起来:“这是存心不叫我喝酒嘛,我干脆投降好了。好香如,你学问最好,猜谜最棒,快快答了她的题,好歹赢了这杯酒,叫我分一点儿尝尝嘛。”

香如微笑道:“说得这么可怜,那我就来猜一猜了,要是都猜不中,就把红颜灌醉。”

第一杯酒,是琴酒、椰乳甜酒、白橙皮酒、鲜奶、凤梨汁兑在一起,摇出泡沫后倒进长脚的果汁杯里,饰以哈密瓜和草莓,芳香甜美,极其顺口,几乎没什么酒味。香如和念儿各品一口,念儿先叫起来:“这种酒我喝过的,我先猜,是‘白雪公主’。”香如点头不语,我故意皱眉:“这屋子里有白雪公主吗?”

“有啊,就是香如。”念儿说,忽然发现新大陆般又大喊大叫起来,“我知道了,这哈密瓜上还雕着花纹呢,这种花纹叫如意对不对?对了,香如就是白雪公主,所以这杯酒就叫‘香如公主’。”

“哈哈,答对了!”我恭喜她,做一个敬酒的姿势。

香如脸红红地,低头不语,默默端起第二杯酒。那是淡朗姆酒、凤梨汁、蓝色柑橘酒和椰香甜酒搅拌而成的“蓝色夏威夷”,仍然很淡,绝不会醉人的。她轻啜一口,重新抬起头来,眼睛亮晶晶的,说:“这一杯,是‘蓝色念儿’。”

我点点头,大声赞道:“好一个善解人意的‘蓝色念儿’!”

念儿惊奇地瞪大眼睛:“是么,有用我名字命名的酒吗?我也要喝!”然而端起杯子,她又迟疑了,“这么美的酒,这么美的名字,就这么喝了吗?不行,我得拍张照片把它记下来。”

还别说,穿着蓝色华伦天奴的念儿捧着装饰有凤梨片和石斛兰花的鸡尾酒还真像是一幅画。我蹦跳着去取相机,念儿却又摆手:“不急不急,我们先把这七杯酒分配完,然后一块儿拍照。”

她举起第三杯酒,那是用琴酒、君度香橙酒兑入鲜奶油和红石榴汁,再在杯缘点缀一颗红樱桃调成,也是鸡尾酒中的经典款式,非常易猜,是“红粉佳人”。但是今天,她有另一个名字,香如抢先说出了答案:“这一杯,叫做红颜,对不对?”

“对啦!”念儿哈哈大笑,自作主张地替我当了一回裁判。

第四杯,是烈而甘醇的“黄金岁月”;第五杯,是加了红樱桃、彩旗、和白色香花做杯饰的“亚历山大姐妹”;第六杯,是以龙舌兰为基酒的“独奏日出”;第七杯,是我的拿手好戏,用红石榴汁、绿色薄荷酒、白色薄荷酒、樱桃白兰地、蜂蜜酒、君度香橙酒、白兰地分层斟入的“七色彩虹”,这七种酒比重不同,同杯共盏而层次分明,七种颜色绝不混淆。

念儿叹为观止:“红颜,你真是个天才。”而香如泪光盈盈,声音哽咽:“谢谢你,红颜。你的心意、你的礼物,还有你藏在酒里的话,我都明白了。”

“那么,你答应我吗?”我的眼泪也几欲流出,“香如,是不是应该雨过天晴了?”

那一天,我们喝光了所有的酒,吃光了所有的菜,还拍了许多照片。那是我们最初的合影,却是最后的狂欢。

我醉醺醺地拉着香如和念儿的手说:“这七杯酒,是我的真心话,我希望我们永远在一起,永远是好朋友。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会一起面对,不离不弃,就算天塌下来也好,只要我们还拥有彼此,就是快乐的、完整的。”

“是呀,别忘了我们的宏图大志,我们还有一本《流芳百世》的绝世杰作要出版呢。到时候,我们就在书的扉页上印上今天的照片,让全世界的人为我们的友谊祝福。”念儿举着酒杯喊万岁,已是步态不稳。

香如却越喝越清醒,她握着我们两个人的手,用一种宣誓般的庄严语调郑重地说:“我一生最大的幸运,就是认识你们两位好朋友。我一直相信,这不是一般的缘分,我们相遇,是要完成一些大事的。我们的名字会连在一起,被后人传诵,活得比生命更长久。”

“我如何与你们相比?”念儿忽然自卑起来,“你们都是有作品的人,红颜在丝绸上作画,香如在报上开专栏,你们的作品会比生命更长久。我却一无所有,除了……”她忽然凄惘地笑起来,将手在眼前一挥,自嘲着,“除了,那些贪得无厌的男人。”

“你有你的美丽和舞姿。”香如安慰她,“我们会记录下你美丽的面孔,还有妖娆的身姿——用笔、用丝绸,还有照相机。”

“我给了衣裳生命,而你,你将赋予它灵魂。”我也大声地告慰念儿,“当你穿上我的丝绸舞蹈,我会听到所有的蝴蝶在笑。”

“听到蝴蝶在笑?红颜,你说得真美,我得把它记下来。”香如奔向工作台,打开她精致的手提电脑。

而念儿飞快地跑去化妆,让她的美丽配得上我的赞美:以自己的舞蹈赋予丝绸新的灵魂,这是多么伟大的使命!

看到自己的两位室友因为我的一句精彩格言而如获至宝般地欢欣鼓舞,我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感。原来带给别人快乐是这样令自己快乐的一件事。我终于又重新看到了香如的笑容,看到她打开她心爱的手提电脑,重新找回创作的激情。不管她是真的释然也好,还是为了不辜负我们的苦心强颜欢笑也好,总之她笑了。她开始努力地尝试重新振作,她又会认真地看待这个世界,真诚地体贴别人。她不仅主动配合我,还懂得安慰念儿了。只要她肯敞开怀抱重新接受生活,我们就可以相信,总有一天,她会完全放下包袱,真正地快乐起来。

念儿换上了我的丝绸,双颊酡红、眼波流转,饱满的婴儿般的丰唇鲜艳欲滴,一举手一投足都柔弱无骨、媚意横生,美得无法形容。她笑着、舞着,长袖舒卷、裙带飞扬,仿佛即将飞天的敦煌女,飘然欲仙。

我看着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脸上已经流满泪水。穿着宽大的香云纱丝袍歌舞的念儿,拥有一种令时光停滞的惊天地泣鬼神般的美丽,我遗憾那些薄幸的男人没有机会欣赏到念儿此刻的舞蹈——倘使看到,有谁能够不为她倾倒?

我回头看一看香如,她也流了泪,喃喃念诵:“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

一股难以名状的情绪涌上心头,我竟然分不清,那究竟是难以言喻的快乐还是无法承载的哀伤,甚或,不能把握的恐惧?噩运是不是就此结束了?我们可以一直这样快乐吗?前面还有怎样的难题在等待我们?谁知道明天将会发生什么?都是异乡的游子哦,在这个漂泊无根的海角天涯,当我们落入困境,有谁会伸手来拉一把呢?我们只有彼此守望相助。如果女人不能同情女人,我们还有什么?

烛影摇红、歌舞如魅,我最好的两个朋友都在眼前,与我如此接近,可是为什么,我有一种海市蜃楼般的不真实感,仿佛雾里看花、烟锁寒塘。总有一种感觉,她们就会离我而去,抓也抓不住。

泪水滴落在烛光中,我一遍遍地祈祷:但愿人长久,但愿人长久,但愿人长久……

然而,当我祈祷的时候,我忘记了,那首诗的下句,并不是一种祝福……

六、最纯洁的最悲惨

自古红颜多薄命。然而死得最冤枉的人要数关盼盼。

她大概是死在诗人舌头底下的第一人了。

多年之后有个叫阮玲玉的名伶曾经留下“人言可畏”的四字遗言服毒自尽,大可借来做关盼盼的墓志铭。

关盼盼为徐州张尚书之爱妾,擅歌舞、雅姿容,名噪一时。白居易与之有幸相逢,曾赋诗“醉娇胜不得,风袅牡丹花”以赠之。

尚书早逝,盼盼以青春之身幽居燕子楼,贞静自守,寡居十年,赋诗数首以寄思悼之情,凄婉不忍卒读。白居易知道后,犹觉不足,依韵和诗相讥云:见说白杨堪作柱,争教红粉不成灰?竟是责问盼盼:既然如此深情,为什么不去死呢?

盼盼见诗,又委屈又悲哀,愤然题诗以明心志:自守空房敛恨眉,形同春后牡丹枝。舍人不会人深意,讶道黄泉不相随?

诗成之后,自闭于燕子楼中,绝粒十日,香销玉殒——死,也要选择最痛苦最残酷的一种,是无声的控诉吗?关盼盼,岂是吃不得苦之人?曾赋诗把她比作“风袅牡丹花”的人,正是不肯放过“春后牡丹枝”的人,盼盼更有何话说?

古往今来的杀人凶手,没有比白居易更轻松风雅而不动声色的了。

——《流芳百世》之关盼盼画像

为了香如,我停了小金的课。当香如决定销假上班的时候,我也打算重开教席,然而小金笑着拒绝了。

“下星期再学画画吧,反正是玩,不必那么认真是不是?我老公今晚就要回来了,你也知道,小别胜新婚嘛,我大概这礼拜都不想出门了。”

她的笑声像一柄锋利的剑刺入我的胸膛,还要在里面绞上几绞,剜上几剜。我要深呼吸才能不使自己失声:“没关系,你有空再来吧,我随时欢迎。”

“红颜,你今天有空没?”

“怎么?”

“我正在重新布置家,想换套窗帘……床单也旧了……想借借你的艺术眼光,给他一个惊喜。”

理智告诉我不要答应,然而偷窥欲和好奇心却让我不能拒绝。

走进玉米的家,亲眼看一看他的起居环境,亲手为他挑选窗帘和床单——难道这不是我一直想做的吗?就算自欺欺人也好,就算在这个秋日的午后做一个春梦也好,任性一回,不算是什么大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