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绍昀抬起头,并不转身:“今天是圣诞夜,你出去玩一下吧。”

耿绍谦轻缓的脚步渐渐远去,耿绍昀低声对母亲喊::“妈!”

病床上的母亲没有一点反映。

耿绍昀涩笑,一个是生他养他的母亲,一个是倾心相爱的女人,他两个都要,难道这也算贪心?

只过了一会儿,谦绍又回来,手上端着一杯牛奶和一盘三文治,“我猜你肯定没吃晚饭,这样不好,会伤胃。”

耿绍昀食之无味,不想辜负弟弟的一番心意,就随便吃了一点。

绍谦见他放下杯子,问:“哥,雅秋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她已经向我传真过辞职报告,不会回来了。”

绍谦点点头,倒也不意外,“那小小呢,你准备放弃她,还有你们的孩子?”

绍昀望向母亲,曾经高贵优雅的母亲,现在何异于一具尸体,他沉默不语。

“或者,你想等妈醒过来,再去找她?”

绍昀诧异回头,绍谦平静回视兄长的目光,这一场事故后,他一改往日玩世不恭的处世态度,显然沉稳了许多,“你能肯定,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你回头,她一定会在原来的地方等你吗?”

一直刻意回避去想的事情,突然被摊到了面前,才发觉自己的懦弱,绍昀喘不过气,拿出一盒烟,意识到这里是医院,又放下烟盒,缓缓吁一口气,他不会放纵自己的脆弱太久,“你想对我说什么?”

“大哥,别说这件事不是杜先生做的,就算是杜先生做的,和小小又有什么关系?你要娶的人是小小,如果你无法面对杜修宇,把小小带回来就是了。”

“你以为我没想过?”耿绍昀唇畔微扬,却笑得苦涩,“她怎么可能背弃她的父亲,我们自己做不到的事情,凭什么要求她做到?”

“为什么要背弃,她和她父亲往来,是他们父女的事,你不想面对杜修宇,不和他往来,不就行了吗,小小会体谅你的。”

耿绍昀愕然,“你想得这么简单?”

绍谦不解:“事情本来就这么简单,为什么你们非要想得很复杂?妈未必不会清醒,而小小和你的孩子是现实存在的,为了一个未知的将来,放弃已知的人,你认为值得吗?”在某些方面,绍谦和小小颇为相似,事情能简单化尽量简单,绝不思虑复杂的问题,更不瞻前顾后,“去把小小带回来吧,”他诚恳说:“妈这里有我!”

绍昀没有答话,凝神盯着母亲,眼中透出不可置信的神情。绍谦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母亲的手指在微微颤动。“天呐——”他惊呼出声,绍昀按下床头的紧急呼叫铃。

沈韵心被送进了急诊室,两兄弟守在门外,谁也不说话,有时候,希望越多,失望就越大。

清晨的时分,主治医生一脸倦容走出急诊室,绍昀和绍谦急忙迎上前,医生欣慰的笑:“耿夫人终于恢复知觉,只是,需要较长一段时间,才能完全恢复语言功能和上半身自如行动能力,至于下半身,怕是再也不能行走了。”虽然不尽如人意,但比起成为植物人,已是一大惊喜。

绍昀和绍谦进入病房,在床头俯身关切注视着母亲,沈韵呆滞的目光慢慢移动,最后落定在绍昀身上,眼中闪过一丝光亮,似乎想起了什么,嘴唇颤动半天,终于艰难吐出含糊不清的词:“妈——对——不起——你,去——找——小……”

第五十四章

杜修宇紧抿着唇,一勺牛奶刚喂入口中,立即从他的唇角流出。傅传玉不死心,又喂入一勺,依然一滴不剩的流出来,周而复始。她加速一勺接一勺往他口中灌入,牛奶沿他脸颊汩汩流下,浸湿了枕畔,她的眼泪随之越落越急, “你以为一死就解脱了吗?”她咬牙,嘶声喊:“你休想,休想——” 他不要她,宁可选择死亡,也不愿意与她相伴到老。

“傅姑姑!”小小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拿去她手中的碗,语音平和:“你累了,回房去休息吧。”

“我没有!”傅传玉霍然转身,失控怒吼,“我没有——”

小小静静看她,一向柔顺的目光变得严厉,不怒而威。傅传玉愣一下,竟被震慑住,慢慢站起身,并没有回自己的房间,走到墙角,抱膝席地坐下。

小小不再管她,在床边坐下,把湿枕头撤换下来,用毛巾细心擦干净父亲脸颊上的牛奶,柔声细语,象哄小孩子般:“爸爸,我知道你喜欢中餐,特意为你熬了小米粥。”她舀一勺小米粥,小心吹凉后,送到父亲唇边,他的嘴唇还是紧抿。她半带着撒娇,说:“爸爸,这一碗粥我熬了好久,给个面子,吃一点,好不好?”

杜修宇看着女儿,目光哀伤无奈。小小放下碗勺,轻柔抚顺父亲略有凌乱的眉,温婉的笑,指尖却微微颤抖,自从医生宣布父亲吸食大麻过量,肌体神经系统坏死后,他就拒绝进食。她明白,曾经那么辉煌的一生,他的骄傲无法忍受苟延残喘的生命,也许死是一种解脱,可她却自私的想要留住他,失去的已经太多,她不能再失去唯一的亲人。

“爸爸,雅秋已经去纽约接人,那几位权威医生明天会到达为您会诊,您的病一定能找治愈方法,别灰心,好吗?”她拉起父亲的手轻轻贴在额前,“人只有活下去,才有希望,这是您告诉我的,爸爸——”哽咽一下,她低垂着头,半头没有抬起。

杜修宇的眼眸湿润,痛苦闭阖上眼睛。

赵晓峰站在门口,酸楚望着这一幕,人生最大的悲哀,莫过于英雄末路,美人迟暮;多年兄弟,他感同身受。赵彤站他身后,抱着大捧花束,不住抽泣。他回头,拍了一下女儿的脑袋,见她止住眼泪,勉强换上笑容,才大步向杜修宇走去,“宇哥。”

杜修宇睁开眼,注视他片刻,眼中流露出恳求的神色,转眸看了小小一眼,又盯着他。

赵晓峰了然,走到小小身旁,抬手放在她肩上,坚定说:“宇哥,你的女儿,就是我的女儿,我会像你一样,爱惜她,保护她。”

杜修宇欣慰眨一下眼,牵动唇角,想扯出一个笑容,僵硬的肌体把笑容扭曲成一种怪异的表情。胸口剧烈的痛楚不可抑制,小小仓促别过脸,眸中莹光点点,许久,回转过头,依然一脸温婉的笑容。

杜修宇嘴唇艰难颤动,用尽全力,还是发不出一点声音。赵晓峰仔细看他唇形,“绍昀?宇哥,你想见绍昀。”

杜修宇眨一下眼。

赵晓峰点头:“我知道了,这就打电话给他,让他马上过来。”他拿出手机,正要拔号,突然想起什么,看了小小一眼,她如一座雕塑一般,挺着僵直的脊梁,纹丝不动。赵晓峰几不可闻的叹息一声,拿着手机,走向外室去回避,恰好,碰见杰弗逊医生前来为杜修宇复诊,他是杜氏的家庭医生,在拉斯维加斯医学界极负盛名,赵晓峰立即把他迎入里室。

仔细全面的为杜修宇做过检查后,杰弗逊医生神情凝重,问:“杜小姐,我能和你单独谈谈吗?”

小小看看他的脸色,心底生起一股寒意,几乎无法站稳。“小小,”赵彤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躯,“我陪你!”

目送小小和赵彤随杰弗逊医生走出房间,赵晓峰回头,对上杜修宇急切的眼,才想起要给耿绍昀打电话,他向闷不吭声坐在墙角的傅传玉交待:“传玉,你照顾一下宇哥,我去看看医生怎么说,顺便给绍昀打个电话。”说完,急匆匆的也跑出了房间。

傅传玉靠着墙慢慢站起来,一步一步,重若千钧,终于走到床边,久久凝视杜修宇,他分明看见了她,却视而不见,空茫的眼眸里,没有恨,也没在厌恶,只是无视,目光仿佛穿透了她的身体,漠然望向远方。她诡异冷笑:“如果你死了,我决不让你的宝贝女儿有好日子!”

杜修宇的目光顿时变得凶狠,悲愤欲燃烧。

“终于有了反应吗?”她俯身挨近他的脸庞,对着他的眼一字一字说:“你恨我,是不是?没关系,如果不爱,那就恨吧,这样,至少你心中有了我!”

小小吃力的听杰弗逊医生说话:“杜先生没有生存的意志,他自己要放弃生命,任何人也无能为力,从目前情况看,他的情况很糟糕,随时有可能……”她茫然呆立,仿佛没有听懂他的话。

“小小。”赵彤担忧的喊。

小小一震,神志回复清晰,“不可能。”她冲着杰弗逊医生摇头,缓缓后退,“这不可能。”她急促转身,向父亲的卧房快步走去。赵彤和杰弗逊医生紧跟后面。推开房门,杜修宇躺在床上,手正向俯身眼前的傅传玉挥去,刚触及她的脸庞,又无力虚软垂下。

“爸爸,”小小惊喜大叫,冲至床边握住父亲的手,“你能动了?”杜修宇喘着粗气,胸口急剧起伏,颤抖的手指在女儿掌心中划动。小小迷惘,目不转睛盯着父亲,不敢眨一下眼。他的气息渐渐微弱,小小仓皇回头,“杰弗逊先生!”

杰弗逊医生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这种突发情况,通常只有两种解释,一种是出现了奇迹,另一种是回光返照。他从病人眼中看见的,显然是一片死灰,濒临死亡的绝望!

杜修宇吃力抬手,向女儿的脸庞抚去,却停滞在半空,然后,软绵绵垂落,睁大的眼睛始终没有合上,很大一滴泪,沿眼角慢慢滑落。

“爸爸!”小小轻声喊,仿佛怕惊吓了他,温婉微笑:“你看看你自己,都要做外公的人了,还哭,不害臊。等您的外孙出生后,我叫他笑笑,好不好,让他天天开心的笑。只要你病好了,我以后一定听你的话,乖乖的听话,再也不任性胡闹……”

杰弗逊医生走上前,掀开眼帘,看了看他扩散的瞳孔,在胸前划一个十字,张开手掌抚过他的双眼,不甘合上的眼,终于闭合。

赵彤忍不住,掩口哭泣出声。傅传玉木然挪到床畔,他终究还是走了,扔下她走了。呆滞盯着床上那个她爱恋了一生的男人,心已经麻木,竟分不清是痛还是恨。

赵晓峰匆匆跑进来,“宇哥,我打不通绍昀的电话,绍谦说,他已经……”声音戛然而止,手机从他手心滑落……

小小没有哭,静静跪伏床畔,紧紧握住父亲的手,乌黑眼眸仿佛凝固在了冰点,雪白脸庞上没有任何表情,维持着同一个姿势, 许久不曾改变分毫。

赵晓峰率先从悲痛中冷静下来,他是男人,必须抗起所有担子,有些担忧的看着小小……“小小,你——”

小小站起身,拉过薄被,轻轻盖住父亲的遗容,平静说:“葬礼的事,就辛苦赵叔叔了。”两行泪无声滚落,抬手,擦拭得干干净净,她挺直脊梁,从此,要好好照顾自己、保护自己,既然留不住,就让父亲安心的走!

第五十五章

一朵朵浮云从窗外飘过,幻化成无数个小小,狡黠的小小,温柔的小小,倔强的小小,还有,忧伤的小小……耿绍昀不由微笑,欢欣伴着酸楚,曾经一度背道而驰,她是他心头一道伤痕,时时惦念,却又怕碰触。

清晨的时候到达拉斯维加斯,耿绍昀呼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想到与她终于又在同一个城市,心就变得柔软。拦下一辆计程车,直奔杜氏大宅,远远望见杜宅的大门,他轻轻喊:“小小。”这个名字是他所有喜悦与思念所在。大门突然敞开,一辆黑色高级轿车率先驶出来,随后一辆接一辆车子开出,一律的黑色,形成了一条长长的车队,场面非常壮观,似乎要举什么大规模的仪式。耿绍昀下了计程车,快步向大门走去。车队中的一辆车子向他开来,停泊在他身前,一身黑衣的江雅秋从副驾驶室出来:“总裁!”

耿绍昀困惑:“江小姐,杜世伯举行重要聚会吗?”

江雅秋眉头微微一凝,欲言又止,叹一口气,替他拉开后座车门:“上车再说吧。”

耿绍昀看见赵晓峰也坐在车里,同样一身黑衣,戴着黑色墨镜,不祥的感觉袭上心头,他依言坐进车内,向赵晓峰颌首招呼:“赵叔。”

“你终于来了,”赵晓峰声音暗哑,“我前天给你打电话,你的手机关机,又打电话给你弟弟,才知道你上了飞机,正往这边来,真可惜,太晚了!”

耿绍侧过头,看着赵晓峰:“赵叔,您能说明白点吗?”

“今天是宇哥出殡的日子,临终前,也就是前天下午,他很想见你,走的时候,连眼睛都没有闭上。”

耿绍昀僵坐,曾经助他脱困、教会他应对一切争斗的人,一直以最强大的形象出现于人前,他从没有把死亡与杜修宇联系在一起。思维有短暂的停滞,只觉得很难过,尽管曾经因为他包庇伤害母亲的凶手,而对他有所不满,但多年来,杜修宇于他亦父亦师,对他始终心怀敬意,已成为了一种习惯。半晌,他问:“杜世伯出了什么事?”

“吸食大麻过量,导致肌体神经坏死,你上次走后的第二天,宇哥就病发了,不能动也不能说话,从那天起,他拒绝进食,一心求死,所以——”杜晓峰没能再说下去,神情黯然。

耿绍昀想到了小小,她单薄的身躯该如何撑过这么大的悲痛?他问:“小小,怎么样?”

“她不愧是宇哥的女儿,”赵晓峰无不自豪,“丧事虽由我操办,但她才是主导,这两天来祭奠宇哥的宾客不绝,她镇定从容,没有半点失态,很坚强。”

“坚强只是表面,”坐在前排的江雅秋插话,从后视镜里意味深长看了耿绍昀一眼,“连续两夜,我都看见小小在灵堂里,对着杜先生的遗像落泪。”

耿绍昀无语,她最需要依靠的时候,他不在她身边,所有的解释都成了枉然,胸口隐隐作痛。

“绍昀,”赵晓峰严肃说:“有件事,我必须事先让你知道,希望你在宇哥的葬礼上不要有出格的举动。”

耿绍昀心不在焉点点头。

“你走后第二天,小小就和沈嘉恒注册结婚,大概是和你赌气,医生说宇哥受了刺激导致病因诱发,可能正是因为这件事,小小已经很自责,你不要再……”

所有的声音一下子变得遥远,耿绍昀茫然望着赵晓峰,似乎听不懂他的话。一切仿佛就在昨日,她抿唇浅浅笑,唇畔一个酒窝若隐若现,“我们很快就是夫妻,要在一起过一辈子的。”

“绍昀,绍昀。”赵晓峰喊他,“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事情已经这个样子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