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哼了一声,径直回了他房间。周锐敲我的头:“一点义气没有。”

“放心吧,我爸要面子,当着许姐姐,不会硬赶你走的。”

许可微笑:“何伯人真好。”

周锐点头不迭:“对对,何伯又善良又仁慈,是百里挑一的大好人。”

“你讲这么大声也没用,万一你妈知道你在这里……”我比了一个杀气腾腾的姿势,“我就不客气地说你是硬赖着不走,请她务必加强管束,不要再放你出来骚扰良家妇女了。”

这时我爸开始拉二胡。

关于他那些风雅的爱好,我也许略微夸张,但真不算空口说白话。他会不少乐器,尤其喜欢二胡,十几年来都是在晚餐时喝点小酒,饭后拉拉二胡自娱。

他在我小时候试过教我乐器,但我连学校作业都完成得马马虎虎,更没有耐心练琴,被他催逼,就胡扯说二胡凄凄清清悲悲切切像是流浪艺人,琵琶弹起来更是天涯歌女,我要学好这些,就可以跟他搭个班子去城里沿街卖艺,正好连学也不需要上了。他只好叹气说我朽木不可雕,放弃了教学。

我老早就习惯了爸爸的琴声,已经到了听而不闻的地步,一转眼看到许可凝神倾听,她竟然眼里泛了泪光,我不免有些诧异。她略微尴尬:“很动听,这首曲子叫什么?”

“《独弦操》,又名《忧心曲》,刘天华作曲的。”

“有一种感时伤怀的凄美。”

我拉不出像样的调子,不过听过的曲目实在不少:“《独弦操》写于日本侵华的战乱时期,调子确实很沉重。不过二胡这种乐器是这样的,哪怕拉的是《良宵》,也一样伤感,没什么花好月圆锦上添花的感觉。”

“琴为心声,听得出来何老先生是有阅历有情怀的人。”

我干笑一声,觉得这位姐姐对我展现了她过于浪漫的一面不说,还似乎非常擅长脑补,完全不需要我再添油加醋渲染什么,已经把我爸爸想象成落拓半生的不得志隐士之流了,简直让人不知道怎么接下句才好。

这时有人拍响院门门环,邻居造访都是推门自入,根本没有不速之客的概念,这个时间来敲门的多半是来找我爸有事的人。周锐十分自觉地溜上楼去,来福照例躺在檐下岿然不动。我过去打开院门,一下定住,眼前站着一个身材修长的男人,我不大会看男人的年龄,只能确定他肯定不老,可也丝毫没有像周锐那样的青涩感,大概三十来岁,身材挺拔,有着一张堪称英俊的面孔,穿米白色条纹衬衫配深灰色西裤,如同时装杂志上的男模特儿一般妥帖,这种过于走气质路线的打扮在本地居民中不可能出现。唯一的不足是嘴唇有些削薄,是感情淡漠之相——我的看相癖又发作了,暗暗提醒自己打住。

“请问有一位叫许可的女士是住这里吗?”

当然他只可能是来找许可的。我还是多事问了一句:“你是她什么人?”

他打量我,我别的优点没有,但一向在任何打量下都能做到不闪不躲。

“我是她先生。”

真是天造地设般配的一对。我在心里赞叹,侧身请他进来,同时扬声叫:“许姐姐。”

许可闻声出来,这两夫妻一个站在檐下,一个立在阶前,默然相对。我识趣地向里走,想,简直比电视剧还好看,可惜不能公然留在一边看现场。

我迅速穿过厅堂上了阁楼,周锐已经在窗前端端正正坐着,我挤开他一点坐下,手支在窗台上托着腮,一同向下看去。许可已经走到院中,两人站得很近,暮色苍茫,踩着一地落叶,他们的轮廓同样简洁利落,对话隐约传来。

“可可,跟我回去吧。”

“对不起,我还想再待几天……”

许可的声音低微下去,不知道说了什么。那男人显然有些恼怒了:“总应该有个像样的理由吧,这样算什么。如果你是生我的气,不妨直说,老是玩引而不发也该玩够了。”

“我没什么可生气的。”

他们沉默了。周锐附在我耳边说:“女人是不是很享受这种偷跑再被人追寻不放的感觉?”

我白他一眼:“瞎猜什么?”

“这位许姐姐一看就是逃家的人妻,非要老公追过来哄一哄,撒够娇了才肯回去。”

“你也才十九,别以为自己已经看透了女人心理,够资格去情场打滚了。”

“嗯,接下来你要告诉我,女人都会骗人,越是漂亮的女人撒谎越厉害吧。这个我早知道,所以我喜欢你。”

这当然是挖苦我口气像他妈,而且长相不足以让他迷惑。不过我看许可和她先生看得入神,顾不上反唇相讥。他们相互凝视的样子如此美好,看上去他们的烦恼与现实琐碎完全无关,让我觉得爱情这回事也许不只存在于书里虚幻的描绘,而婚姻大概也不总是与无数麻烦相伴。

天色越来越黑,北风刮起,舞动落叶,他们仍旧那样站着,时间仿佛已经凝固,我无端觉得萧瑟悲哀。一根手指伸到我眼角抹去了泪水,我回头,周锐无可奈何:“你看看你,以前带你去看悲情电影,你看得直乐,现在人家夫妻好好说话,你倒看哭了。什么毛病啊?”

我冷冷地回答:“矫情,情绪投射偏差,喜怒无常。还要我继续补充吗?”

“别胡扯。跟我走吧,小航,想去哪里都可以,何必困在这个让你不开心的鬼地方。”

我十八岁,从记事起就困在这个镇上,所有人都知道我跟别的孩子不一样,有权在茶余饭后把我拿来顺口谈论。不管我是努力学习,还是任性妄为,得到的评论都是:“也难怪她会这样。”他们好像早早预测到我的将来,有一段时间,我是非常想离开的。可是……这时许可仰起头来叫我的名字,显然知道我就在阁楼上。我推开窗子,她轻声说:“我送他去旅馆,晚上关好门,不必等我。”

_6

许可一夜未归。

预报的西伯利亚寒潮如约而至,北风在窗外呼啸得铺天盖地,桑树枝头残存的枯叶被吹得发出近似呜咽的声音。冬天是我最讨厌的季节,躺在黑暗之中,盖着温暖的棉被,仍能感觉到寒意变得厚重,一点点渗透进来,空气里嗅得到严寒肃杀的气息。

早上起来,我打扫院子。爸爸洗漱完毕出来,诧异地笑:“今天居然这么勤快?”

“睡不着。”

“又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我闷闷不乐:“你都说我是胡思乱想了,还问什么。”

“你要老这么钻牛角尖可不好。”

“我也想跟你一样没心没肺凡事哈哈一笑,什么都放一边算了,可是我做不到。”

他终于生气了:“我要真那样,也不用管你浪费时间想这些没用的事了。”

他甩手进屋,我拄着扫帚站在原地发呆,身后有人说:“慈航,我看得出你爸爸是很关心你的。”

我回头,许可回来了,披了一件男式黑色长风衣,头发略有些凌乱地披散在肩上,有不一样的风情。不知怎的,我无明火起,冷笑:“我也看得出你先生很关心你,可你并没跟他回去嘛。”

她被堵得怔住。这时又有人大力推开院门,大声叫我爸:“何师傅,何师傅。”

我爸应声出来,那人急急地说:“陈家老太太已经不中用了,你赶紧过去。”

爸爸答应一声,转身进去,很快重新出来,已经换了那套西装,提了公文包,和那人匆匆走了。

许可有些愣神:“什么叫不中用了?”

我轻描淡写:“垂死,弥留,快咽气了。”

她大惊,问:“何伯是医生?”

我摇头:“你昨天问他干哪一行,他有明确回答你吗?要是医生说起来多简单。”

周锐顶着一头乱发出来,笑道:“何伯是师傅。”

许可茫然:“师傅难道不是一种通称吗?”

一阵寒风吹过,周锐冻得哆嗦着抱紧手臂,解释着:“我知道在省城里是管做体力劳动的工人叫师傅,不过在我们这里,师傅指的是会做法事的人。何伯帮人处理丧事,像布置灵堂,安排吊唁,写挽联悼词,挑黄道吉日,看墓穴风水,做路祭,下葬,做头七啊三七啊出七啊这些纪念仪式。”

他一连串说下来,许可显然更加糊涂:“主持法事的不应该是和尚道士那样出家修行的人吗?”

“何伯的师父张爷爷以前倒真是如假包换的和尚,四岁出家,有个很厉害的法名叫释延,听着像从武打电影里走出来的大师。”周锐笑嘻嘻地说,“可他还了俗,荤素不忌,还结婚成家生了儿子,大家都叫他张师傅,何伯接他的班做这一行,就顺理成章成了何师傅。”

许可仍在发蒙。我问她:“你先生呢?”

“他回省城了。”

“你真要在这里住满一个月?”

“我是不是打搅到你们了?”

“那倒也没有。不过我不大懂啊,看起来你先生挺关心你,你这年龄举止,大概也是职业女性,有一份工作要忙,就算放假,完全可以找舒服漂亮的地方度假,怎么有闲心一个人住这里?”

“我有些事情需要弄清楚,有时候只能一个人完成。”

这句话意外到让我默然。我当然不知道她指的到底是什么,可是我知道,就跟我的问题一样,有时候只能靠自己去找到答案。

“小航,请不要误会,我真的对何伯的职业没有偏见。”

我忍不住笑:“许姐姐,你多虑了,别人偏见不偏见的我完全不在意。我并不因为我爸觉得自卑,他的职业确实跟大部分人不一样,对我来说,也就是不一样而已。”

“她哪里会自卑,”周锐哈哈大笑,“我以前在她家混饭吃,她还一直鼓动我说既然我家没钱了,功课也不行,不如当何伯的徒弟学这门手艺,总不会饿死。说真的,我还蛮动心的,可惜何伯不收我。”

许可神情还是有点怔忡不定:“何伯一直就从事这一行吗?”

“从我懂事起,他就是干这个的,没见他做过别的。我问过他,他说百无一用是书生,何况他连书生都算不上,干农活不行,学这个却很快上手,养家糊口可以了。”

“我不大明白这里的情况,可是,我觉得以何伯的学识,当个老师是没问题的。”

“他又没读过师范,最多做个民办教师,吃粉笔灰吃到肺痛,还是转正无望,收入少得可怜,哪里比得上做这一行自在?”

我平时没这么热心为爸爸辩护,可现在多少是想要继续看看许可为什么会对他有这么多好奇心。我的职业价值观显然已经让许可大不以为然了,她既想表达一个不歧视的态度,又无法对我表示赞同,一脸纠结。

“当然,职业是无贵贱之分的,可是……”

我看得出她努力在调整思路,但肯定还是认为这绝对不算一份正当的、提得到台面上的职业,而且她真心实意在为我爸爸惋惜。真不知道她对他怎么会产生想象,又想从他那里找到什么。我笑眯眯地说:“不用‘可是’,坦白讲,职业当然有高下贵贱之分,起码我爸这种行当连归类都很困难。不过他说他如果当初愿意,其实也可以像张爷爷那样去弄个算命打卦批紫微斗数的摊子,好歹能混到三教九流里去,可他不喜欢对别人的命运流年信口开河,干涉人生选择,不如料理死人来得诚实。”

她肃然:“何伯真是很有想法的人,我太浅薄了。”

这位许姐姐虽然年长我不少,某些方面却比我天真太多,我觉得我再胡扯下去左右她的想法,未免就不厚道了,苦笑一下:“不要想太多,他就是谋生罢了。”

到了下午,天气越来越阴冷,有要下雪的趋势,我勒令周锐脱下那件从我爸房里拿的棉军大衣:“我要给爸爸送过去。”

他只好脱下交到我的手里,苦着脸看着我:“那我呢?”

“谁让你大冬天穿个薄外套跑回来的,就这么扛着好了,几时受不了几时走人。”

“太狠了你,我总不能让室友从英国给我寄衣服,又怕去镇上商店买会让我爸知道我跑回来了。”

许可插言:“这样吧,我正好想去镇上转转,可以帮你带两件厚衣服回来。”

“可可姐你真是好人。”

看许可取下身上风衣让周锐穿上比量身高大小,我想,她确实比我人好得多。

镇上去年新开了一家大型超市卖场,还有几家国内运动休闲牌子的专卖店,再就是一些零散的小服装店。我指给许可看,她却说:“天气太冷,我们还是先把衣服给何伯送过去吧。”

我笑:“你是想看我爸到底做的是什么吧?”

她有点尴尬:“希望你不要觉得我的好奇心变态。”

“没什么,走吧。”

陈老太太就住镇中心的一栋三层楼房,一走进她家那个院子,许可顿时呆住了。

天气寒冷,可是院门以及屋门都大开着。站在院子里,可以看到老太太就停在客厅内的一扇门板上,穿着寿衣,面孔上蒙了一张黄纸,亲属跪着大放悲声、烧纸、上香,而他们旁边就是进进出出川流不息忙碌的人。院子里有人在搭简易天棚,有人在布电线,有人不停搬运东西进来:食物、成箱的饮用水、香烟、自动麻将机、桌椅……满地狼藉。我爸爸正在院子一角指导几个妇女将黄纸折起来。大家一边忙碌,一边谈笑风生,浑然不在乎离他们几步之遥躺着一个才去世的老太太。

我欣赏着许可脸上的表情,她好久缓不过来:“为什么会这么……热闹?”

“你想看真正的热闹,要等天黑过来,这里会先开流水席,然后有个戏班子过来表演,唱流行歌曲,演小品,通宵守灵开几桌麻将。”

“这不是干扰亲属的哀悼吗?”

“本地风俗就是这样。特别是陈老太太这个年纪的老人,去世称为‘喜丧’,亲属觉得办得越热闹越能表达孝心。”

“可是……”她欲言又止,终于还是说,“至少把地打扫干净,弄得整洁一点比较好吧。”

“三天之内不可以做清洁,到送去火化才允许打扫。”

“然后呢?”

“然后还要‘做七’,就是从去世那天算起,每七天一个周期,子女集中上香祭拜,师傅负责推算哪天‘犯七’,需要做一个特别的仪式,相当于化解冤孽超脱上路的意思。到第七个七天满了才算‘出七’,再就只需要第一个农历新年接受亲友吊唁,元宵节后移出灵屋,清明扫墓,七月半盂兰盆节时烧纸钱。”

“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规矩?”

我笑:“小时候我爸不放心把我一个人丢在家里,出来做事总带着我,我看得太多了。我如果是男孩,大概会顺理成章接他的班。对了,大城市里怎么办丧事?”

她沉默片刻:“我母亲半年前去世,登讣告后,至亲好友在家里开了一个小型追思会,她是妇产科医生,单位在殡仪馆开了追悼会,除了同事朋友,还有她以前的患者过来送行,火化之后送到陵园安葬。”

听起来确实肃穆得多,更具备葬礼应有的仪式感。可是我从懂事起,就看着眼前这样喧闹的场景一次次上演,对于死亡,我早已经麻木。我过去把大衣递给爸爸,接受旁边大婶的打趣,谢绝留下来吃饭,走了出来。

“你们有你们的风俗,我不想表现得矫情,可这场面我有点接受不了。”

“并不一直都是这么喜庆的。如果你想看庄严的画面,可以明天上午来看出殡前的路祭。老实讲,我爸在那时候还是蛮感人的。”

在买完衣服回家的路上,许可一直沉默。

必须要有一颗足够柔软的心,才能如此易于伤感吧。而一个三十四岁的女人要让心保持柔软,前提就是被一直保护得很好。想必她出身于良好的家庭,从小到大被爱包围,受最好的教育,读最好的大学,毕业后有上佳的职业,然后被一个好男人追求直至结婚,所以才会放大自己的情绪。

等我到了她那个年龄,大约已经刀枪不入了。

可是真的刀枪不入又有什么可恭喜的。这么一想,我也意兴阑珊了。

“我不想打探什么,许姐姐,所以我只问你一次,当然你可以不回答。”我在院门前站定,“你来这里,住进我家,并不是带着心事随机走到某处停下,对吗?”

她踌躇片刻:“你太聪明,小航。没错,我是拿到你家地址特意找来的。”

我的心再度提紧,连声音都有些颤抖:“为什么?”

“据我猜想,”她一字一字地说,“你的爸爸,何伯,应该也是我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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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着许可,她也看着我,一脸紧张,仿佛在等我点头认可她的身份。我说:“这里风大,你进去吧。”

她茫然:“那你呢?”

“我出去走走。”

我丢下她径直走开,其实并没走远,只是过了小街,到对面洪姨家里。

洪姨烧的猪蹄非常好吃,肥而不腻,软糯入味,我一口气吃掉了大半盘,弄得满手满嘴都是油光,她看得眉开眼笑。

“我还以为你再不肯来我家吃饭了。”

“谁说的,闻到烧猪蹄的香味我就自动过来了。”

“不生我的气了吧?”

我笑:“我从来不对跟我讲真话的人生气。”

“我都说我当时醉了,你再这么说,你爸越发不会理我了。”

“好了好了,你喝多了,讲什么都不作数。”

洪姨做松一口气状:“你这么想就对了。你爸可是把我骂得狗血淋头,吓得我这段时间都只能趁他不在再去你家串门。”

我从小就知道我生活在一个跟其他人不同的家庭里。

我爸爸是一个“师傅”,更准确地讲,他料理丧事。这职业不怎么上道,收入也只够维持生活而已,可是他身材高大,模样不差,说话声音低沉好听,谈吐举止之间有着不同于周围男人的气质,女人缘一向颇好,不要说邻近乡里的中年妇女,连洪姨这样有一份正经工作的寡妇也对他很有好感。他不是本地人,大约二十年前和张爷爷一起过来定居,张爷爷倒是出生于本地,不过一向四处游荡不定。在张爷爷的撮合下,爸爸与他老家的远房侄女结了婚,但两人感情平淡,不到两年便离婚了,身边却突然多了个刚出生的婴儿——那便是我,别人问起,他坦然说是他女儿,再无其他解释。

我当然不会是张爷爷侄女生的。她后来再嫁,过得不错,还带着孩子来走过亲戚,见到我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到我懂事的时候,听到邻居老太太、大婶们的一个说法:我是他与某个丈夫南下打工的已婚女人生的孩子,被他抱回来养活。非婚生这个身份当然不大妥当,不过我们小镇子的道德标准颇有弹性,一方面大家的观念都十分保守,强调家庭稳定,男大当婚,女大当嫁,鄙视所有不合规则离经叛道的事情;另一方面又抱着相对宽容的态度。不太离谱的丑闻非常适合拿来作为闲话主题,供他们带着优越感嘲笑、谈论,等新的话题出现,没人会揪着陈年旧事不放。

最有发言权的当然是张爷爷,我爸一直与他生活在一起,就算与他侄女离婚,也没见两人交恶。可惜他长年酗酒,以前最爱跟我闲扯他那些不着调的学问,比如相面、看手相、摸骨、占卜、研究生辰八字和风水,到我开始关心身世问题时,他老年痴呆症也初现征兆,偏偏又有糖尿病,唯一关心的事就是食物,讲起话来颠三倒四,答非所问,严重时还会问我爸爸和我是谁,当然不可能讲清楚我的来路。

我直接拿这个故事去向我爸爸求证过,他面无表情听完,冷冷地说:“叫你练琴你不练,叫你临帖写毛笔字你说手疼,成天跟那些三姑六婆混一起,听这种无聊的东西,长大也会成个碎嘴子。”

他到底没有直接回答我,我也突然失去了追问的兴致。倒不是怕他骂我,他对我好得有些放任,最严厉的时刻也不过是那样沉下脸来说几句而已。只是我突然意识到,我想证实什么呢?有一个背叛家庭跟丈夫以外男人生孩子的女人当母亲,绝对算不上光彩的事,她如果不想承认,我似乎也不必非要找她出来相认。

我再长大一点,成了一个众人公认尖刻而略为古怪的孩子,喜怒无常,说翻脸就翻脸,就再没多少人拿我当面开玩笑谈起这件事了。

说来说去,我有一个有趣的、跟别人不一样的父亲,他对我很好。我目光所及的那些完整家庭过着沉闷无聊的生活,并没太多值得我羡慕的地方。总之,我没觉得没有母亲是多大的缺憾。

今年我考上大学,临去省城之前,爸爸做了一桌丰盛的晚餐,邀洪姨过来一起给我饯行。我们都喝了他自酿的杨梅酒,他看上去很开心,放量喝醉后睡着了。洪姨也喝高了,和我躺在院子里的大竹床上闲聊,说起我高考近乎超常的发挥,洪姨叹气:“他没白把你捡回来,小航。”

我一下僵住。洪姨兀自不觉:“你是有良心的孩子,好好念书,以后工作了,可要好好孝敬他。”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努力控制住自己,缓缓坐起来,哑声问:“这么说我根本不是他亲生的?”

洪姨已经醉得迷迷糊糊,嘴里只发得出单音节的“嗯嗯哦哦”,再没回答我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