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守恪的女朋友。”

“啧啧,他一个书呆子居然找这么恶毒的女朋友。快告诉我,你是怎么喷回去的,一定精彩。”

让他失望了,我当时实在是心不在焉,又意识到她是在为赵守恪来管我不去上课的事吃飞醋,并没反讽回去,倒是跟我在一起的同学,另一个来自小县城的女孩子跳起来发作了,她们吵作一团,我却只管躺着望天发呆。

“明天我带你去剪头发买衣服,包你脱胎换骨。哎,你怎么了?”

我只是不知不觉哭了而已。不知为什么,悲从中来,不可断绝,先只是流眼泪,然后开始抽泣,止也止不住,周锐没有办法,只得拖着我出了酒吧。

“你这酒品,以后再不敢带你喝酒了。”

冷风吹得我面颊冰凉,我用衣袖抹着源源不断流下来的泪水,嘟哝着:“真没意思,小时候老看张爷爷喝酒后拍手唱歌,high(兴奋)到不行,还以为喝醉应该是件很开心的事。”

“你不像你家那位和尚爷爷,倒像我们家三大爷,他老人家一喝多就是悲从中来,大哭大闹,无比伤心,历数这么多年来有多少人对不住他,排第一位的总是我爸,按他的说法,我爸是富了就得意忘形忘恩负义的典型。”

“他对你爸有什么恩?”

他挠头:“大概就是很久以前我爷爷非常败家,弄得一度揭不开锅,我爸去他家混过饭。”

我蹲下来哈哈大笑:“原来你家有混饭吃的传统。”

“不止,还有败家的传统呢。我那个爸爸,指不定哪天又会把钱折腾光。喂,你又哭又笑是要闹哪样啊?”

我也不知道。

_2

周锐把我送到许可家里,但他不肯住下:“我去小区对面的酒店很方便。”

许可扶住我,把我带到客房,交代哪边是客卫,不如先去洗个澡再睡觉。

我进了卫生间,里面设施齐全,深蓝色瓷砖地面配白色墙面,淋浴间前铺着雪白的地巾,架上放了大叠的厚实白色毛巾,门后挂着浴衣,面盆上方是成套的洗浴护肤用品,到处一尘不染。我只得赞叹她的生活品质完全在我这个“小镇少女”的想象之外。

洗过澡后,热气蒸熏,我越发头重脚轻,昏昏沉沉回房,倒头躺下,睡得人事不知。

第二天醒来,我茫然看着陌生的房间,花了点时间才想起来自己在哪里。我找不到自己的衣服,只得裹了浴袍去卫生间洗漱。

从卫生间出来,我迎面碰上一个穿白色衬衫的男人,一下呆住,才意识到这个家还有个男主人。他微微一笑:“你好,慈航,我们见过面。我是许可的先生,孙亚欧。”

“许姐姐呢?”

“她去公司处理一点事情,很快就会回来。”

“我……找不到我的衣服,明明昨天脱在房间里的。”

他嘴角那个笑意加浓:“你昨晚从卫生间出来,进的是我们的主卧,客房是右边那间,衣服应该是许可帮你洗了,已经烘干放在主卧卫生间里。”

我的脸顿时火辣辣发烫,慌忙跑回卧室,穿过一个衣帽间,里面又有一个卫生间,我的全套衣服果然都叠得整整齐齐放在那里,我火速穿好衣服,却实在没脸出去,靠在床上绞着手指想要怎样才能不这么尴尬。

过了一会儿,他敲门叫我:“慈航,请出来吃早餐。”

“我不饿。”

“许可准备好的,临走嘱咐我一定要让你吃下去。”

碰上如此礼数周全的主人,我没奈何,只得出去。他笑道:“其实我才应该是比较尴尬的那个,我昨天应酬喝了点酒,回来得比较晚,打算直接进房上床的,幸好许可跑出来及时拖住了我,不然……”

我强作镇定地打断他:“你不用上班吗?”

“我今天出差,十一点的飞机,”他抬腕看看手表,“所以你只须再忍二十分钟,我就出门了。”

他这么若无其事,完全拿我当无性别动物看待,我再扭捏下去,未免更显小家子气,只得苦笑一下,坐下吃早餐,是全麦面包、果酱、牛奶。他回客厅继续对着笔记本电脑处理着文件。

我心神不定地吃着早点,突然问他:“你对你太太做的这件事怎么看?”

他反问:“你是指她执意寻亲?”

“你不介意她认回一个奇怪的父亲、一个奇怪的妹妹吗?她弟弟可是很警惕。”

他笑着摇头:“对我来说,不管她父亲是谁,她都还是她。至于奇怪的亲戚,坦白讲,我家也有不少,我早学会了不介意这件事。”

我也笑:“我真是自取其辱。”

“慈航,我没有要侮辱你的意思。除了喝醉酒后记不清方位,目前来看,你没什么奇怪的地方。可可对于想弄清自己身世这件事十分执着,你能配合她,确实是个善良的举动。”

我耸耸肩:“我总以为到她这个年龄,一切都应该看开看淡了。”

他的薄唇挂上一个好笑的表情,我有一瞬间屏住呼吸:唉,我只是倚小卖小,可是青春在成熟的美面前多少苍白,他真是一个好看的男人。

“我忘了十八岁的孩子与我们大概已经隔了无数条代沟。不幸的是,我们还没到看淡一切的时候,不一定有足够智慧看开所有的事。在很多问题上,我们甚至更加在意。再加上许可这个人,”他略微思索,“她凡事求完美,不肯容忍自己的生活出现不明不白的地方。请理解她。”

“我尽量。”

等孙亚欧到时间拎行李箱走后,我在这所房子里闲荡子一下,满足自己的窥视欲。

这个位于高层的公寓宽大、通透,装修简洁而有格调,家具陈设处处透着主人的品位。

我昨晚误入的那间主卧,面积颇大,除带了衣帽间与浴室,还连接一个小小的弧形阳台,墙壁刷成米白色,宽大的床上铺着花色复杂的百衲被,床尾有一个软榻,白色的梳妆台台面上干净清爽,什么也没放,床头柜上搁着一本厚厚的书,拿起来一看,是一本管理学方面的著作。

原本安排我住的客卧内全套深蓝色的床上用品,没有多余的装饰,看上去比较阳刚。

书房有一面墙的书柜,置物架上放着各色镶框照片,我拿起其中一个,是许可、许子东与一对中年男女的合影,我猜应该是他们的父母亲,那中年男人眉目严肃,略微发胖,是平常长相,没有任何特别之处;当妈妈的则侧身坐着,身姿笔直,头发烫成微卷,嘴角微带笑意,眉目端正,看得出年轻时必定是漂亮的。每个女孩子都想要这样一个看上去得体高雅的母亲吧。她跟我爸爸当年是什么关系?我无法想象下去。

“我长得还是有点像我妈妈的,对吗?”

许可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站在书房门口,我放下照片,有些讪讪:“嗯,眼睛很像。”

“我很想念她,慈航。”

那是自然。

“说来奇怪,她在世的时候,跟我并不亲密。她不是那种会抱着你亲、给你唱歌讲故事的妈妈,我们之间很少谈心。”她侧头,仿佛神驰于某段回忆之中,“她一切讲求合理,从来不发脾气,对待我和我弟弟,不像是一个母亲,而更像一个尽职尽责的长者。有的时候,我真希望她来一点真实的情绪反应,现在再一想,她在我的身世这个问题上都撒了谎,还能有什么真实的一面给我看。”

“我不知道真实的妈妈应该是什么样的。”

她顿时歉然:“对不起,慈航,我不该谈论这个。”

“没什么,我并不敏感,不为这事难过。嗯,我在你家随便乱转,请别介意。”

“没关系。那天我在你家盯着你爷爷的照片看,也想找到一点相似的地方。”

我失笑:“你要像他就麻烦了,绝对不可能有现在这么美。”

“我并不在乎皮相美。”

“那是因为你一直拥有皮相美,”我有点不耐烦,“许姐姐,你要长成我这样,就不会说这话了。”

“我没觉得你不好看啊。你长得很特别。”

“你去做下调查,看女生要‘长得特别’,还是‘长得特别美’。”

她被逗乐了:“不,我不必调查,你有特别的气质,让人过目难忘,相信我。”

我知道我从小就是比较另类的那种人,当然客气一点的说法就是特别,不过我不想再谈这个:“这是在哪里拍的?”

我拿起这张照片,他们夫妻穿着潜水服,在浅滩相拥而立,四周海水清澈碧蓝如玉,斑斓的小鱼在他们身边游动。

“那是塞班岛,前年假期去的。”

“这儿呢?”

“这是新西兰的皇后镇,我们自驾到那里待了两天。”

其他照片都是在不同地点旅游拍摄的,真是令人羡慕的一对。她仿佛看出我的心思,微微一笑:“我们没有孩子,不必储蓄教育费用,所以可以在玩的方面投入多一点。”

“更坚定了我以后不要孩子的决心。”

“啊,我没想这样影响你。其实有孩子也能带来不同的人生乐趣……”

我嘻嘻笑:“我想法早已定型,不需要影响,像我这么自私的人,肯定不适合当母亲的。”

她苦笑,突然说:“对了,慈航,我需要向你坦白一件事,上次我从你家私自拿走了这个。”

她指的是书柜内一个裱好的镜框,我凑近点一看,里面是熟悉的工笔小楷字迹: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

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我忍不住笑:“哎,许姐姐,你口气这么严重,吓我一跳。不就是我爸练字随手写的一张纸吗?他又不是书法家,字又不值钱,一向随手写随手扔的。”

“我头一次这么不告自取,实在是看了之后感触很多,忍不住拿了回来。”

“我爸说过,佛家偈语爱打机锋,你想得越多,越觉得其中大有深意,未曾真正悟道反而会添烦恼。许姐姐,我去跟周锐碰面出去玩,晚饭不回来吃。”

她叮嘱我注意安全,不要回来得太晚,俨然一个母亲。我随口答应,一边却想,她与我好像生活在不同的空间里,相隔何止代沟。

_3

除了空气里总有一点消毒水气息之外,医学院看起来与一般大学无异。我不知道坐在实验室外等待的人,是不是都这样忐忑不安,强作镇定。

许子东终于将结果拿出来,递给许可,她看过之后面色苍白,手指微微颤抖:“对不起,慈航,我弄错了。”

我没有吭声。

她喃喃地说:“可是,这怎么可能?那个时候妈妈明明是和他……不可能还有其他人。”

许子东扶住她:“姐,不要再纠结于这个问题了。我们始终是姐弟。”

她痛苦地摇头:“你不明白,子东。”

我问她:“你为什么一定要认一个父亲?”

她惊讶地看着我。我补充道:“明摆着嘛,你有自己完整的生活,富足优越,有丈夫、弟弟,还有小姨,这么多亲人还不够吗?何必非要去认一个潦倒的陌生人当父亲。”

“我猜所有人都渴望知道自己的生命来自哪里。”

我顿时无话可说。

“一想到我永远也得不到答案,就觉得绝望。”她摇摇头,努力镇定心神,不肯失态,“不好意思,慈航,谢谢你肯来省城,至少我可以断一个痴念,再不会去打搅你们了。”

这似乎是我要的结果,我本该大大地松一口气,可是我心底有个声音说:何慈航,你简直自私得可耻。

我挨不过这个自我谴责,惨淡地笑:“该说对不起的那个人是我。许姐姐,你仍旧可能是我爸爸的女儿。今天的检测只证实了一件事,我确实是他捡来的。”

许家姐弟震惊地看着我,我摊一摊手:“他一直否认,我也情愿相信他,可是有些事骗不了自己。跟你不一样,我是知道答案的,只是不肯面对。陪你来做检测,我存着很多念头,最虚妄的就是也许能检测出我们有血缘关系,那我就算永远不知道妈妈是谁也没关系,至少我不是一个被捡回来的孩子。眼下这个结果,在我意料之中,我不过是想让你死心。”

“可是……”

“可是我高估了自己,我做不到就这么剥夺你们相认的可能,更重要的是,我不能这样对爸爸。你要是还想检测,就去说服他吧。他的心其实很软,你多磨一下,他肯定会答应的。我先走了。”

“慈航,你去哪儿?”

“回家啊。我跟周锐约好在长途车站碰面的。”

我拒绝让许可送我,上了出租车,然而我没去长途车站,而是在半道下了车,信步在一条陌生的大街上走着。

省城没有下雪,天气阴沉,来往行人匆匆,看上去每个人都有目标。

手机响起,我接听,是爸爸打来的,说他仍在处理丧事,后天才能回家,然后叹气:“这名死者非常年轻,死于交通意外,亲人完全不能接受。要是有得选,我情愿料理老人的后事,大限一到,走得理所当然,大家视为喜丧,就算悲伤也是有限的。”

“我不许你走。”

他笑:“傻孩子,腊月里你对别人说这话是要挨骂的,幸而我不迷信。”

“你明明做的全是迷信的事,靠迷信谋生,真是自相矛盾。”

“又来损我了。”

“我不管,反正你不许走。”

“我能走去哪里。你在家放乖一点,叫那个周锐回家去,眼看要过年了,他这么混在外面不像话。”

“嗯。”

放下手机,我走进路边一家旅行社,看墙壁上的招贴画。西欧、北欧、中东、美加、日本、泰国……整个世界好像都在向我招手,接待小姐迎上来,笑眯眯问我想去哪里,我反问:“三千块钱,今天出发,能晒太阳的地方是哪里?”

两个小时后,我已经到了机场进安检。领队发给我一顶小红帽,我放眼一看,周围大约有三十个戴着同样帽子的爷爷奶奶与大伯大婶,聒噪得无以复加。

我给周锐发了条短信,让他回家,告诉我爸,我出去晒几天太阳就回,不必担心,然后关掉了手机。

上了飞机,这群团友兴奋依旧,先是大费周章地调换座位,好容易坐定下来,隔着走道谈笑风生,不时传递各种零食,动辄大声呼唤空姐,要求续饮料、拿毛毯,要求多多。

我木然坐在他们中间,充耳不闻。

_4

阳光确实可以驱散很多阴郁的情绪。

三亚的天空碧蓝如洗,白云大团大团聚集,仿佛伸手可及,空气清透得没有丝毫尘埃,紫外线强烈到让我睁不开眼睛。在这样的天空下如果还一直郁郁寡欢,的确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头天晚上,我们下飞机之后,导游召集我们上了大巴,拖去一个偏僻的酒店,分配房卡,我与一个老太太住一个标间,别人还在围着导游吵嚷货不对板,说好的海景四星怎么变成了前面马路后面工地离海还有几站路,我一声不响回房躺下,根本懒得理睬。老太太进来后和我搭讪,我也只“嗯嗯哦哦”敷衍过去。

我脱去穿来的厚衣服,按部就班地跟他们走着行程,森林公园、植物园、海滩、蜈支洲、天涯海角……其他人忙着拍照,我听听讲解,如东风过马耳,看看花、捡捡贝壳,累了就原地晒太阳,按时集合,不挑剔难吃的团餐,不骂滥竽充数的景点,别人问我什么我都“嗯嗯哦哦”敷衍过去,简直堪称模范客人。

导游小张是南方人,满面笑容里透着精明,几天时间里把那些难伺候的客人招呼得服服帖帖,对我唯一的不满是我进什么店都不消费:“都像你这样,我要喝海风了。”

不过我拉出空空如也的口袋给他看,他乐了:“小妹妹,你真是穷得够坦荡。”然后又疑惑,“喂,你不是情变了来玩一趟然后打算想不开的吧,千万不要给我添麻烦。”

轮到我乐了,大力拍他肩膀:“你想象力这么丰富,可以去当导演,只当导游可惜了。”

他认真地说:“不骗你,我以前真遇到过这种事。我带的团里一个女的,长得还挺好看,从第一天就有点神道道的,在蜈支洲岛爬上海边岩石,把身上的钱掏出来往下扔,撒得到处都是,大喊大叫说不想活了。急得我在底下恨不能给她下跪,后来还是出动警察才把她拉下来。”

“相信我,我要是有钱,绝对进店大买特买支持你,不会那样白白乱丢。”

他哈哈大笑,大约我的样子虽然古怪不像游客,但实在也不忧郁厌世,他放下心来:“等一会儿去南山,你能看到你的名字写在牌匾上,威风得很呢。”

到了南山,我才知道,小张说的是其中一个园区,叫慈航普度园。

我哑然失笑,想起前几天我对许可说的话:苦海无边,何来慈航普度啊。哪怕明晃晃挂出来,也是虚幻。

我爸是一个半途还俗的和尚的徒弟,从事的职业充满超度往生之类的仪式,又给我取了一个带佛教色彩的名字,却总说他不迷信。也许他只是什么都姑妄听之姑妄信之吧。

我跑到天涯海角这么远的地方,仍旧找不出能让自己渡过这一关的办法。

南山旅游区很大,我漫无目的地乱转,不知不觉走到了海边,前方出现一尊百余米高的海上观音,远远看去,宝相庄严,身后风起云涌,足下海静波平。如果真有救赎,当然适合出现在这样宛如梦境的远方。

信众纷纷合十礼拜。而我不知道我能求什么。

也许他们已经父女相认,握手言欢,甚至是抱头痛哭吧。听说血缘是人与人所有联系中最强悍的一环,哪怕他们三十多年不见,也改变不了什么,她仍旧辗转找到了他。

也许我该祈求与我有血缘关系的人快快现身?

这个念头一起,我就打了个冷战。太可笑了,我提醒自己,你是被“捡回来的”,当年像一袋垃圾、一条瘸腿的小狗,被人随手丢弃,他们根本不会做出哪怕一丝找到你的努力。

而且,我怎么会想要一个陌生人跑到面前来与我相认?

十多年来,我生命里唯一的亲人是何原平。

然而,他是别人的父亲,他真正的女儿美丽、成熟、温和,神态宁静,有良好的教养,跟我截然不同。只要我不从中作梗,他们相认起来应该没什么阻碍。

旁边一个人轻轻碰下我的手肘,我转过头去,是一个满面皱纹、样子和气的瘦小老太太,背着香袋,递给我一张纸巾,我才知道,我又哭了。

我哭点一向算高的,但是这段时间简直随时都能落泪,昨天半夜梦醒居然发现枕头是湿的。

我向老太太道谢,拿纸巾狠狠捂住脸,在心里对自己大喝一声:何慈航你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