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昨天给我打电话,说你一直不跟他联系,也不回复他的电话,是不是还在为那天跟姑姑吵架生气?”

我哪里还有余力去在意这件事。我不知道跟这个我一直称之为父亲的人说什么才好,既做不到若无其事,当然更没办法开口问他:你为什么会娶一个怀着别人孩子的女人当妻子,你知道我亲生父亲是谁吗?

“姐,爸爸也许不算最佳父亲,但你也得承认,他从小对你和我是一视同仁的。”

父亲是老派人,对子女都不亲热,而且坚信男孩子负责传宗接代,所以对子东更严格一些。知道我并不是他亲生的,所以我根本没有底气去计较他一向的冷漠。

“我明白。周末我会过去,马上入冬了,他的被子也该换换了。”

我与亚欧处于冷战之中,我提不起精神和他坐下来好好沟通。毕竟这一团乱麻,我无法解释。

而我的工作也陷于胶着状态,我在这家公司工作了六年,经历高层人事变动之后,我意识到以前付出的努力差不多被一笔勾销,再无升职的可能。正在这时,我的学长卢湛开设的咨询管理公司业务拓展到本地,约我见面。我与他讨论起我面临的职业困境,本意只是想听听他的建议,他却突然邀我过去工作。我很意外,请他让我考虑一下。回家仔细权衡之后,我觉得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打电话给卢湛,接受了这份工作。元旦之后,我便向公司提出辞职,花了两周时间进行交接,与同事话别,拿回自己的东西,预备过完春节去新公司上班。

空闲下来,我到底忍不住开车前往梅姨给我的地址。

他住的地方叫李集,与清岗在相反的方向,离省城有上百公里路程,距县城有十多公里,沿途路牌尽是类似地名:王集、张集、罗集……仿佛百家姓里每个姓氏都各自聚集生活形成了镇子。到了李集后,我发现那里完全不是我想象中的古朴安静的小镇,看上去和省城的郊区没什么两样,整齐的楼房混合着砖瓦民房,没什么旧式建筑,居民众多,十分热闹。

他的住所是一座简单的砖瓦结构两层楼房,看上去有些年头,前面带一个院子,院门上贴着褪色残破的对联,字体是颇有功力的隶书,内容不是其他人家门上的吉利话,而是:闲饮窗前三杯酒,笑看堂外一树花。

院门虚掩,可以看到里面坐着一个女孩子,膝盖上摊着本书,却没有看,双手托腮,望天发呆,身边躺着条黄狗。

梅姨曾告诉我,他有过一次短暂的婚姻,独自带着一个女儿,想到这女孩子也许是我的异母妹妹,我有种奇怪的感觉。

我想不出我该怎么开这个口。幸而这是一条背街小巷,我停车踟蹰良久,也没谁投来疑问的目光。

我抬手打算敲门,没想到院门一碰即开,倒吓了一跳,到底还是走进去,与那女孩子搭讪。她叫何慈航,很难用漂亮来定义她,她高出我半个头,非常瘦,四肢修长,脖子纤细,小小的面孔上有漆黑的眉毛、细长明亮的眼睛,鼻子尖而略翘,头发蓬松,带着一点天然的卷曲,紧紧绑成一条马尾,仍有无数碎发凌乱张扬着,明明长着一张稚嫩的面孔,却时时带点世故的神态,显得颇为精怪。她显然看出我另有目的,但还是让我住了下来。

我向来择床,在何家的第一个夜晚当然辗转反侧,一直到将近子夜时分,还是难以入睡,索性披上衣服走出来。寒气扑面而来,我打了个哆嗦,拢紧外套。只见院子一半隐在黑暗中,一半洒着月光,映照得地面如同结了一层薄薄冰霜,仿佛举步踏上便可发出细碎的破裂声。

这样默然独立,感官变得分外灵敏。檐头有一只猫悄然掠过,蜡梅的香气清冷溢满院落,风吹得树枝沙沙作响,屋内张爷爷翻身发出一连串梦呓呻吟……我久居城市,耳朵早已适应各类无处不在的噪声,而这里实在太过安静。安静到令我不安。

我心头油然浮起一个念头:我的到来,不仅会打破这样浓厚的寂静,也会搅乱别人平静的生活。

可是我已经没法让自己退回去了。

这是一个古怪的家庭。

老迈的张爷爷刚一见面便盯着我看,说了一句让我费解的诗句:好似将灯来觅火,不如安静莫劳心。我琢磨半天,不解其意。接下来,他基本忽略了我的存在,当然他忽略的其实是整个世界,除了要吃的东西之外,他时不时盘腿而坐,嘴里喃喃念叨,知道他是一位还俗的和尚,倒也不难理解。

何慈航似乎也沉浸于自己的世界之中,异样沉默,偶尔投射到我身上的目光十分复杂,仿佛在心里估量着我这个不速之客。

家里所有的房门都敞开着,可以随便出入,其中一间看起来属于何原平。挂着蚊帐的木架床靠墙摆放,另一边是一列靠墙壁的简陋书架,上面摆满了书,既有《王阳明全集》《资治通鉴》,也不乏《常见农作物病虫害防治》,跨度很大,总体来说,还是历史古籍居多。我随意看着,到最下面一排,一下蹲了下去,那是一套陈旧的《静静的顿河》。我抽出其中一本,是1986年的版本,随着时间流逝,书页已经有些泛黄。妈妈在少女时代读过这本小说,后来凭记忆在清岗向同伴们复述打发山村的漫漫长夜,而他的书架上放着的这套书,有着明显的反复阅读的痕迹,我想这绝对不是一个巧合。我一直蹲到腿发麻,才将书放回原处站起来。

靠窗放着一张简单的长条桌,上面摆着笔墨纸砚,笔筒内各种尺寸的毛笔林立着,大叠写着毛笔字的白纸随意堆放,翻了翻,除了佛家偈语,确实还抄了不少《资治通鉴》,有一丝不苟的工笔小楷,也有工整的隶书和随性的草书。

等了两天,终于见到何原平。

我想象过血缘联系也许会让我们的第一次见面有别于陌生人,但是,我失望了。

他已经老了,看上去十分普通,从目光到身姿都透着倦意。我试图在他脸上寻找能让我感到亲切与似曾相识的部分,却不得要领。仅凭相貌我推断不出结果。

他还从事一个我根本无法理解的职业:和尚的徒弟、神汉、师傅、丧事承办人。

他十分客气,然而那种一看而知的距离感让我完全失去了对他开口的勇气。

孙亚欧追踪而来。

“我出一趟差回来,家里就人去楼空,要不是子东拦着,我大概得报警了。”

“我以为最多待两天就能回去。子东全都跟你说了?”

他嘲讽地说:“子东比你周到,只讲了你在这里,想要确认一些事情。至于是什么事,他认为还是你自己跟我说比较好一些。”

“亚欧,我突然发现我不是我父亲的女儿,我的生父另有其人……”这一切听起来多么荒唐。可是到这一步,也只能说了。

饶是亚欧平时对什么都能保持一个不动声色的态度,也愕然了。

我苦笑:“我并不想瞒你,只是这件事……不知道怎么说才好,毕竟我自己到现在也没弄明白。”

他神情缓和下来,伸手抚我的头发:“一开始你就该告诉我的,至少不用一个人撑着。对不起,我这段时间总不在家。”

那一刻我几乎想扑进他怀里,将整个世界抛到身后。可是一个动念竟然没办法下意识付诸行动,想到亲如夫妻,竟也隔膜至此,心不能不觉得悲凉。

天色已晚,我跟慈航打个招呼,送他去镇上的宾馆,守在前台的大姐扫视我们,登记他的身份证,丢过来一把钥匙,一脸略带鄙视的心照不宣。

我们上楼,他说:“这位大姐肯定拿我们当搞婚外恋的狗男女了。”

活到三十四岁,在别人眼里,我一直是循规蹈矩的,端庄得有点乏味。在这偏僻小镇里卫生状况存疑的宾馆里竟被当成偷情女人,真是一个新鲜的体验,我忍不住觉得好笑。

他打开门,我进去按亮灯,扫视房间的陈设,设施还算齐全,只是什么都透着廉价与潦草敷衍。我正要说话,他已经将我按在墙壁上,附到我耳边轻声说:“放松,放松,至少不要辜负大姐的想象力。”

他开始吻我,我并不想与他较劲。

在何家待了两天,何慈航看上去满怀心事,犹如一只小刺猬,竖着全身尖刺,眼神警觉,防卫姿态一看可知。我不知道是不是我这不速之客登门让她意识到了什么,可是我又何尝轻松。从看到父亲体检报告的那一刻起,我就处于紧绷状态,各种念头在心里此起彼伏,无法理出一个清晰的头绪,整个人已经被弄得疲惫不堪。

他的吻火热,推我躺到床上,我略微不放心:“希望他们清洁做得到位。”

他停住,伏到我肩头直笑:“你的洁癖真是无药可救了。”

是的,我出差都带消毒药水与信封式睡袋,他曾取笑我无数次。我无可奈何,自嘲地说:“所以我不可能像小姨那样去远足露营。”

他不理会我,开始解我的衣服,径直一路吻下去。跟过去一样,他有足够的技巧,又足够了解我的身体。过去几个月里,我回避与他亲密,正是恐惧他的这份了解,害怕自己太轻易屈从于欲望,过后更加纠结。我想推开他,他将我的手固定住,凝视我:“可可,记不记得我们的第一次——”

我当然记得,那是多年前的一个深夜,也是这样的寒冬,他当时租住着旧居民楼的一间公寓,跟这个小宾馆一样,塑钢窗不甚严实,被吹得发出“呜呜”轻响。他的吻初次落在我的皮肤上,灼热得宛如可以烙下印记。

那么遥远,恍如隔了几个世纪。可是那个时候我狂热地爱着他,清晰记得当时他的体温、他的气味都能引起我阵阵战栗。而此刻,外面北风同样呼啸,夜色渐浓,寒意更深,也许在脆弱时刻,只有拥抱可以取暖,只有纵情可以忘忧。

回忆带来的惆怅与软弱让我无法再拒绝他的靠近。

载沉载浮,似梦似醒,疑真疑幻……那些沉重的痛竟然似乎暂时被抽离这具肉身。我躺在他怀中,感激这样近于不真实的飘浮轻盈。

“跟我回去吧,我们重新好好来过。”

我按住他的唇,不让他拿真实世界来打扰我。

第二天,我们差不多同时醒来,他靠在床头,看着我穿衣:“这么说,还是要弄个清楚才肯离开?”

“我需要知道答案。”

“可可,你有没有想过,答案也许对谁都没有好处。”

“可是不知道答案,我没办法说服自己放下。”

“那你有没有考虑你父亲的感受?他毕竟养育你长大,对你并没有亏欠。”

“我知道,我对他没有意见,只是想弄清楚自己的生活,亚欧,请理解我。”

他叹气:“好吧,我理解。但是不要强求,可可,我们早过了苦儿流浪记的年龄,作为一个成年人,你就是你,父亲是谁都无法改变这一点。不值得为这一点执念沉迷不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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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过去一样,亚欧永远是理性的,而且说服力强大。

我知道他说得全对,可我没办法就这么离开,不了了之。我到底还是跟何慈航说了:“你的爸爸,何伯,应该也是我的父亲。”

让我意外的是,她看上去出奇地镇定,仿佛她每天都要接待无数试图与她攀亲戚的不速之客,对此已经司空见惯。这精怪少女与神汉组成的奇特家庭,实在太不一般了。

我们拥被坐在一张床上,我讲了我发现此事的始末,当然,我省略了母亲那段不光彩的行为,只讲他们是在农村插队时的旧识,有着不一般的关系。她不置可否,并不追根究底。

对比她的平静,我简直是白年长了十多岁,难怪她看我的眼神时不时带点嘲讽我天真的意味。我疑惑,是不是我过去三十余年生活顺利,让我根本经不起一点意外发生?可是一个人从何而来,再怎么说也不是一件等闲小事啊。

我拿手机给她看,里面有梅姨保存的一张老照片,我翻拍下来。照片上有五个年轻人,三男两女,我指着靠右边的女孩子:“那是我妈妈,她旁边是梅姨。左边第一个是你爸爸,他旁边的那个矮个子男生被招工,另一个胖一点的被推荐上大学,剩下的三个人送行,在县城照相馆拍下了这张照片留念。”

他们全都穿着灰蓝色制服,年轻的面孔被定格在小小的照片之中,有人表情严肃,有人微微含笑。何慈航长久看着,好一会儿才将手机还给我:“这还是我第一次看到爸爸年轻时候的样子。”

“我并不想贸然干扰你们的生活,慈航,我只想弄清这件事。”

“哦。他明天上午主持路祭,送陈老太太上山安葬之后会回家,你可以直接问他。”

我迟疑,她笑了,依旧略带着一点嘲弄的意味:“放心,虽然他不是绝对诚实,但一般情况下,他不会撒谎。不早了,去睡吧。”

我又度过了失眠易醒的一晚,早上起来,发现下起了零星小雪。这里接近山区,比平原地区寒意更重一些。

慈航的房门紧闭着,我不想打扰她,穿好衣服,走到那家办丧事的人家,发现路边白幡招展,花圈罗列,布置了一个灵棚,旁边有很多邻居围观,那一家人果然全数跪着,穿着白色粗麻布孝服,头上缚着长长的孝布。

何伯正主持着一个陌生的仪式。他用当地方言吟诵着悼词的东西,讲述逝去的老太太的一生以及亲人的追思,半文半白,我只能听懂零星的字句,“少时艰难”“辛苦一生”“待到重阳日,思亲不见亲”“人间从无双全法,不如意事常八九”“尘归尘来土归土,各有因缘不强求”……按照我有限的认识,他这篇祭文,很难按宗教归属做严格的划分,可是没人追究这一点,他神情庄重,声音低沉而有穿透力,应和着亲人的悲恸,甚至可以打动事不关己的围观者,这就足够了。

路祭结束,送葬的人启程去殡仪馆,围观的人散去。

何伯收拾着他的东西,抬眼看到我,微微一怔,走了过来:“我不知道许小姐对于民俗这么有兴趣。”

我再也管不了其他,直直看着他:“请问你认识一个叫严小燕的人吗?”

他的表情瞬间凝固,没有回答。

“她是我妈妈。”

隔了许久,他说:“哦。”

我简直要抓狂。我不知道我到底指望从他那里得到什么样的回应,可这个“哦”实在太说不过去了。

“请如实告诉我,我是你的女儿吗?”

他脸上这才有了表情,却不是惊讶,而是张口结舌,仿佛有人突然来跟他说:喂,你刚才念悼词送走的那个陈老太太活过来了。我一下也慌乱了,嗫嚅道:“我今年三十四岁,1977年8月20日出生,也许当年我妈妈没跟你说她怀孕了。”

他突然恢复了镇定:“当然没有,我还没到如此健忘的年龄。对不起,许小姐,我想你弄错了。”

“怎么可能?我去找过梅姨。”

他欲言又止,这时有人叫他,他答应一声:“我要走了,许小姐,有什么话,等我回来再说吧。不过,”他摇摇头,“关于这件事,我也确实没什么可说的。”

送葬的车辆排成长队开走,承办丧事的人开始拆除灵棚,收拾音响,街道恢复成正常模样。雪越下越大,一片一片在眼前回旋飞舞。我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不知过了多久,头顶上遮了一把伞,我回头一看,何慈航站在身后,她问我:“我爸爸怎么说?”

我摇头:“他甚至不肯承认他认识我母亲。”

“也许你确实弄错了。”

“不,我确信他是我的父亲。我提到我母亲时,从他的表情看得出,他们远不只认识那样简单。这也不能怪他,毕竟我妈妈当年……非常对不起他。”

她好像没有一般少女的好奇心,竟然根本不追问是怎么个对不起法,沉默一会儿问我:“你打算怎么办?”

“我不知道,我必须尊重他的意愿,总不能扯他一根头发去验DNA吧,也许我该先回省城。”

“那我把你的房租还你。”

“不用,我已经来打扰了好几天,而且我们很可能是异母姐妹,这算是我给你的零用钱。”

她神情空茫,显然注意力既不在我这个突然自封的姐姐身上,也不在钱上面,隔了一会儿,她突然说:“从理论上来讲,如果你跟我一起去验DNA,也能证明我们是否同父,对吧?”

我眼睛一亮,我与子东正是这样验证的,没料到她竟然主动提出这个方案。

“你愿意吗?”

“没必要留个谜不解开。”

“那得去省城,要不过年之后我们约个时间?”

“今天就去吧。”她反问我,“你不想快点知道答案?”

我当然想,踌躇一下:“DNA鉴定通常七天才能拿到结果,我可以找我弟弟同学的实验室做加急,也最少需要两天时间。你怎么跟你爸爸说?”

她耸耸肩:“我根本不必说。刚才又有人到家里来请他办丧事,我叫他们直接过去找他了,他过几天才能回来。”

“那你爷爷……”

“我会托洪姨给他做饭,提醒他按时吃药。没事的,我去上大学,爸爸出去做事的时候,都是这样安排的。”

她的态度实在太轻描淡写,仿佛面对的不是关于亲缘关系的鉴定,而是决定买件上衣而已。就这样把一个女孩子带到省城,我觉得有些不妥,可是正如慈航所言,我实在太渴望知道答案,不愿意就此罢手。

第三章

十多年来,我生命里唯一的亲人是何原平。

然而,他是别人的父亲,他真正的女儿美丽、成熟、温和,神态宁静,有良好的教养,跟我截然不同。

——何慈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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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可为我做着介绍:“这是我弟弟,许子东,他是一名内科医生。”她介绍我,“她是我在电话中提到的小妹妹,何慈航。”

许子东是一个清瘦的年轻男人,戴着细黑框眼镜,看上去二十七八的样子,不同于许可丈夫那种一看可知的英俊,许子东的长相、衣着都不算打眼,但五官俊秀,文质彬彬,有着标准专业人士的睿智气质。我暗暗喝彩,这一家人至少从外在来看,各有各的出色之处。

他比许可冷淡得多,草草与我点头,显然完全不赞同他姐姐的计划,但又拗不过她。他带我们去一个医学院的实验室,安排我先取了血液样本。我出来后,他看着我:“何小姐,我不知道我姐姐是怎么说服你的,不过我希望你知道,这里只是具有基因鉴定能力的实验室,不能做司法鉴定,出来的结果并不具法律效力。”

我笑:“你不必担心凭空多出一个妹妹扯不清干系,我习惯是我家里唯一的小孩,并不像令姐那样喜欢到处认亲。”

我说话这么刻薄,他不仅没有反驳,脸居然还微微一红,看上去颇有些尴尬。唉,他们姐弟俩都如此皮薄,想来很少跟我这样讲话直接的人打交道。

周锐坚持要跟我同来,他一直等在外面,见我们出来,马上拖我到一边:“你是不是得了什么病?”

我哭笑不得:“你才有病。”

“好端端跑来这种地方干什么?”

我无法回答他,因为我也不大知道我在干什么。许可确信我爸爸是她父亲,并想证实这一点,而我呢?我心里的寒意越来越浓。

周锐握住我的手:“是不是着凉了?手这么冷。”

我摇头:“我们出去玩吧。逛街,泡吧,看电影。”

他闻言大喜,马上把别的事抛开。我跟许可告别,她诧异:“你们两个人生地不熟,想玩什么,我陪你们好了。”

许子东讪笑:“姐,他们这年龄,不需要保姆跟着。”

许可仍旧不放心,把她家地址和电话写给我:“晚上住我那里比较安全,地方足够大。”等我们走出几步,她仍追上来叮嘱,“时间多晚都一定要回来啊。”

省城当然远远繁华热闹过我们那个乏味的小镇。

算起来我已经在这里待了一个学期,但跟其他同学不一样,我带着心事入学,没心情像同学那样迫不及待去熟悉这个陌生的城市,更多是待在宿舍里发呆,逛的地方十分有限。但周锐常来省城,算得上熟门熟路了。

没找到好看的电影,我们先去溜冰,然后吃饭,打电动游戏,再找一家酒吧坐下。我头一次进这种地方,看什么都新鲜,只能让周锐替我点酒水。他给我要的是一种甜酒,我拿过来喝了一口,感觉并没有爸爸酿的梅子酒来得好喝。不过我也根本不在乎口味,没一会儿就喝了大半杯。

“喂喂,你不是存心想快快把自己灌醉好来占我便宜吧,我告诉你,我这人很有底线,反对酒后乱性的。”

我笑,伸手捏他的脸:“我要占你便宜还用得着拿酒壮胆?”

他也忍不住笑,打掉我的手:“别闹别闹,再闹我可当真了。记不记得那一次——”

我瞪得他住口。

他说的那一次,确实是在酒后。他去英国的前夜,我们买了啤酒,去他爸的废弃厂房聊天道别,喝了两瓶之后,他有点酒意,突然伸手抱我,嬉皮笑脸问我有没有试过接吻的味道,我摇头。“从来没有男生追求你吧,我来拯救你好了。”他开玩笑一般凑近,嘴唇贴上我的唇。柔软,温暖,带着酒的味道,灼热,陌生,不讨厌,奇特……厂房空旷,热热的晚风从高处的破玻璃窗刮过,我有些眩晕,不知道是因为喝下去的啤酒,还是身体接触带来的陌生反应。他似乎要进一步,我推开了他,两个皮厚的人都有些脸红,不好意思再看对方。那是我们最接近暧昧的一次。不过等他在英国安顿下来,上线与我聊天,我们便心照不宣再也没提起。

此刻酒吧里倒是流动着一种说不出来名目的气氛,各色声息蠢动,不乏打扮时髦光鲜的女孩子烟视媚行而过,我问周锐:“我是不是显得特别土?”

他看看我,坦白讲:“要我说实话吗?”

我泄气地挥手:“不必了,早有省城女孩子说我是标准小镇少女模板,不似纯粹农村来的那样土得纯朴可爱,从打扮到发型无一不散发半土不洋气息,再一作,就更让人厌烦了。”

“你是不是因为这个自尊心受挫不肯去上课啊?”

我怔一下,笑得伏到桌上:“我要敏感成这样,一早就活不下去了。”

“那倒也是。谁这么刻薄啊,是你同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