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些惊讶,子东甚至比我更不会吵架,他时刻与人保持距离,礼貌周全,我从未见过他这样当面直接指责一个人。他替我拉椅子,让我坐在俞咏文的对面,然后坐到旁边一张桌边,招手叫来服务员,指一指我:“请给这位女士一杯热牛奶,给我一杯拿铁。”

俞咏文呵呵一笑:“当然,你们占据道德制高点,完全可以认为我是不自重的。不过在我看来,对自己的最大尊重就是尊重自己内心的情感。”

子东随手拿一本杂志翻阅,并不理睬。我厌倦地说:“别表演绕口令了,俞小姐,讲正题。”

“我想问问你打算怎么做?”

“我有很多打算,但没一条与你有关。”

“眼下这种僵局持续下去有什么意义?”

“你这样拦住我,非要跟我谈的意义又在哪里呢?我看我们还是有话快说,俞小姐,我还要回家吃饭。”

“好吧,我就不废话了。许可,你也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女性,我不相信你会甘心沦为靠生孩子拴住老公的可悲角色。”

“各人过各人的生活,这你就不用操心了。”

“话不能这么说。当年如果我使出这一招,根本不可能有你什么事,可是我尊重亚欧的想法,退出了他的生活。现在亚欧跟你已经没有感情,你居然还怀孕,甚至准备生下孩子,这种不肯愿赌服输的态度,对谁都没有好处。”

我瞥见子东握着咖啡杯的手指因用力而指关节泛白,决定尽快结束这次令人蒙羞的谈话。

“俞小姐,我以为你等我这么久,非要找我谈,一定有套新鲜理论忍不住要与人分享,看来我想错了。我已经了解你想表达的意思,请少安毋躁,听一下我这边的说法:第一,在知道怀孕以前,我已经向亚欧提出离婚,这句话并不因我怀孕作废。”

俞咏文的眼睛不由自主地快速眨动几下:“但是他不可能跟一个孕妇离婚。”

“听说真爱是一种很强大的力量,能让人不顾一切,既然能驱使你来跟一个孕妇面对面谈判,当然也能让他来跟我谈离婚。”

“你……用不着仗着怀孕在我面前唱高调,这种小伎俩根本提不上台面。”

我苦笑了:“当然,唯一提得上台面的就是你伟大的爱情。可是我有胎儿需要照顾,有工作要忙,真没有跟你讨论这件事的时间。接下来要说的是第二点,你与亚欧打算如何发展,我不感兴趣,请不要再来骚扰我。”

“如果你痛快跟亚欧离婚,我们当然用不着再见面。”

“俞小姐,我现在确实相信你非常爱亚欧了,因为你看起来简直一点也不了解他。他从来都不可能需要别人来为他争取什么,更别提干扰左右他的决定。我与亚欧何时离婚,以什么条件离婚,完全是我跟他之间的事,和你一毛钱关系也没有。你是成年人了,再以这么天真烂漫的姿态出现非常不合适。”我转头对子东说,“结账吧,我们回家。”

过马路进了小区,子东要开口,我摇手示意他别作声,他被我的脸色吓到,扶我回家。我勉强支撑着,一进门便冲入卫生间对着马桶翻江倒海般大吐。我晨吐最厉害时也不过是干呕而已,这当然不是怀孕的生理反应。

吐完之后,我坐到浴缸边的地垫上喘息,子东倒水让我漱口,又递热毛巾给我,我拿毛巾捂住脸,哭了出来。子东坐到我身边,让我靠到他肩上。良久,我放下毛巾:“谢谢。”

“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讲。”

“如果身为弟弟都不能分担,那要弟弟有什么用。”

“你已经分担了,子东。”

我不能想象如果今天单独面对她会怎么样。倒不是怕她动粗,她自认占有了我丈夫对她的爱,带着居高临下的心理优势而来,而我害怕这样孤立无援的感觉。

“不要再想她了。”他不自觉问了与俞咏文相同的问题,“你有什么打算?”

“我会把孩子生下来。”

“但是……”

我摇头,他看着我的眼睛,没有再说下去。

“别说但是了,子东。所有的困难我都想过,最坏的可能无非是我要一个人带孩子生活。我想我能承受。”

我看得出他并不赞成,可再没说什么,只紧紧握住了我的手。我重新靠回他肩头,感激他这样沉默地陪伴。

第七章

许可和许子东姐弟两人都肯这样设身处地为别人着想,行事大方得体,性格宽容平和,对比下来,我真是既乖戾,又自以为是,莫非我的性格来自我完全不知根源的遗传?

想到这一点,我非常沮丧。

——何慈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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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子东颇受护士的欢迎——这一点是显而易见的,根本不需要特别的观察就能发现。他打过招呼之后,外科几名小护士对张爷爷护理得十分耐心,连对我爸爸和我的态度都很和蔼,而她们对着许子东讲话更不一样,声音娇柔,温柔可人,从眼神到肢体语言,亲近之意都表露无遗。可惜许子东的冰山气质并不只针对我一人,他对谁都保持着礼貌的冷淡,或者说冷淡的礼貌。在我看来,这两点是不一样的,具体不一样在什么地方,我说不清。

护士打听我跟他是什么关系,我只能含糊地说是“朋友”——原谅我不够诚实,我跟他其实连熟识都说不上,哪里谈得上是朋友。不过我不想失去护士对张爷爷的那几分另眼相看。

他与我的唯一一次对话是在张爷爷手术后的第二天。

爸爸出去吃饭,张爷爷在接受输液。我百无聊赖,盯着药水缓缓滴落,简直有催眠作用,不知不觉伏在床边打瞌睡了。被拍醒时,慌忙看输液袋,还有将近三分之一没打完,才松了口气。再一看,许子东医生正一身白袍站在旁边,宛如玉树临风,却一脸为难表情地看着我,我有些莫名其妙,也看着他。他迟疑了一下,举手示意我擦嘴角,我一摸,流了好长一道口水,禁不住扑哧笑了,一边擦一边说:“你不用替我难为情吧。”

他只得选择忽视我的调侃:“我有点事想问你,方便出来一下吗?”

我指一下输液架,他招手叫来一名护士,嘱咐她帮忙看着,那女孩点头不迭。

我随他走到走廊尽头站定,他说:“希望你不要觉得我唐突,我并不是想打听你们的隐私……”

我叹气,打断他:“许医生,你做这么长铺垫,是想问我爸够不够钱交医药费吧?他没跟我说钱的事,但我猜答案肯定是不够,在大医院住院的花钱速度太惊人了。”

“我姐姐让我转告说她愿意代付医药费用。”

“请替我谢谢许姐姐的好意,但我不能自作主张接受。”

“也许你能劝一下你父亲。”

“他平时是很开明随和的人,但他有他的坚持和底线,我不能去触及。”

他点点头:“你看上去并不怎么发愁。”

“发愁有什么用?尽人事,安天命,总会有办法的。”

他显然对我这种不着边际的乐观持不赞成态度,可又不方便直接批评,我被他的表情逗乐了:“许医生,轮到我问你一个问题了。张爷爷的病能治好吗?”

他马上换回医生的职业面孔,字斟句酌地说:“据我了解,他的截肢手术是成功的。至于糖尿病酮症酸中毒还需要进一步治疗,这样才能防止出现新的溃烂。”

“用通俗的话翻译过来,大概就是:这病是不可能治好的,不继续恶化就该烧香还神了。对吧?”

他又现出那种为难的表情,我摇摇头:“唉,算了,猜也猜到了。”

“对不起。”

“没什么,医生负责治疗,并不负责科幻逆转。”

“所有家属都能像你这样想就好了。”

“我并不是通情达理,只是对一切都不抱有盲目期望而已。对了,许姐姐还好吧?”

“她还好,只是最近不大方便来医院。”

“这么说她决定留下孩子了?”

他略为惊讶,显然不理解他姐姐怎么会跟我讲到这件事,但还是点点头。通常情况下,我都不爱管闲事,不过也不知为什么,对于许可总有些放心不下。我迟疑一下,还是说:“你注意一下她的情绪。”

他十分敏感,盯着我问:“她还对你说过什么?”

“没有。只是……”我还是决定讲出来,“我看到过她先生跟另一个女人在一起,样子亲密。”

“你没对她说吧?”

“许医生,你姐姐那样心思细腻的人,绝对不可能对自己的婚姻状况后知后觉,她不需要我去通报这种情况。我只是提醒你,注意关心一下她。”

他默然,我也不打算再说什么,转身回了病房。

张爷爷情况稳定之后,转回到内科病房继续治疗。

这天周锐陪我一起从学校过来,我见爸爸站在窗前发呆,便安慰他:“他只是截去了半只脚掌,无非走路会跛一点,反正他又不用参加赛跑。”

爸爸苦笑,没有放轻松的表情。我试探地问:“是不是钱不够用了?”

他摇头,我“切”了一声:“用不着瞒我,你有多少家底,我还不知道?给我交学费都花了好多,你又这么长时间守在医院没收入。”

“这个不用你操心。”

“我操心也没用,最多省个早餐钱给你。”

他再次苦笑:“不许不吃早餐。”

我却不能不考虑到实际问题:“我听23床陪护的阿姨说,不交钱就会停药,那可怎么办?”

周锐插话:“要不然我装病,看看能不能从我爸那里骗点钱过来。”

爸爸瞪他一眼:“你消停点,少想这种没出息的点子。”

周锐只得挠头闭嘴。我笑:“要不是他爸拉张爷爷去庙里,张爷爷也不至于病成这样,他爸出点钱也是应该的。”

爸爸沉下脸来:“别胡扯,你们两个都不许给我惹事。我会去想办法。”

“你能有什么办法。”

他站起来,拿起外套:“去借钱。”

我疑惑:“都快六点了,长途车该收班了吧?”

“我就在省城借。”

“你在省城还认识谁?”

他没有回答,只说:“我去去就回,你守在这里,看到输液快完了就去叫护士。”

我问周锐:“你觉不觉得我爸今天表情好奇怪。”

周锐没当回事:“谁缺钱的时候表情都不可能正常。”他站起来将身上所有口袋掏空,摊到床单上,拿了一张五十元的钞票出来,“剩下的你收起来。”

“干吗?还没到向你追讨饭钱的时候,你别急。”

“我知道你干得出来不吃早餐这种事。”

“那你呢?”

“以你的姿色,不可能有人来买饭养你。我就不一样了。总会有人怜香惜玉不忍心看我饿死,抢着来给我埋单的。”

我气得笑,可又多少有些感动,叹气道:“我要能像你这么乐观就好了。”

“不难,只要你别胡思乱想就行。”

什么事到周锐那里都可以处理得特别简单,我不能不羡慕他。

原本周锐是打算拉我去与他那帮朋友一起出去玩,让我散散心,但等到晚上八点,爸爸还没回来,他的朋友不停打电话来催,我嫌烦便轰他走,他也确实在医院里坐不住,就先走了。

又等了一个小时,爸爸还没回来,我开始担心起来,拨打他的手机,已经关机,心里七上八下,无法安稳坐着,先是在走廊走来走去,再后来索性乘电梯下去,站在住院部入口处张望一阵,又惦记着楼上,回来打来热水替张爷爷擦洗,他突然问我:“原平呢?”

他现在比从前糊涂得更厉害了,多半时间都是一副空茫茫的样子,居然记得起我爸没回来,我只能含糊地说:“他就来,再等一下。”

我打发他躺下,等他睡着了,重新到电梯那里等着。

到了十点,没什么探视的人出入,我逐渐慌了神,强自镇定着,从口袋里掏出三枚硬币,蹲下来,双手合握住硬币摇几下,撒到地上,再捡起来重复着,忽然听一个声音从头顶上方传来:“你在干什么?”

我抬头一看,是许子东。

“占卜。”

他瞠然:“就算对医生不抱什么期望,也不用占卜吧。”

我懒得理他,努力回忆以前张爷爷教我的那些卦象,却发现记得似是而非,颓丧地叹气,想站起来,却已经蹲得腿有些发麻了,身子一歪,幸好许子东扶住了我。

他待我站定,松开手,问我:“算出什么结论了?”

“我爸应该快回来了。”

他被弄得啼笑皆非:“这也要算?听我姐说她一到你家,你张爷爷就给她看了相,看来你得了他的真传。”

“你知道什么?我爸说出去借钱,五点多出去,到现在还没回来,手机也关了。他在省城应该没有熟人啊,我快急死了。”

他敛了笑:“对不起。”停了一会儿,他问,“你老家那边有没有人知道他在这边的朋友的联系方式?”

“我打电话问了一圈,没人知道。我还问了张爷爷,他讲话颠三倒四,完全不知所云。”说到后来,我有点控制不住情绪了。我当然不想对着一个陌生人哭泣,只能匆忙打住,跑回了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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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手机时不时一响,然而都不是爸爸打来的。

洪姨问我:“你爸回来了吗?”

“没有。”

“别急别急,也许是有什么事耽搁了。他那么细心的人,不会有事的。”

这当然无法让我觉得宽慰。

赵守恪打来电话,说他今天没见过我爸。我也知道,我爸不可能去找他一个学生商谈借钱的事。

周锐说他要过来陪我,我拒绝了:“这里是医院,病房内多一个人都转不开身,你不要来添乱。”

照道理讲,我的性格算是独立。很小的时候,爸爸就经常出门做事,有时去偏远的村镇,会一走几天,但他走之前都会跟我讲好他去干什么,多长时间回来,然后交代洪姨帮忙照顾我,我根本无须担心。

这是我头一次完全不知道他的去向,与他失去联系,我内心忐忑不安,努力想说服自己镇定下来,不要胡思乱想,却越想越害怕,同时深悔刚才不该心血来潮去弄什么占卜——如果我没弄错,那个卦象颇为不吉。我只能安慰自己:你这半瓢水的手艺,能占准才怪。

又过了一个小时,爸爸还没回来。跟张爷爷同一个病房的有五位病人,连同陪护的家属全都已经睡着了,或高或低的鼾声此起彼伏,只有走廊的灯透进来的昏暗光线。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觉得孤单得可怕,只能走出来,坐在走廊上发呆。

不知坐了多久,许子东带着许可过来。许可说:“慈航,跟我走。”

“去哪儿?”

“子东告诉我,你父亲到现在还没回医院。我给他以前一起下乡插队的梅姨打了电话,她家人告诉我,梅姨刚好在今天下午回了省城的娘家,我拿到号码重新打给她。他们两个以前是同学、邻居,他们的父亲是同事,都住在化工厂老宿舍区里,现在那套房子由你父亲的哥哥住着,我们推测,你父亲应该只可能是去找他哥哥借钱了。”

我怔住。当然,我早就知道爸爸不是李集本地人,他的口音、举止做派与周围人全都不一样,身上一直有种异乡人的气质,但他从未提起他的家乡与亲人,更不曾有什么亲戚之间的往来。我以前竟然从来不知道他老家就在省城,还有一个哥哥。我那么爱他,依赖他,自认为也一定是他最爱的人,却对他的生活一无所知,强烈的挫败感让我讲不出话来。

许子东说:“我送你们过去。”

“你还要值班啊。”

“我跟主任说一声,请同事帮忙照看一下,太晚了,你又有身孕,我不放心。”

许子东开车,载着我们过江,到了一个老旧的居民区,这里的路名竟然就叫化工厂,然后分出化工厂南一路、东二路,临街外墙上都刷了一个大大的“拆”,在夜色中依然醒目。一位阿姨披了毛衣外套,独自在路口等着。许可连忙让许子东停车,我们下来。

“梅姨,这位妹妹就是我跟您说过的何慈航,抱歉这么晚还来打搅您。”

她微笑:“没事。我带你们去何家。”

这里路灯昏黄,楼房高低错落,方向更是横七竖八,毫无章法可言,楼间距狭窄,若没有熟人带路,真是很难找到。

许子东踌躇:“这么晚了,贸然上去敲人家的门不大好吧?”

我瞪他一眼:“你们留在下面,我一个人上去好啦。”

梅姨说:“不要紧,他们应该不会见怪。”

上到三楼,我敲门,过了好久,防盗门从里面打开,一个穿碎花睡衣的老太太隔着外面的铁栅栏门狐疑地打量我们,不高兴地说:“你们是谁,这么晚了来找谁?”

梅姨礼貌地说:“您好,我叫梅雪萍,住在前面单元,跟何原平是同学,请问何建国在家吗?”

她不答,反问:“你们有什么事?”

“她叫何慈航,是何原平的女儿,我们想问问,何原平今天有没有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