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人生的种种无可奈何,我们都得习惯、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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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咏文对于人生显然有着完全不同的理解。

她再度来找我,这次直接来了我的公司。我听到前台通报,有些动怒,却也不得不出来,将她带进会客室。

“你让我很难堪,俞小姐,我不希望再和你碰面了。难道我上次说得不够清楚?”

“但是我们之间的问题并没有解决。”

“解决?我没理解错的话,你想要的最佳解决方案是让我打掉孩子,然后同亚欧离婚,好让他无牵无挂与你结婚,是吗?”

她瞪大眼睛看着我,过了一会儿,她说:“你把我看得这么肤浅恶毒,时时表现得高贵冷艳,道德优越感大概已经快爆棚了,就冲这一点,也应该欢迎我出现在你面前啊。”

你看,和她这样总保持着少女心态的人斗嘴,简直是自取其辱,我哭笑不得:“好吧,对不起,我不该妄自揣测你的来意,可是横竖来看,你也不像是来忏悔不该介入别人的婚姻。”

“我没什么可忏悔的。能被人介入的婚姻,根本早就失去了爱情。”

“这很像是诡辩术的一种,听起来言之成理,不过别忘了,婚姻是两个成年人基于自愿订立的协议,除了爱情之外,责任是其中很重要的组成部分。我不会像你一样鄙弃无视这一部分。”

她微微一笑:“我没猜错,你果然要提到责任。我跟你分享一下我的成长过程好了。我父母一直关系不好,但他们为了我,始终维持着婚姻关系,直到把我送出国后,才悄悄离婚,居然又瞒了我将近三年,我才从一个亲戚那里得知这事。我打电话回去问妈妈,她倒先哭了,告诉我,在此之前,他们曾经不下四次写好了离婚协议,又一次次撕掉,理由都是:等文文上了中学再说,等文文高考之后再说,等文文独立一些再说。你知道我听了是什么感受?”

我当然不会按她的要求发问,只静静看着她,她耸耸肩:“我根本不感激他们。家里那种阴沉的气氛我早就受够了,从小到大,我都活在他们两个无休止的争吵之中,他们明明彼此憎恨,却打着为我好的旗号绑在一起,还自以为做出了无私的自我牺牲,为我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

“你现身说法,无非是想告诉我没有爱的婚姻对孩子没有好处吧,没问题,我基本同意。”

我平静的态度多少让她沉不住气了,她直接问:“那你们什么时候离婚?”

“俞小姐,结婚需要两个人,离婚也一样。我已经提出离婚,这个问题,你似乎不必再来问我。”

“亚欧现在很为难。”

“你不妨把你的故事讲给他听,让他下决心好了。”

“他是知道的。我听到父母离婚的消息时,正在美国念书。我心情很差,给他发了邮件,想倾诉一下,没想到过了一个月,他来看我了。他告诉我,他知道父母不和意味着什么,没人能选择在什么样的环境中成长,但长大以后,可以选择自己要过的生活。”

这件事她头次给我打电话便已经提到,我本该一直保持不动声色,但是,听着自己的丈夫跨越大洋给前任女友送去心灵鸡汤的细节,我再也做不到冷静,只能努力深深吸气,命令自己镇定下来。

“亚欧大概跟你说他不想离婚了,所以你又来找我,跟我讲这些话,我说得没错吧?”

“他不是不想离婚,只是不忍心在这种情况下抛弃你。”

“我经济独立,有能力独自承担当妈妈的责任,不会觉得离婚是被人抛弃。所以我提出了离婚,也对亚欧讲明了离婚的条件,那些条件肯定不算过分,不可能吓到像他这样的男人。他如果不肯离婚的话——”

我停住,轮到她勃然变色:“你是在暗示,你已经不要他了,他如果不离婚,恐怕很可能是我不足以让他下决心走进另一段感情。”

“我讲事实,不需要暗示什么。俞小姐,不管出于什么目的,都不要再来找我了。你讲的那些事确实能够伤害我,可是我要讲出某些事来,大概也不会让你好过,何必呢?我时间有限,不可能陪你打一场对攻战,满足你历经千难万险,空手入白刃抢到一个男人的愿望。你不如省出精力去说服亚欧。”

俞咏文一副言犹未尽的表情,但还是不得不走了。

等她离开,我用双手撑住头,两个拇指紧紧按住太阳穴,对着桌子长长吐着气,这已经不是正常的呼吸,而是一种变相的呕吐了。

不洁,被冒犯,愤怒……我说不清此时的感觉,心头如同堵了一块大石,无从搬移,要疏解这种难受几乎是不可能的,只能如同缺氧一般过度换气,给自己一点象征性的安慰。

这时有人轻轻敲会客室的玻璃门,我迅速调整表情,抬起头来,站在那里的却是何慈航。她迟疑地看着我:“你没事吧?”

“没事,慈航,你怎么来这里了?”

她却问我:“那女人跑来找你干什么?”

我惊讶,随即想到,子东告诉我,她是见过孙亚欧与俞咏文在一起的,苦笑一下:“没什么。”

“我不是想追问你的隐私,不过你的脸色看起来不大好。”

“我那点隐私,其实你也知道,我只是不想再谈她了。慈航,你来找我有事吗?”

她点点头,从书包里拿了一个信封出来,交到我手里:“里面是1000块钱,我爸让我交给你的,他说他会把你垫付的医药费分期还给你,只是可能需要一点时间。”

我惊愕地看着她,她摊手:“我什么也没说。不过他并不傻,他不知什么时候又回他家住的宿舍区去转了一趟,听到邻居议论,拆迁款还没正式发下来,当然就猜到钱是你交给梅姨垫的。”

他连这一点瓜葛都不想与我扯上。我颓然往后一靠,简直失去了支撑自己的力气,半晌,我有气无力地问:“张爷爷现在怎么样?”

“两周前因为发烧又去县医院住了几天,不过已经出院了。许姐姐,你别怪我爸。”

“我谁也不怪。”

大约是我从神态到语气都太过可悲,何慈航犹豫一下,走到我身边,蹲下,手覆在我的小腹上,仰头看着我,目光带着怜悯,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并不觉得自尊受伤。这女孩子有着一头浓密而自然卷曲的头发,束成马尾,仍有无数碎发毛茸茸地张扬着,从这角度看下去,活像一只小动物。

“你的肚子变大了。”

“是啊,孩子在一天天长大,已经有四个多月了。”

“你对它是什么感觉?”

我不解,她微微一笑:“其实我是好奇,孩子和妈妈是怎么建立联系的?”

“靠脐带联结啊,由母体供给胎儿营养和氧气。”

“不不,我说的是情感联系。你本来不要孩子的,可是又决定留下,现在对它已经有母爱了吗?”

我迟疑一下:“其实更多感觉到的是一种责任——”唉,责任与爱,怎么都逃不开这两个词,可是我们更想要的是什么?我摇头驱走这个突然闪现的念头:“我一个朋友说她知道怀孕后就马上母爱泛滥无法抑制了,也许每个人的感受不一样。”

“哦。”

我蓦地想起她曾是出生不久就被人遗弃的婴儿,她这样问,也许是想到了自己的身世,不禁恻然,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她猜出我的心思,笑了:“没事,你说得没错,每个人都不一样,我并不纠结身世。你也别想那些烦恼事,许姐姐。”

“我明白,慈航,不必为我担心。”

“嗯。”

“告诉你爸爸,实在要还钱给我,也不必着急,可以慢慢来,不要影响到家里的生活。”

她点点头,站起来,稍微退后一点端详我:“都会过去的,看你的面相,以后应该会有一个好的生活。”

就算满腹郁结,我也惨淡地笑出来:“你家张爷爷教过你看相吗?”

“不要笑,他真教过。他以前那个方圆几十里闻名的半仙称号不是白混来的,找他看相占卜的人,不管问前程还是吉凶,他多半都能说到点子上。抛开故弄玄虚和那些唬人的专有名词,你也得承认,所谓相由心生,通过长相举止言谈可以判断一个人的性格,而性格决定命运是有一定道理的。”

“可是我觉得我的性格太过纠结,远远不如你豁达。”

她再度凝视我片刻之后,很肯定地说:“你会放下的。”

我从来不迷信算命占卜之类的,在报纸上看到每周星座运程之类的都一带而过,从不细看。她也只有十八岁,还在读大一,然而她镇定的神情让她有某种超越年龄的说服力。我想,当然,我必须放下,否则折磨死自己也就罢了,还得赔上我腹中的孩子。

“谢谢。”

“别客气,你可以去补下妆。”

“不要紧,我现在怀孕了,憔悴一点也没人挑剔。”

她略微踌躇:“刚才我走进来,看到前台小姐在门外站着,看到我才尴尬走开,她应该也听到了不少内容。”

前台是一个颇为八卦的女孩子,曾因在工作时间打长长的私人电话任由客户等候而被我批评过。她的偷听就意味着整个公司都会知道我的婚姻处于危机之中,我的心重重一沉。她看在眼里,摇摇头:“许姐姐,你难道打算悄悄离婚,谁也不说?”

“最多只跟亲人说一声。私事一旦公开,就要承受各种议论、同情和猜测,我很想避开这一切。”

她却笑了,又露出初次见面时“你怎么会这么天真”的眼神:“我住的小镇子,大家最爱的娱乐就是谈论这种事:谁家老公出轨被抓包,谁家嫂嫂与小叔子有暧昧,如果能够现场围观抓奸或者谈判,那简直就像是过节。”

我情不自禁呻吟一声:“沦为人家茶余饭后的谈资就是我最不想看到的。”

“这怎么可能避得开。大城市生活比较丰富,也许不至于像小镇那样眼睛只盯着别人家的糟心事,但人性是一样的,发生在同事邻居身上的事情,肯定比不认识的明星更有趣。他们会议论你,也许已经开始议论了,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我沮丧得说不出话来。

“在这方面,我有经验,我从小就被人议论。”

“为什么?”

“因为我没有妈妈,是一个来路不明的孩子,在他们眼皮子底下长大,简直就是供他们持续谈论的活标本。”

我怔住,没法想象她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她笑了:“你看你又同情心泛滥了,其实没有你想的那么糟糕。我后来发现,我越在意,他们谈得越起劲,仿佛伤害我也是一种乐趣。我想开了,不当一回事,他们反而没有谈论的兴致了。你的同事都是白领,生活不像小镇居民那么无聊,修养也应该更好一些,过个几天就能找到新的乐子。让他们去谈吧,你不理会,就是最好的回应。”

她小小年纪,已经像经历了世事沧桑,对比之下,我简直自惭,只得点头:“嗯,我明白。”

她陪我一起去洗手间,看着我补妆,突然说:“你还是很美。”

这句夸赞来得实在意外,我苦笑一下:“谢谢你给我鼓气。”

“那我先走了,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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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网络的福,办公室流言的传播效率十分之高。

正如何慈航预告的那样,我从洗手间出来,穿过走廊进入开放式办公区,已经感受到同事投向我的目光跟平时不一样了。

毕竟没有同事会不知趣到真正拦住我问:“你的婚姻到底怎么了?”“那个女人是你先生的小三吗?”“你真的会离婚?”

我目不斜视,径直走进了自己的办公室,继续手头的工作。至于他们此刻在QQ上八卦的那些,只好眼不见为净了。

表面上看,工作将我们困住,让我们付出至大心力,有时也不免自问这样殚精竭虑是否值得。而现在不同,对我来说,一份需要与人沟通合作付出专注努力才能完成的工作,在很大程度上,保证着我不偏离正常轨道。

所以我感激我的工作。

到了下班时间,手头还有一个PPT(演示文稿)没有完成,但我还是关了电脑出来开车回家,不想留在公司加班,引来同事更进一步的议论。

到家时,钟点工李姐正在替我做晚餐:“咦,今天回得比较早啊,等一下,汤马上好了。”

“嗯,不急。”

等我换好衣服出来,李姐已经将饭菜摆上餐桌:“小许,最近怎么总没见你老公回家?”

似乎每个人都毫无例外对别人的生活有一份好奇,我只能说:“他在外地。”

“你怀孕了,还要这么辛苦工作,又经常加班,他应该回来照顾你嘛。”

我笑笑,开始喝汤,她总算没再说什么,收拾一下厨房:“好了,我先回家了。你要想吃什么,还是写便条贴在冰箱上。”

“谢谢李姐,再见。”

她走了,我长舒一口气。迟早有一天,每个人都会知道我的婚姻状况,一想到届时要收获多少好奇、同情的眼光,我不免胃口全无。

吃完晚饭,我稍事休息,坐到书房打开笔记本继续做那个PPT,将近完成时,突然腹部轻微一动,我惊讶地坐直身体,伸手摸去,再没什么动静,刚才那一下几乎可以被忽略。我推开笔记本,一动不动等着,终于在一片静默之中感觉到了又一次胎动,与上次不同,不是一下,而是一次持续十来秒的波动,依旧轻微,但确定无疑。

我屏息感受着,待胎动停下来后,马上去查孕期指南,发现那上面写着:初次胎动大多发生在十八到二十周,很容易被误认为是胃部胀气——怎么可能。我忍不住笑,这明明是完全不一样的感觉,如同水波荡起一圈涟漪,又像有一只蝴蝶在体内怯生生扇动着翅膀,传达出生命的信息,奇妙得让人惊叹,同时生出无限喜悦——白天我才对慈航说,我对于胎儿感受最多的是责任,而此刻,我十分肯定,这就已经是身为母亲的感受了。

想一想,只有三个人可以打电话说这件事:子东、夏芸和小姨。子东虽然是医生,但他毕竟是男生,恐怕没法体会这种只属于女人刚为人母的感受;夏芸远在海外,我们通常选择在网上闲聊几句,没必要为这件事特意打电话过去吵醒她。而小姨知道我怀孕却与亚欧谈到离婚时,十分惊愕。我们通过不止一次电话,有时长谈甚至超过一个小时,她苦劝我,如果决定留下孩子,一定要与亚欧修复关系。

我们没能说服彼此。

从小到大,我与小姨的感情最深,在成年之前,她既像我的长姐,又像一个小母亲,我听得出她忧心忡忡,为我将来的生活担足心事,再去兴冲冲对她说胎动,也不是什么好主意。

天气已经足够温暖,我出来热了一杯牛奶,端到阳台上坐下,一边喝,一边让自己平静下来。

仰头望去,城市的夜空呈暧昧不明的暗红色,即使是如此晴朗的日子,也看不到星星。

我生平看过最美丽的星空是在新西兰皇后镇。

那是我与孙亚欧婚后第一次出国度假。夜晚,我们坐天际缆车上到山顶,高山渐渐隐没于无边的黑暗之中,空气纯净清冽,风带着微微的寒意扑面吹来,而头顶是明亮密集得不可思议的繁星。

他将我抱在怀中,用风衣裹住我,手指与我的手指交缠着。尘嚣被远远抛离在脚下,世界仿佛只剩下我们两人。我从来不确定他有多爱我,但至少在那个时刻,我知道我占据着他的心,正如同他将我的心占得满满的。

辛酸的回忆我们通常情愿忽略,尽可能不再想起。那么甜蜜的回忆呢?时过境迁,似乎更加伤人。

惆怅与伤感同时涌上我的心头。

这时,一道身影从客厅内投射过来,我吃惊地回头,孙亚欧站在落地窗内。几步之遥,我一时竟然有不知身在哪里的恍惚感,怔怔看着他。

“晚上好。”

我回过神来,坐直看着他,没有说话。

他拉开门走过来:“起风了,外面有点凉。”

“嗯。我坐一会儿就进去。”

“俞咏文找去你公司的事,我很抱歉。”

我有些惊讶:“她跟你说去找过我吗?”

“不,何慈航下午来公司找过我,好一通教训。”

我更加诧异,完全没想到何慈航会为我做这件事。

“有一点她说得很对,你不应该受到这种打扰。我已经跟咏文讲清楚了,这种事不会再发生。”

“那……谢谢了。”

我的口气带着一丝冷嘲,他当然听出来了,静默好一会儿之后,他才重新开口:“许可,不管我怎么想,你都一定要留下孩子吗?”

才感受到胎动,却听到这个问题,我心中的悲凉无法言喻,一时讲不出话来,默默积攒了一下力气,才一字一字地说:“亚欧,这不是我第一次怀孕。上一个孩子,我把它流掉了,恰好十年前。那个孩子的父亲,不用我说是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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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我就是那个传说中的大龄无知少女。

讽刺的是,我妈妈是资深妇产科医生,但她在家里几乎绝口不提她的工作。我开始发育之后,她给了我一本生理卫生科普小册子,嘱咐我认真读一读。我读了,小册子文字平铺直叙,不带任何感情色彩,足以把一个刚步入青春期、对于男性还没有具体想象的小女孩吓得做噩梦,就跟小姨十五岁时在医院里守候我出生时给产房里传出的尖叫吓得半死一样,我又害怕又迷惑,不能理解女生为什么会面临这么多问题。

当然,我不能把我在大学期间没有谈过像样的恋爱归罪于这本小册子。我个性拘谨,不习惯情绪外露,根本不懂如何应对男生的追求,蹉跎下来,没有一段有头有尾的明确感情经历,到二十四岁,一片空白地遇上孙亚欧,沦陷来得毫不奇怪。

发现怀孕时,我刚辞去工作,正忙于找一份新工作,他已经五天没与我联络。我打电话给他,他说他在出差,语气十分冷淡。我再多问一句他什么时候回来,他便略不耐烦地说:“正在开会,回头打给你。”

等了两天,他也没打过来。

我并不怪他,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他没有认真恋爱的打算,求仁并不见得就能得仁,而缘木怎么也不会求得到鱼。我决定为自己的行为埋单,壮起胆子找了家偏僻的小医院,挂号排队,躺上了手术台。

那是一段可怕的经历,我从来没对任何人提起过,包括我的好友夏芸在内。

如果只是终止于那间手术室,我也许还能从记忆里把它彻底抹掉。但是我的噩梦出了医院仍旧一直持续着,在术后连续大半个月出血不止,还得投递简历,奔波于几个公司进行面试,内心焦虑,面无人色到连化妆都无法遮掩。一天晚上,妈妈把我堵在房间里,关上门,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我既羞耻,又愧疚,同时混合着恐惧,张口结舌,讲不出话来,她没有追问,但是盯着我,是一定要知道答案的样子。

突然,我横下心,直视着她的眼睛,告诉她我做了人工流产,然后等待她的发作。她吃惊,目光复杂,却没有发怒,问末次经期的时间、手术的时间、我目前的身体情况。她这个医生的姿态让我茫然,我只能一一作答,最后她嘱咐我早点休息,第二天午休时间一定要去她工作的医院。

不必妈妈强调,我也知道情况的严重程度。

到医院的时候,她仍在接待一个病人。我在外面等待,只听负责接待分诊的小护士与她的同事嘀咕:“严医生这人总是这样好说话,都这个点了,那女的又没挂到她的号,硬挤进去讲几句好话,她就接着看,每天不知道要额外看多少病人,连累我们不能按时下班吃饭。”她同事笑道:“别抱怨了,她对病人倒真是有耐心,我要是身体也有问题,等也要等着让她来检查。”同事走后,小护士不客气地跟我说 :“喂,你不用等了,上午的门诊时间已经结束了。”

我好不尴尬,没有吭声。小护士不好公然发作,脸色更加难看。

这一等就是半个小时,病人总算出来了,妈妈让护士去吃饭,示意我进去,给我做检查。

我解衣服,动作十分迟疑。其实我已经有过躺在陌生而面无表情的医生面前接受检查和手术的经历,她是我母亲,对着她,我最不该觉得羞涩。可是巨大的羞耻感扑面而来,再度将我淹没,我的眼泪扑簌簌直往下落,她拿纸巾给我,这个举动让我在一瞬间退回到儿童时期,一下哭得声哽气咽,同时意识到,就算真正小时候,也没在她面前这么放肆哭过。她坐在我旁边,握住了我的手。

她的举动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可我仍旧感觉她像是一个可亲宽容的医生,而非一个慈母——这个念头一浮上来,我的罪恶感更加强烈:我哪里有资格苛求更多。

等我平静下来,她给我做了检查,告诉我出血不止是吸宫不全引起的,她亲自重新给我进行了清宫。

躺在手术台上,让妈妈来做这种手术,是一种比流产更不堪回首的经历。我猜她与我一样,内心都极不好受,但她的表现仍旧是十分专业的,声音镇定,手势稳定。我的恐惧感渐渐被抚平,可是我并没有轻松起来,内心有无穷无尽的自我厌弃。

完事之后,她给我开了药,讲解可能的危害——“涉及这类手术,就算不愿意让我知道,也一定要到可靠的医疗机构,如果炎症不及时治愈,扩散到相邻器官,甚至可能影响未来生育,”她补充道,“当然,那只是最极端的情况。治疗及时恢复得好,完全可以避免。”

我惨淡地说:“无所谓,我不在乎,反正我将来也不想生孩子。”

她字斟句酌地说:“可可,我知道对女性来讲,经历这种手术的过程很可怕,对情绪有影响,但是你是有机会完全康复的。你要有信心。”

“不,其实我早就有这个念头。”

“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