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反问她:“妈妈,你后悔过成家生孩子吗?”

她怔住。

“我要是您,肯定会后悔。明明是专业过硬的医生,可是忙完工作还要承担所有家务,放弃深造,拒绝调到更好的医院担任更重要职位的机会……”

“谁跟你说的?”

“小姨。”

她苦笑:“她在北京,并不了解情况。”

“我觉得她说得没错。我从小看到大,再清楚不过。如果没有我和子东,您会更轻松一些。妈妈,您并不是那种有了孩子万事满足的女人,我不认为您从家庭生活里得到的快乐,抵得过您承担的辛苦。”

她的表情凝住,突然有深刻而掩饰不住的倦容,我几乎懊悔刚才说的话。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说:“每个人的生活都不容易,我过得并不比别人更艰难。”

“好吧,反正我不想过您的生活。不,您别这样看我,妈妈,我保证不会再发生这样丢脸的事情。”

她摇头:“可可,我没有责备你的意思。没人能保证自己做的每个选择都对,甚至在做了选择之后会万分追悔都是可能的。不管你想过什么样的生活,我都希望你快乐。”

快乐这么简单的事,在某一个阶段,都显得奢侈而遥不可及。我不吭声。

“他……是什么样的人?”妈妈迟疑着,终于问了一个属于母亲关心的问题。

我涩然回答:“不重要,我们分手了。”

她再没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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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头一次在孙亚欧脸上看到深深震惊的神情:“你竟然完全没有跟我提起。”

“跟你说有什么意义?你会看在我怀孕的分儿上和我结婚吗?”

他默然。

“当然不会。那个时候,你根本没有成家的打算,甚至也不打算谈一场认真的恋爱。就算勉强与我结婚,也是一个错误。”

“但我是会为自己行为负责的人。”

我微哂:“你所谓的负责,大概是指陪我去医院,给我付手术费吧。那倒不必了,费用并不昂贵,过程又很不堪,我不需要多一个人看着。既然决定与你分手了,我情愿一人承受。”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因为年轻,因为恐惧,因为羞愧……亚欧,我有很多理由,没必要再追问了。我并不怪你。”

这句话顿时触怒了他:“你还嫌你的理智表现得不够充分吗?”

“我并不理智,否则不会……”

“不会与我结婚。”他冷冷地接上。

我没有回答,这个态度无异于默认。他看着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其实我一直在想,为什么你会嫁给我。你在我身上吃过那么大苦头,我当时又正在倒霉,百事不顺,脾气说不上好,对你更称不上体贴,在那种情况下,远离我才是正常选择。可是你容忍了我,甚至答应我不要孩子。”

“因为当时我爱你。爱情有时候确实是一种非理智的行为,我并不责怪自己爱上你,当然更不后悔与你结婚。我的选择是我心甘情愿的,我们的婚姻也给过我很多快乐时光。但是,那都过去了。翻这段陈年旧账,并不想让你负疚追悔什么。我只想告诉你,关于孩子,”我把手放到腹部,仿佛要再立一道屏障,将这个世界上的所有拒绝都挡开,“我在年轻软弱的时候犯过错误,为了婚姻,也承诺过不要孩子。这大概是我当母亲的最后机会,我不会放弃。你欢迎当然更好,不欢迎也没关系,你怎么想,我根本不关心——”

我站起来,从他身边走过:“我已经不再爱你了。”

回到卧室,我爬上床,拉过被子裹住自己,努力调整着呼吸,让冰凉的手脚恢复温度。

尘封心底如此长久的事情,我从来没想到会一怒之下重新提起。

有些痛楚清晰浮上来,仿佛伤口从未彻底愈合。

想到妈妈,我喉头紧缩。

经历那件事后,我们并没有变成更亲密的母女,可是我必须承认,自那之后,有某种纽带将我与妈妈联系起来,我对她似乎有了更深的认识。

她给我的尊重与理解,让我下决心成为一个更好的自己。就在妈妈问起的那一刻,我下了决心,就算再多不舍不甘,也要断绝与孙亚欧的联系。

不过我的决心只维持了三年时间。他重新出现在我面前,没人知道我在矛盾中挣扎得多么痛苦,但后来我还是认了。

当我向家人提起准备与孙亚欧结婚时,父母一齐震惊。我的前男友是父亲一位同事热心介绍的,人品条件被他们认可。父亲尤其不能接受女儿说分手就分手,短时间内便决定与另一个人在一起,脱口说出:“你这样会被人说是水性杨花。”

我的脸涨红,却无法自辩,只能沉默以对。

妈妈单独与我谈话:“你一定有你的理由,但你要想清楚,婚姻大事不能冲动。”

“我知道。”

“你确定你做了正确的选择?”

不,我不确定,我只是决心再一次听凭情感驱使。我含泪看着她:“妈妈,您说过,没人能保证自己做的每个选择都对。但我会努力好好生活。”

“可可,别的事我可以不干涉,但婚姻这场赌注太大,我和你父亲不能看你草率行事。让我们见见这个人再说。”

我安排孙亚欧与家人一起吃饭,父亲一直冷着脸,而孙亚欧偏偏从来不是那种热切求表现求认同的人,这顿饭吃得接近冷场,父亲问到他的工作,他直言相告正在失业之中,父亲愕然,随即简直要推桌走人,幸好妈妈把他拉住。

过后,妈妈郑重跟我说:“他没什么不好,甚至暂时没有工作也不是最大问题。但他性格比较自我,未必会是一个好丈夫。”

“我知道。”

“跟一个过于以自我为中心的人生活在一起,会很辛苦。”

我声音更低一点:“我知道。”

她长久地看着我,叹息一声:“既然如此,我没什么可说的了。”

她跟我父亲是怎么说的,我不得而知,总之父亲再没说什么。我就那样结婚了,只是简单地去民政局领取证书,然后搬去他在沈阳路的小公寓,没拍婚纱照,没摆酒席,没度蜜月——在亚欧的工作重上轨道之后,去新西兰算是他补偿给我的蜜月旅行。

后来亚欧的事业越来越成功,父亲对他也渐渐认同,坐到一起,倒还算聊得来。妈妈则始终保持着一向的周到礼数,没对我的婚姻再发表意见。直至她去世前的最后几天,我坐在她病床边发呆,她突然问我:“可可,你过得好吗?”

我愕然抬头看她,她面孔浮肿,眼神有些涣散,我不确定她神智是否清醒,握住她的手:“妈妈,我很好。”

“那就好,那就好。”她长长叹息着,不再说什么。

现在看来,妈妈始终是不放心我的。

我的眼泪顺着眼角淌了下来。

当年我在她腹内,肯定也曾这样试探着伸展手足。她当时远离故乡、家人,在更为孤独的情况下感受我的到来,不知道我带给她的是什么样的惊吓。

为什么她不试着与何原平讲她已经怀孕,两人共同面对?

为什么她会为了自保将何原平置于那样的境地?

为什么她会留下我?她可曾在某个阶段感受到对我的爱?

为什么她选择沉默到最后,不给我任何关于身世的解释?

我凭什么确定我能独自做一个更好的母亲?

……

这不是一个个问题,更像一个个死结,没人给我答案,我无法释怀,放到一边,让它们自生自灭。想起亚欧说我留下孩子,是试图找到自己人生疑难的解答,我有深深的不安。有时我们无法面对内心真实的想法,会给出一个借口,我不希望被他言中,让这孩子替我承担如此重担。

可是怎么才能做到放下?

我将手放到小腹上,试图感受从子宫传来的其他信息。

孩子大概已经安睡,可以不必感受到我心底的波澜。想到一个生命正在体内安全而宁静地生长,我有满足感。

然而,孤单到无人可以分享,再大的喜悦也生出几分凄凉。

第九章

在孙亚欧面前,我大言不惭,说我能理解的事情足够多了,其实我刚刚踏足的,就是我不能理解的世界和生活。

想到或许有一天,我也会成为他们,朝九晚五,在堂皇的办公室里努力往上爬,与一个人相识、恋爱、结婚、离婚……我的脊背窜过一阵凉意。

——何慈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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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到孙亚欧工作的地方并不难。

我上网一搜,发现他居然算是小有名气,有近期商业媒体篇幅颇大的采访报道,配有一张他倚着办公桌的照片,穿白色衬衫,打着蓝色条纹领带,对着镜头神情放松,薄唇挂着一个若有若无的笑意。

我再搜索他就职的公司,抄下地址,乘公交车过去。那是一幢位于市中心的40余层的办公楼,高高的台阶通上去,是一个宽阔的大堂,大理石装饰,看上去比许可工作的地方更为气派,至于我打工的那个小商贸公司租的老旧写字楼就根本没有可比性了。

混在进进出出衣饰鲜洁的一众白领之中,我这个长袖T恤加牛仔裤的打扮分外格格不入。我不理会保安的侧目,佯作镇定地研究了一下写字楼的结构,找到电梯所在走过去,那里有一群人分成几拨,分别在几部电梯前静静候着。刚好一部电梯下来,我跟随着走进去,却找不到想到楼层的按键,旁边一个女孩子看出我的困惑,问我:“你去几楼?”

“37楼。”

“那你要换一部电梯,这部只到30楼以下的双数楼层。”

我谢过她,等电梯停靠,灰溜溜出来,换电梯重新下一楼,再研究电梯门上方的提示,发现八部电梯到不同区间的双数与单数楼层,复杂得让人眼晕,折腾了一阵,我总算到了37楼,又被前台小姐叫住,与许可公司那位亲切的前台不同,她的礼貌来得十分冷淡,用眼角余光将我迅速从头到脚一扫,问我要找谁,我报上孙亚欧的名字,她又问我与孙总是否有预约,我的火气被她逗了上来,笑道:“请通报他,我叫许可,让他马上出来见我。”

她有点被我大剌剌的口气吓到,打电话进去,孙亚欧马上出来,看到是我,略微意外,还似乎有些哭笑不得,将我领进他的办公室:“想见我并不难,何必说你是许可?”

“我想试试你太太的名字是否已经被你屏蔽了。”

有时候像我这样明目张胆地倚小卖小,别人还真是没办法。他无可奈何地问:“想喝点什么?”

“谢谢,不必。”

他还是叫秘书送一杯咖啡进来,然后问:“找我有什么事?”

“孙先生,上回我就说过,我对别人私生活没兴趣,也没有管闲事的兴趣。但是我觉得婚姻维持不下去了,不妨好说好散,放任自己的情人去骚扰已经怀孕的太太,未免太没格调了。”

他有点不解:“什么意思?”

“一个小时前,我去找许姐姐有事,刚好看到你那位长腿女友去她公司跟她谈判。”

他的脸沉下来,停了一会儿,才淡淡地说:“以许可的性格,只要摆出冷漠的态度,就足以打赢任何谈判对手了。”

我不可思议地笑了,嘲讽道:“你的心可真大。那你有没有想到,以你情人咄咄逼人的性格,会讲出什么样伤人的话来?”

“她说什么了?”

“我只听了个尾声,许姐姐说她已经提出离婚,但你的情人依旧不依不饶。谁是谁非,没什么可评价的,许姐姐是成年人,能够处理好自己的事情,本来不需要我为她打抱不平,但你们如果欺负她爱面子不肯撕破脸皮争执,不会到你公司来吵闹,就不断得寸进尺,我可看不下去。”

“第一,我不知道她会去找许可——”

“现在你知道了。”

他不理会我的打断,继续说:“第二,几天前我已经跟她明确分手了。”

我吃惊地盯着他,他摇摇头:“当然,我也不该跟你说这些事,不过还是谢谢你对许可的关心。”

“你会跟许姐姐和好吗?”

他沉吟一下:“如果换作是你,会接受讲和吗?”

我笑,斩钉截铁地回答:“当然不,绝对不。”

他毫不意外,反而笑了:“我不该问这个问题自取其辱,你这个年龄的女孩子,爱憎分明,自然是讨厌我的。”

“你误会了,我讨厌的是欺骗、背叛,和许姐姐不一样。我是一个容忍度很低的人。许姐姐看来比我宽容大度得多,而且你们又有了孩子,好像有和好的理由与必要。”

“但是我并不喜欢孩子,也不想要。”

“哦,那没关系,许姐姐想要就行了。不是人人生下来都有父母双全呵护备至的福气,有点缺憾也没什么。”

我看问题的角度显然有些让他愕然:“你多大了?”

“我马上满十九岁。”

“你还小,有些事我没办法跟你解释清楚。”

“不必解释,十九岁能理解的事情足够多了,我唯一不理解的是,男人的喜好怎么如此变幻莫测,你娶了许姐姐那样成熟温婉的女人,应该是能够欣赏她吧,却又跟一个逻辑混乱、心智简直停留在少女时代的姑娘搞到了一起。真神奇。”

他的嘴角牵动了一下,终于还是决定不与我计较,我决定见好就收,不再穷追下去:“当然,那也是你自己的事,我关心的只是许姐姐。如果你不爱她,至少可以做到尊重她,不打扰她。我说得没错吧?”

“谢谢你对我太太的关心。”

“再见。”

从写字楼出来,外面的阳光明亮晃眼,季节已经迅速过渡到了暮春时分,花匆匆开了又谢,道旁的法国梧桐甚至没来得及落尽上一季的枯叶,就以惊人的速度重新生满浓密的树叶。我突然有一点恍惚,仿佛不知身在何处。

在孙亚欧面前,我大言不惭,说我能理解的事情足够多了,其实我刚刚踏足的,就是我不能理解的世界和生活。

想到或许有一天,我也会成为他们,朝九晚五,在堂皇的办公室里努力往上爬,与一个人相识、恋爱、结婚、离婚……我的脊背窜过一阵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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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十九岁生日是与周锐一起度过的。

他声称替我安排节目,其实也不过是先吃比萨,再和他的朋友一起去酒吧,最后唱歌。我表示嫌弃老套无聊,他笑道:“那你说个比较不那么无聊的安排。”

我说不出来。

我们的世界说到底还是单调的,哪怕他去英国晃了一圈,哪怕我去观光了成人的生活并且受到不小的惊吓。

也许无聊好过那样的复杂多变吧。

再说,作为一个出生一周就被人丢弃的孩子,生日似乎也没什么可庆祝的。

吃完比萨之后,我们与周锐的朋友会合。刚要进酒吧,一个年轻男人拦住我:“小姐,有没有兴趣当模特儿?”

我愕然,周锐和他那帮狐朋狗友全都轰然大乐,一个女孩子笑道:“现在还兴这种搭讪方式吗?”

另一个女孩子小声嘀咕:“这人审美好另类。”

一个男孩子则说:“拜托,泡妞也要用点脑筋,她可没看起来那么好哄。”

那人根本不理会他们,塞了张名片给我:“我是这家服装公司的企划经理,觉得你的形象跟我们新推出的品牌很契合,请留着名片,打电话给我,约个时间跟我们的设计师见一面。你放心,她是女人,你不会有危险,你也可以请你的朋友陪着一起过来。”

他离开后,那些人还在议论研究这件事,我扫他们一眼,笑眯眯问:“你们到底是觉得那个人不靠谱,还是觉得他找上我这件事实在可笑?”

他们多少都见识过我讲刻薄话的功力,顿时闭了嘴,周锐打着圆场:“走走走,我们进去吧。”

进酒吧坐定,对面沙发上两个女孩子仍在交头接耳,不时瞟我一眼。我知道,她们忍不住还是要议论我。也难怪,这一群人中间,漂亮的女孩子不少,个个打扮入时,随便哪一个都比我更有资格受到陌生人邀约做模特儿。我除了身高之外,可说没任何特别之处,而且就算这个一米七的身高,在南方女生中勉强算是高个子,但放在模特儿圈就显得微不足道了。不要说她们,我都觉得这事离奇到值得好好议论一番。

我往后一靠,就着昏暗灯光研究那张名片,周锐顺手拿了过去,丢进烟灰缸内,再将烟头按上去:“一看就是骗子,有什么好看的。”

我横他一眼:“你意思是说,以我的长相,没有知人之明,也该有自知之明,对吧?”

他嬉皮笑脸地说:“你有内在美嘛。”

我一把打掉他递给我的啤酒,酒瓶落地发出刺耳的碎裂声,所有人都看过来,我站起来就走,他追出来,拉住我的胳膊,气冲冲地说:“你发什么神经啊?”

“你管我呢。”

“以前开更大的玩笑,你都不在乎,今天是怎么了?”

“以前我处于潜伏期,今天正式犯病了,可以了吧?”

我甩脱他的手,过了马路,他大概也被气到了,没有追上来。我一口恶气无从发泄,也不搭车,大步疾走,胡乱转了大半个小时,感觉累了,也慢慢冷静下来,不禁哑然失笑。我和周锐以前时常为鸡毛蒜皮的小事拌嘴斗气,听得我爸直摇头说无聊,恐怕哪一次都没今天来得更幼稚可笑。

走到一个公汽车站,我停下来在十几块并列的站牌间研究公交线路,打算回学校,又一次为这个城市复杂的交通头痛,不过站牌上一个站名跃入我眼内:化工厂。

上次许可带我去那里找过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