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忆一下,那天穿的似乎是黑色印字母T恤加一条破洞牛仔裤,平常无奇,跟满大街女孩没什么区别。“还有一个问题。”

“说。”

“你叫什么名字?”

“名片上不是印着呢吗?”

“呃,名片被烟头烫了个洞,正好是在你名字上面。”

他大笑:“幸好不是在电话号码上面,我叫祝明亮。下午见。”

我按地址找过去,这里位于城市另一端,是一个颇有规模的服装工业园,我对前台报上祝明亮的名字,马上被带进一个大房间,这里光线明亮,四周摆着模特台和各种布料样本,中间是一个乒乓球台般大小的工作台,比一般办公桌来得高一些,一个女子坐在桌边高脚凳上,伏案写着什么,祝明亮站在她旁边,跟我打招呼:“嘿,你好。”

“你好。”

我今天才看清楚他的模样,他看上去很年轻,从发型、五官到衣着都很清爽,像是一个标准上班族。“放轻松,这位是我们公司的总设计师辛笛。”

辛笛抬头,没有任何寒暄,从上到下审视我,目光炯炯。我也看她,发现她长着一张娃娃脸,头发剪得短短的,穿宽松白衬衫配黑色七分裤,被巨大的工作台衬得分外娇小,比许可更加看不出年龄,可整个姿态又有着说不出的专业与权威感,就算如此打量人,也并不显得无礼。

“你多大?”

她冷不丁发问,我竟然要想一想才能回答:“十九岁,身高170厘米,体重大概49公斤。”

她笑了:“老祝你从哪里捡到她的?”

“酒吧门口。”

“前天来面试那个,是你从电影院诳过来的。成天在这些地方乱转,真的没人当你是人贩子?”

“我这不是被你逼急了吗?再说,我长着这么正气凛然的一张面孔,一看就是可信的。”

她大笑,正要说话,一个女孩子探头进来叫:“辛笛姐,曾总请你过去一下。”

辛笛跳下高脚凳:“等我一下啊,马上回来。”

她一阵风般出去,剩下我与祝明亮面面相觑,过了一会儿,他忍着笑问我:“你不舒服吗?”

我不解地看着他。

“你的表情,还有站立的姿势……实在是很奇怪。”

我意识到自己确实全身发僵,有点来气了:“换你被人从头看到脚,会自然才怪。”

“不必紧张,要像那天我看到你一样,带点目空一切的感觉。”

“你确定你眼睛没问题吧,我什么时候目空一切了?”

“当时你站在一群大孩子中间,他们吵吵嚷嚷,只有你没说话,放空一样,嘴角挂着一点不耐烦。那个样子很拽,也很酷,就是我们需要的感觉。”

我气馁了,觉得他一定误会了什么,我根本从来都没有什么拽啊酷啊的感觉,至于那点不耐烦,倒是有可能的,听他们讲废话,很难做到兴致盎然,倒时不时会有些轻蔑。可是要我在这间工作室里还原当天的表情,太为难了。

“我又不是演员,还以为过来让你们看看就行了。既然这样,就不浪费彼此时间了。”

“哎哎哎,你别走,我觉得你很有希望。你看这边——”

我顺他手指看左边墙上,那里挂了一张巨幅海报,上面是一个女孩子,只十六七岁的样子,靠在一座老式建筑的花岗岩墙壁上,穿着一条白色裙子,有着一张完美如梦幻的面孔,黑色的长发一直垂到腰际,被风吹得飘拂开来,头微微上仰,眼神迷茫,而且——目空一切,没错,就是这个词,弓形的嘴唇微张,略微倔强,不带一丝挑逗,却有难以言说的性感。

“这就是辛笛一直喜欢的风格。”

我一怔,随即勃然大怒,怒视着祝明亮:“靠,逗我玩是不是很有趣?”

“什么?”

“这姑娘美得不像话,跟我根本一毛钱相似之处都没有。你们设计师爱好的既然是这种,何必叫我过来。玩我吗?”

“息怒息怒。你长得确实不像她,但我们这次做一个新的品牌,找的模特儿不是标准美女,你的身材条件合格,神情气质跟她很相近。”

“少他妈跟我扯这种没谱的淡。”

祝明亮愕然,一脸的哭笑不得:“看不出你一个小姑娘讲起粗话来这么顺溜。”

“让我逃课出来听这个,我讲不出好听的话来。”

我转身要走,却见辛笛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不声不响站在我身后,抱臂打量着我,她比我矮了至少有十厘米,可看起人来不动声色,颇有气势,我打算绕开她,她拦住:“老祝有时候确实喜欢扯淡——”

祝明亮在对面抗议:“喂,不要诽谤我。”

她不理会他:“但我不会,你看起来确实是合适的。”

我瞠目看着她,讲不出话来。

“海报上的那个女孩子是我堂妹,穿的衣服还是我大学时代的设计作品。”

祝明亮插话:“辛笛是出了名的恋妹狂。”

她还是不理会他,专注地看着我:“拍那组照片的时候,她只十六岁,没错,她很美,不过她最特别的还是那时的神态气质。”

我不由自主再看向那海报。

“这个城市漂亮女孩子很多,但都不是我做这个品牌所要表现的那种气质。你不一样,你很特别,周身散发的气息,简直是她那个时候的加强版。”

我移回目光,不理解她讲的到底是什么,无法作答,只能耸一耸肩。

她笑了:“话说回来,还是要看带妆试镜的效果才能定夺,你愿意再抽一个下午吗?不必逃课,我们迁就你的时间。”

一直到走出来到了公交车站,我都是恍惚的。

要不是张爷爷再次住院,我打工那点钱只算杯水车薪解决不了什么问题,急于想多赚一点为爸爸减轻负担,我才不会来这里。

我忍不住对着公交车广告屏里的影像审视自己,结果让自己更加疑惑。

从小到大,没人夸过我漂亮。爸爸这么偏心我,也避免提及长相这种话题。

我的审美一向正常,所以我觉得许可很美,辛笛工作室内海报上的女孩也很美,而再怎么对自己宽容,也只能承认,我的长相跟美扯不上关系,唯一拿得出手的是身材瘦得似乎跟上了某种时髦,而且腿够长。

至于神情气质,切,这么不着边际的东西,谁说得清。

我怎么才能做到站在照相机前,表现出他们要的东西?

想一想,我的腿都有点发软了。

第十章

理想而高洁的状态当然是彻底切割这段变质的感情,然而,谈何容易。

这个男人,我爱了十年之久。

那些愿意承受的苦,大抵都不能算苦,甚至有几分甘之如饴。

只不过,走到今天这一步,人事全非,再谈感情,未免可笑。

——许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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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我婚姻出现问题的消息不胫而走,终于传到了老板卢湛与他太太李佳茵耳内。卢湛保持着绅士风度,除开看我的目光多了一点同情之外,并没有贸然说什么。李佳茵则不一样,她马上到了公司,约我去楼下一家咖啡馆,我只得硬着头皮赴约。

坐定之后,她直接问我:“那些传言是真的吗?”

“传言你是知道的,总有言过其实的地方。”

“他们说小三竟然找到公司来逼宫。”

想将谈话限定在社交范围以内已经不可能了,我无可奈何地说:“有这回事。”

“现在的小三这么嚣张,太可恶了。”李佳茵实在是直率的好人,愤怒得差不多要拍案而起,“你该当场叫来保安,把她轰走。”

“我不想因为私事影响工作。”

“许可,你完全用不着这样一个人隐忍,大家都会站在你这边支持你。”

我苦笑:“心意我领了,谢谢。”

“卢湛昨天回家跟我一讲,我的肺都要气炸了,他还拦着让我不要来宽慰你,我差点跟他翻脸,他完全不懂女人在这种时候有多需要朋友。”

我懊悔当初不该与她约那次下午茶,弄得现在她认为我们已经交浅言深,她有义务来跟我痛骂小三,而作为回报,我必须向她吐露更多细节。我如芒刺在背,无法安坐。不过我的烦恼落在她眼里,显然有另一种解释,她看我的眼神越发怜悯。

“你有什么打算?”

“目前说不上来。”

“当然,你要顾着肚子里的孩子。唉,恕我直言,男人一旦变心,想靠怀孕挽回绝对是一个昏着。”

我也想重重地、长长地叹气。我相信她是一片好心,可是一桩完好的婚姻固然容不得外人介入,一桩濒于破裂的婚姻,就更不需要外人来摇旗呐喊了。现在我最不需要的就是这种对我生活的判断、分析。

“现在的婚姻实在太脆弱,让人没有一点安全感,还有法律对女性的保护也不到位,只规定孕产期不能离婚有什么用,完全无视女性为家庭所做的牺牲,关键的财产分配问题不解决,我看我们女人都不用结婚生孩子了。”

我含糊地“嗯”一声算是应答。

李佳茵继续抒发着感受:“所以说男人这种动物,真是绝对不能提携的。”

我不得不感到惊诧:“提携?这从何说起?”

“卢湛全都告诉我了,当初你明明有条件很好的男人追求,而孙亚欧得罪了前任老板,惹上官司,被封杀得接近走投无路,甚至还被抓起来……”

“不不,这是传闻,他只是打一场民事诉讼官司,被警方叫去调查问话而已。”

“你看看,你还在为他说话,那种情况别人避之唯恐不及,你还毅然跟他结婚,养了他将近两年,他才东山再起,他居然毫不感恩。”

我最要好的闺密夏芸大概是除了小姨以外唯一知道我曾单恋孙亚欧的人,她在好几年前举家移民新西兰,只偶尔回来探亲,我与亚欧结婚,她也曾苦劝我慎重。除她们以外,我从来不喜欢与其他人分享自己的感情状况,若非亲耳听到,完全想不到坊间对我的生活竟有这种演绎。一想到以孙亚欧的个性,听到这些会有什么反应,我的心一沉。

“亚欧确实赋闲过一段时间,但他有积蓄,并不靠我养。职业生涯的起伏很正常,没有卢总说的那么严重。”

“但是没有你,他不可能……”

“他一样会有所成就,有一说一,我对他的事业并没有什么帮助,他是那种不可能长期蛰伏的男人。”

李佳茵有些痛心疾首:“许可,我以前对你还略有想法,总觉得你肯定是那种又有心机又有手腕、擅长若即若离吊足男人胃口的女人,熟识之后才发现,你简直老实得可怕。”

我总不能自辩说我既没有她从前凭空想象的那般厉害,也没有她此刻认为的这么无用,只得闭口不言。

“你怎么可以这样贬低自己,男人再怎么样给你洗脑,你也不能上当。你是他的妻子,在他最困难的时候嫁给他,他所有的成就都离不开你的支持。”

我彻底放弃了分辩。归根到底,我与她并不熟识,要想讲清楚,简直需要把我过去的整个生活摊开来重演一次,我没有这份力气,也不觉得有此必要。我只能在心里默念何慈航的话:都会过去的,你会放下的。

李佳茵继续说:“我听卢湛讲,孙亚欧现在任职的那个公司正在做上市准备,你知道这事吗?”

“去年听他提起过。”

“他身为总经理,据说又深受老板倚重,手头一定握有若干股份,这才是最有价值的部分。男人一旦变心,不会顾念旧情。你必须有足够心理准备,做最坏的打算,先弄清楚他的财产状况。卢湛他们生意圈子就出过一个败类,在外面包养女人,悄悄转移财产,原配到头来几乎还要替他背上大笔债务,呼天不应叫地不灵。这完全是所有女人的前车之鉴。”

我打断她:“佳茵,抱歉,我得去趟洗手间。”

从洗手间回来,我道歉:“对不起,佳茵,我得先走一步。”

“是要赶着回去工作吗?我已经跟卢湛说了,一定要体谅你的情况,不要压太多工作给你,你也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再坐一会儿。”

“不是回公司,我得去趟医院,麻烦你帮我跟卢总说一声。”

“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我不得已,含糊地低声说:“我似乎有一点出血。”

李佳茵一下跳了起来,带得桌上咖啡杯歪倒:“天哪,你怎么不早说,我送你去医院,快快。”

李佳茵不顾我的反对,坚持让我上她的车,她开得又快又猛,我系上安全带,过了一会儿,仍不得不提醒她:“出血并不严重,不用这么赶,注意车速。”

她不理会:“现在哪能管那么多?”

我在车上给子东打了电话,他已经候在医院门口,来不及跟李佳茵寒暄,马上带我去产科,请顾主任给我做检查。顾主任是五十多岁的女医生,外表严肃,跟平常一样说话简短,却十分具有让人安定下来的能力,她告诉我:“你前几次产检情况良好,刚才的超声波检查也排除了胎盘前置和胎盘早剥的可能,孕中期出血,原因很复杂,目前胎心音是正常的,出血量不多,先观察一下,不必过于担心。”

没等我说话,李佳茵已经双手合十:“谢天谢地,吓死我了。”

“对不起,佳茵,让你担心了。”

我还要等一项血液检查结果,李佳茵挂念着家里的儿子:“我不放心让保姆带他太久,不然一定在这里陪着你。”

我连忙说:“不用不用,谢谢你,佳茵,我没事,你回去吧。”

她一再叮嘱我好好休息,不必担心工作,才告辞离去。子东帮我找了一间休息室,里面有两张床位:“你先躺下休息,等结果出来,我送你回家。”

他出去,随手带上了门,我呆立一下,看看两张床,铺着医院专用的白色床单,看上去还算洁净,只是一张床上的枕头已经皱了,明显有人刚躺过,另一张床略为平整,换作平时,我当然情愿坐着,但现在疲乏不堪,实在支撑不住,只能躺下。

同事的议论、老板娘的怜悯、变成陌生人的丈夫、理不出头绪的婚姻、做不完的工作、渐渐沉重的身体又出现状况……意识到我的情绪竟已经如此灰暗,我有点被吓到了,只能在心里提醒自己:你曾经下过决心,保持平和的心态,做一个好母亲。

然而心底有另一个声音在说:得了,这只是你加诸自己身上的另一项责任而已,谁会因为必须独自承担责任而快乐?

别抱怨,这是你自己的选择。

连默默抱怨都不可以的话,人生未免太过可悲。

你需要振作精神,别让自己陷于抑郁之中。

少讲大话,振作的前提是你有振作的力气。

……所谓内心交战,莫过于此。不需要与别人争辩,自己已经先辩论了无数可能,得不到答案,疲惫而且厌倦。

我一向的择床加洁癖竟然消散得无影无踪,不知不觉在这个狭小房间的陌生床上睡着了。

等我醒来时,我意识到房间另有其人,艰难地侧头,看到孙亚欧坐在另一张床上看着我,我不免皱眉,哑声说:“子东不该叫你过来。”

“你弟弟根本不想理我,打电话给我的是你新交的朋友李佳茵,把我好一通大骂。看来我确实是千夫所指了。”

我完全没想到李佳茵热心至此,没有作声,支撑身体慢慢坐起来,整理头发:“不必介意,她一时激愤而已。我去找子东。”

子东已经替我取回结果,告诉我除血压略低、白细胞总数略微偏高之外,其他都算正常。他补充说:“妊娠期白细胞会有生理性增高现象,不必担心。”

他们都让我无须担心,可我还是无法放下心来,只能点点头,子东从头至尾没有看亚欧一眼,对我交代着注意事项,着重让我注意休息,有任何事,一定要马上给他打电话,不要硬撑着,迟疑一下,他又说:“姐,要不我搬去陪你一段时间?”

我吓一跳:“不用,你搬去我那里,怎么跟爸爸交代,我并不想让他知道……”

我没讲下去,他当然明白,我是不想跟父亲交代我的婚姻状况,他有些无可奈何地说:“你能一直瞒着他吗?”

当然不能,我沮丧。孙亚欧突然说:“放心,我会搬回家去。”

我吃惊地摇头:“没有那个必要。”

“我们还没有离婚,这个孩子我也有份。不是吗?”

我与子东一齐看向他,他神情泰然自若,仿佛讲的不过是今天天气不错。

我刚要说话,子东握住我的手,我回头看他,他微微摇头。我从他眼里看到了诸多复杂的情绪,也明白自己心情同样纷乱,只能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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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寄希望于悄悄解决问题。现在看来,这想法正如何慈航断言的一样,实在是一厢情愿得可笑。继我的婚变成为同事私下议论的话题之后,身体的不适偏偏又当着老板娘的面发作。

回家之后,我接到卢湛打来的电话,当然丝毫不觉意外。

他先问候我的身体,我回答说:“医生说没有大碍,谢谢卢总的关心,也请转告佳茵,谢谢她送我去医院。”

他苦笑一声:“对不起,许可,我是特来向你道歉的,怪我多嘴不该传闲话回去给佳茵听。她按捺不住要来安慰你,我拦不住她,也不知道她讲了什么刺激到你了,幸好没出大事,不然这责任实在承担不起。”

“卢总言重了,夫妻之间闲谈本该没什么禁忌。我身体出现的问题跟她没有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