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茵这人过于热心冲动,有几分孩子气,请不要怪她。”

“完全不会。没有一点热血与善良的人,通常倒也不会像佳茵这样选择当面来给我声援,而是情愿享受坐在一边看热闹、讲闲话的快感。我很感谢她的关心。”

“不,你并不感谢。你一向都对自己的私生活很低调,肯定很抗拒成为别人议论的话题。”

我苦笑:“有些事情是抗拒不了,只好学会接受。”

“许可,你应该有更好的生活。”

我一怔,眼眶竟然有些泛潮:“不要这么催泪,卢总。”

“从读书时代起,你就温婉大方,丝毫没有美女的骄娇之气,重感情,不重物质,最难得的是工作又这么努力……”

我为之汗颜:“打住打住,卢总,没有人能像你说的这样完美,请不要给我发这种安慰奖。”

“我说的是实话。以前年轻肤浅的时候,我跟别的男生一样,会不由自主关注长得漂亮的女同学;现在年事渐长,不能自吹有多成熟了,但看人的标准确实跟从前不同,再加上我是你的老板,考量一个人大概会更现实一些。许可,我并没有给你套完美的帽子,但你已经做得很好,而且值得拥有更好的。现在你最需要的是放松一下,不要给自己太多负担。”

到底说到了正题,我轻声说:“谢谢卢总关心,我目前身体并没什么问题,也从来没有因为个人问题影响到工作。”

“我明白,你入职以来,工作一直完成得无懈可击。但佳茵也提醒我,你现在处于一个特殊时期。我考虑了一下,许可,你还是做一下交接,适当放个假,更利于你和孩子的健康。”

“好的,谢谢。”

放下手机,我倦怠地向后靠到沙发上,合上了眼睛。

卢湛算是厚道人,应该不会玩先架空我再让我知难而退这种套路,但他同时也是生意人,以不低的薪水请我过去,当然希望我创造足够的价值。可是我怀孕不说,还搭上婚姻出了问题,再怎么拼命,也会影响到工作。他不能不有所准备。

我并不怪他,但有深深的挫败感。

离预产期还有近四个月时间,这段时间如何安排工作,等法定产假结束后如何兼顾孩子与工作,我的职业生涯经得起多长时间的断档,我是否必须最终放弃我的工作,都是我不得不考虑的问题……我突然觉得不对,睁开眼睛,发现孙亚欧正站在几步开外看着我。

“怎么了?”

“没什么。”

我打算站起来回房间,但他走过来,轻轻按住我的肩:“我们谈谈。”

是的,我们也该谈谈了。

只是,谈什么呢?

“听说你们公司上市在即,如果你觉得这时候与怀孕妻子离婚会造成不好影响,也大可放心。提出离婚的人是我,去民政局办理协议离婚很简单,根本无须知会外人,不会有损你的名声。”

亚欧淡淡地说:“你这提议真慷慨大度,不过我不是法人代表,只是职业经理人,而且持股有限,就算闹出丑闻名声受损,也不至于影响公司上市。再说名声这个东西,我看得并不重要。”

“那我就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搬回来了。”

“我只是不打算离婚。照顾一心一意要当母亲的妻子,不是丈夫应尽的职责吗?”

“如果你没有谈话的诚意,我们就没有继续谈下去的必要了。我现在要操心的事情很多,想尽可能保持心境平和,请你体谅。”

“好吧,简单地讲,我不想离婚,至少目前不想。至于这个孩子,”他瞥一眼我的腹部,“你想留下,我尊重你的决定,也愿意承担相应责任。”

我琢磨一下:“也就是说,我们保持夫妻的名分,继续一起生活?”

“你理解得没错。”

“为什么?”

“你以前没有这么多问题。”

“因为以前的一切是我甘愿接受的,没必要问长问短。现在我必须为孩子着想,需要一个合理而安全的环境。”

“从任何一个角度来看,父母双全对于孩子都是最为合理和安全的。”

“那么俞咏文……”

“我说服她回美国,她已经答应,订好了后天的机票。”

他说得轻描淡写,她走得云淡风轻,穿梭之间,却已经将我的生活冲击得百孔千疮,只余一个婚姻名分,摊在我面前,问我要不要继续接受,而且笃定我不会拒绝。我甚至提不起愤怒情绪,只是说:“亚欧,我说过,我不再爱你了。”

“我听得很清楚。”

他并不在意,从开始就是这样,我又何必固执,毕竟我现在并不想要一场激烈的动荡。

“搬回来的话,请你住进客房。我请了一位钟点工李姐料理晚餐,你如果回来吃饭,请头天提前在冰箱记事贴上提醒她一声。没其他事,我想去休息了。”

就这样,孙亚欧搬了回来。

_3

三天后,我回公司约见卢湛。他见面就说:“你看起来精神不错。”

那是自然。一旦横下心来抛开杂念,不再患得患失,反而容易放松,睡眠足够后皮肤有了光彩,出门之前化了淡妆,穿略宽松的真丝衬衫配外套,几乎看不出身形走样,进公司时前台已经掩饰不住惊讶,想必看到的与她想象的失婚怀孕妇人相差太远。

我莞尔:“休息确实是必要的。卢总,我与万泰的王总确定了培训方案,请你过目。”

他有几分意外:“王总那边不是一直在提出新的要求吗?”

“我把他的要求归纳之后,有针对性地调整确定了一套方案,昨天送去与他交流,做了一些局部修改,他表示接受,并希望尽快启动。”

“许可,我给你放了假,但你明明还是在工作。”

“卢总,我很感激你的好意。公司内部人事管理这一部分,我会尽快与同事做好交接,但我希望能和人事部门商量出一个相对弹性的工作安排,继续跟进前期的客户,需要休息的时候一定会告假。”

“佳茵昨晚也跟我谈到你,我实在还是有几分担心。”

“我这个年龄,不会为一份工作付出健康和孩子的代价,一定会量力而行。希望卢总同意我的想法。”

说服卢湛并不难,难的是之前的铺垫。

这三天里,我不可能一直躺着休息。我不仅与客户沟通,拿出让他们接受的方案,昨天晚上还打电话给李佳茵。这样与人谈心,当然违背我的本意。可是人在江湖,妥协几乎是必然的。

我主动打电话过去,不必开口诉苦,便已经得到了李佳茵大量的同情和无数条建议。她连珠炮般问了我许多问题,我只能尽可能回答。当我提到想要继续工作时,她表示不解:“以你老公的收入,你根本不需要担心不工作没钱养宝宝。是不是他已经转移了财产?”

“我们还未谈到财产这个问题。”

“那他有没有请求你原谅,重新开始?”

送上门去,就由不得你半吞半吐了,我如实说:“他倒是说了不想离婚。”

“哼,他要想求得原谅,就必须彻底忏悔,许可,你千万别心软,男人犯错误的成本过低,很快就会重蹈覆辙。”

她说得倒也不无道理,只不过她不了解孙亚欧,他实在不是那种会认错的男人。我试图将对话带到我希望的方向:“我请教了妇科专家,她说我的身体和胎儿都没什么问题。佳茵,我知道你和卢总是关心我,不过,我手头的工作有很多都有连续性,如非必要,中途易手会给客户带来不好的体验。”

“唉,女人从怀孕到生孩子,几年下来,确实什么都耽搁了。结婚之前,我也有无数计划,现在可好,被孩子困住,算是已经彻底放弃再出去工作的打算,但在怀孕之初,我就坚决要求卢湛把在上海的一套房子转到我的名下,等孩子生下来后,我又让他……”

我没料到还有份儿听老板的隐私,吃惊之余不免汗颜,几度想要插言,她已经讲得兴起,一时打不住了:“……卢湛还想让我去美国再生一个女儿,我跟他说了,如果不给我足够安全感,这事就没得商量。女人真的贪财吗?胡扯,我们要的只是安全感,是对我们付出努力照顾家庭的认可和尊重。许可,你也得想清楚这件事,不能把身段看得太重要,清高得不肯谈钱。就算你可以挨,可以拼命工作,也得想想你要付出多少辛苦,怎么才能做到兼顾事业和养育孩子的责任,凭什么让你的孩子享受不到应该拥有的一切。”

我比她年长近四岁,可她语重心长,明显觉得在这方面我需要好好补上一课。我当然明白,她是拿我当朋友,才会如此倾囊以授,不管怎么样,我都是感激的。

“嗯,我明白,我会好好考虑这件事的。”我重新将话题拉回到工作上,“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喜欢这份工作,想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继续工作。”

“我觉得当务之急还是……”

知道一个人对你抱有好意,总归是件好事。花了大半个小时,我们总算达成一致,我必须在原则问题上坚守底线,坚持工作也未尝不可。

所以,今天与老板交涉进行得颇为顺利。

对于三十岁以后的女性来讲,退出职场容易,重返就难了,我想保持一份完整的履历,必须做出努力。我只能自我安慰:我确实用了心机,但并无恶意。

可是,我也清楚地知道,我已经变成自己从前做梦都不会成为的那种人。

为一个“情”字要死要活,放肆沉陷其中,让整个世界为之停摆,果然只能是年轻时的专利。

就算继续努力与现实世界保持一段距离,也逃不过现实的潜移默化。也许我还做不到像李佳茵那样务实地考虑问题,但已经不会一味打落牙齿独自咽下,而是能冷静下来,计算每一步的得失利弊,做出相应的妥协。

除了拿回一部分工作,还包括同意孙亚欧住回家中。

理想而高洁的状态当然是彻底切割这段变质的感情,然而,谈何容易。

这个男人,我爱了十年之久。

那些愿意承受的苦,大抵都不能算苦,甚至有几分甘之如饴。

只不过,走到今天这一步,人事全非,再谈感情,未免可笑。

子东打来电话问我情况,我告诉他:“他已经搬了回来,而且说不想离婚。至于他是看在孩子分儿上,还是出于其他考虑,我不知道。我只想平安度过我的孕期。”

他颇有些吃惊:“你总应该弄清楚他的想法。”

“我实在没多余的精力去研究这个问题了。子东,你是男人,大概体会不到女性这个时候会有力不从心的感觉。当年妈妈在生你前几天还在上班,门诊和手术都照常进行,真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

“那你还坚持上班干什么?如果你是为经济问题操心,奶粉钱可以由我出的。”

“不不,子东,谢谢你,我还有积蓄,暂时不必为钱发愁,但我不想困在家里,我需要这份工作让自己保持正常状态。”

“好吧。但是这样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唉,哪里来的什么长久啊,变化永远快过计划。”

“那天姐夫说他不想离婚,也许他是想回头了。”

我无可奈何地笑:“子东,你这又是站在男人立场上提了一个天真的假设。他想回头就回头,我在这里无条件等候,哪有这等好事。”

“姐,我知道他伤害了你,可是,为孩子着想……”

“别做这样的猜测了,子东,你不了解亚欧,他不是那种肯走回头路的人,不然当年也不至于与前任老板闹得那么僵。”

“那他何必搬回来,而且说已经送走了那个女人?”

“我不知道,他没再提,我也没再问。”

“姐,你不要这样置身事外。”

“这是我自己的事,我躲都躲不开的,哪里能装不相干的样子。不过,现在我只是想让自己保持心境平和。”

“可是既然他说不想离婚,就是还想挽回,姐姐,我劝你还是看在孩子的分儿上,试着原谅,与他修复关系。”

“你不了解他这个人,他把一切都看成理所当然。也许他根本不认为自己需要被原谅。”这句话讲出口,我自己都吓了一跳——我竟然可以用这么冷静超然的口气来批评他了,大概心是真的已经死了。

结束和子东的通话之后,我热了一杯牛奶,回卧室去处理邮件。孙亚欧搬回来这几天,我们似乎很容易便达成了活动范围的默契,其实与过去没什么两样,主卧室属于我,客房属于他,但鉴于客房较小,我还是把以前两人共用的书房留给了他,把笔记本和常用的东西搬进主卧内。

过了差不多半个小时,门铃被按响,我出来看可视对讲,赫然发现父亲站在单元门外,子东神色紧张地跟在后面,我顿时吓了一跳,连忙给他们开门。他们进来,我问:“爸爸,你们怎么有空过来?”

子东抢先解释说:“我刚才在阳台上给你打电话,被他听到……”

话没说完,父亲打断他,直接问我:“孙亚欧人呢?”

这时亚欧从书房走出来:“爸爸,您……”

话犹未了,爸爸已经劈面一拳挥了过去,亚欧被打得后退两步才站稳,子东试图抱住爸爸,但爸爸暴怒之下,气力大得惊人,一掌便推开了子东,又是一拳打在亚欧脸上,亚欧鼻血顿时流了出来。

我大惊,张开双臂挡在他们中间:“爸爸,住手。”

父亲和我身后的孙亚欧几乎同时说:“你给我让开。”“可可,走开,这里没你的事。”

我一动不动站在那里:“爸爸,不要。”

这时亚欧试图拉开我,子东一把抱住了爸爸。我回身用力推亚欧:“回书房去。”

他不动,我怒道:“我不在乎你继续挨揍,但我爸爸已经上了年纪,我不想他有事。你给我进去。”

他深深看我一眼,回了书房,我迅速关上了房门。这时爸爸已经再度甩开了子东,怒喝道:“在我们老家,碰到出嫁的女儿受这种欺负,当兄弟的就要出头好好教训那个混账东西。你这个当弟弟的读书读得没了血性,只好我来出面。你再拦着我试试?”

我拉住他的手臂:“爸爸,不要再动手了。”

他瞪着我:“你不要管,可可,我早就觉得不对劲,你怀着孕,他居然做出这种事,禽兽不如,今天我非打断他的腿不可。”

“爸爸,你明知道姐姐有身孕,当着她的面动手不说,还跟她大喊大叫,万一她有什么事,就是你造成的。”

父亲明显一怔,随即说:“你们如果非要拦着我,我就明天直接去他公司,当着他的领导面教训他。”

我与子东齐声说:“别这样,爸爸。”“不要……”

他暴躁地挥手:“你们姐弟两个,都跟你们的妈妈一样,死要面子活受罪。”转头又暴喝子东,“你一直眼睁睁看着你姐受欺负,简直不是男人。”

子东万般无奈地说:“爸,讲讲道理好不好。喊打喊杀有什么意义,姐夫在民企工作,老板之下,众人之上,跟你们国企不同,没有领导会理会这种事,何必非要弄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你少我跟扯这些没用的。她是你姐姐,关键时候你不护着她,她还能指望谁?”

我插言:“爸爸,不怪子东,他一直在帮我。”

他不理我,又要向书房走,我只得紧紧拉住他的胳膊,子东提醒他:“爸,姐姐现在可经不起拉扯。”

他气得额头青筋迸起,却果然再不敢动了,我恳求地说:“爸,过来这边坐。”

他身不由己跟我走到客厅坐下,我给他和子东沏了两杯茶端过来,他恨恨地说:“你为什么还要护着他?”

“打他一顿,解决不了什么问题。”

“起码让他知道,我的女儿,容不得别人这样对待。你有娘家人撑腰,不是任由他欺负的,看他还敢不敢干这种事。”

我看着他,眼眶瞬间发热。这个男人,我从小对他就敬而远之,记忆中几乎没有任何亲密的时刻,倒积累了不少怨恨疏离,等到知道他不是我的生父,更是不知道如何正常面对他。可现在我终于明白,他确实一直拿我当亲生女儿看待,以他的方式爱着我。想到这里,我的眼泪涌出来,他顿时慌了手脚,东张西望,又推子东,子东拿来纸巾盒递给我,我抽纸巾掩住面孔,哽咽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

“爸爸,谢谢您。”

他闷声说:“你跟我说这话干什么?你妈走了,我总是在的。为什么一直要瞒着我?”

“我……我只是不想让您操心。”

“家里的事,一直是你妈妈在操心。”

他打住,这样流露感情,对于他来说是别扭的。我们默然相对,过了好一会儿,我说:“爸爸,不用您出面,我会解决好这个问题的。”

“怎么解决?”

我不知道,我根本没有一个现成的解决方案,只得说:“我们都是成年人了,会坐下来好好谈谈。”

“当初我根本不同意你嫁给他,要不是拗不过你妈妈,我肯定会直接叫你趁早跟他断绝关系。”

我禁不住问:“妈妈当时怎么说的?”

他有些烦躁地说:“都是些废话,事实证明她看人根本没有我准。”

“爸,告诉我吧,她说什么了。”

他一脸的不情愿,可还是说:“她说可能的话,还是不要过被安排好的生活比较好,不然留下不甘心,以后再长的日子也不会开心。”

妈妈是在说我,更是在说她自己吧,连父亲这样对感情反应迟钝粗放的人都品出了言外之意,至今仍有几分耿耿。我的眼泪再度流了下来,父亲看着我,表情柔和下来,突然压低声音:“可可,不要离婚,孙亚欧这个年龄,跟你离了,大把未婚女孩要扑上去。你带着一个孩子,想要找到条件合适的男人再婚就难了,以后能怎么办?”

换从前听到这话,我会恼怒,可现在只微微心酸:“我没事,爸,这件事会过去的。再怎么说,我有您和子东,不会落到没办法的地步。”

这句话竟然让父亲重重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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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东和父亲走后,我去敲书房的门,亚欧开门。我简单地说:“他们已经走了。你的伤需要处理吗?”

他的左眼眶已经青紫充血,但神情倒是平静的,摇了摇头:“我没事。”

“你一周打三次壁球,体力与反应能力都很好,明明可以闪开的。”

他并不否认:“其实没必要让我躲起来,我可以跟爸爸解释。”

“解释什么?说你不会与我离婚吗?不必了。爸爸来这一趟也好,现在我的同事、家人全都知道了,我根本不需要再做什么遮掩,可以坦荡面对以后的生活了。”

他看着我,眼神复杂:“七年过去了,你居然还是这样挡在我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