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怔住。

如果他不提,我几乎忘了,七年前,我确实也曾不顾一切挡到他与另外三个人中间。

那个时候,我下决心与他在一起之后,约男友出来谈分手。这是一次注定不愉快的见面,我所能说的只是:“你很好,但是……”“是我不好,请原谅。”“对不起,我很抱歉。”任何一个男人听到这些,大概都会愤怒,但我不得不说,男友实在很有风度,只质问我几句,最终保持了沉默。

我还没想好如何跟父母交代,孙亚欧便再度消失了。

我打他手机,他不接听,给他短信,他不回复。我在焦灼之中想,哪怕是第二次栽到同一条沟里,死也要死个明白。下班之后,我找到他的公寓,却在楼下碰到两个男人正跟他大打出手,另一个男人在一旁袖手而立。他被打得踉跄后退,撞到墙壁上才站住,那两人还要继续动手。我不顾一切冲过去,挡在了中间:“你们怎么能打人,快住手!”

他们硬生生收了手,不耐烦地喝道:“让开,不然我们可不管你是不是女人,连你一起打。”

孙亚欧粗暴地一把推开我:“走开,这里没你什么事。”

我固执地站回他身前,问那两个人:“你们是什么人,到底要干什么?”

他们看向立在旁边的那个人,我也看过去,一下认出他居然是我前任老板的长子,大吃一惊:“蒋总,亚欧与你们公司的纠纷正走法律途径解决,何必动手?”

他从头到脚打量我,微微皱眉说:“你看着眼熟。”

我在他公司任职是三年前的事,而且只是一名普通职员,与他没打过几次照面,没料到他对我有印象。我不接这句话,只是说:“我是他女友。蒋总,有话请好好说。”

他盯着我,露出一点玩味的表情:“你知道他现在是什么处境吗?”

我强作镇定地回答:“失业,惹上官司,得罪了蒋总和董事长,大致是这些吧。”

他哈哈大笑:“那你还愿意跟着他?”

我仍旧没接这句话:“蒋总,官司缠身已经足够他应付,何必还要动手,请放过他。”

他收敛笑容,哼了一声,不再理我,对孙亚欧说:“这个时候还有女人愿意跟着你,算你行。今天权当给你一个教训,我把话放在这里,那件事如果你胆敢讲出去,谁挡在你面前也救不了你。你最好识趣。”

等他们走后,我要扶亚欧,他摇头,一把甩开我:“我没事。”径直上楼。

我当然知道,以他一向的孤傲,根本不愿意让人看到如此狼狈的一刻,但我还是去药店买了消毒药水、碘酒、纱布,上楼敲门,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门。我给他处理伤口,问他是怎么回事,他一脸不耐烦:“我说过了,不关你的事。”

情急之下,我讲着连自己都觉得蠢的话:“亚欧,我只是担心你。”

“跟你说也没用。”

“但是说出来总比让我什么也不知道只能胡乱担心好。”

他神情总算缓和下来,叹一口气:“他们父子在官司上跟我纠缠不清,意图把我拖垮。我实在耗不起这个时间,传话过去,要公布他们一个违规信托的证据,让他们撤诉,从此各走各路。他们急了眼,所以找上门来威胁我。”

“他亲自出面,说明这个证据对他们来讲关系重大。如果好好谈判,也许能够解决你的问题。”

他看着我,冷冷地说:“你的意思是——”

“我只是觉得,你与他性格都很强硬,由你直接去说,好像是下最后通牒,他自然不肯接受,如果……”

“如果由你去说,就能挽回,对吗?”

我听出他声音里蕴含的怒意,柔声说:“我也只是想帮帮你。”

话犹未了,他已经将茶几上的东西悉数扫落:“许可,我自己的事自己解决,不需要你挡在我前面,更不需要你代我去向他摇尾乞怜。”

我呆住,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对不起,我没想到你会这样看问题。”

“因为你根本不了解我。”

他的话尖锐而真实,我确实不了解他,可是我爱他,多么矛盾。人一旦陷入爱情,智商与自尊似乎都同时归零。我没有再说什么,默然收拾一地狼藉之后,拿起自己的包预备离开,他握住了我的手。

我垂头看他的手,再看向他,他颓然叹气:“我并不值得你这样对我。”

他的眼睛幽深,我被他那一刻流露出的苍凉孤独打动了。我想:他内心世界是丰富的,我只是需要时间走进去。

现在想想,我只能自嘲地笑:爱情何止让人盲目,还让人颠倒因果,不问缘由。其实你只是爱他,爱到愿意抓住任何一个可以留下的理由而已。

回头审视自己过去的所作所为,回忆变成了一件对自己格外无情的事情。

我涩然回答:“以前我做的,都是我认为值得去做的事。至于今天,请不要想多了,我怕受伤害的是我父亲。”

我转身准备回自己房间,只听孙亚欧在身后说:“可可,让我们试着重新开始吧。”

我站定,迟缓地回头看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好一会儿才说:“孙亚欧,你以为你讲出了复合的金句,我就必须感恩收下吗?”

“不,我知道你会拒绝。可是至少考虑一下,给我一个机会。我大概不值得你爱了,但尝试维护一个完整的家,我知道对你还是有意义的。”

他曾经自诩,他只要做足准备,就可以在谈判中说服任何人。也许他把我也当成了他的说服对象,并且找准了最能打动我的地方。

完整的家。那是我母亲曾经穷尽一生维护并给予我的,对我来说,当然是有意义的。

可是我生活里不明不白的事情已经太多,我还是必须要问:“为什么?你明明既不爱我,也不爱孩子。”

他长久地看着我,在我以为他不会回答这个问题时,他开了口:“我想了很久,还是不愿意失去你。”

第十一章

那种融化感一直持续到醒来。不必拿周公解梦出来,都知道这种梦意味着什么。

明明已经进入夏天,我居然头一次做起了春梦。更糟糕的是,梦见的不是虚无缥缈遥不可及的明星,而是生活中认识的男人。

那个男人尽管面目不清,但身形修长,穿着白色医生袍,根本不用猜测,我梦到的是许子东。

——何慈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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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如同看一个陌生人。

拍照约在一个周末下午,经过造型师、化妆师长达两个多小时的摆弄之后,我变得面目全非。而第一次进摄影棚站到镜头前,则是近乎魔幻的经历,比站在辛笛面前让她审视更让我不自在,我身体僵硬,目光飘忽。一想到挂在辛笛工作室墙壁上的那张巨幅海报,我就万分沮丧,懊恼之感陡然升起。

我凭什么就被他们说服相信我有与那个女孩子相同的气质?

这完全是一个错误。

辛笛弄错了,祝明亮弄错了,错得最离谱的那个人自然是我。

“放轻松。”“下巴再抬高一点。”“左边肩膀略微放低。”“脸再向右侧一点。”“过了过了,收回来。”“背要绷直。”

摄影师不断发出细致甚至自相矛盾的指令,我机械地照做着,顾此失彼,被弄得越发混乱。

“眼神太涣散了。”“不对,下巴要收回来一点。”“来,现在集中注意力,看我的镜头。”

我盯向他手持单反的镜头。进棚的时候,祝明亮就跟我科普了那套设备如何昂贵犀利,现在摄影师正通过镜头看着我,而镜头大约是不会说谎也不会出错的。想必他已经发现,他在浪费时间。

我听到叫停的声音,回头一看,辛笛不知什么时候过来了,我猜她大概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工作人员四散休息,我颓然坐到地上,伸展僵硬的双腿,她走过来递一杯咖啡给我,坐到我身边。

“是不是我表现得实在太糟糕,你不得不来给我励志了?”

她失笑:“不,我并不擅长烹制心灵鸡汤,你也不像你认为的那么糟。没接受过专业训练的人,初次面对镜头表现不自然是正常的。我认识很多模特儿,还特意请教过,照她们的说法,要想保持镇定,既要知道观众与镜头的存在,又要视他们为无物。”

我实话实说:“可是我并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符合你们的期望。”

她看着我,神情是温和的:“你可以质疑老祝的目光,毕竟这段时间他被我逼得急了,搭讪了不少女孩子去公司面试,看走眼的时候太多。但你要相信我,我认可的女孩并不多。”

我脑中再度浮现她堂妹的美丽面孔,嘀咕着:“我跟你堂妹明明是两回事。”

“我堂妹拍那组照片至少是十来年前的事了。”

我不明所以地看着她:“你是想告诉我,她已经老了,不再是海报上那个美女了吗?我不相信,我认识一个姐姐,今年三十四岁,仍然非常美。”

她笑:“不不不,你误会了,我妹妹还是美女,甚至更有吸引力,但她的整个气质与过去不一样了。她完全没有照片上的那种任性不羁、好奇与孩子气,看上去十分沉静。”

“你是说我身上还有这些东西吗?可是任性啊孩子气什么的,又不是什么好事,泛滥起来简直就是一种作。”

她摇头:“好多人爱把跟自己不一样的想法、行为举止视为作,忽视了别人有保持不一样的权利。我喜欢不一样的人。”

“问题是,跟别人不一样就像是混在一群羊里的一只羊驼。”

她侧头想想:“这个比喻挺有趣。这么说吧,其实每个人都有不一样的地方,不过大部分人早早选择了放弃,心甘情愿变成羊群的一分子,换回安全、认同,还有与社会的融合。而另一些人,出于某种原因,一直保留着自己的天性。我接受我的不一样,也一向喜欢别人的不一样。”

“跟别人不一样是孤独的,并没有看起来那样有趣。”

“你可以把它看成自己的天赋,接受它,正视它。”

我摊手:“这算什么天赋。要像你一样有设计才能,得奖无数才叫天赋好不好。”

辛笛哈哈大笑:“这是祝明亮说的吧?”

“嗯。他说你年少成名,得奖无数,是国内数得着的顶尖设计师。”

“老祝说话一向夸张。我不是一个谦虚的人,但我没他说的那么厉害,距离我心目中的顶尖,还有一段距离。”

“反正我有的只是你们无端认定的那一点特别而已,实在是……太虚无缥缈。”

“我懂你的意思,但我们其实根本无从选择。你看,相比才华而言,我还更想要与众不同颠倒众生呢。”

我被逗乐,可内心依旧彷徨不已。

“我们都得接受自己,然后再努力变得更好。客观地讲,你不具备走伸展台的身体条件,但面孔和气质有特点,这一点很重要,对于平面模特儿来讲,特点就意味着辨识度与可塑性,你需要磨炼的是表现力,对着镜头,不仅仅是不畏惧就可以了,还要释放出你平时忽略甚至隐藏的那一面。”

我琢磨一下,依旧不得要领。她拍拍我:“慢慢来,先从放松开始,你会找到感觉的。”

我知道她是在鼓励我不要畏缩。她确实安慰了我,更重要的是,我横下心来:从小到大,早就习惯无视别人异样的眼光,现在何不把镜头当成路人?不过是为了赚点钱,试镜失败,大不了就是赚不到这笔钱,哪至于就要闹到怀疑人生的地步。

拍照甚至比大促期间分装打包还要累得多。从摄影棚出来之后,我匆匆赶去上班的地方,迎面看到赵守恪站在公司楼下,他盯着我:“你怎么弄成这个样子,看着怪怪的。”

我尽力卸了妆,但眉毛已经被化妆师修过,头发更是被发型师又剪又吹并加了大量发胶定型,实在弄不回原样。我不想拿一个根本还没谱的事讲出来供他批评,只得反问他:“你怎么在这里?万一董雅茗的妈妈看到你,可不会给你好脸色。”

“她妈妈已经去学校找过我,还威胁说要跟我未来的导师谈,实在是……”

他摇摇头,将一个批评咽了回去,我替他补上:“这也太可笑了吧。你们都是成年人了,你情她愿,不存在谁拐带谁,有什么可告状的。”

他仍是摇头,显然不想再说她什么:“我刚送雅茗过来,她情绪很不好,你替我宽慰一下她。”

我“嗯”了一声,转身向里面走,只听他说:“如果她骂我,你就顺着她狠狠骂好了。”

“可是她干吗要骂你?”

“我跟她分手了。”

我惊得站定回头看着他,他异常平静,看不出任何表情,转身便走了。我跟他从小熟识,可是他毕竟不是周锐,我不能够追上去毫无顾忌摇他的胳膊问最隐私的问题,只得眼看他走远,然后进公司上班。

董雅茗的伤心则是毫无顾忌的。

她正在她妈妈办公室里号啕大哭,哭声隔着紧闭的房门传出来,外边办公区的员工当然全都保持着一个侧耳倾听的姿势。我没心情加入偷听的行列,径直去后面库房开始按单子配货。

我自己满怀心事,好奇心不知从何时开始用尽了,似乎再不想去探究任何秘密。

不过董雅茗在下班后等着我,眼睛哭得红肿,我只能陪她。

“他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她没骂他,只是想求得一个解释,但是我哪里解释得了赵守恪的行为,从小到大,我们都处于相互不理解的状态。我只得说:“你妈妈反对啊,你能完全不顾你妈妈的感受吗?”

“不能。可是他都不争取一下,似乎我根本不值得他努力。”

明知无望还去努力,不像赵守恪会做的事——不过我觉得讲出这话来,完全不能安慰董雅茗。

“也许他并不爱我。可是我们已经……”她喃喃地说,声音低微下去。

“这个问题你妈妈是怎么说的?”

“她叫我再也不要提这件事。”

“你妈比你开明。这件事确实不是两个人永远在一起的保证,甚至连婚姻这种法律认可的关系,都没办法让两个人长长久久、永永远远在一起,有时候只能顺其自然。”

她听不进去,也难怪她,我并不擅长安慰人,而她要的只是一双倾听的耳朵。

我陪她在大街上足足走了四个小时,幸而天气晴好,温度适宜,还算适合散步。她不停讲他们在一起吃过的小餐馆、去过的电影院、说过的话,每一个回忆都配合一个“为什么”。到后来我累得两条腿如同绑了沙袋一般沉重,只得告饶了,把她塞进出租车内,嘱咐她回家,再来辨明自己的方位。我离学校有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乘公汽车需要转一次,坐出租车实在舍不得,只得拖着步子慢腾腾地走着,没走几步,身后有人叫我的名字:“何慈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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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子东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审慎地打量我:“你怎么了?”

“没怎么啊?”

“但是你看上去无精打采的,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事,就是走累了。”

他指一指身后一家咖啡馆:“那进去坐一会儿,我请你喝杯咖啡,休息一下。”

我真是累了,随他进去,坐进靠窗的墨绿色丝绒沙发,顿时只想陷进去再也不要站起来,实在是漫长的一天。

“你确定没事?”

我有气无力地回答:“不知道,我很疲倦,想长睡不起,这算不算是一种病?”

他似乎没听出我在开玩笑,盯着我,表情很严肃:“你家张爷爷现在怎么样?”

“在医院进进出出,时好时坏。”我没说的是,洪姨研究他的面色之后,悄悄跟我讲,他看上去与她公公去世前的样子差不多,恐怕时日无多了,弄得我回去紧盯着张爷爷看,可又看不出个端倪。

“你爸爸呢?”

他这样冷淡一个人,会主动叫住我,已经很奇怪了,居然还问长问短,我不得不诧异,不过正好我也有点问题想问他:“许医生,酗酒会对身体有些什么危害?”

他皱眉:“你爸酗酒?”

“可能也说不上酗酒那么严重,但他喝得比以前多,我几次回家,都看见他有点半醉,精神也大不如从前。写字的时候,握笔的手有些抖。这是酒精中毒的前兆吗?”

“你说的酒精中毒,其实应该是指短时间内过量摄入乙醇,中枢神经系统先是兴奋,然后抑制,临床表现为恶心、呕吐、头晕、谵语、躁动,严重的会大小便失禁、失去知觉,甚至……”

“打住打住,这些都没有。”

“不管怎么说,长期过量饮酒,对于食管、胃、肝脏以及大脑都会有损害。他的手抖动,如果排除其他因素,很可能就是一种酒精依赖症状,神经受损引发身体局部的特发性震颤。”

我怔怔看着前方发呆。不要说小时候我曾经常看到张爷爷喝得半醉之后拍手做歌,李集镇上还有几个颇出名的酒鬼,喝醉之后完全失控,踢鸡骂狗打老婆随处呕吐甚至卧倒街头无所不为。爸爸远没有到那一步,他只是时不时带着酒意出神,写字手颤,消瘦,但是我心里有无以名状的忧虑,总觉得是什么环节出了问题。

“你可以说服他来检查一下身体。”

“他不会同意的,我很矛盾,他并没有因为饮酒失态,也许他心里压了我不知道的东西,酒能给他快乐,让他暂时忘忧,我有什么权利剥夺他这点享受。”

“是我姐姐的出现让他这样的吗?”

“许姐姐人很好,但是,我想这之间是有关系的。”

他默然不语。

服务生将咖啡端上来,另外还给我一客冰激凌,我小小欢呼一声,吃了起来,偶一抬头,却发现许子东满脸都写着若有所思。

“我并不怪你姐姐啊。如果我知道父亲是谁,也会忍不住去找他的。”

他欲言又止,我也不说什么,埋头吃着。一客冰激凌下去,问他:“我还可以叫一个蛋糕吗?”

他点头,招手让服务生送上甜品单,我点了一个布朗尼,送上来后,我又一口气吃完了,感觉精神好了许多。

“其实失恋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吃饱之后,反应不免有点迟钝,我问:“谁失恋了?”

“你还小,肯定会碰到更好的人。”

我哭笑不得:“呃,你怎么会认为我失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