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多小时前我坐在这里,看到你跟一个女生一起走过去,一脸神不守舍,等我出来准备回家了,你还一个人在街上转悠。”

“就凭这个断定我失恋吗?”

他迟疑地瞄一眼桌上的空盘子:“我们科室小护士说过,失恋的时候就特别想吃甜食。”

我拍桌笑:“难怪你这么好心请我吃冰激凌。”

他居然一下有点结巴了:“其实……那个,最主要还是,上周我在一个酒吧看到你那个叫周锐的小男朋友,跟另一个女孩子在一起,两个人看起来似乎很亲密。”

我呆一下,打量他:“许医生,你看着根本不像会泡周锐爱去的那类酒吧啊。”

“我是陪朋友去的。”

我想说周锐并不是我男朋友,他爱跟谁亲密都不关我事。可是这句话一浮上心头,不知为什么,顿时有些空茫茫的。自从他上次来把生日礼物给我之后,我再没见过他,他也没跟我联系,好像一下从我的生活里消失了一样。我被可口甜品慰藉的心情顿时又低落了,靠回沙发深处,好一会儿不说话。

“还要再吃点什么吗?”

我的胃都快被那块分量颇足的布朗尼给撑爆了,摇摇头。

“那……要不试试巧克力,里面含的可可碱有助于帮人摆脱消沉情绪。”

看得出许子东并不擅长安慰人,却努力想安慰我。我不免有点感动,欠身过去,拉过他搁在桌上的左手,他吓一跳,本能想缩回去,我横他一眼:“给你看看手相,不是要非礼你,别动。”

他的手指修长,有着干净温暖的触感,掌纹清晰,靠近虎口的地方有一粒小小的黑痣,我仔细看着。他无可奈何地问:“看出什么来了?”

“你有洁癖。”

“医生大抵都有一点。”

“不只是身体上的,情感方面也一样。”

“这是从哪里看出来的?”

我不理会,继续说:“你会成为一个很好的医生。”

他失笑:“其实白天我还在考虑是否要转行。”

“不,你会一直做医生的。”

他不置可否。

“你的感情并不算顺利。”

“有多不顺?”

“你没有真正结交过女友,是一个要求很高的人,过于内敛,现在正处于一段无望的感情之中。”

他蓦地缩回了手,我忍不住笑:“许医生,你这身体反应未免也太诚实了吧?”

他很快控制住自己,微微一笑:“还有吗?”

“你已经决定走出来。这个决定是正确的,因为你很快会碰到一个对的人。”

“其实这些都是你推断出来的,对吧?”

我端起咖啡来喝了一口,笑而不语。

“再不然就是我姐姐曾跟你谈到过我。”

“别猜了,许医生,许姐姐唯一跟我谈到的就是你是一个好医生,比她更像你们的母亲。”他眼神一暗,我有点后悔提到他妈妈,连忙将话题带回来,“你说得也没错啦,大半是我推断出来的。”

“能讲讲是怎么推断的吗?”

“张爷爷在你们医院住院时,内科护士闲聊提到你,都说有美女向你示意,还有前辈医生给你介绍女友,你不为所动,没有情感洁癖和较高的要求才怪;你是一个很冷淡的人,可查房看病认真细致,对待病人很亲切,看得出真正热爱自己的工作,我猜就算有想法,也会一直当医生,并且会成为一个好医生。”

“那我目前的感情状态——”

“你是大医院的住院医生啊,不管我哪个时间去探视张爷爷,几乎都能看到你在医院里。你会在这么一个咖啡馆独自一个人一坐一个多小时,看到我走过去又走过来,一定是感情方面有问题。真正一心沉浸在失恋中的人,不会去关心外部世界,你留意到了我,证明失恋并不严重,你已经想清楚决定结束了。”

他一脸无语,还是问:“那么我很快会碰到一个对的人也是你猜的?”

“这句话是我现编的,权当安慰剂,答谢你请我吃甜品。”

他怔住,我以为他会不理我了,没想到他却突然哈哈大笑出来:“我姐姐说得没错,你实在是个有趣的孩子。”

我好久没有这样信口开河说得兴起了,倒有点难为情,看看时间:“我要回学校了。”

他结账:“我送你。”

我们出来,我问他:“你开了车?”

他向路边示意,竟然是一辆高大的摩托,在夜色中闪着幽幽的金属光泽,我惊讶:“你这样斯文的人居然爱好哈雷风,真看不出来。”

“买不起哈雷,只是一辆普通摩托而已。不过,”他递一个头盔给我,“很高兴我总算还有一点是你没算或者推测出来的。”

他先坐上去,我坐到他身后,他突然回过头来说:“我很冷淡?”

我们头一次隔得如此近,我一时有点走神,愣愣看着他。他继续问:“可是我一向觉得自己算是很友善的人。”

我讲不出话来。

“你怎么了?”

我回过神来,脸一阵发烫,庆幸有头盔遮掩:“亲切友善是对人的礼貌而已,有人夸奖过你热情吗?”

他想一想,路灯映照下,那个凝神思索的样子实在是动人,我有点眩晕感。他摇头,诚实地说:“确实没有。”

他戴上头盔,发动摩托。速度提起来,我不得不用双手环住他的腰——也许我该诚实一点,我并没有不得已而为之的为难,他有着属于医生的洁净气息,身形修长紧致,触感与味道都很好。风声掠过,有一瞬间,我几乎想将脸贴到他背上,就这样抱着他,这条路永远没有止境。他专注驾驶,根本不必理会我转的小念头,而我不必去考虑驶往何方、明天会怎么样——金庸小说里原本杀气腾腾的李莫愁被杨过一抱,便杀机全无晕头转向,大概可以用长年不近异性,被陌生异性气息弄晕来解释。我至少还曾靠近过周锐,甚至与他接吻,可根本没有此刻这样的波动,更不要提冒出如此奇怪的想法了。

我无法解释。

很快到了目的地,我下来,将头盔交还给他,匆忙跑进了学校。

_3

祝明亮通知我样片出来了,我不大起劲地“哦”了一声,他诧异:“你不想过来看看吗?”

“我天天早上会照镜子看自己,有什么必要跑那么远专程去看自己的照片。”

他在电话里笑出声来:“你是我见过的头一个对样片不感兴趣的女生。”

“你拿给辛笛看好了,通过了就给我打电话,没通过的话……”

“没通过就不必再来烦你了,对吗?你实在太有趣了。”

他与许子东不约而同说我有趣,也就意味着他们都没拿我当正常女孩子看待。我只得干笑。

“估计这几天就能定下来,你不要一放假就跑回家去。”

“嗯,再见。”

我倒不是故作淡漠。不过我现在脑子被另一件事占据了。

昨晚我做了一个梦。

我站在空旷的田野上,放眼望去,薄雾如同轻纱隐约浮动,空气中饱含水分,有人远远向我走来,我屏息等待,仿佛期待已久。他终于来到我面前,一双有力的手臂将我紧紧抱住,我在瞬间瘫软在那个怀抱里,他仿佛在我耳边说着什么,但我根本辨不出话语的含义,只觉周身温暖,放弃所有支撑,甘愿如同雪糕一般融化……那种融化感一直持续到醒来。不必拿周公解梦出来,都知道这种梦意味着什么。

明明已经进入夏天,我居然头一次做起了春梦。更糟糕的是,梦见的不是虚无缥缈遥不可及的明星,而是生活中认识的男人。

那个男人尽管面目不清,但身形修长,穿着白色医生袍,根本不用猜测,我梦到的是许子东。

我心神不宁了好几天,才几乎有点自暴自弃地想:十九岁了,做个春梦怎么了。

可是为什么梦见的不是周锐,不是赵守恪,不是我的男同学,甚至不是教西方经济学的那个风度翩翩、颠倒众多女生的年轻副教授——哪怕是祝明亮,我大概都不会如此困扰。

洪姨从李集来到省城参加赵守恪的毕业典礼,我陪她一起过去。

据说这所大学头一次给所有毕业生家长发了邀请信,但到场观礼的家长并不算多。我们坐在一边,她跟我打探赵守恪的感情状况,我笑道:“你待会儿自己问他不更好吗?”

“他哪里肯跟我说实话。”

“何必操心,到要结婚的时候,他总会牵一个女孩子跟你见面。”

“你少跟我瞎扯敷衍我。他那个女朋友在哪里?你指给我看看。”

事实上我已经看到了董雅茗,她也朝我这边看过来,眼神复杂,但我哪敢把她指给洪姨看,只得含糊地说:“这么多毕业生,我上哪儿找去。”

尽管不满意我的回答,不过眼看着赵守恪穿着学士服的样子,洪姨激动得眼泛泪光,举起手机不停拍摄着。

我递纸巾给她:“现在就这么激动,等他拿到硕士学位,岂不是要大哭?”

“你们这些孩子根本不懂当爹妈的心,守恪也是,还叫我不要过来。”

“我毕业的时候一定叫我爸过来。”

“说到你爸——”

“他怎么了?”

“他变得有点……古怪。”

“是不是喝酒喝得更厉害了?”

洪姨点点头:“上个星期他是被操办丧事的人家送回来的,我还是头一次见他喝到醉得不省人事。”

他过去在外面甚至是不喝酒的。我当然知道这一点,一时说不出话来。

“你回家了要好好劝劝他,这个年纪,喝酒过量伤身体。”

“可是我都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变得这么……颓废。”

“他以前刚到镇子上来的时候,也是这个样子的。”

我发愣:“什么时候?”

洪姨皱眉苦苦回想:“哪一年来着,我这记性真是越来越差了。哦对了,应该差不多是守恪半岁的时候,我刚休完产假去上班,每天都偷空跑回家给他喂奶,正好看到张师傅领你爸爸回来,当时他很消瘦、很沉默,几乎不跟任何人讲话,不过……”

“不过什么?”

洪姨略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不过他当时真算得上是个好看的男人。”

二十二年前的事了。推算一下,那时候爸爸三十三岁出头,应该是男人正当年华的时候。知道他年轻时是好看的,我竟然觉得很开心。

“张爷爷有没有说起过从哪儿把他带回来的?”

她摇头:“你家张爷爷一向神神道道,说起话来虚虚实实,不知道哪句话是真的。他只说你爸是他收的徒弟。师徒两人每天晚上对着喝酒,活脱脱一对酒鬼,喝醉之后,一个拉琴,一个唱戏,过一天算一天,有今天没明天的。我家老赵当时一百个看不惯他们。”

“我一问过去的事,我爸就搪塞我,我从来就没搞清楚他以前的经历。”

“我都说了,我认识他这么多年,他一直就是这样跟人保持距离的。”

但我是他女儿啊——哪怕是捡来的女儿。我矛盾地想,至少我们之间应该是不一样的吧。

“说起来张师傅那个人,虽然爱装神弄鬼,喜欢占小便宜,还被劳教过,但人也不坏,跟你爸一直相处得很好……”

劳教?我抓住洪姨的手:“张爷爷是什么时候被劳教的?为什么?”

“好多年前的事了,具体哪一年我还真不记得。那个时候管得严,不许搞封建迷信活动,他做的那些营生:算命、做法事什么的,当时来看哪一样不迷信啊,赶上一个节骨眼就被关起来了。他老婆儿子嫌他丢人,后来再不肯认他。”

这么说来,爸爸和张爷爷是在那个时候认识的。同样沦落,同样被家人放弃,难怪后来成为师徒。我好一会儿不说话。洪姨叹气:“幸好你爸这些年一直照顾着他,给他花的医药费都不知道有多少了,不然他那身体哪里挺得到现在。”

“洪姨,你说我爸以前也很爱喝酒,那为什么我从小到大都只见他每天饭后喝一点酒而已。”

“就是把你抱回来之后,他像变了个人,喝酒一下变得很有节制了。所以我让你去劝他,他会听的。”

我出神,洪姨突然不安:“哎,我怎么又说到抱你回来了,收回收回,你当我没说。”

“没事,我爸自己都跟我讲清楚了。”

她放下心来:“要说他对你真没说的。我家老赵以前疼是疼守恪,不过也就是下班回家负责逗一下罢了,哪像你爸又细致又耐心。”

我心里乱纷纷的,讲不出话来。

“你放假可得回家好好陪陪你爸,别跟守恪一样,完全在家里待不住,养儿子就是给别人养的,想想真没意思……”

洪姨唠叨着,不过我再没听进去了。我原本计划暑假去全天打工,好好赚点钱,这时却突然归心似箭,只想马上回家了。

还没等到正式放假那天,清晨时分,我接到爸爸打来的电话:张爷爷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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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赶去长途汽车站搭车回家,到家时已近中午,却发现家门前静悄悄的,完全不像一般办丧事人家那样热闹,没有搭灵棚,没有人来人往,没有放鞭炮留下的满地碎屑,甚至连一个花圈都没看到。我推开虚掩的院门,看到爸爸正坐在屋檐下喝酒,来福蹲在他旁边。

“爸,张爷爷呢?”

“他儿子把他接回去操办丧事了。”

我一怔:“张爷爷几次住院,他人影不见,办丧事的时候他倒冒出来了。大概是想拖尸体停在家里好摆酒收人情吧,真无耻。”

“小航。”

“我有说错吗?”

“他们毕竟是亲父子,他接回去安葬,谁也不能拦着,这样也好。你张爷爷最大的遗憾就是跟儿子关系不好,现在入土为安,以后他们总归还是要给他扫墓烧纸的。”

我气得说不出话来,坐到他身边不说话。他身上有酒气,明显带了几分醉意。

“他儿子住在县城,如果你想见张爷爷最后一面……”

我没好气地打断他:“人都死了,还有什么好见的。我不去。”

他并不以为忤,伸手摸摸我的头发:“别难过,他走得还算平静,不必再受病痛折磨。”

我没办法不难过。

爸爸一直帮人操办丧事,我从小见惯各种葬礼场面,看待死亡一向比平常人来得超然,再加上张爷爷积病已久,我不能说完全没有心理准备。可是他从我记事起就一起生活在这里,尽管与我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也不算那种慈爱有加的祖父,我仍旧爱他,一直拿他当亲爷爷看待。

在丧失神智之前,他喜欢喝酒,带着醉意跟我扯他的各种不着调本事,吹嘘真真假假的见闻,把聊斋里的故事改头换面讲给我听。到渐渐陷于老年痴呆之后,他只惦着各种再不能吃的美食,很多时候甚至认不出爸爸和我。但他的存在,让我的家看起来是祖孙三代,十分完整。

他离去带来的缺失感让我觉得心里空荡荡的。

“我认识他已经快三十五年了,时间过得真快。”

爸爸的声音很低,更像是在自语。我屏息听着,在心里迅速推算,许可今年是三十四岁,也就是说很可能爸爸在她出生时正接受劳教,在那里认识了张爷爷。

“刚开始我是很讨厌他的,神神道道不说,又爱吹牛,又自私小气。”

他们性格确实完全不同,爸爸哪怕喝了酒,也是一个寡言的人。

“我有好几年没看到他,再碰到他时,他在公园边给一个大妈算命,说得她连连点头。我在旁边听了一会儿,也不免惊讶了。等大妈走后,我问他,他这本事是怎么来的,他大笑,说很简单,会来找他算命的,都是碰到问题的人,他从来没见过一个事事顺心的人会需要算命,女人能碰到的问题无非就是男人与子女,总不至于忧心世界和平与人类未来。”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没错,我给周锐的那些朋友算命,套用的是同样的法则。

“我怎么也没想到,后来会成他的徒弟,一起生活这么久,和自己的父母兄弟,都没有这么长的缘分。”

他端起酒杯,一口喝完,又继续倒酒,拿酒瓶的手微微颤抖着,我终于忍不住,按住他的手:“爸,少喝一点酒。”

他并不坚持,任由我拿走酒瓶。这时院门被推开,一个人探头进来:“何师傅,上午是我打电话来的,可以走了吧?”

他点点头:“好,等我一下。”

我问:“你要去哪里?”

“不远,旁边的镇子陈集,有一个丧事要料理。”

“不要去了,你脸色不好,休息一天。”

“那怎么行,已经答应人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