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偏偏刚刚擦过,十面埋伏过

孤单感更赤裸

总差一点点,先可以再会面

仿佛应该一早见过,但直行直过

只等一个眼波,将彼此错过

——陈奕迅•《十面埋伏》

说不上是意外,程家言低下头,看到盛年头顶那个小小的发漩。

内心深处的他只觉得好气又好笑。他们在一起这么些个月,盛年很少会有这样主动的时候。但在现在短短的几日里,她竟然既主动来拥紧他,甚至主动那么热切地问他。

而这样子的盛年,并非没有让程家言动摇。

其实他能感觉到盛年的用心,在最初的愤怒和怀疑之后,他开始动摇。她的眼神中有痛惜,有爱意,有愧疚,但是没有心虚的闪躲。

可他也无法忘记她捏着U盘在他电脑前惊慌失措的那一幕。

说到底,其实他自己也有问题。

他明明已经原谅了盛年的那次错误,然而报表的泄露、刘露甩出来的照片,这些都唤醒了他最深处的防备。

是他自己,对旁人的信任不足。

那么现在呢,他究竟还要不要试着让自己努力放下防备?

迟疑了很久,程家言到底还是逸出一丝轻轻的喟叹,慢慢地抬起手臂,用极轻的力道揽住了盛年的肩。

他突然的回应让她怔住了。

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肩头上沁入皮肤的温度,盛年倏地抬起头。

程家言的表情还是那样淡淡的,只是之前紧蹙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了。他说,依旧是那么没有波澜起伏的语调:“我送你回学校。”

她自然不愿意:“现在还很早…”

程家言眼眸里隐隐有光彩一闪而过:“如果顾康没有念叨错的话,你这周是要交毕业论文,都写完了?”

停顿了两秒钟之后,盛年笑逐颜开,连额头上的刘海仿佛都雀跃得弯了眉眼。

他到底,还是在意关心着她的。盛年相信,只要自己再厚脸皮地磨着他多些天,终究会再次看到桃花眼里熟悉而温柔的笑意。

她点头:“好好,你送我回去,我明天再来。”

分明是熟悉至极的一段路,那些小巷的转角斑驳依旧。

尽管天气还没有暖和起来,但路边的梧桐枝桠已经开始抽出新芽,嫩色绿油,在昏黄的暮色中定格成一粒粒的装饰小点。

程家言走在盛年的左边,刻意放缓了脚步配合她。这一切的习惯都还在,唯一不同的,或许只是程家言插在大衣口袋里的手,没有再似从前那般紧握包裹住她的手。

悄悄瞄一眼程家言的口袋,盛年不自觉地皱眉。如果她主动去攀住他的手,会不会被拒绝?

她忽然想起他们刚认识不久时候的情形。

那时候,还是夏天的尾巴,天气还很炎热。

他约她去看利玛窦的博物展,后来却偶遇刘露和梁辰楠。

彼时华灯初上,街道边的仿宫灯已然点亮。逐渐苍茫的暮色中,一辆接一辆疾驰而过的汽车车灯好似连成了一条闪烁的链子,就和此刻一样。

彼时从夜市回来,他们走的,就是现在这两条曲径通幽的小巷。

彼时,也是他第一次那么紧那么长久地牵起她的手。那时候,他嘴角微勾,说,车流量太大,若是不牵着她,他可不放心。

今晚的夜色依旧墨黑宁静,温柔如昔。只是星子却多了许多,而月色倒不算明朗。碧玉盘的轮廓模糊不清,照这么看,明天大概不是好天。

盛年想着想着,忽然就站停了下来。

程家言自然发现了,于是也顿住脚步,轻挑眉头:“怎么了?”

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凝睇了他片刻,而后忽然将他的右手从大衣口袋里大力地抽出来,十指相扣紧握住,然后抬眼再次望向他。

他神色未变,她抿抿唇,开口时嗓音因为紧张甚至微微颤抖:“好了,没事了。”

他的手指动了动,她赶忙一把扣得更紧,生怕他想挣脱开,于是也不顾他的反应便欲拖着他往前走:“我们继续走吧。”

在盛年看不到的背后,程家言望着两人交扣的手若有所思。须臾之后,他的嘴角竟微微扬了起来,笑意,一直蔓延到眼底。

一路上谁都没有说话,盛年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声急促得仿佛要响彻整条小巷,好似回到他第一次执起她的手时那般,兴奋,雀跃,又因为不确定而小心翼翼。

然而这样的静默,却在快要到盛年宿舍楼下的时候被迫中止。

“啧啧啧,真是让我意外之意外啊!”

浓浓讽刺意味的熟悉声音,让盛年瞬间僵住。

从树影底下走出来,暴露下昏黄的灯光之下的,果然是梁辰楠的脸。

盛年几乎在听到他声音的那一刹那,就已经全副武装得似一只警惕无比的刺猬,竖起全身所有的刺,瞪大双眼:“梁辰楠,你怎么会在这里?”

梁辰楠撇撇嘴,气定神闲道:“这块地你买了?还是标注了所有权?”

一时语塞,盛年尽管又气愤又紧张,却无话可反驳。

程家言倒似乎丝毫不曾受到梁辰楠的影响,不甚在意地说道:“既然梁先生愿意在这里吹冷风,Liv,我们走就是。”

“慢着。”梁辰楠伸手一拦,挡住了他们的去路,“话还没说完就要走,也太不尊重人了吧?”

“尊重?”盛年仿佛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忿然反唇相讥道,“梁辰楠,当你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有没有觉得面红惭愧?”

梁辰楠懒洋洋地收回拦着的胳膊,道:“惭愧是没有,惊讶倒是有。看来,我不得不相信所谓‘真爱的力量是伟大的’这样的话。程家言,你牵着手的这位小姐,一次又一次地背叛你,这般你都能原谅她,真是太让我惊叹了!还是说,”他轻佻地抬眼,用不屑的语气继续说道,“你原本就是个软脚虾?”

“梁辰楠你说够了没!”

听到最后一句,盛年彻底被他激怒了,大跨一步上前,指着梁辰楠的鼻子终于忍不住扬声大骂道:“你究竟做了什么你自己清楚,别在这里含血喷人诬陷我,也更加不许你侮辱阿言!有时间在这里乱吠,倒不如回去好好反省下自己!”

出乎盛年的意料,在她一口气喊出这一席话后,梁辰楠双手抱胸直勾勾地盯着她,脸上似笑非笑地满是嘲弄,却不是她以为的会讽刺相讥。

一直沉默的程家言却在他们停顿的间隙里开口了。他的声音不高,轻轻的一声:“Liv,不用再说了。”

盛年回头,依旧愤愤然的样子,嘟囔着嘴:“可是阿言…”

程家言拉着盛年走到一边,面容平静,说:“你跟他多说无益,还不如省些力气。”

看着程家言似乎丝毫不上心的模样,盛年不晓得他究竟是真的不在意,还是已经气极反漠然,一时间竟怔怔的,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她不久前才那样气势汹汹地指着梁辰楠的鼻子骂,现在却束手无措的,就好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

这样子的盛年,只有程家言看得到。

良久,她才低下头,右脚脚尖磨蹭着地面,轻声说:“阿言…我…对不…”

他蓦地抬手,捂住她的嘴巴,封住最后面那一个字。

她诧异,抬了眼睛看他,眼眶里蓄满了泪水。

程家言松开手,轻轻捏了捏盛年的肩头,表情柔软下来,说:“你先上去吧,我和梁先生还有些话要说。”

她看了看不远处的梁辰楠,再抬眼看程家言。尽管心生惊慌,生怕梁辰楠会说些什么毁了她这么些天来的努力,却也只能点头。

“那,你到家了之后给我短信。”盛年揪了揪他的袖子。

程家言点头:“好,你上去吧。”

待盛年一步三回头地终于离开,程家言转身面向梁辰楠,敛色却又从容,沉声道:“我想,我们需要谈一谈。”

他虽然点头说好,但程家言到底失言了。

盛年守着手机直到很晚都没有收到程家言的短信。胡思乱想是不可避免的,然而她又不敢打给他,唯恐自己听到的,只是掐掉来电的声音。

第二天早上盛年醒得很早,六七点钟的光景,大地才刚刚开始复苏,连天色都还带着迷蒙。

就这么躺在床上不想动弹,盛年只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又似乎是一片混沌。

忽然手机传来两道清脆的“滴滴”声,盛年一惊,连忙拿起手机一看,正是自己盼了一整晚的短信。

依然是简短的一行字,俨然程家言的风格:“八点,楼下见。”

有一种“一语惊醒梦中人”的感觉,脑子里的混沌一下子全都消散,盛年一骨碌地坐起身,脸上是掩不住的兴奋和雀跃,又夹杂着一丝丝的担忧。

一番穿衣梳洗之后,距离八点还有半个多小时之久,但盛年早已按捺不住,轻轻巧巧地出门下了楼。

然而没成想,当盛年小跳跃着来到楼下时,程家言居然已经立于对面的香樟树影之下。

今天是四月的第一天,空气中带着初春的湿润气息,但倒春寒的料峭也仍然没有走远,吸进肺里的凉意依旧。

他就这么长身玉立在清晨稀薄而又金灿的曦光之中,那些阳光,透过香樟树叶的罅隙,筛筛碎碎地洒落满程家言的肩头。他的发,在这样的沐浴之下变得那么的柔软,连眼角眉梢都不真切起来。

只是程家言这样太过美好的模样,忽然让盛年心慌了。好像之前曾经因为眼泪而模糊了程家言的背影一样,这一次,那种慌乱肉跳的感觉再次来袭。

她小跑到他跟前,不觉额头上竟已经冒出了一层蒙蒙的细汗。带着浅促的呼吸,盛年望着程家言墨漆的眼睛,问:“你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他抬手,轻轻帮她抹去额头上的汗,并没有直接应答她,只说:“跑这么急做什么,出了这么多汗。”

她眼巴巴地盯着他,问:“你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程家言微微地笑了,是那种一直到达眼底的笑容。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射出弧线的阴影,好久,他都没有再用这样的神情凝视过她了。

心一阵狂跳,盛年只听到他的声音慢慢地响起,说:“Liv,过几天有空的话,陪我去大连看看海吧!”

她忙不迭地点头:“有空,当然有空!”

可以和程家言一起出去旅行是她想了很久的愿望,而今能够实现,盛年怎么会不欢欣鼓舞呢!她甚至心里在偷偷窃喜,是不是和程家言终于可以重新开始了。

然而程家言的下一句话,却让盛年的血液瞬间冰冻。

他还是那样微微笑着,继续说道:“算做我们的最后道别。”

她不敢置信,只觉得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居然幻听了。

半响,盛年才愣愣地挤出一丝笑,呼吸急促地微微摇头道:“阿言,你刚刚是不是说错什么了?还是昨晚没休息好…”

他打断她:“我没有说错。Liv,机票已经订好了,这趟大连之行结束后,我和Nick就回美国。”

她急促:“是不是昨晚梁辰楠又和你说了些什么?阿言你不要相信他的话…”

“不管梁辰楠说了什么,”程家言握住盛年的胳膊,一字一字,说得极清楚,“早前我已经说过,工作做完了就回美国,这是原本既定的事情。”

良久,盛年花了良久的时间才终于消化明白程家言的意思。

原来,这些天来她所有的努力其实都只是她的“以为”。他早就做好了决定,早就裁定了她的死刑,早就替她安排好了没有他的未来。不管她现在再怎么解释、再怎么补救,她最初的“前科”已经让一切都是枉然。

盛年咬紧牙关,不想让自己发出哪怕一丝的抽泣声。她是那样一个爱哭鬼,但眼睛湿润过后,她最终竟逼退了所有的模糊。

慢慢地,盛年挣开了程家言的手,她不想让他感觉到自己止不住的颤抖。

应该要不甘要忿恨的,既然爱她那为何不可以再给她一次机会。然而现在,她只能从眼里流下谢谢两个字。或许,就像Hebe唱的那首歌一样,他是魔鬼中的天使,所以送她心碎的方式,是让她笑到最后一秒为止,才发现,原来自己的胸口插了一把刀子。

这样的清晨,所有刚刚抽芽的枝条全部枯萎,所有刚刚奔腾的河水全部结冰,所有刚刚丰富起来的色彩全部黑白。

嘴唇明明在哆嗦,她却硬是扯出一个上扬的弧度,努力地微笑,说:“好,我陪你去大连看海。”

大连,一个陌生而又美丽的城市,到处流动着湛蓝色的风,带着海水的咸腥味。

安顿下行李之后,已经是傍晚四五点时分。

海城的空气和N市的大为不同,湿湿润润。他们打算明天再去海边,今天就在宾馆附近逛逛,然后早些休息。

不约而同的,盛年和程家言,竟谁都没有提及这次旅行的真正意义、没有提之后、更表现得好像他们只是一对来度假的情侣一般。

大连的路边很干净,甚至连落叶都极少。盛年挽着程家言的胳膊,沿着路边走得很慢。道旁有小摊贩正在卖铁板鱿鱼,这似乎是大连的特色小吃之一,一路走来盛年已经看到许多个了。

她走近,凑上前瞧瞧,好像是头一回见到这么大个的鱿鱼串。摊主被盛年张望的模样逗笑了,一边卖力地烤着,一边问:“小姑娘,要来几串吗?”

盛年转头望向程家言:“你要吃吗?”

程家言自然是鲜少会吃路边摊,那次去F大附近的夜市怕是头一回。但盛年眼中隐藏的期待和馋嘴却让他忍俊不禁,更何况,只要身边是自己希望的那个人,哪怕残羹冷炙也味同珍馐。

他点点她的鼻头:“自己馋,还拉上我。”

她摇摇他的胳膊,明明面红了却硬是振振有词:“我是觉得你肯定没吃过,好心带你开开眼界。”说完对摊主道:“老板,五串鱿鱼须五串鱿鱼头。”

早有现成的烤好在一旁,摊主麻利地刷着酱,笑容可掬:“姑娘,你和男朋友感情可真不错!”

盛年掏纸巾的手顿了一秒,尔后抬头,笑意从容恬淡:“是啊,老板你眼力真好。”

摊主将刷好酱的鱿鱼串递给盛年:“你们现在的年轻人啊动不动就要分手,可要好好珍惜啊小姑娘!”

盛年接过来,点头:“谢谢老板。”她分了一半给程家言:“拿好,男朋友。”

不似她的冰凉,他的指尖温热,触碰之间灼烫了她。手指下意识地一弹,盛年侧过脸,看到程家言的双眼在傍晚的路灯下极亮,那么专注地凝视着她。

他莞尔:“谢谢,女朋友。”

他说得很轻,声音低沉,仿佛别有意味。

心漏拍,盛年有些慌张地移开视线。忽然看到不远处的一家饰品店,咬下一口鱿鱼须的同时模模糊糊地说道:“去那家店看看吧。”

不等他出声,她已经先走一步。

程家言却还停在原地,似笑非笑的表情隐于晕黄的路灯中,桃花眼里仿佛有什么一闪而过。

三颗澄透欲滴的紫水晶,棱棱的切面如水澹澹。周围的水钻镶镶攘攘,一圈透明的中央分别众星拱月般的点缀着两处宝蓝色的彩钻,在白亮如昼的灯光下,熠熠闪闪。

那三颗紫水晶仿若初绽的花朵,而点缀宝蓝色彩钻的水钻则勾勒出两只蝴蝶的轮廓。

这只发梳是今晚刚买的,几乎是第一眼盛年就看中了它。一对比翼的蝴蝶流连姹紫嫣红的花丛,明明是很常见普通的画面,却一下子打动了盛年心底最柔软的部分。

也许,因为这正是她现在最深切却无法得到的渴望。

手指摩挲着发梳,仿佛上头还带着程家言的温度和气息。

时间倒退回还在那家饰品店的时候,程家言看出盛年的目光一直胶在这只发梳上,骨节分明的手取下它,牵着盛年走到镜子前,以指代梳替她理了理披散着的长发,然后说:“我不会,你自己把头发盘起来吧。”

她好像还没有完全理会他的意思,有些愣愣的,盘头发的动作也带着一丝迟疑。

程家言却只是微笑,也不催促,看着镜子里盛年怔忪的表情静静地等在一边。直到盛年把发尾都盘绕进去,一个乌溜溜的花苞发髻出现在程家言眼前。

他贴着她那样近,她甚至能感觉到从自己脊背处传来他胸膛的温度。全身的细胞都在叫嚣,盛年望着镜子里程家言慢慢低下头,鼻尖缓缓地靠近,距离她的右耳廓只在咫尺。

他的呼吸暖暖地喷洒在她的耳边和颈间,明明应该痒得她咯咯笑,但此刻却痒得她眼里雾气升腾。

太久,他们没有再这般靠近过。

屏住呼吸,她一动也不敢动,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镜子里头的他和自己。

程家言张口,顿了几秒钟才说道:“把发梳插在右侧好不好?”

他哪里是在问话,盛年只觉得他分明是在呵气。她哆嗦得厉害却又不想躲开,于是唯有结结巴巴地应声:“都、都随你。”

晒然一笑,喷洒的呼吸离开的那一瞬,盛年这才微微松了口气。

他微微俯了身,鼻子以下都被盛年挡住了,因而镜子里,她看得最清楚便是他的那双眉目。程家言的头发较之从前已经长长了不少,今天恰巧又没有用发胶,于是额前是几缕柔软的刘海。

他低头,刘海覆下来;再抬眼,刘海被微微往侧边带动。而他的桃花眼就仿佛两颗最明亮的墨晶,那样深不见底,又透着温软的光泽。

比划了好几个角度,最后倾斜着将发梳推插进盛年的花苞发髻,程家言的动作极轻,轻得盛年连鼻头都发酸。

瞳仁含笑,他的手搭在她的肩上,说:“大功告成。”

盛年侧头照镜子,发髻间,那对蝴蝶水钻是最耀眼的光彩。她抿唇笑:“真好看。”

他帮她插梳的,怎么都好看。

傍晚的情景还清晰得历历在目,但门口忽然响起的敲门声让盛年一下子从自己的思绪中惊醒。

“是我。”

这样熟悉的声音,盛年连忙从床上下来,小跑着打开门,程家言立于眼前。

提起一个袋子,他轻声说道:“晚上见你吃得很少,是不是不习惯全海鲜?这碗鸡丝粥,趁热喝了吧。”

她接过袋子,扶着门的手分明紧紧地抠攥着,脸上却是微微笑:“好,谢谢你阿言。”

“早点休息,明天要早起去海边。”他叮嘱。

“好。”

她依旧那么微笑着,看着他转身离开,然后轻轻关上门。

倚靠在门背,盛年觉得自己的力气忽然一下子全都被抽空,双腿都开始轻微地打颤。

抱着袋子,鸡丝粥的香味慢慢地蔓延了整个房间。只是粥实在太烫,隔着外卖盒和塑料袋都烙得盛年的胳膊通红。

强忍了一整天的眼泪,终于缓缓地被烫了出来。

【Chapter 20 我怀念的】

我怀念的是无话不说,我怀念的是一起做梦

我怀念的,是争吵以后,还是想要爱你的冲动

我怀念的是无言感动,我怀念的是绝对炽热

我怀念的,是你很激动,求我原谅抱得我都痛

我记得你在背后,也记得我颤抖着

记得感觉汹涌,最美的烟火,最长的相拥

——萧敬腾《我怀念的》

翌日清晨,他们起得很早,搭上大巴就去了海边。

大巴在桥上停下来,夹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盛年终于看清了海的轮廓。海水散发着蓝色的气息,天空绽开柔红的蓓蕾,空气里弥漫的是绿色的滋味。

虽然是早春,沙滩上的人却已经不少了。

算起来,这怕是头一回在程家言面前穿泳衣。盛年竟有点不敢直视他肌肉纹理清晰的胸膛,偷偷瞥几眼又移开视线,盯着沙滩上自己光裸裸的脚丫。

程家言怎会没有发觉盛年的羞赧,眼里的笑意藏得很深,却故意说:“天很热么?怎么你的脸红得这样厉害?”

听出他的促狭,盛年没有理程家言,干脆自走自的路。

赤脚走在沙滩上,海水顺着波浪漫过来,舔吻着脚踝,丝丝清凉。靠近岸边的海水里漂浮着许多海带,它们总会在不经意间缠绕到盛年的脚踝、脚趾,贴紧到盛年的小腿,有一点痒,可是很舒服。

程家言走到了盛年身后,挑眉:“要不要比一场?”

她毫不犹豫:“当然要,大一大二时我可是校游泳队的成员。”

他揶揄:“倒数第一名?”

盛年瞪他一眼,再次不理他,戴好泳镜深呼吸。

海水一下子漫过手臂,漫过肩头,最后漫过头顶。盛年觉得自己恍惚变成了一尾鱼,被海水紧紧包围住。

那次她紧抱他,只因他是她这尾小鱼不可或缺的大海。而今,海已经注定要退潮离去,她不晓得自己会否干涸。所以现在,哪里是真的要和他比赛,她只是想珍惜每次还可以和他成双的机会。

她故意游得很慢,故意跟在他身后,透过泳镜和海水,仿佛想把他的身影烙印在脑海中。

记得从前和他一起去爬栖山,后来她无意间才发现,原来一路上他竟拍了那么多张自己的照片,一张张全是她的背影。他明明可以光明正大地让她站定,但他偏偏没有,只是默默地镌刻下那么多她的背影。

而现在,游在程家言身后,盛年也终于体会到那时的他究竟是怎样一种心情——忐忑,眷恋不舍,和不敢打扰的独自珍藏。

那时的自己根本没有察觉,一如此时的他,已经穿梭而前太远太远,远到盛年早已分不清前面那么多的黑点中究竟哪个是他。

酸涩泛上来,盛年索性闭上眼不再分辨,没有目标地漫游。

突然,头撞到了旁人,盛年一口气没有换好立刻呛了水。又咸又涩的海水在嘴里横冲直撞,呛得原本就酸涩的鼻子一阵刺痛。

她本能地挣扎,却发现自己已经被人抱了起来。

泳镜推到头顶,盛年一睁眼就愣住了,抱着自己的人竟是程家言。

鼻子又是一阵更厉害的刺痛,痛得盛年的眼泪居然一下子就淌了下来。

双手紧紧地勾住程家言的脖子,她的声音怔忪中带着哽咽:“你,你不是早就游到前面去了么?”

他没有回答她,只是定定地注视着她通红的眼眶。俄顷,叹了口气,替她抹去眼边分不清究竟是海水还是眼泪的珠子。

意识到什么,盛年忙语无伦次地解释:“刚刚呛到了海水而已,你不要误会,真的是太咸太涩了…我,我自己擦就好。”

她尽管这么说着,双手却勾得那样紧,丝毫没有松开的迹象。

他好像全然相信她的话,低声道:“既然呛水了,那我们去沙滩边坐会儿吧,好不好?”

盛年点头,手依旧没有放开。

程家言抱着她慢慢地往岸边走去,海浪一波一波的涌过来,温柔并不汹涌。借着海水的浮力,程家言轻易的就将盛年抱到了岸边。

一下子从水中站起来,盛年重心有点不稳,恰好又有一阵海浪袭过来,波涛溅起的浪花洒落到身上,她不由得踉跄。

程家言有力的臂膀忙扶住她:“站稳点。”他的声音和温度都近在耳边,“还有,脚下有不少小石子,可能有些疼,小心。”

因为他的如昔体贴,盛年心中的酸涩被温暖冲淡,仰脸,冲他开颜一笑。

还未到夏天,海边却已经人山人海,沙滩上的打遮阳伞下竟早已是满满的。

程家言带着盛年在沙滩的坡中间地带坐下来。这里的沙没有被海水打过,不似沿岸的那样烂湿,干燥柔软,很是舒服。

“以前来过海边吗?”程家言很随意的问道。

盛年一边低头旋开矿泉水的瓶盖,一边说:“还是很小的时候吧,那时还没上小学,同家人一起去过青岛的海边。”

他也仰脖大口喝了几口水,笑道:“那么遥远的时候,你还记得多少?”

盛年也笑了:“怎么没有,不过只有几张零散的记忆碎片,大部分已经模糊了。”

程家言却是有了兴致,一面慢慢躺下去,将沙子覆盖在自己身上,一面道:“说来听听看。”

既然是他想听,她便仔细地想了想,半晌,开口道:“那个时候似乎还有一个小男孩,和我差不多大年龄。妈妈一手牵着我,一手牵着那个小男孩,我们一起在沙滩上筑城堡踩影子。”

他不停地将沙子堆覆到自己身上,渐渐地埋住了脚,埋住了双腿,埋住了腹,只剩下胳膊和头还在外面,接口道:“然后呢?”

“然后?”盛年顿了顿,尔后低下头,小声道:“不记得了。”

程家言忍不住哈哈笑起来:“就这么点印象,也算去过海边?”

被阳光映晒了这么久,盛年原本就红了面,现在被程家言这么一奚落,于是恼羞成怒起来,捧起一大把沙子就朝他肩头扔掷去,没好气道:“晒你的太阳!”

他的心情似乎很好,拍拍身侧:“也试试?”

她状似抿唇想了一会儿,其实心里早就点头。

没多久,她也和他一样躺在沙滩上,肩并肩。

阳光好得很,正正照射到他们的脸上。盛年闭上眼,感受阳光在脸上的亲昵抚摸。她不说话,他也没有言语。不知道这么躺了多久,耳畔是海风的伴奏,海水猛浪拍打沙滩岩礁的旋律。

眼前是橙色的日光,盛年转头,偷偷地睁开眼,程家言的侧脸放大一般距离自己不到一厘米。

栗色的短发沾染了沙子,眉色正好,一双睫毛卷翘的桃花眼此刻正紧紧闭着。高挺的鼻梁下,线条完美的薄唇轻轻斜挑,挂着一抹笑。

他的眼角眉梢和第一次遇见时几乎没有任何变化,变了的,只是描摹者——她——的心情。

彼时的无意,此刻的刻意;彼时的窘迫,此刻的贪恋;彼时的路人,此刻的恋人——虽然,这趟旅行结束之后,他们终将重归路人。

心底的酸涩和阴霾刚才明明被冲淡了,然而现在却又重新萦绕了上来。阳光这样的明媚,但根本照不进她心里半分。

现在唯一能照进她心里的,只有他的每一举每一动、每一个笑容。

程家言的睫毛动了动,盛年忙背转过头,重新紧紧地闭上眼。

下一秒,手忽然被人轻轻地攥住了。这样熟悉的温度,她几乎能记得他掌心的每一道纹路。

她没有回头,仍然那样闭着眼。

空气里流动的咸腥味依旧,照射在脸上的阳光明媚依旧,耳畔海水拍打岩礁的旋律也依旧。

这片海,是她见过最美的海。

美得,令她终于忍不住静静地流下了一行阳光泪。

后来,他们租了一辆双人车,在海边的马路上与风赛跑。

盛年执意要骑在前面一个车座,于是程家言举手投降,骑在后面一个。她从来没有骑过这种双人车,刚开始的时候既新鲜又有些害怕,骑得很慢,程家言都不禁揶揄了起来。不过渐渐地盛年放开起来,他们绕过海边的马路,绕过路边的更衣室,绕过后面的大片空地和小商店。

前面是一个极陡的上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