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霁远,我,很想你……”

写到最后一条,她再也抑制不住泪水,抱着膝盖默默地抽泣起来,心里的矛盾,好像一团棉针,扎得她的眼泪汩汩而下。

她从来都不是那么坚强狠心的人,心肠只硬了这三天,便再也硬不下去。对他的想念,已经越来越浓,几乎快要把她活活吞噬。冷静下来想了三天,才发现她本来的坚持,早已经没什么意义,若是他都不在身边了,还谈什么信任,还谈什么幸福?她什么都想要,却发现自己什么都没有……

她正哭到一半,忽然接到妈妈的电话:“未若,你还在家?太好了,我马上要去教育局开会,早上走的时候又把下午考试要用的试卷统统忘在书桌上了,你帮我送到学校里来好吗?”

“好。”她吸吸鼻子,回过神来才觉得有些好笑,把卷子,作业本,备课笔记这些东西忘在家里,这样的事情,她妈妈也不知道做过多少次了,做了副校长,还是改不掉。

“你到了先等我一会,我中午应该会回学校吃饭,等我一起。”妈妈说完,便匆忙挂了电话。

未若收拾收拾心情,穿好衣服坐进车里的时候,接到韩苏维的电话。

“未若,我现在在宏远的楼下。”

“……噢……”

“我昨天接到的通知,等一下,我就上去签合同了……”他的声音,确确实实欣喜万分。“这次真的是……”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

未若抬着的手臂,渐渐无力地从耳边落下。她并不想听后面的话,虽然知道林霁远竟然破天荒地收回了自己的旨意,知道他还是听进了自己的劝告,她不是不欣喜的,可是,她已经根本没有想象中那么在乎,这样一点点如释重负的欣喜,跟这几天不断折磨着她的心痛比起来,根本就微不足道。

她挂了电话,靠在椅背上,听了很久的瓦格纳,才下了决心,打电话给柳静。

“柳静……我明天再休一天假,后天会回来上班。麻烦你跟林总说一下。”

其实,她已经恨不得立刻飞身回去,只是,矜持还是要装一下的,否则,不是显得自己太势利了?遂了她的愿,态度便立刻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好……林总就在我身边,你要不要自己跟他说?”柳静坐在会议室里,悄悄抬头看了看身边的林霁远,压低了声音说。

“不用不用,你说一声就好,我还有点事,先不说了,再见。”她突然紧张起来,不敢听见他的声音,只怕自己会忍不住立刻对他发起嗲来。

“噢。再见。”

柳静觉得未若似乎有些莫名其妙的慌张,她挂了电话,瞄了一眼林霁远乌云密布的脸色,不太敢跟他说话。

她已经做了四年副总的助理,每次林霁远的助理休假,都是她来顶班,跟他也不是特别陌生,早已经习惯了他的不苟言笑,只是,她却从来没见过他像最近这几天这样,整个人阴郁的,比暴风雨来临前的天色还要黑暗可怕,会议室里无数次传来他怒意冲冲的声音,她坐在外面,隔了堵墙,听了也情不自禁地要发抖。

“谁?”他一边翻看着手上的文件,一边不经意地问。

“是未若。”柳静赶快回答。“她说明天再休息一天,后天会回来上班。”

林霁远点了点头,还是紧盯着手上的文件,那页纸上,明明只有一个标题,他却专注地看了五分钟,才“啪”地一声,合上了手上的文件夹,扔在了桌上。

“打电话让杨师傅五分钟以后在楼下等我。”他一边说,一边试图站起身来,身体刚离开椅子,便有些摇摇欲坠,只得赶紧伸手撑住扶手,指尖因为突然用力,霎时转成了苍白,手背上的筋骨也忽然绷紧。

“好的。”柳静假装没看见他的窘迫,低了头说,等着他转了身,才抬头看了看他的背影。他走得极慢,腿也似乎不大能提起来,一步一顿地,走到了门口,伸手握住了门把手,像是犹疑了一下,才开了门出去。

林霁远走到电梯口,正碰上周麒从电梯里出来。

“韩氏的人马上就到了,你去哪?”他奇怪地问。

“签合同有你和陆烨钧就行了。”他说着,走进了电梯里。“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霁远。”周麒一把按住快要合上的电梯门。“你真的想清楚要签给韩氏了?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反悔一次就已经够了,我不会再改主意。”他的语气无比坚决,那双许久不见光彩的黑眸里,忽然闪出一缕自信的笃定。“既然有人想尽了办法让我做这个决定,要跟我斗,我怎么能让他失望?”他挑起了嘴角,露出淡然的,却又有一丝轻蔑的微笑。

35

“妈妈,我已经把你的卷子送到办公室了,你还要多久?”未若把一叠厚厚的考试卷放在妈妈的桌子上,气喘吁吁地打电话。

“两个小时吧。你先到隔壁张老师办公室玩一会,他听说你回来了,吵着要见你呢。”

“好。”未若笑了笑,挂了电话便走到隔壁,办公室的门开着,里面的一个文件柜前,蹲着一个圆圆的身影。

 

“天赐兄!”未若走到他的背后,俯下身大力地拍他肩膀。

“未若!”圆圆胖胖的张天赐老师站起了身子,见是未若,立刻熊抱上来,抱完才推了推鼻子上的眼镜,板着脸说:“你别老叫我天赐兄,被学生听见多不好,我现在可是团委书记了。”

“原来你升了官就不认我了?你不记得你刚毕业的时候整天无所事事,要不是我每天放学来找你玩,你就要无聊死了。”未若笑着怪他。

她初一便认识了张老师,那时,他还是个刚毕业的大学生,生涩而腼腆,因为就在她妈妈办公室隔壁,所以未若跟他特别熟络,根本没有师生之间的感觉,倒像个大她十岁的哥哥。

“天赐兄你干吗呢?搞得办公室这么乱。”未若看着满地的纸箱,里面堆满了CD盒子,还有录像带盒子,忍不住好奇地问。

张老师又扶了扶眼镜:“前两天刚开完运动会,我在整理拍的录像。正好以前有很多录像都是录像带,我收拾一下,有用的就翻成DVD,没用的就扔掉了。”

未若一下子亢奋起来,兴奋得有些语无伦次:“那我们那次运动会拍的那些录像,就是初三那次,还在吗?”

“当然,那可是我的处

女秀,怎么会不在?我第一个就把它找出来了。”张老师得意地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碟片。

“快放来看看。我从来都没看过呢。”未若立刻抢过碟片,放进电脑里。

 那一年,她刚上初三,学校里刚购置了专业摄像机,也是张老师第一次披挂上阵作摄影师,在运动场上临时揪住了她做主持人,录了一个下午,报道当时的全校运动会。只是,后来听说效果并不好,便没有公开,张老师甚至死活都不肯给她看。从第二年开始,学校开了个小小的电视台,一年一度运动会变成了固定的报道节目,张老师的技艺,也就突飞猛进地提高了,只是,她再也没有做过主持人,那次,就是她唯一一次上镜的经历。

张老师本来还扭扭捏捏地想推托,却发现她已经把碟片放进了电脑,只好赶紧开溜:“你看吧,我还有课呢。”

她冲他挥了挥手,一个人坐在桌前,目不转睛看着屏幕。

那镜头先是晃动了一番,便一直正对着主席台,那里挂着长长的红色横幅,人声鼎沸。她的声音,便在一片嘈杂声中响起,那年,她只有15岁,还是一片稚嫩清脆的声音。

“老师们同学们,欢迎大家来到XX中学第二十九届全校运动会,本次运动会,吸引了初中和高中共六个年级的同学……我说张老师,你能不能也拍拍我?”

未若忍不住笑出声来,本来好端端的正经气氛,就被她自己一句话给搅黄了。

“噢噢……”张老师的声音一落,镜头又晃了三晃,才出现了一个穿着粉红色运动衫的身影,扎着高高的马尾,虽然她那时的身量已经跟现在差不多,容貌也几乎一模一样,只是那满脸的生涩和青春,在现在这张脸上,便再也找不到了。毕竟,十年的漫长岁月,在谁的身上,不会留下一些深深的痕迹呢?

“现在,让我们到运动场上看一下吧……这个沙坑是铅球比赛的场地……”

未若记得,那时她大步流星地带着张老师满场乱跑地拍摄,直把这个胖子累得全身大汗,她一边看一边笑,已经完全把本来有一点点低落的心情抛诸脑后。

“这里,就是我们进行跳高比赛的宝地啦……”镜头里,她笑眯眯地说完,便努了努嘴,示意张老师去拍那边要跳高的人。

屏幕上掠过了一个厚厚的海绵垫子,再是悬在半空的横杆,汹涌的围观的人群,维持秩序的两个老师,接着,画面里才出现了真正的主角。

那是个颀长白皙的男孩,偏又穿了一身白色的衣服,干净清爽的短袖T恤,白色的短裤下露出两条线条清晰的长腿,身形有些消瘦,比例却完美无缺,是个典型标准的美少年。

他一直低着头,先是半蹲着,活动了一下膝盖,接着便站直身体,轮流提起两只脚,晃动着脚踝,手就这样轻松惬意地叉在腰上,看不出任何一丝紧张,反而全身都散发着一股镇定从容的气场,就好像接下来并不是比赛,而是场简单轻松的表演一般。

未若看着他的身影,竟有种奇怪的熟悉感,忽然忍不住,想伸手去摸摸屏幕上那个小小的他。

他胸前别着号码牌,上面写着“高三六班,3612”,是比她大了三届的学长。他们学校的初中部和高中部分开了两幢教学楼,活动范围离得很远,两边学生见面的机会也很少,她应该不认识他才对,可是莫名其妙地,看着他那双腿,她的心跳就陡然加快,没错,他的身材肤质都很好,在这秋日的艳阳下,像是幅完美的油画,只是,她早已经过了欣赏十八岁男孩的年纪,怎么还会跟画面里那些尖叫的小女孩一样,见到帅哥就犯了花痴病?

准备活动结束以后,那个男孩抬起了头,准备起跑,镜头里只有他大半个侧脸,而且可能是因为时间久远了,这段录像并不是很清晰,人脸有一点点曝光过度的感觉。

看清他脸庞的那一刹那,未若便下意识地拧紧了胸口的衣领,呼吸,顿时变成了一件极艰难的事情。

他抬头看了看这头的横杆,深深地吸了口气,迈开双腿起跑。他跑得那样快,一双脚下似乎生了风,只是一眨眼的时间,只是短短的十几步,便到了横杆前,占据了整个镜头,接着,便好像一只轻盈而灵动的大鹏,舒展开了身体,整个人更修长了几分,轻轻松松地越过了高高的横杆,紧绷的肌肉在阳光下,似乎有了一丝奇异的光泽。

周围顿时爆发出一片欢呼尖叫,裁判老师亢奋地大喊“打破校纪录了!”,只有他仍旧是那样镇定,很快从软垫上翻了身起来,两腿一并跳了下来,迈步往回走。

经过未若身边的时候,他轻轻地回了头,在镜头里留下一张特写的脸,头发有些散乱,但依旧清秀英俊,那双眼睛,幽黑深邃,却有一股年轻人特有的轻松写意的光芒,熟悉而又陌生。

他的背影只在镜头里出现了两三秒,接着未若便听见自己的声音,愉快地说:“哇,这位同学的表现真是精彩,下面的选手不知道能不能超过他呢?”接着,屏幕的中心就换了另外一个穿着运动服的男孩。

她极力地睁大了眼睛,要在人群中找到刚才那个白色的身影,只是那样汹涌的人潮里,他早已经没了踪影。

她像是丢失了最珍贵的宝贝,心里纠成一团,五脏六腑都翻江倒海般的难受,下意识地咬紧了手指,其痛无比,却根本想不到停下来。

画面上的比赛还在继续,她却像个石雕一般,静静地瘫坐在原地。

忽然,她像是想到了什么,赶紧伸手出去握住鼠标,要把播放器的进度条往前拉。她从未发现,自己掌控手指的能力竟然这样差,连着颤抖了很多次,也没能顺利触到进度条上那个小小的标尺。她立刻收回了本来咬在齿间的左手,捏着右手的手腕,两只手一起努力,才总算把录像倒了回去。

接下来的时间里,她便一直在反反复复地看这段只有两分多钟的视频,看他熟悉英俊的脸,看他健康修长的身形,看他肤色白皙、形状完美的双腿,一遍又一遍。

起初,她还会心痛,会觉得整颗心,像浸入了浓酸一般,鲜活的肌肉被腐蚀得一片一片剥落,可看着看着,那心痛的感觉,便渐渐消失了,整个世界,她整个人都已经不再重要,只剩下眼里那个身影,带着她的呼吸和心跳起伏。

她数不清自己看了多少遍,只是看得忘记了眨眼,直到清脆的下课铃声把她惊醒,才发觉眼睛干涩无比,轻轻一眨,都会觉得痛。

张老师下了课回来,走到她的背后问:“看得怎么样?”

她张了张嘴巴,说不出话来,画面上,正好是他跳高结束以后的那一个转头的特写。她看着他再一次消失在人海里,转了头轻声地说:“这个人……好面熟哦……”

“他是林霁远啊。你不认识?”张老师立刻接话。

他是林霁远啊……

他是,霁远……

是她的,霁远……

她像是刚认出他来,只觉得脑子那两个字不断地回响,直震得她一片恍然。

张老师摇了摇头,继续说:“这么风云的人,我都印象挺深刻的,你怎么不认识?噢,对了,那个时候你在初中部。”

“嗯。”她无力地点了点头,满脸的茫然无措。

“他在高中部很出名啊,学习第一,能力又强,长得又帅,我记得还是我们学校跳高纪录的保持者吧……”张老师一边说,一边翻开了手边一本运动会的纪念册,翻到最后一页,那上面记录了各项运动的校纪录,在男子跳高那一行的尽头,分明写着“XX届高三六班,林霁远”。

未若伸出手指,情不自禁地触上那三个字,铜版纸的纸质,冰凉的就像他那晚看着她的绝望眼神……假如是我先遇见你……

“只可惜好像运动会以后没过多久,我记得是12月,他就出了车祸,开车的还是他妈妈呢,他妈妈自己没事,他倒受了重伤……可惜啊可惜,当时还有女老师心疼地替他哭,这你也不知道?你妈没跟你说?”

 

“没有……”未若呆呆地摇了摇头。霎时间,她忽然想到了为什么。“那个时候我正好生肺炎住院了,每天病得昏昏沉沉的,我妈怎么会跟我说这些……”

她再也坐不住,赶紧找了个理由说:“对了,张老师,我刚才接到公司的电话,有急事要我回去,我先走了。”一口气说完,她便拎起包,冲出了办公室。

打开车门的那一瞬间,她看见了他的毛衣,便慌张地一把抓住,紧紧地贴在胸口上,那贴近鼻端的茸茸的触感,带着他身上清淡的温暖气息,她低了头把脸埋在里面,吸气,呼气,再吸气,再呼气,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她似乎都能听见他的声音在耳边萦绕,都能看见他的身影在眼前晃动,那个矫健轻盈的他,那个完美得如同一幅画的他,那个在飞满萤火虫的湖边第一次让她触摸到残缺的他,那个隐在黑暗中满脸伤痛的他……

手机铃声忽然响起的时候,她抬了头,看着车窗外有些阴沉的天气,竟然反应不过来自己身在何处。

“未若,你知道霁远去哪里了吗?我打他电话一直找不到人,他也不在办公室里……”林霁适那有七分熟悉的声音,像是唤回了她的理智。

“哥哥。”她出声打断了他。“上次你跟我说过,霁远以前暗恋过的,穿粉红色运动衫的女孩子,叫什么名字?”

“你忽然问这个……”

“她叫什么名字?”她再一次果断地打断他,无比镇静地问。“我想知道。你告诉我好不好。”

话筒那边沉寂了片刻,便传来三个字,是她听了二十五年,最熟悉的那三个字,却从来没有哪一次像现在这样,令她后悔的恨不得时间倒流,流回到那最初懵懵懂懂年少的时候,若是不行,哪怕是流回到三天前的晚上,《游园惊梦》开始的那一刻也好……

36

午后飘起了小雨,虽然天色仍然没有暗下来,但是风却渐渐地紧了,高速公路上的风,尤其的大,风声从没关紧的车窗里呼啸着划过耳畔,仿佛要叫嚣着夺走人的理智。

未若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竟然一直都开着窗,细碎的雨丝已经微微打湿了她的头发,被风一吹,更是凌乱不堪,她来不及理,只顾着紧紧地握着方向盘,不知不觉地便把油门踩到了底,一路上超了无数次车,只是,她还是觉得慢。这世上,又有那辆车,能超过时光流过的速度?

高速公路另外一侧的车流明显比较密集,车速怎样也提不起来,只能跟着密密麻麻的车流匀速往前移动。

“前面一个出口下去,走省道。”

“林总,最近省道在修路,可能会更慢。”

林霁远本来就已经堵车堵得耐心全无,现在更加心烦意乱,便开了车窗,看着对面偶尔开过的车辆,清凉的雨点飘了一些进来,似乎才让他的心情安定了一些。

忽然,对面的公路上急速闪过一辆黄色的小车,他立刻坐直了身体,探了头出去,几乎是同一瞬间,已经毫不犹豫地开口对司机说:“杨懿,调头回去!”

“林总……这里是高速……不能调头……”杨懿透过反光镜看了看他的身影,无奈地回答。

林霁远恍惚了片刻,是啊,这里是高速,两边路中间还有隔离带,如何能调头回去?一时间,他竟然想不到别的办法,只是扭了头紧盯着,不敢让那一抹鲜亮的黄色离开视线。

她一向自嘲说自己开车是乌龟的速度,可是现在那辆车风驰电掣的样子,哪里还有半点乌龟的影子?他蓦地一阵突如其来的恐慌,立刻伸手去口袋里拿手机,只是,手机刚捏到手上,便看见远处那个黄色的小点停了下来,斜斜地横在路边。

“停车!”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就要去推车门,根本没想到车还在开,车门还是锁着的。

“……林总,我到前面停车带……”

“我让你停车!”

杨懿倒是很少见到林霁远这样心急如焚的样子,只得赶紧蹭到旁边一条道上,车还没停稳,后面的车门就已经打开,他回了头,只看见林霁远黑色西装的衣角一闪而过,便已经大步流星地走到高速中间,翻过了矮矮的水泥隔离带。他来不及多想,赶紧把车开到了前面停车带上,下了车跟着他狂奔。他做梦也没想到,平时走路都比别人慢的老板,平时总是那样沉着笃定的林霁远,竟然会在这下着毛毛细雨的高速公路上,跑得如此飞快,他跟在他身后追了很久,要不是林霁远越跑越慢,脚步越来越勉强,他真的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追得上……

未若看着自己在黑色宝马上撞出的一个小小凹陷,再看看宝马车主人高马大的样子,只想快点服软,解决这纠纷,好早点回到他身边……

“要多少钱?我赔给你……”她一边说,一边拿出钱包。

那个高大魁梧的男人盘算了一下:“三千。”

“三千?”未若抬了头看他。“就这么小一道划痕要三千块?”

“小姐,我这是宝马760,一百多万买来的啊。要不是看你小姑娘长得好看,五千块也不够。你看着办,要不我们就报警。”那个男人一脸趾高气昂的样子,恶狠狠地说。

未若哪里有时间跟他磨蹭,只想尽快打发他,可是一时身上有没有那么多现金,只好好言劝他:“我没有带那么多现金……这里离A城只有两个小时路了,要不我到了那边取了钱再给你……”

“那怎么行!”那人看见未若想上车,便一把纠住她的胳膊。“万一你跑了怎么办?”

“不会的……你记住我的车牌,要不我把手机号码也给你……”

“不行!现在不解决,到时候上哪找你?”

未若被他拽着胳膊,已经无奈又生气,见跟他怎么说都没有用,下意识地开始挣扎,语气也渐渐强硬。“你放开我!我说过不会……”

话音没落,她忽然便觉得另一只胳膊也被人大力拉住,接着,便是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些许怒意:“放开她!”

她脚下一个踉跄,发现自己已经被人揽在怀里,那样亲切温暖的气息,却令她一直强撑着的坚强,一瞬间崩塌,她下意识地躲在他的身后,只是伸手牵住了他的衣角,像个迷途的孩子,茫然无措。

那个开宝马的男人看着眼前这个英俊消瘦的男人,却有一股高傲冷峻的气场,一时间,竟然沉默了下来。

“林总,我来处理。”

杨懿很快跟了上来,眼明地走到两辆车相撞的地方,开始察看。

林霁远绷着脸一言不发,只是立刻拖了她到路边。

她感觉到自己的肩膀被他死死掐住,抬了头,只看见他气喘吁吁,泛着潮红的脸上有晶莹的水雾,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汗水。

“乔未若你是不是疯了?你知不知道自己刚才开得多快?我看到你的车,刚想打电话给你,你就撞……”

他这样大了嗓门地教训自己,气得连手臂也已经发抖,她却什么也听不进去,只是默默地伸了手,去摸他有些冰凉的脸颊:“霁远……”

她软软地叫着他的名字,像一场霖雨,顿时浇熄了他心头的怒火,拉了她的手,一时间仿佛凝住了声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雨下得很小,倒更像是一场细密潮湿的浓雾,她一直抬着头看他,眼前这有些苍白的脸,这浓黑的双眸,竟然渐渐地模糊起来,慢慢地,跟她方才看到的那段录像里,他年轻俊朗的样子重合在了一起。

她一路踩着油门,似乎连身体都因为过度用力而绷得僵硬了,就是为了早一点见到他,可是,他现在就这样从天而降地出现在了她面前,她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紧紧地揪住了他的衣领,就这样满目凄惶地盯着他,生怕他又那样,一转身便消失在人海里,怕她就是上天入地,都再也找不到他了,怕她只要一放手,等着她的就是漫长残忍的分离。

“霁远,你怎么可以这样……”半晌,她终于攒足了全身的力气,说出了一句话,说完,眼泪便滚滚而下,一瞬间便湿润了整张脸。

“未若……我……”林霁远见她迷茫了片刻,忽然开始哭,顿时慌了神。“你别哭……是我……”他只当她还在生自己的气,却又不知道如何开口道歉,只得抬了手指去擦她的眼泪。

她低着头,忍了半天的泪水,像是决堤一般,一瞬间便溢满了他的掌心。她只是难过,居然没有早一点发现,最早遇见自己的,就是眼前这个他,她只是心疼,想到他飞扬飘逸的样子,她便觉得心上像活生生地被人剜去了一块,血淋淋地痛,她只是后悔,这样一个想着她十年的人,她却那样冷漠无情地伤害了他……

“若若……若若……你别哭了……别生气……”

他从来没见过她哭成这样,埋着头,几乎要把身体里所有的液体统统倒出来,焦急得只好抱紧了她,感觉到自己的胸口的一块湿润,渐渐越扩越大。

“霁远。”她埋在他的胸前,感觉得到他淡淡的气息,便觉得眼泪似乎毫无止境,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勉强抬起头来的时候,发现他的手指在轻轻地颤抖,摸着她的脸颊,毫无头绪地擦着上面的泪水,低垂的眼眸里,满满的都是不安。

“霁远。”她仰着脸,伸手拉住他的手指,抽泣着叫他的名字。“你怎么可以这样?

“若若……我……”他从未如此慌张,连一句话也说不完整,只觉得满腹的心疼惶恐,却都硬堵在胸口,想抽出手指擦她的眼泪,却发现她捏得太紧,他无法挣开,接着,便听见她有些颤抖的声音,啜泣着问:

“明明你高三的时候就认识我,为什么你从来没让我知道?”

“明明我三年前就出现在你面前,你为什么假装不认识我?”

“明明老天是让你先遇见我的,我说那样让你伤心的话,你为什么都不解释?”

她只是说着说着,眼泪便毫无意识地再度流下,却根本想不到擦,只是松开了紧捏他的手,探了指尖,去抚他额角的一抹潮湿,小心轻柔地,就好像怕不小心,弄坏了一幅上好的古画。

他听了她的话,全身一滞,恍然地站在蒙蒙的雨中,不知道该如何跟她解释,甚至来不及思考,只觉得自己如堕梦中,那许久以来的孤单徘徊,伤痛挣扎,都浮出了水面,被这薄薄的雨水冲刷得越来越远,而心头,又仿佛渐渐换上了另外一丝沉重。

“就因为你的腿,所以你原来一直躲着我?”她慢慢地清醒过来,自己抬手擦了擦眼泪,环住他的腰。“霁远,你怎么能这么傻?”

他还是没有回答,只是一直直挺挺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眼神也看着她身后的远处,飘忽而惶然,黑沉的双瞳,有浓重的雾气。

她看着他满脸的伤楚,紧了紧手臂,把脸埋在他的肩头,喃喃地说:“霁远,我是你的,就算过了这么久,我还是你的,你的腿……我从来就一点也不在乎……我什么也不在乎,只要你……”

“可是我在乎……”他忽然开了口,声音暗沉而酸涩,有一丝她很少听到的软弱。“所以……不想让你知道我以前的样子。”

她已经停了的眼泪,突然又毫无预警地涌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