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宁可当米虫天天在屋子里不出门呢,但不是没办法嘛,跟着黄湾,迟早要饿死,”丁依楠郁闷的开口,“要是他象他同学那样一个月几万块,我保证天天把屋子收拾得整整齐齐的。”

黄湾费力的咽下一块肉片,愤愤不平的叫:“他那是批量复制世界名画再去酒店推销,收入自然高了。我才不屑干这种事情!真要赚钱快,还不如去伪造些名家的作品。”

薛苑脸色一僵。

丁依楠却来了兴致:“伪造?赝品?这也不是一般人可以做到的吧。”

黄湾点头说:“的确挺麻烦的。具体的方法我也不知道,总之伪造和临摹完全不一样,需要相当高的水平。而且还要有路子,不然也没办法脱手。我是很瞧不起这种人的,扰乱艺术市场倒是小事,那种蝇营狗盗的做法,毫无艺德,真叫人不齿。”

薛苑一直沉默不语,丁依楠看到她筷子停在空中一直没动过,伸手拍拍她:“怎么了?吃啊。”

她勉强笑了一声,夹了跟沾满辣椒的白菜叶起来默默的吃,结果有辣椒碎片贴在喉咙上,辣得她对着深厚的地面一阵猛咳,眼泪都下来了,最后连灌了三杯凉水后才勉强止住喉咙火烧火燎的发痒趋势。

丁依楠拍着她的后背:“你看看你,怎么那么不小心啊。”

薛苑的脸还是红的,因为辣得太过分,说话声音都沙哑了:“被呛到。我也没有办法啊。

“那完全是你在走神的缘故,唉呀,我们刚刚说什么来着,”丁依楠先批评她,又看黄湾,“说起赝品,也不知道怎么分辨啊。”

黄湾摊手:“这个我也不知道了。”

丁依楠推推薛苑:“你觉得呢?”

薛苑吃了两口金针菇,才缓缓开口:“伪造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名家作品之所以是名家作品,很多地方都有它的独到之处。技术上的仿造还能克服,但更困难的是思维商的模范。你要把自己的个人风格完全抹杀,把自己变成另一个人,揣摩他的用意,揣摩他的想法……你们听过邯郸学步这个成语吗?”

“嗯,知道。”

薛苑沉着声音:“邯郸学步,学不到别人的长处,反而会把自己的优点和本领也全丢掉。伪造也是这样,尤其是伪造得太多,甚至会忘记自己本来的风格,不论如何都想不起来了。只要拿起画笔就变成了另一个人,所有的灵感都消失了,所有的思维都局限在方方正正的框架里,人格消失,个性消失,只能变成别人的阴影存在;脑子想不出更好的,感受不到更好的,失去灵感,失去创作力,除了不停的仿制别人,一无所有。”

她讲话时表情肃穆,目光定定看着空中不知名的地方,声音毫无生气;被她这种情绪感染,一时屋子里陷入死寂,丁依楠眨眨眼,尴尬的“哈哈”笑了两声:“你形容的太恐怖了,好像你亲身经历过一样。”

看到丁依楠这么喜欢玩笑的人都收敛了说笑的神情,薛苑心理疙瘩一下,知道自己失言,马上露出安抚的笑容,帮她夹了菜送到她碗里,换上十足的玩笑口气:“我怎么会亲身经历过,就吓唬你们玩,你们怎么会相信呢。快点吃,东西都要煮烂了。”

“好啊,”丁依楠忽然有想起什么事情,说,“对了,他们让我通知你,田老师马上要开个人素描展,在市美术馆,你会去看吧?”

她说的田老师叫田建飞,教了他们一年素描,以好脾气对学生有耐心闻名全校。薛苑虽然算是班上成绩最坏的学生,他难得的不嫌弃,一直照顾有加,能帮就帮,开小灶私下指点多次,最后发现她实在是一根普通的木材,也就死了这条心了,但每次考试,无论如何都会判她及格。薛苑一直感激至今。

“会的。当然会去。”

拍卖会如期召开,薛苑没有机会亲临现场,也不知道自己的稿子被采用多少,但那天下午的时候她还是听到了各路消息:筹备工作非常到位,拍卖会大获成功,商贾云集,甚至还有某位明星导演也出席,场面一度白热化。尤其引人注意的是李天明的几幅画,都拍出了难以想象的高价,并且都被同一个人拍得。

薛苑不用想就知道是谁了。不过相比起拍卖会,她更关心的是田建飞的画展。

田建飞的个人展非常丰富,时间上覆盖也很广,他自踏足画界以来到现在这三四十年间所有的代表作。因为作品丰富,占据了美术馆的一个大展厅和几个略小的展厅,放眼望去,铺得满满当当。

薛苑到的时候,开展仪式已经办完,作为美术学院的知名教授和市美术协会的副会长,田建飞的好人缘充分得到了体现。从美术馆前的那一篮又一篮的花篮就可以判断出当时的盛况,花篮上出现的名字包括她曾经就读的美术学院的老师,也包括全国各地的画家,甚至还有李天明的。

薛苑在那蓝花前等了片刻,没有等到丁依楠,独自先进了场,顺次参观起来。

田健飞的整个人生都在这几间展厅里面。他的画风随着年纪的增加越来越成熟,他年轻的时候追求新奇,素描多是奇特的风景风貌,虽然在现在看来那种新奇早已经成为明日黄花;到了中年画风趋于成熟,多和人相关,安静的脸,握住的手,奔跑的姿态,小男孩的笑容;到了晚年返璞归真,更多是景物素描,瓶子里的一朵栀子花,躺在墙角的小皮球等等。

她看得慢,每幅画素描前都要站五六分钟,察觉不到时间流逝,都到了中午,展厅人已经很少了。

忽然有声音叫她的名字,她从遐想中出来,回头一看,正是田健飞。

薛苑笑得一张脸灿烂如花但同时不失尊敬:“田老师您好,恭喜您开了画展。”

田健飞笑眯眯:“都是画界的朋友抬爱,说我今年要退休了,无论如何都要为我办这么一个个人展,说是回顾这一生吧。我倒是无所谓的。”

薛苑诚挚的摇头:“您太谦虚了。这个画展很有必要。”

“希望如此。”

薛苑又说:“您是什么时候来的?我刚刚也没注意。

“你那么专心的看我的画,我很高兴。有什么感想没有?”田建飞微笑。他本来就长了张和善的脸,身材微胖,笑起来很像弥勒佛,望之令人亲切。

“感想很多的,不过最深刻的,还是您当年教我们的时候说的那句话,”薛苑停了停,换了一种语气开口,“人的嘴巴可以说谎,绘画是不说谎的。画笔忠实的记录一切,比照片更细腻,比传记更真实。”

“是的,一个人的人生经历是可以从画作里看出来的。我走过的路,到过的地方,见过的人,住过的屋子,其实全都在这些画里,”田建飞满意的看着她:“我从来都觉得你是个有慧根的学生,有眼光,看画准,但不知道为什么,却一直画不好。这让我很无奈啊。”

“我这个不争气的学生,让田老师失望了。真是对不起您。”

她虽然说笑着,手却没闲着,扶起了他去展厅角落的小沙发坐下。田健飞拍着大腿:“难为你还记得我腿不好,哎,每次想起来都觉得遗憾,要不是我儿子早结婚了,我真想让你当我儿媳妇。”

薛苑忍俊不禁又哭笑不得:“呃,谢谢您的抬爱,真的。”

两人的对面就是田健飞年轻时候的一幅素描,不知道哪里的山山水水,以目前的视角才看,相当的普通,唯独那山脚下的一块石头惹人注意。

“因为这块石头,到像是中国山水画而不是素描了。”

“这倒是,”田健飞说,“那时候年轻,什么都敢尝试,那时候素描饱受争议,说对传统中国水墨山水影响巨大,我不信邪,就这么试了一下。当时得到了不少好评,事隔多年再看,当时太不知深浅,这幅素描很失败。”

薛苑明白他的意思,她也知道田健飞喜欢听实话,于是就说:“是啊,一幅画看的是整体感觉,尤其是素描画,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那块活灵活现的石头上,这幅画已经失败了。就像是维纳斯的断臂。”

“不错,这是我听到过关于这幅素描最恰当的批评,”田健飞赞许着说,“不过人吗,随着年纪的变大,脸皮也会厚起来,准备画展的时候老伴问我要不要这幅画,我说‘要啊,当然要,都这个年纪了,还怕人笑话吗’。”

薛苑忍俊不禁:“您那时候才二十多岁呢,不能苛求。要公平的评价一个作品总是和时代背景有关系的,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超脱于时代的。”

她本是无心说出这句话,可却在话音末愣住,仿佛被自己的声音吓倒了。有个模模糊糊的念头浮上来,但很快消弭无形。

“说起时代背景,”田健飞看她,“我觉得你的鉴赏能力不像是二十多岁的年轻人。鉴赏不是那么容易的就可以培养出来的,你毫无疑问有天分,但仅仅是天分和几本理论书不可能让你有这样一流的鉴赏力,尤其是你自己本身画技并不出色的情况下。”

田健飞身上有着中国老一代知识分子的豁达和开朗,很容易就让人产生好感,他像和蔼的祖父也象温柔的父亲。在他面前,用精神上筑起的樊篱很容易就变得松垮起来。薛苑努力笑了笑,安静的说:“也许是因为我看的太多了,我从小就是在画堆中长大的。”

田健飞问她:“你家里有人是画家?”

薛苑下意识摇了摇头,瞥到田健飞诧异的目光,随后又迟疑的点头:“是我父亲。与其说他是画家,不如说画痴。”

“他叫什么名字?”

薛苑仿佛被烫到般,迅速摇头,匆匆忙忙地开口:“我父亲是个不入流的画家,平生没有任何作品问世。您不会知道的。”

田健飞察觉她语气上隐约的失落,改安慰她:“有这样的父亲是好事,从小受到艺术熏陶,难怪你这么聪明。”

薛苑微笑,不置可否的“嗯”了一声。

师生俩和谐的闲聊着,忽然看到工作人员成群结队的走过,每个人手里都捧着个花篮,为首的那个工作人员眼尖,看到田健飞,立刻走过来,毕恭毕敬的问:“田老师,我们把花篮搬到后面去了。”

“好。”

薛苑瞥到那位工作人员手上的那篮子花,再看到红色缎带上的“李天明”三个字,从没有过的念头猛然浮现在脑海里,薛苑心念一动,张嘴就问:“田老师?你跟李天明很熟?他还给你送了花篮呢。”

田建飞追忆往事般开口:“我们也就几面之缘吧,早些年我在荷兰留学的时候他也在那边,聚会的时候见过几次。我们都是留学生,也都学绘画,比一般人熟悉一点。后来他去了法国,被那个玛勃洛的画廊的老板,好像是叫皮儿切尔的看中,慢慢的有了些名气。我们也没什么联系了。就是最近几年,在几次美协的活动里看到过他。当然,这些都是旧事了。”

薛苑陷入沉思,缓慢的“哦”了一声。

“老实说我也没想到他送花篮过来。前段时间他的画不是在你上班的博艺画廊展出吗,我去看了看,真是不错。今天早上我看报纸,说前天拍卖了其中的一部份,据说最贵的那个最后成交价格几千万?”

薛苑补充:“昨天的拍卖会,那幅《声音》,两千一百万。”

田健飞感慨:“真是天文数字,不过《声音》啊,我看不值这个价,《读书的少女》倒差不多。”

脑子忽然一道灵光闪过,薛苑问他:“田老师,你觉得《读书的少女》画里的那个女孩,像你认识的某个人吗?”

“你怎么会这么问?”田健飞诧异,“谁会注意到那个女孩子长的什么样子?那幅画是拿来欣赏,不是拿来研究的。看上去很美就足够了。”

薛苑一愣。

田健飞的谈兴被带动起来:“不过李天明走到这一步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我从来都觉得他在绘画这条路上走得肯定比我们要远就是。这话当时我也对他说过,那时他正落魄,也许就是因为感激我这句话,才送了这个花篮吧。”

薛苑追问:“怎么说?”

田建飞颔首:“你也不用宝太高期望。公允的讲,李天明二十出头岁时作品称不上太好,甚至还未必如现在的又才华的年轻人,不过拿到现在也是价值连城了。二十七八岁的时候他已经画得非常非常好,虽然跟他之后的画相比还有相当大的差距。总之,你看到他年轻时候的画,一定非常失望,简直不像一个人的手笔。不是技巧的差距,而是画风和神韵的变化。不过我想,这大概就是量变到质变的过程。”

薛苑聚精会神的听着。

“但这也不奇怪。李天明有胆子,敢于另辟蹊径,又勤奋。那时我每到周末假期就在路边给人画肖像赚生活费,他却背着画板走遍了荷兰的每个角落,听说他回来的时候不是饿得要死就是摔得鼻青脸肿。老话说勤能补拙,真是一点没错,他更是敏而善学,取得现在的成就一点不奇怪。”

就像电影,李天明背着画板跋涉在异国的画面在双眸前清晰起来,薛苑沉默片刻,自言自语般说:“……我看到他克服了绘画中面临的一切困难……”

田建飞看着她:“你在说什么,小薛?”

“哦,您刚刚说他二十岁时的画……”薛苑再问,“您看过他早期的画?他早期的画是什么样子?哪里可以看到?”

“你想看他的早期的画?”

“嗯,”薛苑重重点头,“想得不得了。”

田建飞想了想:“大概是十年前的事情,在一个华人收藏家家里看到的。她关注了李天明许多年,家里有许多他的画,应有尽有,装满了两间屋子。李天明估计自己都没那么多。”

薛苑可怜而谨慎的开口:“田老师,那位收藏家是谁?”

她的样子实在可怜,因为连续数日没有睡觉,带着夸张的黑眼圈;一张脸苍白得好像大病初愈,田建飞最见不得学生求情,心顿时就软了。他于是说:“收藏家总是有各种各样的癖好,她尤其低调,轻易不会展示自己的收藏,当年我能看到,实在是巧合中的巧合。她真名叫什么我也不知道,不过大家叫她费夫人。”

薛苑睁大眼睛:“费夫人?”

田建飞诧异:“你知道她?”

薛苑摇头有点头:“不是认识,就是知道而已。那幅《声音》就是她拍下来的。”

“那就不奇怪了,收藏癖发作吧,”田建飞笑着摇头,“以她的眼光,应该知道《声音》这画的真正价值。”

薛苑点点头:“嗯,她应该知道的。”

田建飞站起来:“好了,我去吃饭了,应酬啊,真麻烦。”

“我送您。”

薛苑扶着他站起来,送他离开美术馆,又上了来接他的车里。她向坐在车子里的田建飞深深鞠了一躬:“田老师,谢谢您,真的谢谢您。”

第十二章

李又维回到公司,在各个大会小会上跟所有人见了个面,混了脸熟。让薛苑意外的是,他在人前倒是一副端正正直的样子,西装笔直,双目坚定。

私下他却是另外一个样子。他似乎只用了一个星期就把公司里所有女孩子的名字都记住了,每当有女孩子跟他招呼,他就会准确的叫出对方的名字,随后面带迷人微笑来一句,“新项链不错”,“耳环很漂亮”之类,应变能力和记忆力勘比最优秀的演员。因此仅仅半个月时间,他在公司的人气立刻攀升,很快超过了萧正宇。尽管目前他还在熟悉情况,并不负责什么具体的事务,但并不妨碍公司的女孩子们成群结队对着他发花痴。

按照何韵棠的说法:其实大家都过了看言情小说梦想王子的年纪了,但是平常的工作生活这么枯燥,总要有人牺牲一下色相的。

她得意的说完自己的理论,又说她:“就你好像对他不太上心。”

“什么?”薛苑很久后才回过头来。

何韵棠揉揉她的眉心:“你最近似乎都不在状态,总是一副思考哲学的神情。哎,年纪轻轻的,想那么多干吗。”

她说的一点没错,薛苑最近老处在一种神游的状态里。

她不止一次的回想她和田建飞的那场谈话。是的,那场谈话让想起了一些事情,开始怀疑某些时期。她经历的这一切发生了问题,就像一个完美圆环,始终缺少了一角,不能成为一个圆。

她变得莫名的忙碌起来。一到周末,她都会去学校的图书馆翻箱倒柜查找资料,把能找到的所有关于李天明的书都翻出来再看一次。她深深体会着“书到用时方恨少”的感觉。正是暑假,学校图书馆每周只开放一天而且不能外借,她坐在桌前,右手边摆放着一张张便签。这是若干年学习生涯积累下的习惯,是有效帮助记忆的办法。在这个并不看重文化课成绩的美术学院的学生眼底,她的这个习惯总是为她招徕很多视线。

有时从书山中抬起头,只觉得回到了四年前,仿佛自己还在念大一。

那是也是这样,天天在图书馆埋头苦读,其实自己也不知道到底要在书山画海中寻找什么,只是隐隐有种感觉,不这样做就活不下去——人生也是逆海行舟,停止寻找就会失去。寻找母亲的肖像画是大海捞针,但只要肯找,总还有一丝希望。

她昏昏沉沉的推开一本书又拿起另外一本,随意翻看起来。她坐在图书馆足足有五个小时,压根忘记吃午饭,精神更是萎靡,可瞧清楚书上的字后,忽然又精神起来。这本书很新,出版日期不超过三个月,是某本美术杂志这创刊四十年来的精华文集。

她恰好翻开的一页,是篇关于李天明的访谈,从刊登日期上判断,这篇文章成文于三十年前,她之前从未见过。

“人对画的感情很复杂,每个人在看画的时候,必然会联想起各种各样的事情。画家也是一样,我在创作的时候,脑子想的都是某个具体的形象。我尽量还原真实。”

“创作是很孤单的事情,但有一度,我觉得自己陷入到一些充满矛盾但是无法自圆其说的问题里面。我脑子里存在着很生动的形象,可我不论如何都无法将它画出来。生活非常乏味,创作走到了极限,我想我会死在那个过不去的关口。”

“你说得对,或许那种状态跟我刚刚结婚有关系,我陷入了瓶颈。”

“再后来,我无比幸运的再次邂逅了灵感。我寻找新的创作方向。一个画家一辈子大概只有这么一次重来的机会。有不知名的力量左右着我,改变了我的生活方式。我发现生活里很多吸引人的细节,原来生活可以如此丰富和诱人。我像追寻海市蜃楼一样追寻着自己画笔下的人物,那是我的灵感来源。”

这篇文章让薛苑陷入沉思,在她自己意识到之前,她已经开始抄写。但不论她再怎么抓紧时间,但还是情况危急,抄完那篇文章,图书馆到了关门时间。

她一晚上没睡好,很多断断续续的思绪在脑子翻来覆去。于是第二天又起个大早,打算去市图书馆继续查找资料。她心里有事,走得极慢,路过画廊后门,赫然看见萧正宇的车停在后院。她放慢脚步,斟酌着是否进去时,保安主动跟她招呼:“今天不是周末吗?这一大早的,小薛你也来加班啊。”

“大叔,还有谁也在加班?”

“还有萧秘书,比你早到了大概二十分钟,看起来满着急的样子。”

“哦,知道了,谢谢您。”

办公区空空如也,张玲莉和萧正宇的办公室都虚掩着门。想起刚刚自己并没有看到张玲莉的车,而且保安也没有说她回来。薛苑不免有些疑惑,朝张玲莉的办公室看了一眼——房间没有人影,钢笔规规矩矩地排放在笔筒里,桌面上不着一物。

随后她挪动脚步,来到隔壁萧正宇的办公室前。这一间里终于有人了。萧正宇左手支着头,面前摊开了一个深蓝色封面的文件夹,从她的角度看过去,他眉头紧蹙,脸色凝重,像有什么天大的烦心事。

薛苑伸手扣了扣门。或许是看得太专心,他起初毫无反应;薛苑加大了叩门的力气,稳稳三下,他终于才有了动静,双手用她几乎看不清的速度拭过桌面,她在门外只觉得一个眼花,那份蓝色封面的文件就不翼而飞。

随即他起头,换了一副镇定自若的神色:“请进。”

薛苑倒是后悔了,但到了这个时候,也不能打退堂鼓,干脆装作什么都没看到,一脸坦荡地笑着推开门,跟他寒暄:“刚刚准备出门,看到你的车子停在外面,就进来找你。我是不是唐突了?”

“没有的事情,”萧正宇摇头一笑,说,“我恰好没事。”

这个时候在公司,怎么会没事。但这话她无论如何也不会说出来,点点头说:“如果没打扰到你,那就太好了。”

萧正宇起身,从茶几上拿起茶杯,又问她:“随便坐,要喝什么?茶还是咖啡?”离座几步后,他才想起什么,抱歉的笑了,“才发现我虽然来了这么久,居然忘记开饮水机。你稍等。”

薛苑立刻说:“不要紧,我不渴。”

萧正宇摁了饮水机开关,坐到她对面:“找我有什么事情?”

他态度非常好,身子微微前倾,一副“你随便说什么我都认真听着”的态度,到了这个时候,薛苑也不再犹豫,停了停:“上次你说了很多费夫人的事情,之后我一直好奇。我想知道她更多的消息。费夫人到底是什么人?或者说,她跟李天明是什么关系?”

她知道自己的问题相当突兀,一般人在这个时候肯定会下意识的反问“你为什么忽然关心这个事情”,她甚至都在心里准备好了一套说辞,可萧正宇压根没问,脸上甚至都看不出惊奇:“据我所知,除了费夫人喜欢李天明先生的画并且大量收集之外,两人没有什么特别的关系,甚至互相没有见面。”

薛苑愕然:“只是这样简单?”

“据我所知就这样,费夫人是一个单纯的画迷,并且还是有钱的画迷,”萧正宇笑语,又补充说,“例如上次的事情,如果她认识李天明,也不至于拐弯抹角的找我们想办法。”

“这样啊。”

薛苑陷入了沉思。

萧正宇看到她冥思苦想的样子,又问:“怎么了?”

“我在想上次听到的话……”薛苑压低声音,倒像是给自己说的,随后才抬起头,“萧正宇,你知道费夫人那里有多少李天明的作品吗?”

“具体的数目没个准,”萧正宇一眨不眨的盯着她,“我只知道最近十年,市面上所有李天明的画都到了她的手里。”

这句话跟田健飞的话不谋而合。薛苑犯难的眉心打结:“至于吗,这哪里是画迷,简直是疯狂,不过她最不缺的就是钱,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只是苦了我们了,想看一幅李天明的原话真的是难于上青天……真要研究谁,复制品,照片,画册,这些东西一点用都没有。”

萧正宇不动声色的开口:“是啊,所以你想看她的藏画?看到她的藏画对你找那幅画有帮助?”

心思被他一五一十的看出来,薛苑也不再隐藏:“是,我想看李天明所有的画,想得要命。我知道这或许是痴人说梦,我这么一文不名的人物,又怎么看得到……如果对找画的帮助,说实话我也不知道,但直觉告诉我,我应该看看。”

她微微垂下头,头发也从肩头上搭下来:“我读大一的时候,李天明开全国巡回画展,我跟着画展跑遍了全国的五个大城市,学分没有修够,险些留级……现在我知道她有这么多收藏,你叫我怎么能不去想?”

她语气充满无奈和坚持,表情亦是暗淡的,唯独一双眼睛闪闪发亮。那双眼珠颜色又黑又纯,萧正宇一时竟然产生了错觉,以为是阳光从窗户透过来落到她的眼睛里。他心头蓦然升腾起一个想法:是的,就是这双眼睛。

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和嘴都不受控制,说出来的话竟然也不像自己说的:“或许是比较困难,但也不是完全不可能。费夫人这个人,不是无缝的蛋,她也有弱点。”

他的语气完全变了个样,温柔而坚定。薛苑惊诧地看着他。张张嘴翔说什么,这时手机却突兀的响起。

电话那头是李又维,他声音里有着怪异的疲惫,仿佛一个通宵没睡:“来我家一趟。”

只要对方是他就不能不提高警惕:“为什么?”

“明钰拿了照片给我,”他说,“一百多张,不知道里面有没有你要的,所以过来看看。”

薛苑惊喜的“啊”一声,连连说:“好的好的,我马上就过来,告诉我地址,稍等,”她用摁着话筒,用目光问萧正宇索要纸笔。

萧正宇拿到纸笔后却说:“你念给我听,我来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