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她去抱箱子,李又维眉心一皱,抬高了声音:“薛苑,我爸要见你。”

今天早上真是异彩纷呈。薛苑不可置信的反问:“你爸爸要见我?”

“是的,我来接你跟我一起去医院。”

没想到自己还能参与到这样一出戏里。薛苑沉默片刻,把箱子放下;萧正宇见状也叫住她:“等一下。我跟你一起过去。”

李又维此时脸色才真正阴沉下来:“我不记得我请了你。”

萧正宇眼睛都没眨一下:“医院是公共场所,不是你一个人开的。你能阻止我吗?”

顿了顿,李又维扬眉笑了:“既然如此,要走就一起走。你既然都不怕,我怕什么。人物都到齐了,那就唱戏吧。反正事情总有说清楚的那天。”

薛苑原以为这已经是尴尬的极致了,结果在车库时还是遇到了麻烦。两个人都让她上自己的车,薛苑左顾右盼,觉得头痛不已。

最后妥协的结果是她和萧正宇上了李又维的车,但开车人是萧正宇。这两人不论刚刚怎么针锋相对,这个时候倒是保持高度一致,同时示意她坐在后座。薛苑完全被目前的情况搞昏了头。

真是她平生坐过最难熬的一次车。

车厢里压抑得可怕。谁也没有开口说话的意思,宛如雷雨将至,随时都可以风云大变电闪雷鸣。去医院的一段路距离并不长,路上却遇到严重的堵车,薛苑长久的盯着外面的华丽的巨幅广告,英俊的男女模特笑得是如此开心,仿佛天下再没为难的事情。

发动机依然开着,发着嗡嗡的响声,就像黑暗中野兽的呼吸,每一声都会影起身体的共振。昨天晚上睡得极其糟糕,窗外长久不变的景色让她莫名的起了困意,可看到前坐那两个脸色都不好看的男人,不论怎么样都不敢真正的睡过去。

好容易从堵车的困境中缓解,眼看的医院在望,她终于松了一口气。

她下了车,跟两人略一点头:“麻烦你们在医院门口等我一下,我去买点鲜花。”

这家医院说不上本市最大的,但绝对是最好、医术最有口皆碑的医院。因此旁边的花店也比一般地方更多,每个店里的各种花木绽绿吐红,洋溢着郁郁的芳香,使人神清气爽。

没想到要的鲜花那么难找。

最后才在一家极不起眼的小店找到了她要的鲜花。很朴素的一家小店,宛如画屏般小巧。角落里就是她寻觅已久的杜鹃,嫩黄色的花瓣薄如羽翼;绿叶宛如无暇的碧玉,有着纤细的脉络,清脆的颜色让人看着就心情愉快。她俯身下去,淡淡的清香飘了过来。

“再加一点满天星,帮我包起来,谢谢。”

小店的店主是个年轻的女孩子,一边熟练的包着花一边问他:“看病人吗?我很少看到有人送杜鹃花的,病人很喜欢?”

薛苑微笑:“是啊。”

她很快抱着花出来,看到萧正宇和李又维在花店门口等她,诧异的问:“你们没在医院门口?”

“想看看你做什么,”李又维随口答了一句,盯着她手里的花看,“这是什么花?杜鹃?怎么是这个颜色?”

薛苑拨弄了一下花茎上的几片椭圆形的绿叶,那种浅浅的绿,绿中泛着浅浅的黄,显得特别娇嫩;各个角度看上去,颜色都会变化。

“恩,也叫映山红。这种黄色的杜鹃,比较少见,所以找了一会。”

萧正宇也忍不住问:“你买这个做什么?”

“送人。”

李天明的病房住院部主楼最好的一层,单人的病房,虽说是病房,比起绝大多人的卧室都条件更好,堪比大酒店的房间,一应俱全。

他们去的时候,护士正在为他挂上盐水。

看的出来李天明的身体是真虚弱,整个人比缩薛苑初见时小了一大圈,脸色比床单的颜色还要白,病床旁边的数个医疗仪器说明他的病情相当严重。从他心脏病发作的那天算起,大概过了两三个星期,想不到还如此虚弱,可见真是病的利害。薛苑想着几个月前他跟记者侃侃而谈的模样,暗暗感慨。

李又维不带感□彩的开口:“我把人带来了。”说着稍微一让。

薛苑抱着花站在病房里,李天明看着薛苑和她手里的花,露出个久违的笑容,“薛小姐你来了,谢谢你愿意来看我这样一个老头子。”

这个人就算是个老头子,也是有分量的迷人老头子。不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看李天明,但上次的经历她不愿意再次回想,薛苑深呼吸定了定神,再次做了一次心里建设,把自己的态度维持在合理的范围里:“李先生,您好。”

她语气拿捏得正好,不卑不亢,但还是流露出生疏的痕迹。李天明听在耳中,心中有了分寸,就问:“这是杜鹃花?”

“嗯。”

李天明拢了拢袖子,和蔼的微笑,“最惜杜鹃花烂漫,春风吹尽不同攀。我小的时候,屋前屋后种了大片杜鹃,就像诗歌里一样浪漫。”

“是么。”薛苑不重不轻地接上话。

李天明心平气和态度平常,说完看到站在最后的萧正宇,轻微的愕然之后,向着他些微点了点头,笑意急快的浮上脸,但却一句话都没说,重新看着薛苑,就着刚刚的话题说下去:“真是让薛小姐破费了。是他们中的那个告诉你我最喜欢杜鹃?”

被点名的两人惊讶异常,隔着病床飞快地对视一眼,发现对方跟自己的一样的诧异,下一秒同时狼狈的别开视线。

薛苑微微诧异,摇了摇头:“都不是。没有人告诉我。只是我知道,在您的作品里,杜鹃花是出现过最多的一种植物。”

李天明“噢”了一声:“难得你有心。我都不知道现在花店居然有杜鹃花,好多年都没见过了。薛小姐,如果你能帮我把花插起来,那真是感激不尽。”

“本来是想着找找看,没有想到真的被找到了,”薛苑环顾四周,“哪里有花瓶?”

花瓶就在靠窗的桌上,插着一束开得正好的百合,也不知道是谁送的。

“把百合拿出来就可以。”

“好。”

病房里就有卫生间,薛苑看了一眼,觉得太小,抱起花瓶和杜鹃离开病房去了走廊尽头的水房。

护士跟着她的脚步,对几人略一颔首,拿着病历记录离开;五个人少了两个,病房顿时安静下来,仿佛沉默化为了具体的形状,漂浮在空中,无处不在。

李天明看一眼李又维和萧正宇,略一沉思:“你们今天怎么一起过来了?”

李又维背靠着窗,阳光是最好的裁缝,在医院雪白的墙壁上剪出他的身影:“在路上遇到,就一起过来了。”

“一大早在路上遇到?”

“没错,是这样的。”萧正宇附和了一句,扶着李天明坐起来,拉过被子搭在他双腿上。

“如果你们能关系和睦,那我——”李天明的目光缜密的在两人脸上扫过去,这两个年轻人自从进屋后就刻意地避开对方的视线,怎么看都不是和睦的样子;但此时却异口同声地坚持一个观点,他稍稍迷惑不解,但随即就明白大概的原委,脸色开始阴沉。他虽然还在病中,但这并不妨碍他的大脑的正常思考。

“那薛苑呢?这么一大早,她跟谁在一起?”

李又维不耐烦:“问那么多干什么?她跟谁在一起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李天明现在连声音都阴郁下来。

“你非要见她,我把人带来给你看看就可以了。我看你也没什么要说的话,一会我就带她走。”

阳光斜斜照在李天明眸子里,只见他目光凌厉,脸冷得能刮层霜下来。刚刚和薛苑说话时的温和态度当然无存,“你少给在我面前摆这个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的德行!她要做什么,你管不了!”

李又维没看自己的父亲,只瞥一眼萧正宇,嗤之以鼻,“我不摆这个德行,怎么衬托得出来别人的好呢。”

“你真是一句好话都说不出来!”

李又维的态度没有丝毫改变:“在你面前说好话的人多了,这里就有一个啊。你看不惯我又不是这一天两天的事情,哪怕我说了好话你也当我居心叵测吧。”

萧正宇只做听不到他话里暗藏的钉子,很有经验的抬头去看心跳仪上的数字。果然蹭蹭上升,立刻插话:“我也是前两天才知道您转院的事情,因为事情多,一时也没有过来看你。您最近身体好点了没有?”

再跟李又维说下去肯定会吐血,李天明神情交瘁的摇摇头,回答“好多了,还活着”,他本意是想挥挥手,稍一抬起来才想起自己手上扎着吊针,拇指上着还夹着测量血氧饱和度和血压的仪器。年老的身体被仪器控制,早就不由得自己作主。

这样的无奈让李天明良久的沉默,借着萧正宇手臂的力量慢慢靠上床栏,身体的晃动让他的白发也跟着晃动,明明人已经到了阴影里,没来由的格外刺眼。

他拍了拍萧正宇的手臂,用上了极大的力气,完全不像是一个正被病苦所累的病人。萧正宇定了定神,听到他说:“我只是怕你们再做出什么错事,后悔就晚了。”

脑子像个灯泡被点亮,萧正宇脸色变白,然后发青,他咬着牙,迎着李天明的视线,喉咙里一个字一个字的挤出下面的话:“你叫薛苑过来,难道打算把当年的事情告诉她?”

李又维瞥一眼萧正宇,冷笑一声,既是讥诮他的不冷静和惊慌失措又是表明自己早就预料到这种情况的发生。

“他还不会做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情,他可没勇气同时失去两个儿子。就算有人是见不得光的私生子,也还是他的儿子,他可舍不得。”

这句话让整个病房一片死寂。

窗户纸终于被捅开了。一瞬间大脑里只有这句话。语言是有灵性的,很多话,说和不说是截然不同的两码事。当公开的秘密不再是秘密,当所有的一切都袒露在阳光下,要做出什么反应才是正常?

完全不知道。

萧正宇觉得自己这过目不忘的记忆力实在不是什么好事,若干年的恩恩怨怨排山倒海般涌过来,就像以人的精神为食的妖怪一样,凶狠霸道地叫嚣着要吞没他。不知道多久他终于从混乱中挣扎过来,爬到高处观看那条名叫记忆的河流,不论怎么努力,都找不到这么尴尬的场面。三个当事人都在场时挑明那阴暗复杂的关系,此刻绝对是第一次。

第二十六章

薛苑抱着花瓶进屋时,只觉得病房里气氛诡秘异常,沉默积累到了惊人的地步。护士不在,李又维站在窗前,只留下生硬的一个背影;萧正宇则坐病床边上,背脊崩得比机器人还要笔直,他视线低垂,仿佛地上凭空出现了什么有趣的人脸或者冒出什么不知名的物体。

本来是很普通的一幕,但紧张的气氛宛如暴雨将至。

她的出现让这种情况更为恶化,有什么东西横在她面前,阻得她不知道是进是退。房间里的所有人同时回头看她,目光各不相同。薛苑本来提起了脚,最后轻轻落在原地,愣在那里。不知道过了多久,这种尴尬终于被李天明打破。

“附近有家粥铺,做的蔬菜粥不错,你们出去帮我买点回来。”

他虽然没有点名道姓的让谁去买粥,打发人的意思却再明显。李又维和萧正宇两个人同时起身,一前一后地离开病房,虽然没有任何言语交通,但连迈步的脚步都难得的一致。

两人离开的背影彻底消失,薛苑把插着杜鹃的花瓶小心的放回原位,来到李天明身边,找了张凳子坐下,“李先生,您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她完全是静候训话的模样。李天明这个人,她比世界上绝大多数人都要了解,他说话做事前无不深思熟虑,叫她来,绝对有事,并且不是小事。

不过没想到他的开白场那么普通。

他收拢了刚刚的肃穆表情,轻松的开口:“你长得很像你母亲。”

“您大概是第一百万个跟我说这句话的人。”

“对,是我没有想到,”李天明笑起来,猛烈的咳嗽着,身子前俯后仰;薛苑一惊,就要叫摁铃叫护士来。

“不……不,”李天明喘息方定,“不用叫护士,我歇一歇就好。既然之前有那么多人说过,那我说这句话你也可以理解的。你的模样非常像你妈妈,尤其是眼睛。”

“可惜我也只有这个长相继承了我妈妈,其他的,一无是处。”

“你是妄自菲薄,虽然我年老眼花,但也不是完全不中用,”李天明微微一笑,“一个人的价值我还能看出来。”

薛苑不想在这个话题上说下去,直接切入正题:“您是想跟我说我妈妈?我想不出还有别的话题可以说了。”

她跟她妈妈一样,都长了一副玻璃肚肠水晶心肝,李天明脑子里闪过这个念头,就说:“的确是这样。我叫你来,是想跟你说一些你不知道但你有必要知道的事情。”

薛苑本来想说“您不用告诉我,我不想知道”,但话到嘴边猛然想起早上萧正宇那句“不要再逃避”,努力的定了定神。

“您说。”

“认识你母亲是有机缘的。我那时结婚不久,因为年轻,对那桩父母之命的婚姻反感到了极致。完全不是我想要的,我的日子过得很不愉快,生活不如意,于是把所有的感情都倾注到绘画上,但我没想到的是,我陷入了每个画家和艺术家都惧怕的瓶颈里去,怎么都突破不了。那是我人生中经过的最可怕的灰暗期。”

“我曾经看到过您的一篇访谈,说了类似的话。”

李天明微微眯起眼睛:“我都不记得我说这个。”

“很老的文章,大概三十年前的杂志上。”

她居然可以从绘画作品里发现自己喜欢杜鹃花,查到找到那么久远的资料也在情理之中。李天明饶有兴趣的问:“看来正宇说你对我很有研究绝对不是一句玩笑话。”

薛苑沉默片刻:“差不多。”

“那我在你面前可要小心点,”李天明虽然在微笑,但从他的神情看来绝对不是一般的玩笑,“万一被你找到漏洞,估计你不会再相信我的话了。”

薛苑只能尴尬的一笑,没有说服力的否认:“不是这样。然后呢?可是您后来从瓶颈里出来了。您早期的绘画题材多样,那之后就主要画人物了。”

“基本上是这样。我曾经的老师建议我尝试专画人物看看,我听从了这个建议,托人帮我找模特,然后就找到了你母亲。那时候她在学校里上大二,十九岁的样子。这个世界上有些女孩子是可以说漂亮,但有些女孩子只能用美来形容。漂亮只是先天条件好,容貌出色,美丽却是气质上的优势。你母亲就是后者。”

哪怕三十多年过去,他说起叶文婕来,还是完全不加掩饰的欣赏和赞许。他本来就明亮的眼睛里洋溢着热情而奔放的光泽,苍白的脸上也有了血色。薛苑没来由的想起了李又维,惊讶于他们眼神的相似,不由得暗暗心惊。

“你或许会笑话我,但实际上也是。我是完美主义者,在某些方面挑剔得过分,你母亲是我此生见到过最美丽的女孩子,完全符合我对美丽两个字的所有要求。她这样浑然天成的人物,是我之前没有遇到过的。”

薛苑轻轻开口:“然后?”

“你母亲对被画并不排斥,她觉得绘画有趣,做了我的画画模特,大概有两三年的时间。”

“两三年的时间……”薛苑咬着唇,最坏的可能性浮现在脑海,她很想捂着耳朵,不再听下去,可终于忍住,压抑着声音开口:“我不知道您有没有想过我的身份,我姓薛,是薛卫国的女儿。您跟我说,你和我母亲交情这样好,把我父亲置于何地?”

李天明阖上眼睛,许多年前那个纤细迷人的身影浮现在自己面前。她自信满满,眼睛里都是聪明,对他微笑。

“你应该对你妈妈多一点信任。她是我见到过最纯粹的女孩子,虽然年纪不大,但却比很多活了一辈子的人都更聪明更清楚,她不会做任何一件让自己名字蒙羞的事情,”李天明睁开眼睛,“你不用担心什么,你妈妈跟我,什么都没发生。她爱的人,从头到尾是你父亲,这点是毫无疑问的事实。”

绷紧的神经一瞬间松弛下来,薛苑双手发颤,不可置信的反问。

“是么?”

李天明看到她那激动地不可自抑的模样,再把刚刚的话清晰的重复了一次,“是的。你的母亲叶文捷从头到尾都爱着你父亲。”

说完他垂下了目光,陷入了沉默。

薛苑捂着脸,眼泪从指缝中流出来,肩膀瑟瑟发抖。她不想大声,哭得极其压抑和费力,毫不怜惜的消耗着全身的每一丝力气。她以为自己的心里就象被弃的房间那样空空落落,可只因为李天明这句简单的话,再次充满了温度。

李天明默默看着她,就象父亲看着心思交瘁的女儿。他微弱的动了动唇,用她听不到的声音喃喃自语:“可惜我不是那么单纯的人。”

这么说起过往,李天明也觉得心跳加快,气息不稳。他很有经验地深呼吸,静待着她哭完,才微笑着开口:“床头柜上有纸巾。”

这样一说,因为哭泣而泛红的脸上立刻涌上了尴尬,薛苑费力地擦干眼泪,低下头抱歉:“李先生,对不起。”

“没关系,我不知道你现在还有没有兴趣继续听一个垂垂老人诉说过去?”

神经彻底松弛下来,关键的事情得到了确认,对他下面要说的话也并不太在乎。不过出于礼貌,还是说:“好的。我会当一个最好的倾听者。”

“那两三年的时间里,我用你母亲为模特画了很多画。”

“不对,”薛苑插话,“除了那幅《读书的少女》,我从来都没看过关于我妈妈的任何一幅画。”

“关于你母亲的画,我没有给任何一家杂志刊发过,大家不知道也是正常的。不过那期间,曾经小范围展出过一次,反响不错。我还记得有个年轻人专程找到我,说他也学画,但不论如何画不出人物这样的神韵,当时他——”李天明忽然停顿下来,换了个话题继续说道,“后来就更不能展出,一部份原因是我自己的意思,一部份是你母亲工作的关系。”

薛苑完全了解这种情况。

“嗯,我爸爸说过,我妈妈不在乎被画,但却极度不喜欢照相。小的时候是条件不允许,后来进了部队,照片就更少了。我家也没有她的照片。有时我看着镜子,就想我妈妈到底跟我差多少。”

李天明颔首,又说:“那幅《读书的少女》自然以你母亲为模特画的。我想这也是正宇带你来见我的原因,看到你画中人跟你这么象,他大概吓了一跳。他不敢直接跟我确认,干脆带你来见我。我猜他那时大概也是想歪了,怕你也是……”

薛苑渐渐听不懂:“怕我什么?”

“没什么,只是他担心太多了。不过当时我也吃惊,没想到世界上还有第二个叶文婕。知道你姓薛之后,我顿时就明白了,”李天明把话题转回来,“《读书的少女》,三十年前我画了一半,本来打算送给你母亲的,后来就放下了,一拖就是几十年,直到我的身体越来越差。年轻时候可以翻山越岭,现在走几步路都气喘吁吁。我想,如果不完成这幅画,那就是一辈子都没有机会补完,所以重新画了一次。”

薛苑如梦初醒:“难怪我觉得这幅画跟您后期的油画风格不一样。一静一动,画中的人精神状态完全不一样。为什么没能画完?”

李天明对她一笑:“一次都说完了岂不是很没意思?我还希望你以后还来看我呢。”

“啊?”

“我的意思是,如果薛小姐以后有空,我希望你经常来医院看我,一个将行就木的老人的要求,不算过分吧。”李天明向她微微一笑。

薛苑想不到李天明提这样的要求,怔住了。

“虽然我只是一个言语无味的老头子,跟我聊天浪费时间。但我却觉得,如果薛小姐能来看我,我的病也会好的快些,也许能多活几天也说不定。”

他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薛苑只能答应。

低低脚步声从门口传来,李天明瞥了眼门口,立刻补充一句:“还有,请一个人来医院,可以吗?”

薛苑再次点头。脑子想起的却是几年前看到的一篇文章。那是一个女记者采访他完毕后,写的一篇洋洋洒洒的后记。她这么形容李天明:李天明真是个迷人的老头,他常年呆在画室不问世事,但只要跟他稍一接触,不由自主的就会被他吸引。他是一个天才,能激发周围人的全部热情和活力,不论他说什么,你都只能点头叫好。最后你会发现,你很难拒绝他温柔的南方口音,更难拒绝他的要求。

那天她在医院吃了午饭,呆到了下午。

薛苑惊讶的发现,自己跟李天明居然有这么多的观点相似。两个人随便的谈起绘画相关的东西,薛苑的博闻强识让李天明很吃惊,起初聊着某些流派和画作,话题从俄罗斯谈到西班牙,从列宾谈到罗丹,默契非同一般,颇有些忘年交的感觉。

真是不可思议。曾经想见李天明一面都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如今却跟他坐在病房里这样聊天,明明应该觉得不真实的,可一点违和感都没有。

连来查房的医生护士都觉得这一老一少相处的模式让人羡慕,打趣说:“你们看上去就像父女一样。”

李天明微笑:“我倒是想要这么一个女儿,遗憾得很,不是。”

这几个小时,不论是李又维还是萧正宇都没离开医院,偶尔也会加入闲聊。乍一眼看去,被人误以为是其乐融融的一家人也不足怪。

此时听到这句无伤大雅的玩笑,李又维立刻接话:“不是女儿有什么关系?儿媳妇不也一样。爸,你说是不是?”

这句话就像画家手中的彩笔一样把在场每个人的脸色以精细的笔触都描摹了遍,同时成功的塞住了大多数人的喉咙。在这片忽如其来的怪异安静中,因不明真相面露笑容表示惊讶的医生护士的恭喜声就显得格外聒噪和刺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