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先察觉病房里气氛不对的是主治医生,他环顾病房,李天明那病人的脸色更恶化,如果不是考虑到三四个医生护士在场,他当即就能发作起来;薛苑则是一脸的不可置信,至于旁边的萧正宇,一双眼睛里都可以喷出火来,唇都抿成了一条线,僵硬着表情一言不发。只有始作俑者神态如常,仿佛不知道病房和谐的气氛终于被破坏殆尽,抱着手臂,微微笑着。

李又维笑眯眯,跟医生护士道谢,继续询问:“爸,你不说话就是没意见了?您不是一直嫌我不结婚,定不下心吗。我决定听您的建议,过两天就跟薛苑求婚扯证去。”

李天明绷直了背,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萧正宇一直忍到现在,听到这番话,哪里还忍得住,冷冷的说:“你这个自说自话想当然的脾气还真是改不了。”

李又维反唇相讥:“想什么就说什么也比伪善着装好人强。薛苑你说是不是?”

萧正宇迅速看了一眼薛苑,发现她坐在病床那头,彻彻底底的面无表情,完全没有开口的意图,那个表情甚至是在拒绝思考。他顿了顿,冷静地回答:“不过是口蜜腹剑。”

“啊,这话难道不是形容你的?”

萧正宇还欲反击,却被李天明迎头痛喝。

“住嘴!逆子!”

李天明抓起枕头边的某本厚书就朝李又维拼命地砸过去。他到底病重,或者书太沉,哪怕用了十足的劲头,那本厚书也只在空中飞出了一小段不算优美的抛物线,最后虚弱的落在李又维的脚畔,无力的摊开,摔成了一个可笑的形状。

李天明抚着心口,还不解气,也不管自己的身体是不是还撑得住,怒吼:“不气死我,你们不甘心是吗!你们两个,还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说三道四,决定别人的事情!”

不过是三言两语的交谈,但对某些人而言,信息已经足够多了。多年和病人打交道的经验让主治医生了解到这屋子的几个人关系绝对不简单,他露出个不动声色的笑,迅速的检查了李天明的身体情况,再严厉地叮嘱几个年轻人不要让老人生气。

刚刚的暴怒消耗了他所有的力气,再也没有多余的力气。李天明心力交瘁,也不看人,重重喘息:“我要休息了。除了薛苑,其余人等请你们离开,以后也不要再出现在这个病房里。”

医生护士奉命开始赶人。

被李又维这样一搅和,薛苑的心情顿时没了,生怕打开病房就看到那两个人守在外面,于是长久的留在病房里。这个满是医药味的房间,竟然让她觉得安心起来。

她无力而虚弱地抱着头苦笑:“一塌糊涂。我真是不应该出现在这里,还不如消失的好。”

李天明种种喘息,直到心口再次舒服一点,才有力气说话:“你不用自责,他们吵架打架跟你完全没有关系,你是受害者。如果真要说是谁的错,那也是我的。”

薛苑无声地坐在床边,看着金色阳光是如何有层次的充满病房,再慢慢变得浓郁丰富起来。

很久的时间之后,李天明再次开口:“薛小姐,麻烦你把书捡起来。可以的话,翻到从第二部第二卷,就从这里开始,为我读一下吗?”

薛苑找到书并翻开,簇新的油墨味道飘入鼻端。

“……我领受一张新面庞的风韵时,我希望在另一位少女帮助下去领略意大利峨特式大教堂、宫殿和花园的美妙时,常常忧郁地这样想:我们心中的爱,对某一少女的爱,可能并不是什么确有其事的事情……”

那天告辞的时候,李天明再次表达希望她经常来医院探病的愿望,但答应着,她很快发现这是不现实的。

她随后的几天都在忙于如何辞职和辞职。因为李又维的放行,辞职本身倒是一切顺利。麻烦的是辞职后的一顿顿聚宴。认识不认识的人都请她吃饭热烈欢送,一个部门的还可以理解,不是同一个部门的也上门邀请,她渐渐觉得不对劲。自己在博艺不过工作了三四个月,认识的人不超过三分之一,而这三分之一的人里,大部分人不过混个脸熟,她觉得怎么看就是个名不见经传的普通员工,何必如此兴师动众。

她问何韵棠何故,何韵棠反而被她吓了一跳,诡异地笑了两声:“他们是在讨好你这位未来的老板娘啊,连这个都不懂!”

薛苑费了很大功夫才把“未来的老板娘”和自己联系起来,得出的结论让她莫名惊悚,连忙摇头摆手:“不是不是,你们想哪里去了。”

“你们的关系早就尽人皆知了,还不好意思什么?这也不是我瞎说啊,几十号人都听到了。昨天李总不是跟人事部打招呼说你要辞职吗,有人就多嘴问了句怎么舍得,你猜猜他怎么回答的?”

薛苑坚定的摇头:“我不想猜,你也不要告诉我。”

“那怎么行!有卦不八憋着多难受,”何韵棠一把抓过她,笑得纯洁无害,“他说啊,在公司也是养,在家里也是养,都一样。”

不过刚刚入秋,薛苑真是被冻这句话得直发抖。

完全无法再谈下去,生怕再从何韵棠嘴里听到什么可怕的话,她找了个借口,头也不回的去了张玲莉的办公室。

张玲莉应该是早就知道她离职的消息,没有意外,淡淡点头就签了名字,迟迟不归还申请表。

薛苑想起第一天到公司报到时和她的那番谈话,那时候两人气氛轻松和谐,她对她鼓励有加,可惜那天的酒会之后,张玲莉对她变得冷漠。薛苑甚至觉得,她肯定动过把自己赶出博艺的念头,至于为什么迟迟没有施事,那就不得而知了。但自己的离开,毫无疑问她是松了口气的。

她欠身:“这几个月,张总,如果我的存在给您带来了不快,非常抱歉。”

张玲莉揉了揉太阳穴,扔掉笔:“几个月前,我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

薛苑无奈的“嗯”了一声,“我也没想到。”

“你去把门关上。”

“好。”

回头看到张玲莉坐在宽大的黑色办工作桌后,双手搭在扶手上,她一身纯白的女士套装,有一种森然的女王气势,相当震慑人心。

果不其然,开口说话时也是:“薛苑,你既然要走了,我不妨跟你说句老实话。李又维这个人,天性散漫,不受外界的拘束。像鹰一样。你太年轻,根本控制不了。”

薛苑心说现在的情况是他控制我,很感同身受的点点头。

“他对人对事都是三分钟热情,我想你还不会单纯的认为,他认识你之前身边没有别的女人。李又维受他父亲影响很深,李天明迷恋你母亲,他迷上你也是正常,”张玲莉想起那个晚上在画室的里的摊牌,语调稍微一抖,“他也跟我承认,说你对他而言,跟以前那些女人的确是不一样,还生怕我对你不利,不许我对你动手。”

从来不知道有这茬往事,薛苑手心开始出汗。

“其实他是小看我了,我不会对你做什么。对他而言,迷恋上什么事情和什么人,就像电影一样轮番上演。这些年下来,我都看腻了。他在你身上能坚持多久,我虽然不知道,但肯定长不了。举个例子,你知不知道他当时扔下公司去学画的原因?”

薛苑摇了摇头,静静听下去。

“只因为他爸爸的一句话而已,”张玲莉瞥一眼他,“那时他母亲刚刚去世,他越发的情绪化,任意妄为更加的变本加厉。如果是普通人,也无所谓。他太聪明。聪明人犯下的错误也比愚蠢的人大很多。一人有多大的智慧,也需要有多大的自制力,可惜的是,他没有自制力。”

她话里的意思薛苑大致明白了,颔首回答:“我明白了,我会尽力跟他保持距离。”

张玲莉端起茶杯,倒是笑了:“我也不是没有眼睛,你是真正的无辜。的确是他步步紧逼。现在的问题是,你想跟他保持距离,他不愿意跟你保持距离。他稍微有一点自觉,就不会闹成这样。前几天,他都在到处看戒指了。”

薛苑猛然抬起头,用赌咒发誓般的语气开口:“我绝对不会答应的。”

“我知道你不会答应,”张玲莉拿起茶盖,有一下没一下轻拨着飘浮的茶叶,并不怎么着急,“我只是怕会出事,李又维做事,从来不管逻辑的。”

这番话里透露出冰冷的凉意让她几乎站不住脚,她发觉自己指尖止不住的颤抖,又怕被张玲莉看到,把手攥紧,藏在了腿后。

这样细小的动作逃不过张玲莉的眼睛,她瞥她一眼:“不用这么担心。萧正宇不一直都在你身边当护花使者吗。如果我猜得不错,他现在就在隔壁等你从我办公室出去。”

薛苑沉默片刻:“他已经为我做了很多。我不想再把他卷入这团浑水里。”

“虽然我对萧正宇也并不了解,但我能确定,他就在浑水里面,陷入的比你更早更深,你也许还可以从泥浆里爬起来擦干了脚再走,他根本是爬都爬不出来,”张玲莉把茶杯重钟掷在桌上,也不管茶水乱溅,“萧正宇对你的感情,你就算再迟钝,也不可能完全没有发现。我认识他这几年,只看到他对你一个人这么用心。”

薛苑别开目光,没说话。

“我零零散散地听说了一些事情,也找人调查了你。你到底是太年轻,恐怕你退学或者找工作时,绝没有预料到现在这种状况。你追寻着一幅失去的画而来,不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到头来,你本人却成了别人追寻的对象。”

第二十七章

果真如张玲莉所说,一打开门就看到萧正宇站在外面。

他一把拉她进自己的办公室,把她摁到沙发上坐好。他动作迅速,宛如疾风,连个缓冲的时候都没留给她。

想不到怎么开口,最后薛苑也只能看着他,他坐在沙发前的茶几上,探身过来握住她的手。起初她脸色还算平静,手被握住的一霎那终于动容,低声问:“你有事情跟我谈吗?”

萧正宇再次握紧了她的手,感觉她手背上宛如丝绸的细腻皮肤,那种温度给他带来了力量:“那天在医院的事情,我没想到。我希望永远不让你受这种尴尬。”

“这件事,我并不怎么在意,李又维说话总是这样,真一句假一句,就像小孩子要玩具一样,”薛苑停了停,“过了也就算了。”

“小孩子要玩具,要不到手是要闹的,”萧正宇忽然压低声音,“可我不能不在意。”

薛苑没听清楚他后面的话,疲惫的笑了笑,诚挚地开口:“正宇,谢谢你一直对我这么好,你不用为我强出头,我自己会处理。”

她边说边试探着抽出手打算离开。萧正宇怎么会这种情况发生,反而加大了手上的力气,整个人靠了过来,大概是他凑的太近的原因,面孔都到了眼前,触手可及的地方。

萧正宇脸上的表情益发温柔:“你觉得李又维是我的老板啊,我没办法对付他?不想给我带来麻烦?想跟我撇清关系?”

他说的都对,但薛苑没有直接回答,别开目光,很久之后才说:“不仅仅是这样。”

“我在听,你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回过头来,薛苑现在才发现,萧正宇的眼睛是深褐色,边缘浅,中间极深,最中心处则是若有若无的纯黑——这样的颜色让人薛苑想起曾经某天她在某间博物馆里,她走的很累,分不清东南西北,只觉得此生茫茫,一回头就看到玻璃窗背后的那快玉石,因为纯度极其高,亦相当透明,光泽温润,内敛地夺走观者的视线和思绪。

不曾想到,这种梦想中的光泽,原来也可以藏在人的眼睛里。凝望那双他眼睛,也听不清楚他要说什么,薛苑微微眯起了眼睛,伸手抚上他的脸,手指刷过他长长的睫毛,最后停在他的眼睑上方。

心跳不受控制的加快,那是很多年都没有过的感受。薛苑说:“你的眼睛真漂亮。”

萧正宇微笑:“我们认识这么久了,你才发现吗?”

这一笑,他眼睛里的光彩更是盛都盛不住。薛苑一张脸迅速泛红,她自认不是这样肤浅的人,居然被一个英俊男人迷得如此举止失常,用了平时最大力气把自己的双手从他手心抽回来,恨不得找个洞把自己藏起来。

“我现在开始怀疑你以前根本没好好看过我,是不是?”

她抿了抿唇,指尖上犹有缕缕余温,大脑的温度一再攀升,有点不能正常思考。萧正宇却存心不放过她,微笑不改,“怎么不回答?”

薛苑顾左右而言它,“以前的确没发现。”

萧正宇满脸深思熟虑,“不过,现在你能注意到,我很高兴。”

确实没想到薛苑会做出这样的举动,萧正宇心脏猛烈跳动,尽力克制着激动,但手上的力气大了起来,试图通过相握的手让她感受到传递过来的信息。

就像海洋上的信号灯,虽然微弱,但是足够传递信息。

刚刚张玲莉的那番话跳入脑海,她怔住了。

萧正宇表情沉静,摁着她的肩膀,站起来弯腰下去吻她的额头:“薛苑,我再说一次,为你做什么事情,我都愿意。”

万籁俱静。时间的河流被硬生生切断,在这一刻定格。

浑身根本动不了,身体发麻。很久之后,薛苑终于察觉到自己的动作是如何的暧昧,她脸红得好像要滴下血,只能愣愣盯着她。身体和大脑恢复思考是很久之后的事情,如梦初醒地要放下手,他的手却覆上来,十指就这样互相交缠。

萧正宇停了停,看到她眼睛里去:“我的话你听到了。”

薛苑心里乱七八糟,哪里敢看他,匆匆别过头,连呼吸都下意识屏住了。

萧正宇本来还想追根问底,不逼迫出答案来不放弃,转念又想着她的性格是如此倔强,逼迫太过恐怕得不偿失。他怎么可能给她拒绝的机会。

毕竟来日方长,暂时不用操之太急。萧正宇于是重新捡起刚刚的话题:“明天李又维和张玲莉会因公出国办一点事情,大概三四个星期不会回来。这段时间你暂时放心。这个月内,李又维那边的事情我会处理好的。”

薛苑抬起眸子看他,这件事情绝对不像他说的那么轻松。

她真是满目忧色,搭在膝盖上的手也慢慢的握拢成拳;萧正宇极快地凑过去吻吻她的脸颊:“如果李又维是那种只靠谈话就能打消念头的人,也不会弄成这个局面。”

薛苑被他忽然的亲吻吓了一跳,更惊讶的是自己并不生气也不讨厌这个吻,只稍微往后侧了侧身子,跟他拉开一点距离,才开口,“不,你不明白李又维这个人。我觉得他对我……”她顿了顿,把“跟你不一样”这四个字吞回肚子里,“比如在医院那天,我想了想,那些话,他与其说给我听,不如是说给你和李先生听。”

“这也许没错,我跟他有过过节,这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萧正宇并不打算多作解释,声言满是安抚之意,“所以,我跟他之间迟早要说个清楚,跟你其实没什么关系,你不要有心理负担。”

薛苑看着他,“你们既然关系不好,那何必再闹得更难看?”

“既然已经难看了,又何必装模作样?”薛苑闻言一愣,想要说什么他却已经把话题岔开:“既然辞职了,这段时间准备干什么?”

“再找工作吧,做一些翻译的兼职。”

“依我看,找工作的事情也不用着急,觉得,既然辞职了,趁这段时间好好休息一下,我看你是真的累了。”

“嗯。”

萧正宇送她离开博艺,两个人沿着熟悉的走廊离开。薛苑在这里只待了三四个月,还是生出莫名的感慨来。尽管之前吃过几次饭了,但还是有不少同事前来相送。大家都有数,她这一走,就不会回来了。

其他人的告别还好,都是普通的叙话交谈,只有谭瑞格外慎重,还送了礼物给她。这段时间他们关系一直不错,薛苑对这个坦率的大男孩很有好感,拿着包装精美的盒子,笑着连连道谢。

谭瑞有些期盼的看着她:“小薛姐,我以后可以给你打电话吧。”

“当然可以了。”

谭瑞很高兴的点头,伸出双臂拥抱她。被他纯粹的快乐感染,薛苑也心情好起来。离开的一路上脸上都带着笑意。萧正宇看到她脸上轻松的笑容,倒是安心下来,她辞职了看来是个明智的选择。因为要上班的原因,萧正宇只送她到了门口,在她转身的一瞬间,再次握住她的手:“我也会跟他们一起去欧洲,找房子找工作等我回来商量。有什么事情给我打电话。”

薛苑迟疑片刻,终于还是点点头。

离开之后她回头看了一眼博艺,她看到那栋辉煌而安静的建筑在太阳下安静的潜伏着,沉默的向这个城市传递着信息。人工湖的湖水悠悠的反光,细碎的波纹投射到它的身上。

几个月前她第一次带这里,看到的也是这样一幕。她随后才想到,终于离开了。

一旦辞职,人立刻就轻松了。

这或许跟她的心境有关,毕竟她现在真的是清闲下来。她其实并不怎么缺钱,不用上班,每天翻译一堆还不算太麻烦的文件,这个工作她做得得心应手。唯一烦心的事李又维的电话,他在意大利,时常问她一些文艺复兴时期绘画作品的问题。薛苑还算是好脾气的回答,只要他不出现在眼前,也暂时不必多想。

她每两天就会去一次医院,陪李天明聊天谈心,有了很多时间坐在他身边。

数日的接触下来,就像无数记者所写的,李天明的用功努力一般画家真是难以望其项背。他手不释画笔,一有空就拿起炭笔画素描。他可以目不转睛地盯着桌上那只插着杜鹃花的花瓶,记住它的每个细节,然后不知疲倦地重复地画着一个场面。奇妙的是,每张草图第一眼看上去都一样,细了一品,各有各的特点,黑色的线条,浓墨淡画,重点都不一样。有的突出了瓶子,有的是突出了左边的那一朵娇艳的杜鹃花。

是这样,只凭画家拿画笔的姿势就可以看出功力。

薛苑默默地看着他,莫名地凄苦无奈涌上心头。李天明的功夫真的是炉火纯青的级别,跟自己父亲一比,差距是的确存在的。

有时候医生护士也偶尔前来求赠画,他来者不拒,笑呵呵在素描稿上写上自己的名字,提一句“赠与某人”。护士们都跟薛苑打趣,说你来了李先生就心情好,我们只盼望你多来。

面对这样的问题,薛苑说“是吗”,然后一笑了之。其实答案她当然知道。她看到过李天明看着她的目光,带着点老人的迷茫和回忆,仿佛她是一面镜子,在她身上可以照出那早已逝去的旧日时光。

她有次跟李天明说起这种感觉,李天明露出一个长者才有的微笑:“我总觉得可以在你身上可以看出你妈妈的影子。”

薛苑想不到李天明如此直截了当,倒是一怔,思考着怎么接话时,他倒是先转了话题:“第一天见面的时候,你问我的那幅画,后来找到了吗?”

薛苑心里一跳,苦笑着否认:“不,我不打算找了,找到了也再也没有意义了。”

李天明赞许地颔首:“昨日事昨日去。如果你不找,也好。你看太阳,总落下去,也总会升起来的。”

那时候时近傍晚,薛苑推着李天明来到医院的顶楼看落日。她看到在渐渐变浓的暮色日益暗沉下的屋顶,层层粼粼的,一眼望不到尽头;夕阳是介于紫色和粉红之间的某种颜色,把视线里最高大的那栋恢宏大厦的玻璃外壁被映得紫红,就像在怪异的火焰中燃烧。

薛苑定睛看了一会落日,想起李天明某幅以夕阳为名的油画,模糊地“嗯”了一声,又问:“如果您画关于我母亲的那幅画,会是什么样子?”

李天明还是聚精会神看着西方的落日,隔了一会才回答:“你也是学过美术的人,应该知道,任何一幅作品没有完成之前,包括画者都不知道它的全部面貌。有的时候,画完才发现,那幅作品根本不是你想表达的那样。”

薛苑“嗯”了一声:“我明白。”

“对我来说,画你母亲是很痛苦的经验,我最后一次见到她,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而我又老了,太多的细节都记不清楚了。我没有她的照片,太多时候,只能凭借想象力去勾勒出一个虚构的场景。”

“我们家也没几张我妈妈的照片,”薛苑停了停,“她似乎不喜欢照相。我爸爸画她的时候,也是凭着记忆作画。这非常难,所以他的作品都非常失败。”

“你父亲……”李天明顿了顿,“其实也不太记得了,印象中他很有才华,很有灵气,只是素描功底较差,图画构图不够好。”

这倒是前所未闻,之前也没有听过李天明提起过。薛苑接着他的话说下去:“您看过我爸爸的作品?”

“你妈妈带过他的作品给我看,让我指点一下,”李天明目光里露出追忆的神色,“我记得我给了她一本多年来总结出来的油画创作的笔记,还有些乱七八糟的素描稿,大概是这样,太多年了,我记不清了。”

薛苑欲哭无泪。真相就这么简单。在那个年代,中国的油画领域几乎是一篇空白,父亲却轻而易举的得到了那本李天明呕心沥血整理出的宝贵笔记,绘画水平自然精进,但因为模仿太多,同时也陷入了僵化模式里。

上一代人的恩怨情仇,这些零散碎片慢慢拼凑起来,事实浮出水面。

虽然这个事实她宁可不知道。太多的情绪迫使得她无法思考,呆呆的站住了。

借着夕阳看她的侧脸,李天明也沉默了。她跟叶文婕很像,但是神情却是不同的。叶文婕活泼开朗,从来脸上都有着三分笑意;而薛苑笑容不多,眸光婉转中露出一点藏得极好的忧郁。他这一辈子,见过很多美丽而忧郁的女子,但没有哪一个像她这样,背负了太多东西还努力挣扎着。

这个美丽得好像春江水的女孩子,人品和气质都如此出挑,也难怪两个儿子对她情有独钟。

两人在顶楼站得久了,她要推他下楼,他摆手阻止她的动作,转动轮椅正对她,严肃着面孔开口:“薛苑,看在我是你长辈的面子上,你诚恳回答我下面的问题。”

“您说。”

“李又维和萧正宇,这两个人,你是怎么看的?”

薛苑想不到他怎么问起这个,一时间尴尬得很,唯唯诺诺:“啊?您在说什么,我怎么不懂。”

“现在的情况是,两个人都喜欢你,你总要做出一个选择,或者谁都不选。”

被这样直接了当的盘问,薛苑尴尬得想钻进洞里,但是李天明那张病人的脸上表情严肃得可怕。她想了很久,勉强的回答:“我也不是很清楚,”说完怕李天明不信,她费力而窘迫地进一步解释,“我跟我妈妈不一样,我不聪明也不是什么天才,因为各种各样复杂的原因,读书的时候我实在没有精神想别的,只想念好书。中学,大学的时候都是这样。后来学了美术,所有心思都扑在寻找那幅画上。喜欢不喜欢什么的,我没有明确的概念,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能做出正确的决定。”

“这两个孩子都太聪明了,你那么单纯,我不知道他们适不适合你,”李天明顿了顿,一会艰难的继续下去,“又维为人随性,没人知道他的感情可以延续多长时间;正宇行事稳重,但也未必——”

他叹了口气,不说了。

“薛苑,你自己斟酌着考虑。不论怎么样,我希望你做出不要让自己后悔的选择。”李天明对她微微颔首,慢慢开口,“算是长辈的劝告。”

薛苑“嗯”了一声:“谢谢您。”

她很明白,选择或者是不选择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感情的事情她一向处理不好,可以说举步维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