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茗这一觉,睡到了天亮,中途一次都没醒。当她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枕在秦延大腿上,而他,还维持着昨晚的那个姿势,一动不动的。若不是她颈间有他的温度,她会以为他就是一座雕塑。

“醒了。”一宿没睡,他的声音有点沉。

“你坐了一晚上?”

“中间睡了。”

“怎么睡的?”

“闭眼睡的。”

温茗:“…”

秦延笑了一下,拍拍她的肩膀,把她搀起来。

温茗扶了扶自己酸痛的脖颈,想不通为什么明明是这么吃力的姿势,她都能睡得那么熟。或许,是因为在他身边吧。他在,就有了一种天翻地覆都不怕的踏实感。

秦延站起来,松了松腿。

“你先去洗把脸,我去买吃的。”

温茗点点头,却站在原地没动,她看着秦延,看着那挺拔的身影和因为一整晚维持着同一个姿势而变得僵硬的走姿,忽然觉得,纵然眼前便是人世疾苦,但心头那滋味,仍是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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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茗草草吃了早餐,就去办了转院手续。

程佩今天的精神头看似不错,但一下床,双腿就虚软打跌,站都站不稳。秦延借了医院的轮椅,一路推着程佩下楼。

到了门口,秦延去开车,温茗和程佩一起等着。

“这是你男朋友?”程佩盯着秦延的背影。

“嗯。”

“之前你爸说的那个有钱人?”

“不是。”

“那这个有钱吗?”

温茗揉了一下眉心,有点不耐烦地轻喝了声:“奶奶。”

程佩舔了舔干枯的唇,大约是知道自己此时有求于人的立场,她没再作声。

秦延把车开过来,停在她们的面前。

程佩下意识地先扫了一眼车标,她认识的车不多,在她眼里,所谓豪车,就是宝马奔驰这两种。而眼前的这辆款式老旧的大众,让她有点失望。

秦延下车,把行李放进后备箱,又把行动不便的程佩抱上了车。温茗在旁插不上手,只得默默看着。说实话,这一幕着实戳到了她,要不是知道程佩此时心里打着什么算盘,她或许会感动到流眼泪。

这是第一次,有一个男人因为爱她而对她的家人也如此尽心尽力。

上车的时候,温茗忍不住伏过身去吻了一下秦延,秦延一僵,目光飘向程佩,似在提醒她车上还有长辈。温茗才不管那么多,她坦然地向副驾驶座上一靠,闭了眼。

中途,程佩也睡了一觉,睡醒就开始和秦延搭讪。

“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

“秦延。”

“哪里人?”

“崇城。”

“不是柏香本地人啊?”

“不是。”

“家里还有谁?”

“就我一个人。”

温茗动了动,抬眸看了一下秦延,他很平静,侧脸的线条倒映在车玻璃上,和着窗外的景,像是印入了画里。

“就你一个人是什么意思?你父母都不在了?”程佩的语气,丝毫没有抱歉的意思,反而,多了一丝追根究底的执着。

真是让人生厌啊。

温茗扶了一下额头,正想制止,就听到秦延又很平静地应了一声。

程佩的语气软了下来:“没有父母帮衬,活得很辛苦吧。”

车子进了隧道,视野之内,一片灰暗,秦延的声音也有点模糊,他说:“不辛苦。”

是不辛苦。

所谓辛苦,都是享受过舒适安逸之后的反衬,而他的人生,那四个字从来不曾光顾,又何来辛苦之说。

一切,早都已经习惯了。

“哦,对了,你干什么工作的?”

“我…我是跑运输的。”

车子驶出隧道,刺目的光扑面而来,温茗眯了一下眼睛。

“干运输的?那岂不是经常要跑外地?”

秦延点点头,顺势说:“是的。再过几天,就要去外地了。”

温茗转过脸来,有点意外:“你要去外地了?”

第八十五章 情深缘浅5

秦延点点头.

“昨天领导刚安排的,还没来得及和你说。”

温茗的眼神黯了一下。

还没来得及说吗?来时一路,明明那么多的时间,他却只字没提。

程佩感觉到车里的暗流,心想这两人也不见得感情多扎实,莫名就舒坦了不少。而且,她没想到秦延长着这么体面的脸,却只是个跑运输的,这印象,又打了折扣。

回程似乎比来时更快了些,到达柏香市时,天刚黑,秦延顺道先把程佩送去了医院,办完入院手续,又送温茗回家。

两人这一天都没什么交流,除了基本的对话,全程静默无声,秦延能感觉到,温茗在和他置气。

车子开到店门口,刚一停下,温茗就松了安全带要推门下车。秦延眼明手快,一把勾住她的肩膀,将她按回副驾驶座上。

“怎么了?”他问,竟显得有点无辜。

温茗更气了。

“我怎么了?你不知道么?”

秦延实诚地摇了摇头。

温茗沉了一口气,也不指望这大老粗瞬间就心思细腻起来。她看着秦延,问:“如果路上我奶奶不问起,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你要去外地?”

秦延反应了几秒。

“我还没想好。”

“还没想好?”温茗不解:“就简单的一声知会,你需要想什么?”

两人互相看着彼此,有一瞬间,车厢里的空气似乎都变得稀薄起来,压得人无法喘息。

这时,秦延的手机响了,他掏出来看了一眼,没马上接。

“你进去吧,早点睡。”

温茗意识到他这是在赶她下车,她立马赌气推门,掏钥匙,头也不回地进屋。屋外的人也没有久留,她一关门,车就走了。

“真是…”

真是什么?

想骂人都词穷。

温茗透过窗子,看着秦延的车消失在路口,忍不住摔下肩头的包,憋屈的“啊”了一声。

屋外一片静谧,蓝黑的夜幕上缀满了星,星儿眨着眼,无声地看着这人间戏剧。

温茗拉上窗帘,冷静了几秒之后,又觉得是自己无理取闹,他已经没日没夜地陪了她两天,她却为了这一点莫须有的小事生气。

她该相信他的,哪怕,他对待这份感情似乎有一点粗心,哪怕,他不是那么完美的恋人。

走出两天,家里就落了薄尘,温茗简单地清扫了一下,洗了个澡,就给董凌凌发了条短信。

程佩的病情并不乐观,虽然转院了,但温茗对后续的救治并没有头绪,她需要一个这方面专业的医师来指导,而董凌凌,有这样的人脉。

短信发出去没多久,董凌凌的电话就过来了。

“我说大姐,你脑子被门夹了是不是?”董凌凌那头有点吵闹,她语气也不好,“这老太婆是什么人你比我清楚,她之前怎么对你你都忘了吗?这种时候,你还要倾家荡产地去救她,你属天使的啊?”

“凌凌,再怎么说,她也是我奶奶。”

董凌凌一声长叹,嗓子眼的话全都憋了回去。

“行吧,明儿我问问,今天太晚了。”

“谢谢。”

“跟我说什么谢,滚去睡觉,别瞎操心了。”

温茗笑了笑:“好,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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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延原本是想等温茗下车之后接电话的,但电话只响了三下就停止了。他猜到是谁,索性把车开到无人的路口停下,再拨回去。

是大魏,他又换号码了,出于严谨,他们之间联系的方式一直在变。

“秦队,穆伟那边有货要走,我们的计划提前了,五天之后出发。”

秦延怔了几秒,一时忘了回应。

“延哥,你在听吗?”

“在听。”

“我已经联系过冉局了,估计他明天就会找你。”

“好。”

“那我这几天暂时不和你们联系了。按照原计划,五天后我们清门关汇合,一起去北疆。”

“好。”

电话断了,悠长的嘟声在黑夜里像是逼人的符咒。

秦延降下车窗,一连抽了好几支烟。

烟雾被吹散在风中,但他的愁绪,却似乎更浓了。

五天之后,他就得离开柏香,这一去,归期不定。顺利的话,一两个月就结束了。不顺利的话,离别或许就会变成永别。而他心里比谁都明白,他们这一行,顺利的时候,总是少数。

所以,他无法做到如温茗所说的简单的知会,因为他的未来,他无可预测。他内心深处真正迷惘的、没有想好的,是自己到底该不该告诉她此行的目的,又该不该让她等?

烟盒里的烟都烧没了,秦延才开车回家,他住在建成区的一个出租房里,房子不大,也没有装修,屋里的一切都很清简,一个衣柜,一张床,入目都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没有多余的摆设,也没有什么人气。

秦延常常觉得,自己的人生就和这个房子一样,空荡、冷清。他没有情感,没有牵挂,也没有后顾之忧。他觉得,这样很好,甚至觉得,自己一辈子都会这样。

直到有一天,温茗突然闯了进来,像清风过境,猝不及防。

纵然最初有过抗拒,但最终,他还是爱上了她。

从此,枯乏的躯壳有了灵魂,顽强的勇士有了怯骨…

秦延洗完澡,套了件背心枕肘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上的灯泡,在风扇的“吱嘎”声里,睁眼到天亮。

果然,冉韫一大早就给他打电话了。

“小子,一起去吃面。”冉韫说。

秦延起来洗漱,换了身衣服,开车前往枣弄口的春山面馆。

春山面馆的老板叫陈春山,是冉韫当年在戒毒所工作时,第一个在他手下强戒成功的吸毒者。人都是有情怀的,第一、最后这类象征着开始或者结束的人物和事物最让人念念不忘,冉韫也是一样。所以这几十年过去了,他从来没有断了和陈春山的联系,也总在陈春山最需要的时候,施以援手。很多人无法理解这样的感情,但冉韫常常说,他们曾互为希望。

的确,那个时候的冉韫帮助陈春山有了脱胎换骨的重生,而陈春山也让他看到了关于禁毒事业最迷人的可能。

冉韫总喜欢带着秦延来这里吃面,一是为了照顾朋友生意,二是为了借陈春山向秦延传达一种信念,这种信念大意就是“我们能让别人更好的活着”。

秦延比冉韫晚到,他停好车,刚走了几步,就见马路对面,冉韫搬了条长木凳,坐在香樟树下,和陈春山的妻子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

陈春山的妻子先看到秦延,她放下手里洗干净的猪大肠,冲秦延招招手。

“小秦来啦。”

秦延点点头。

冉韫让出一个凳头,对秦延说:“刚叫的面,没那么快好,来坐会儿。”

“是啊在外面坐会儿吧,屋里热,好了老陈会叫的。”陈春山的妻子边说边端起盆子,往里走。

店外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秦延默默地坐下。

“知道我找你干什么吧?”冉韫微昂着头,看着天际那朵被照得发亮的云,“要出发了。”

要出发了,这四个字,更像是呢喃。

秦延“嗯”了声。

“我去见过木强了,木强主动要求参与这次任务,我已经答应他了。正好,欧翰身边有一个叫大蟒的心腹,擅长格斗。这是木强的强项。”

“你想让木强成为大蟒?”

“对。木强各方面都很符合大蟒的形象。我唯一担心的,是木强的毒瘾。都说一朝染毒,一生戒毒,刚从强戒中心走出去的人意志力往往是最薄弱的,经不起诱惑。到了北疆,你们接触毒品的机会将会变得很多,你可千万要看住他了。”

“我明白。”

两人无声地坐了一会儿,眼前街景喧闹,但在他们眼里,仿佛成了黑白默片。

无声,沉重。

“老冉,面好咯!”

陈春山充满烟火气的喊声打破了沉闷。

冉韫站起来,拍了拍秦延的肩膀:“走,进去吃面。”

两人走进屋里,屋里人很多,连空气都是热的。冉韫找了处空位,陈春山的妻子把面端过来,放在桌上。

“辣椒和醋自己添。”她招呼着,抹抹汗,又跑进厨房。

冉韫递了双筷子给秦延,他们面对面坐着,各自把面拨凉。

“去了那里之后,千万注意安全,我在这里等你,等你回来陪我一起吃面。”

“我走之后,队里还有其他人,阿国小山大荣他们,都很喜欢吃面,你可以找他们陪。”

“那帮崽子不行,他们怕我,都放不开和我聊天。”冉韫夹起一撮面,吸进嘴里,咀嚼了下,又停止,“就你不怕我,说说,你为什么不怕我?”

秦延笑笑:“就一快退休的老头,打抢都已经没有我准了,有什么好怕的。”

“臭小子。”冉韫作势扬了扬筷子,片刻,又收起玩笑脸,一本正经道:“到了那里,可别天不怕地不怕的。干我们这行,还是要有点畏惧之心,不然,哪里来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谨慎。”

“行了,我知道了,别叨叨叨的。”

“等你将来做了父亲,就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唠叨了。”

秦延拨弄着碗里的面,热气冒上来,不知不觉竟模糊了视线。

两人闷声吃着面,大汗淋漓。

过了会儿,冉韫问:“见过任玥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