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竟谁是舞阳公主?

馆内众人各怀心事,纷纷数着可能的人选——但凡不是自己的世交好友,又没确认确实是某家公子的,都被怀疑着。

但是不论是谁,首先怀疑的人都必是如意,而数过一圈之后,最后怀疑的那个也还是如意。

无他,太好看了。

早先虽也觉得她生得美,但因为有这么个常识在——女子不能入国子学,故而众人都没多想。何况当今世家以柔弱为贵。大约是为了同那些寒门出身的武将们区别开,如今的少年是越发的矫枉过正了。既以上进心为耻,自然不会勤修文武艺。反而熏衣剃面、傅粉施朱,出入乘车坐褥、凭人搀扶,一个个养得柔不胜衣,“射则不能穿札,笔则才记姓名”,以此为清贵美好。

又好娈童,觉着女子美不出他们要的那种韵味来,便选容貌姣好的幼童养做柔弱女子姿态,用来狎昵亵玩……时风如此,男生女相又有什么奇怪的?

先前有些人不愿意亲近如意,也正是因为如此——太美了,且体态又无寻常世家子弟的虚浮松散,而是猿背蜂腰、轻盈俊俏。略大些见惯娈童的少年很容易对她生出狎昵之心来,偏偏她家世清白高贵、人品清冷孤直,狎昵不得,故而还是远远避开为好。免得不经意间做出什么失礼的举止,惹得麻烦。

——但再男生女相的少年好看起来,也和少女的美好不一样。嗓音也不同。

此刻骤然被琉璃戳破了那层纸,众人意识到他们当中有一个姑娘,首先想到的自然就是如意。

虽不敢明目张胆的点明,但目光还是不经意间便都飘向了如意。

如意只一如既往的“清冷孤直”、不为所动的站在那里。

这个时候她任何举动,都只会让人觉着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但她心里确实已恼火至极——任是谁被这样的目光偷窥着,都不会很自在。

所幸此刻刘峻终于回过神来了。他没有怀疑如意——确切的说,他根本就无心在意这件事。他只急切的问张贲,“你还有弟弟在幼学馆里吗?”

所有人闻声都不由望向张贲——因为琉璃是以公主的身份出场的,众人竟都忘了这个可能。此刻才忽然意识到,这也有可能啊,毕竟沭阳公主是以张璃的身份在幼学馆中受到排挤的。

张贲一笑——这个少年自来到幼学馆中,初时也十分的爽朗爱笑,但历经波折之后,这次的笑容却也格外的痛快。

“你们觉着呢?”他既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而是满怀恶意的但又友善有礼的笑着反问道。

众人都被噎了一回,但这也是理所当然的结果。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以张贲的遭遇,不对他们心怀怨恨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何况——

“莫非诸君还想让我替你们把人找出来,好请你们帮我格外关照他吗?”他微笑道,“那还是不必了吧。虽说我要离开国子学了,但舍弟自己照顾自己还是没问题的。不过,在这里,我也先谢过诸位了。”

他句句不失礼节,但众人心中有鬼,除了刘峻对琉璃关心则乱外,旁人句句都听得刺耳刺心——偏偏这毫无疑问正是张贲的目的所在。

终于有人按捺不住——琉璃是公主也就罢了,毕竟身份在那里。张贲是个什么东西,竟也敢阴阳怪气的讽刺人。

“你得意什么,我们所作所为,还不是因为你咎由自取!你个屠夫之子!”

他却忘了,郭祭酒还在这里。

郭祭酒脸色一沉,也不待他呵斥,旁人立刻便拉住这少年,拼命对他施脸色。这少年只能悻悻作罢。

张贲却并不动怒,只义正词严驳斥道,“家父是天子钦封的将作少监,你辱骂朝廷命官,是何居心!”

郭祭酒见他先是数言将人挑拨得大怒,被当面辱骂了方才趁机发难,心下不由就一凛。越发的厌恶他心机深沉。

便道,“尊长面前肆意喧哗,像什么话!”

少年们立刻噤声,都忙垂下头去,恭敬的侍立在一旁。

郭祭酒也不愿陪这些小儿玩耍了,便借口疲乏,依旧命儿子招待他们。自己打算退场。

却又有少年顾不得他不高兴,抢上前去问道,“先生,馆里真的还有旁的公主吗?”

郭祭酒脚步便停了停,目光不由望向张贲,缓缓道,“老夫不曾听说过。”

他是天下知名的大儒,一言九鼎,他这么说,少年们不由就长舒了一口气。

然而郭祭酒却转口又补充道,“不过就算有又如何。阮籍醉卧酒垆,何尝因为沽酒女子貌美而避嫌?天下名士,无不是外坦荡而内淳至,纵然你们比不得阮籍,难道连见贤思齐之心都没有吗?!不要说沭阳公主已然离开了。就算真有公主和你们同窗,莫非你们就不能一心读书向学了吗?!”

郭祭酒目光扫过众人,观察这些少年的神色,终还是不能不承认,除了徐仪之外,不论张贲还是如意,在见识和气度上都远远胜过其余的世家子弟。他不由就兴起一股悲凉之叹,心想这一辈世家子弟如此人才凋零,竟连女子与小人都不如,莫非天下世家便要就此衰败下去了吗?

郭祭酒很快便悻悻离去。

少年们面面相觑。然而短暂的忙乱之后,目光还是都汇聚到了如意和张贲身上。

如意和张贲却是都不愿再久留此地了,几乎是同时上前和主人家道别。

少年们立刻便留了心,纷纷想,她总归是要回家去的,不妨就差个人留意着。一旦知道她究竟是住在哪里,自然也就容易辨明她的身份了。

徐仪看他们的目光,便已猜度到他们的打算。

然而他今日说什么、做什么都是多余——毕竟如意的身份有他作保,众人怀疑如意时,其实也就连他一道怀疑了。

他只邀如意同行……然而尚不及开口,忽就又有人匆匆来报,“又来人了!”

郭祭酒的儿子郭展都麻木了——才送走了一位公主,且现场很可能还有另一位公主,结果又来一位——宫里怎么这么多贵人!

“这回又是谁……”

“说是云摩将军,领石头戍军事……”

郭展才要放心——哦,这回不是宫里的——忽就又回味过来——等下,恐怕还是宫里的!自东吴大帝孙权修建石头城以来,石头城戍一直关系到京城门户的安危。是京畿机要重职,自前朝以来,领石头戍军事一职素来非天子至亲者不能担任。

本朝领石头戍军事的,似乎是……

正说话间,便见有少年跨过门槛进庭院里来——也许还称不得少年,看上去甚至不到十岁幼学之年。满脸少年骄子特有的无畏和无忌,然而玉面明眸,从容出入,分明又是个骨子里透着涵养的贵公子。

沭阳公主的美貌已令人耳目一新,可这少年甚至还更胜一筹。沭阳公主自知其美貌,甚至是在故意彰显它,以此凌人。但这少年显然并不知美貌,也压根就不将自己的容貌、举止放在心上。他傲慢、嚣张得理所当然,但偏偏不以此凌人,反而示人以涵养。郭展面对沭阳公主时,还有种看孩子撒娇耍赖般的哭笑不得,然而只同这少年对视一眼,便已收起了轻视之心。

就算以他不足弱冠的年纪,年幼时也听说过徐家之女绝色无匹的名号。此刻见了这少年,竟又回忆起来了——却是直觉先于头脑一步,意识到这少年就是徐妃所出之二皇子。

他一面吩咐人去请父亲出来,一面快步迎上前去,躬身行礼。

二皇子从容受了这一礼,笑道,“偶然路过这里,进来看一看郭祭酒——不知祭酒大人在家吗?”

郭展忙道,“在,殿下里边请。”

二皇子也不着急,笑道,“请主人稍等。”目光扫过在场众人,便径直往如意和徐仪那边去,笑眯眯的看了他们一会儿,方道,“三哥,十七哥。”

如意心情本十分不快,听他信口乱叫她“十七哥”,立刻便记起自己送他草蝈蝈儿时的事——她将徐仪诓老婆婆说“家里有十七个弟弟妹妹”的笑话说给他听了,彼时他就十分的不受用,此刻偏偏叫她“十七哥”,显然是故意向她扬威炫耀来的。

但不可否认,她的心情因此变好了不少。

此刻她也只能跟着徐仪一道拱手行礼。二皇子自是受之无愧——似乎还稍稍品味了片刻,才又说,“阿爹听三姐姐说你们来给郭祭酒贺寿,令你们贺完寿入宫一趟——刚好碰上,就坐我的马车去吧。不必等我了——我还要和郭祭酒说几句话。”

随即又看向张贲,对他点了点头,道,“三姐姐让把你也带上。”

他虽说的嚣张,可语气柔和。张贲能觉出其中善意来,料想到他既是给如意解围,便也顺路替他解厄——虽说他此刻已不在意,也用不上了,但也还是拱手深深的一鞠,道,“那便劳烦二殿下了。”

第三十章

马车辘辘的行驶在雪后泥泞的青石路面上。

三个人俱都沉默不语——如意心情沉郁,自然不愿意开口说话。张贲因琉璃的言行,对如意也心存愧疚。至于徐仪,他则不能不考虑如意日后在幼学馆中的处境。

虽说今日二皇子及时出面替如意解围了,但也只能救一时之急——只要幼学馆中少年们依旧心存怀疑,就迟早能找到机会打探出如意的底细。而这几乎是无法防备的。

张贲和琉璃虽被排挤,但毕竟他们彼此之间还可以互相支撑。可如意在幼学馆中原本就是游离于众人之外的那个,一旦徐仪离开幼学馆,她又被众人忌惮和排挤起来,就是真的孤立无援了。

徐仪思来想去,依旧觉着这个麻烦无解——除非幼学馆正式开始招收女学生,或是如意也和琉璃一般,知难而退。

但这两件几乎都是不可能的事。

那么,幼学馆中还有其他可托付之人吗?

徐仪一时想到刘峻,但片刻之后还是否决了——这一日之后,只怕刘峻也要有一阵子无法振作。何况,这少年显然是喜欢琉璃的。万一他知道了如意的身份,为同琉璃和解,难保不会向如意提一些左右为难的请求。

他不由就望向如意。

如意察觉到他的目光,很快便明白他在担忧什么。

便道,“我不怕。”

而徐仪也几乎在同时开口,“我会留下来陪着你。”

话一说完,两人不觉就都失笑。片刻后如意垂眸道,“幼学馆不是表哥该待的地方——若不是我小了几岁,只能在幼学馆里读书,今年也想去国子学呢。原本该我奋力追赶表哥,怎么竟变成表哥为我驻足不前了?莫非表哥觉着我应对不了这些小事吗?”

徐仪不由望向张贲。张贲察觉到这表兄妹之间氛围,也略有些尴尬。道一声,“……我去透透气。”便挤出车门去,与车夫同坐。

徐仪无奈一笑,道,“只怕你低估了其中难处。”

如意一时便也无言,片刻后还是扬头直望向徐仪,道,“就算真如此,那也是我自找的。”

徐仪不能解。如意便低声道,“……当日三姐他们被排挤时,我没有替他们说话,没有试图去扭转馆里的不正之风。如今我自己沦落到同样的处境,身受其害,那也是我先前的不作为种下的苦果。”

徐仪一怔,好一会儿才又说道,“这风气不是你在幼学馆中振臂一呼就能扭转的——总要缓缓图之。”

如意道,“也总要有人去当那个敢为天下先的人。”她交握起双手,轻轻舒了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一般,笑道,“表哥不必担心我。莫非他们明知我是个公主,还要反过来故意欺负我不成?若连这点小麻烦都处置不了,要表哥时时处处的跟着我,帮着我,那我岂不就是个拖后腿的累赘?还读这些书做什么。”

徐仪早知道,她虽是个姑娘家,性格中却不乏古时读书人锐意进取的一面。此刻听她这么说,一面担忧她年少意气,只怕要比旁人遭受更多挫折,一面又不能不心生敬意。

便笑道,“你此刻所说,倒是让我想起一位先贤的豪言壮语来。”

如意笑着追问,“什么豪言壮语?”

徐仪笑道,“孟子所说,虽千万人吾往矣。”

如意一听便知又被他调侃了,不满的嘀咕,“表哥说的,就好像我要去赴的是必败之局。”

然而到底还是轻笑起来,又叹道,“‘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我记下了。”她便学着张贲先前的模样,笑道,“多谢师兄教诲。”

有二皇子的命令和舞阳公主本人在,侍卫们当然不敢擅自阻拦。马车顺利的驶入宫中。

不过往前进入内宫,便不能再行马了。三个人便都从马车上下来——因无人来接引张贲,如意便干脆亲自送他一程。

张贵妃所居住的承香殿临近御花园,也更靠近西宫门些。而御苑是从西宫门前往辞秋殿所必经之处,倒也无需额外走许多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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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立太子一事久拖不决,近来张贵妃颇有些焦头烂额。

大皇子呼声这么高,天子也真切的到了再不立太子就会引得人心纷乱的时候,却依旧久拖不立,是什么意思?

朝臣们都心知肚明。

士族偏爱大皇子,有自己的利益和主张,素来不怎么谀顺天子,倒也还罢了。可那些早年跟随天子一道打天下的心腹之臣却没这样的节操,既察觉出天子中意的是二皇子,又意识到此刻天子孤立无援,正是向他献媚投诚的好时候,便纷纷把握准了时机,变着花样的开始和以沈道林为首的世家大族们唱起反调来。

张贵妃出身卑贱,但也正因如此,她比旁人更明白天子投下的这颗饵对寒门庶族而言究竟有多大的诱惑。她心知拖得越久,支持二皇子的声音便会越大,局面对维摩也就越发险恶。

偏偏维摩是般若的哥哥,声望又这么高。一旦不能册立为太子,以后的日子还不知该如何艰难。他是败不得的。

身为母亲,张贵妃如何不忧心如焚。

宫中对她明着友善、暗地嘲讽的人多。越是在她坐卧不安的时候,便越是有人要到她跟前来招惹她。

——没办法,人一旦活得太苦楚无聊了,日子又没什么奔头,就容易看旁人不顺眼。忍不住就想搬弄些是非,多看些热闹。

张贵妃的耳畔便不得清静。

“听说还有撺掇着陛下立皇后的。这真是说的什么胡话,徐姐姐出身再清贵,也已经是三嫁之身了。如今宫里哪还有皇后娘娘那样清白尊贵的人?莫非要把小沈妹妹迎回来不成?”

“又说什么“立嫡以长不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如今天子既然没有嫡子,那么当然就要根据皇子们生母的贵贱来选取。”

“孰不知大皇子出生便抱养到皇后宫了。这都算不得嫡子吗?”

张贵妃终于忍无可忍,道,“纵然以生母论,我同徐姐姐一样位列帝妃,册封还在她的前头,地位也并不在她之下。且不论这些——只说外廷的议论,我不知姐姐是怎么知道的,但还是不要传到后宫来的好。立储大事关乎社稷,陛下尚且不轻易说话,岂是你我女流能妄言的!”

张贵妃今年也不过才三十岁。她原是建邺东郊乡间的少女,祖辈以替人牧羊、屠羊为生。先皇后嫁给天子十年依旧生育不出皇子,沈家忧心不已。得知算命人说张氏命中有贵子,便将她献给了天子。彼时张氏年方十三岁,一年后她果然生下皇长子。先皇后去世后,张氏便晋位为贵妃,随后又生下沭阳公主。就算徐思入宫之后一人独宠至今,天子也常到她这里坐坐。

她生得娇媚白皙,性情率直可人。虽备受天子喜爱,然而出身低微,一贯又不怎么聪明,容易受教唆,众人便也都不怎么将她放在眼里。

谁知这一日她却忽然伶牙俐齿起来,反令前来搬弄口舌的人赚了个无趣。来人被她噎住,便赔笑道,“是我说错话了,妹妹别生气。也对,这些事同你我有什么关系呢。”

张贵妃不接茬,来人见刺不到她,很快悻悻然寻了个借口告辞了。

张贵妃这才气恼的将手中茶水一泼,杯子往茶几上一顿,道,“给我换羊酪来,什么破东西,喝得没滋没味的。”

南人嗜茶茗,然而张贵妃却很喝不惯这树叶沫子。她自幼生在乡间,所接触的人间美味无过于乳酪一类。早些年乡间人说她命中富贵,她心里想的也是等日后富贵了就天天蒸乳酪吃。待后来入了宫,却因嗜好乳酪被人嘲笑说“满身臭烘烘的羊膻味”。她一度无地自容,渐渐的学着品起茶茗来,又硬着头皮学读书、学弹琴……待生下琉璃来,也一心将琉璃养育成风雅多才的大家闺秀。

如今她倒是什么都会了,可结果又如何?

她话音落下,屋里便闻声走出个妇人来。却不急着上前,只小心张望了一下。张贵妃便没好气的道,“别看了,都走了。”

那妇人才出来,轻声细语的对张氏道,“姑娘别生气了。”

张贵妃见她如此,越发心烦,道,“你如今好歹也是个四品官夫人,连儿子都当上县令了,还鼠头鼠脑的像什么样子?”那妇人也不做声,张贵妃便又懊恼起来,抱怨道,“难得陛下开恩,准家里人进来一趟,你们也不给我争个脸面……”虽是嫌弃的话语,可到最后带了些委屈的鼻音,反而令人心疼起来。

——赶上正月里走亲访友的时候,不止徐家人得以去辞秋殿里探望徐思和如意母女,张贵妃的家人也获准入宫。

来的正是张贵妃的嫂子刘氏。

刘氏不回嘴,张贵妃不由懊悔自己口无遮拦,语气也轻缓下来,道,“家里怎么样了?”

刘氏便道,“都很好。就是二郎的婚事依旧没定下,你哥哥想先给他谋个出身,说亲时也容易往上说。”

张贵妃一咬牙,道,“还是要先说亲,就说个世家女。上回不是说大郎提拔了个叫王满的穷措大吗,你们没去提?——别看陛下不愿意帮忙,但你们若能说成,陛下也断无不答应的道理。”

刘氏便轻声道,“姑娘快别说了……人家看不上咱们。”

张贵妃不意竟真被天子说着了,怔愣片刻后,咬牙切齿道,“穷得靠人救济为生,屁个本事都没有——他凭什么看不上咱们家?”

然而任凭她再气急败坏,不成就是不成。

刘氏在宫外,反而比张贵妃看得明白些,便轻声道,“姑娘莫着急……咱们家这样的出身,纵然能说到世家女,想来也说不到好的。反而不如挑个门当户对的。就说咱们家,靠着娘娘关照,你哥哥、侄儿们上进,虽然被人叫什么寒门,可不也远远比那个王满家富贵、有出息吗?我看寒门出身的姑娘,定然也有不少家世、人品比世家女更好的。”

张贵妃嘲讽道,“你才见过多少事?哪里知道出身的重要!我身边尽数被出身连累的男人,不说哥哥,就说维摩,若是我……”

若是她出身再好些,就算不敢同皇后争夺,何至于不敢同无名无份的小沈氏争夺呢?

她终于再说不下去……

刘氏见她悲戚,却不知该怎么抚慰他。一时想起出门前丈夫的叮嘱,忙道,“说到大皇子,你哥哥还有事嘱咐姑娘。”

张贵妃道,“什么事?说吧。”

刘氏便道,“你哥哥说,沈家是姑娘的恩人,又养育了皇长子……”话一出口,她便意识到又戳了张贵妃的痛处,然而这些话确实不说不行,她便忙拉住张贵妃的手安抚她,“这天下的孩子没有不亲近生母的,毕竟骨血相连。来日方长,娘娘要耐得住性子。不管沈家说什么、做什么,娘娘都别焦躁。咱们自家人,一时受些委屈不算什么,要紧的还是大皇子的处境……”

张贵妃道,“他给皇后修庙追福,至今还去探望小沈氏,我何尝说过什么话?”

大年正月的,难得家里能来个人看她,她也不愿显露出悲戚来,便强将烦心事都压下去,转而道,“不说这些破事了。可惜今日琉璃出宫去了,不能让你见见你外甥女——如今是越发漂亮了。”又道,“难得你来一趟,我带你去御苑里瞧瞧吧。”

这一日大皇子入宫向天子请安。

虽正月里人人都很闲散,但大皇子显然是闲不下来的性格,早早的便来同天子商议聚儒辩经的事。

天子本就是文士出身,对这些能昌明教化的举动当然十分赞成,年前便将这件事批复下来。原本天子想让徐茂来筹办——毕竟徐家有儒门的背景,而儒门最重传承和位份,也最容易出食古不化的迂腐之人,由徐茂这个位高权重又有名望的儒门中人来主持此事,能省去不少麻烦——但此事毕竟是大皇子所倡举,天子思来想去,终不忍再挫伤他的自尊,便依旧交由大皇子来主持。

原本天子还担忧大皇子体质虚弱,琐务繁重,他的身子会受不住。冬天便特地赏赐了他不少温补之物,又令人几番代替他前去探望。

谁知感受到天子的期许和重视,大皇子精神振奋,忙忙碌碌的转过年来,身体反而康健了不少。

天子稍觉欣慰,这一日见了他便道,“该交给底下人去做的,也只管放下去。勤政是好,却也不必事必躬亲。昔日晋宣帝同蜀国诸葛亮相拒五丈原,得知诸葛亮饮食不过三四升,然而二十罚以上的政务便要亲自过问。就知道他不能长久。你身体本来就弱,更要注重休养。琐务尽量交由可靠的人代劳。”

维摩在他跟前的时候少,得他教导的时候更少。因此尽管天子拿诸葛亮的五丈原作比,难免有些不吉利,维摩也还是不由就喜悦亲近起来。

只不过他不比二郎,无法在天子跟前任性随心的表露情感。又讲究喜怒不形于色,便只微笑道,“谢父亲教诲,儿子明白了。”又道,“上个月顾长舟顾将军嫌弃儿子四体不勤,传了儿子一套五禽戏。儿子照着每日锻炼,这阵子果然觉着体质强健了不少。虽说近来事多,却也不觉着十分劳累。”

天子不由就沉吟片刻,笑望着维摩,“顾淮老儿竟把五禽戏传给你了?”

维摩道,“是……有什么不妥吗?”

天子道,“没什么不妥——当年他要教朕,朕不愿被他赚去当徒弟,就没学。如今倒有些后悔了。”又轻叹道,“他既赚了你一个师父的名分去,你便只管差遣他吧。他弟弟顾子野也是天下闻名的大儒,你既要聚儒,他家少不得也得出一份力。”

维摩道,“是。”

天子却不知怎么的,竟有些兴致寥寥了。便道,“朕乏了,便不留你了——你且不急着回去,去承香殿看看你阿娘。正月里你还没去看过她吧?”

维摩脸上便一僵,片刻后才应道,“是……儿子这就去。”

待维摩离开殿里,天子又枯坐了半晌。内侍太监决明觉出他有心事,终还是趁着给他奉茶的时机,小心翼翼的说笑道,“听说顾将军这次回京,又纳了一名美姬……”

天子把玩着茶盏,道,“他就这么老毛病。当年和朕一同在南康王幕府里的时候,便无一日不狎妓。朕看不起他轻浮,他看朕也嫌无趣。”

决明讶异道,“连陛下都无趣了,天下还有谁能入他的眼?”

天子笑道,“——朕当初也觉着他矫情。不过现在想来,他看朕无趣,其实就是看他自己无趣。他同朕是一类人,不然当初也不会和朕联璧并称,争了大半辈子都没分出个胜负来。”

决明便不敢做声了。

反倒是天子又叹道,“结果到头来,反倒是朕的儿子把他给收服了。”天子出了一回神,忽就问道,“——你不觉着他矫情么?他这一辈子杀人如麻,狡猾凶残,心黑得跟墨汁儿似的。结果到头来欣赏的,反倒是维摩这等纯白如纸的性子。”

决明道,“想来天下黑心肠的人,无不希望旁人都纯白如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