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对上他漆黑坚毅的眸子,想到他空有资质和才能,然而大势当前纵然拼尽全力也依旧无法力挽狂澜,想到自己只能留给他这么残破艰险的出路,心下便痛楚难抑。

但开口时语气依旧平淡,“外头局势如何了?”

二郎默然片刻,道,“恐怕已不成了。”

天子闭上眼睛叹了口气,道,“是吗?”许久后才道,“——城破后应该会有短暂的乱局,你就趁机冲出城吧。一会儿朕会把军队集中到北城门,你回去召集好幕僚与人手,准备向北突围。”

天子便又唤决明来,道,“去把那件袍子取来。”

决明领命而去。

天子见二郎只是垂眸不语,便叹道,“朕逃不掉,你哥哥不能逃。一切就只能托付给你。至于你阿姐和阿娘……只要你还在外头,李斛就不会拿他们怎么样。”

二郎抬头看了天子一会儿,遂在他床前跪下,给他磕了三个头。道,“儿子领命。必……”

他一句话尚未说完,外头忽传出惊呼,“叛军入城了!贼子杀进来了——”

天子脸色一变,二郎却没怎么动容——显然已在意料之中。

天子见决明还没出来,又听见外头侍卫宫人们混乱奔逃的脚步声,只能将二郎一推,道,“你快些走吧。”

待决明终于抱了衣袍出来,二郎已不在殿中。

天子拄着拐杖站起来,抬手抚上袍子,翻开内襟轻轻揉了揉,便知道确实是里头缝了诏书的那件。可惜此刻取来,却已是晚了。

他对决明道,“给朕穿上吧——朕出去见见故人。”

徽音殿。

徐思坐在殿中,目光枯淡的望着炉中香雾。

这已是她一生中第三次像件东西似的被人陈设在屋子里,等着胜利者前来接收。

所不同的是这一次她的去路最糟糕,她的哥哥不能再及时杀进来救她,且这次的赢家也只会以污辱报复她为乐事,只怕会让她生不如死。

但要说有多害怕——也不至于。

纵然李斛是地狱,徐思也是从地狱中走过的女人,她早见识过李斛的穷凶极恶,他已没什么新鲜手段能吓到她了。

她只在如意靠过来时,轻轻的握住如意的手。

徐思知道,如意到底还是想见一见李斛的——那么便让她见一面。想必见过之后,她就能死心了。

殿内气氛低沉。

……叛军入城时,张贵妃便将没来得及逃走的妃嫔们召集到徽音殿里来。先时有乱兵闯进来,多亏她和徐思出面喝斥,才将叛贼阻拦在外头。

但妃嫔们也都不蠢,已然知道叛军将她们圈禁起来是要留给上头人处置。以示不敢擅自享用。但归根结底,她们其实都是战利品。

最初还有几个年轻貌美的良家子能保持镇定,觉着就算同为战利品,自己也未尝不能谋个好去处。可随着外间争抢财物的动静越来越大,殿内妃嫔婢女们除了张贵妃和徐思外,无不慌乱瑟缩起来。一时有人扒开窗子偷偷向外瞧了瞧,见叛军疯子般满身缠着珠宝狂笑着杀人、奸淫,立刻便腿软倒在地上。

琉璃和如意都还是姑娘,只片刻间便不忍再听。

琉璃闭上眼睛别开头去。如意忍不住想要起身,却被徐思硬是按住了,然而到底还是惊动了旁人,立刻便有人想起她的身份,道,“你是李将军的女儿吧!”“您去跟他们说放了我们吧,只要告诉他们你的身份,他们肯定不敢不听……”“徐姐姐——”

却是张贵妃先恼怒的喝斥,“陛下还没死呢,看你们出些丑态!”

平素宫中不服膺张贵妃的人多,可这一日她一开口,旁人都不敢有片言顶撞,殿内立刻便又沉寂下去。

许久之后,殿门终于在此被推开了。

冷风带着血腥气一涌而入。

明晃晃的日头照进来,殿内女人们都不由抬手遮住眼睛。便听铠甲铿锵,有四五个粗野的男人进屋里来。走在最前头的一个中等身材,容貌毫不起眼。但几乎在看到他的瞬间,所有人女人都立刻便意识到——这个人恐怕就是李斛了。同天子的高大儒雅截然不同,这个人眼睛里有一种阴鸷。明明看上去只是个寻常老人,周身的戾气却令人一见之下便心生畏惧。

几个原本想引起他主意的年轻女人都不觉屏息后缩,都不敢稍有出头的举动。

他笑了一声,那笑声里有赤裸裸的讽刺和小人得志的嚣张。

——很显然,他已见过天子了。此刻就是来接收他的战利品,享用他的胜利的。

他直接抬步到徐思跟前,粗硬的手指捏住徐思的脸颊,像看货物般验看了一会儿,“孤还以为你老了。原来这张脸纵然老了,也依旧美艳。”

他随手将徐思挥到一旁,如意扑上去扶徐思,却被他一把拽住胳膊,强掰了脸颊验看。

他目光赤裸裸的毫不掩饰,问徐思,“这就是你给萧守业生的女儿?真是绝色——眼神和你当年一模一样……不知道滋味——”

徐思打断他,“她生在景瑞十一年,就是你反出建康的那一年。”李斛的目光不由望过来,徐思同他对视着,道,“——九月二十四日。”

李斛看着徐思,片刻后目光才缓缓移到如意脸上。他手上力道已松了,疑惑的打量着如意。

如意满眼都是泪水,可耻辱和怒火令她不能自抑。她愤怒的直视这李斛。

李斛看了许久,显然依旧没有尽信,但徐思这么说也终于令他兴致索然了。他便问下属,“像孤的女儿吗?”

下属笑道,“像——想不到萧守业老儿养了十六七年的女儿,竟然是将军的种。不知那个太子是不是也是将军的儿子。”

这谄媚令李斛哈哈大笑。

他终于放开如意,吩咐道,“送公主下去好好休息吧——这是孤的女儿,孤要为她寻一门好夫家。”

如意只羞愤欲死。

李斛的下属上前拉她,她低头瞧见那人腰上长刀,便掣手拔出。然而那阔刀却比她预料中更沉,她挥动不顺,反被那长刀带得一旋。

登时便有三五个侍卫围堵上来,将她手中阔刀夺下,把她拍倒在地上。

如意情知机会已逝,她不愿再继续受辱,拔了发簪便猛的向喉咙里刺去,徐思惊叫道,“如意!”

如意手中簪子湛湛停在喉咙边,她望向徐思,眼中泪水不停滚落下来。徐思轻轻摇了摇头,目光哀婉的望着她。她说,“你便非要在阿娘面前寻死吗!你可还记得阿娘当年说过的话?”

如意记得。

可当年她还不知道,原来一个屈辱的出身可让人如此切肤巨痛。她能接受自己是个“野种”的事实,她也不恋栈公主的富贵,可她的身份在最不堪的时刻以最屈辱的方式被揭破,从今以后世人只会记住她是李斛的女儿——她无法以此身份苟活于世。

她也杀不了这个逆贼。

可是她当真就甘心为这种缘由去死吗?

——凭什么啊!

她这么努力的活到现在,难道就因为这个在今日之前和她毫不相干的逆贼出现了,就因为旁人给她屈辱,她便要一事无成的轻舍性命吗?

如意终于还是委顿在地,靠在徐思怀里大哭起来。

李斛先还有些惊慌——他这种见不得光的躲逃了二十年才终于走上人生巅峰的男人最是怕死,哪怕一个弱女子拿一枚簪子做武器,都能让他打从心底里害怕起来。但他到底还是轻视了女人的决意,又听了徐思的话,只以为如意夺刀时也是为了寻死。终于还是又松懈下来。

可这时又有人大喊,“将军小心!”

李斛下意识便闪身一躲,劈手攥住了向他刺来的匕首。明明已将人制住,可李斛心中不知为何而惊骇万分,又一把将那人挥飞出去。

张贵妃被摔出去,半晌都没有动静。琉璃扑上去扶起她,她才缓缓回过气息,然而开口咳出满嘴血。

纵然在此刻,她也依旧向李斛啐了一口,道,“——逆贼!”

李斛只捂着腿,瞪大眼睛望着她。

原来张贵妃一击不中,便一把抱住他,在他腿上咬了一口。那一咬虽不重,却激起了李斛的恐惧——若那一刻再有人如她这般不要命的扑上来,只怕他也凶多吉少。他下意识的觉着,这殿内只怕还有这个女人的同谋,那一刻她的同谋本也打算出手,只因他没露出破绽,那人权衡局面后才又按捺下去。

李斛明明是来享用自己的胜利的,却忽然有种被人盯紧了后背的恐惧感。

这恐惧令他色心顿消,脑中也渐渐冷静下来。

第五十七章

李斛毕竟不同常人,明明心中对张贵妃忌恨至极,却怒极反笑,道,“真是好气节!”

目光逡巡到琉璃脸上,复又闪了一闪,流露出些贪念来。

然而他什么也没做,只转身带着人出去,下令道,“殿中住的是天子嫔妃,皇族贵胄,谁也不得无礼!有胆敢唐突冒犯者,杀无赦!”

李斛已然离开。

殿中妃嫔们都不明白局面,只是面面相觑。最后纷纷聚集到徐思身旁,问道,“徐姐姐,他究竟是什么意思?”“是不是已经放过我们了……”

张贵妃辱骂道,“他不过是人前作态罢了……”可她胸口剧痛,一句话没说完,便又气息不继的咳出血来。

便有人指责张贵妃道,“我看这人也没这么坏,妹妹要刺杀他,他还以礼相待。”“要不是他大度,你之前的作为早就害死这满殿的人了!”

……徐思饱经离乱,她知道天下确实有这么一等女人,越是在被侮辱蹂躏时,便越是要替坏人开脱,迫不及待的去谅解坏人的“百般无奈”。反倒对那些敢于反抗的女人,她们嫉恨如仇,恨不能亲自下手帮着坏人将这些人掐死。

大概她们自己都不知道,此刻她们看上去有多么卑贱可耻。

徐思只不理会。

可琉璃已忍无可忍,虽还满眼泪水,却已勃然作色。一巴掌扇过去,“你们这些贱人!阿爹平日何尝薄待过你们,这会儿一个个迫不及待的谄媚逆贼!”

大多数人满面羞容,都不敢再做声了。可还是有一等人羞恼之下反而越发强词夺理,“我们这些人身处下贱,在公主这一等贵人眼中也不过是个物件儿罢了。一个物件儿而已,摆在哪里还不一样?娘娘和公主只管贞烈,自有人去替你们传诵美名。不必同我们这些贱人攀比。”

又有人道,“公主生得这么年轻美貌,若真的杀身成仁了,还真令人惋惜……”

徐思终于也被激怒,“够了!都闭嘴。”

还有人要争辩,却只听“砰”的一声——如意挥手砸碎了一枚瓷瓶,道,“不止李斛会杀人,你们信不信?”

短暂的吵闹终于平息下来,所有人都噤声不语。

徐思这才对张贵妃道,“你且好好养伤,来日方长。”

张贵妃道,“哪里还有什么来日?”

徐思道,“李斛攻破了台城,待消息传扬开去,天下诸侯势必群起伐。李斛再凶残,又岂能一以当百?”

张贵妃悲戚道,“那又有什么用?这些人若真要来解救天子,就不会坐看李斛攻破台城了……”

徐思知道她没听明白自己想说什么,便也不再替她分析时局,只直言道,“——李斛会扶持太子即位,抢先占住大义。”

原本已十分寂静的大殿,瞬间更加悄无声息。

可这殿里的大都见识短浅,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在一言之间听明白。又有先前同张贵妃撕破脸的人不甘心,道,“可……可是他不是已经立了西乡侯了吗?若太子继位,他岂不是白忙活了?”

徐思不作理会,只静静的望着张贵妃,道,“——不必急于求死,且静下心来,好好想想你这一双儿女。”

张贵妃却是听明白了,笑容反而越发凄厉,“原来如此……可我宁愿他壮烈殉国,也不愿他苟活于世,给杀父仇人当傀儡!”

她忽然就排开众人,猛的向楼上奔跑,众人都不知道她要做什么,独徐思叫道,“——拉住她!”

就只如意来得及跃上楼梯拉她,可张贵妃回身一匕首挥过来,如意下意识后闪,张贵妃便上到二层阁楼。

她上了阁楼外的楼台,回身将门反锁。她来到台前,望着徽音殿外重重乱兵和不远处闻声回过头来的李斛,放声辱骂。

而后飞身跃下。

张贵妃终于还是死了。

而局势也一如徐思所预言的——攻入台城的次日,李斛便扶持太子萧怀猷继位,自己任大司马、大将军。又命萧懋德将沭阳公主萧琉璃下嫁给他,择日成婚。

天河六年正月。

辞秋殿。

徐思进屋时,如意正靠在床边读书。——这种时候怎么可能还有心思读书?徐思便知道如意肯定是有所隐瞒。

她便上前拉开如意的手,往她怀里一探。却什么都没有。她打量着如意的眼睛,略一思索,便又往她身后枕头下摸。如意果然抬手阻拦。

然而对上徐思的目光,终于还是垂眸屈服。

徐思探手进去,便愣了一愣——那竟是一柄一尺来长的短刀。

她不由压低声音问道,“哪里来的?”

——张贵妃死后,李斛便将如意和琉璃各自单独软禁起来。既是软禁,自然边边角角都搜索过,确保不会给她们留下任何能当武器的东西。

如意垂着眸子,道,“……是二郎的内应。”

被天子软禁前,如意将总舵交付给了二郎。她被软禁期间,二郎一直忙于建康的防务——大约也是为了避嫌,一直没有和她互通过消息。但她手下那些人手,二郎确实信任了。李斛引诱城内奴隶出降时,二郎便趁机令李兑等人伪装做投敌的奴隶,混进了叛军当中。

今日李兑终于得到机会,前来和如意接触。如意向他索要武器,他便给了如意这柄短刀。

徐思也只沉默了片刻,便以手蘸水,低声对如意道,“我画,你记。”

如意垂头不语,徐思便提醒他,“如意——”

如意抬起头时已是满脸泪水,她只摇头道,“我不逃。”

徐思站起身来,恼火的望着她,如意便去拉徐思的手,压抑着啜泣声,道,“阿娘不要再去见那畜生了……我和阿娘同生共死。”

徐思便觉酸楚上涌,她想,是啊,女儿已经大了,这些事当然瞒不过她。

可她也不能辩解说自己不曾受辱——李斛并没有放下怨恨,为了折辱徐思,这几日他在徽音殿中淫乐时都会将徐思叫去侍奉。所幸徐思年纪已经大了。何况她这种饱经苦难却依旧不曾被折断的女子,纵然威逼她宽衣解带,也只陡然显得自己黔驴技穷罢了。故而李斛并没有自取其辱。他只令徐思如下仆般做些粗活,和新晋的美人一道以言辞折辱她为乐事。当然偶尔也免不了皮肉之苦,但头一个责打徐思的美人被李斛活活鞭笞致死后,纵然李斛命美人们折辱她,她们也都不敢过于放肆——到头来反倒是徐思接连见人在她面前被虐杀,有些不堪重负了。

徐思便道,“可阿娘还等着你们逃出去后,能带人杀回来救我……”

如意只睁大眼睛,泪眼朦胧的望着徐思。

徐思抬手捧着如意的脸,轻轻给她拭泪,叹道,“罢了,也好……阿娘也舍不得你去冒险——”

可如意抬手拉住了徐思。她粗鲁的擦去自己脸上的泪水,竭力压制着不让自己继续哭泣,“阿娘画吧……我一定全都记下来。”

徐思便以指为笔、以水为墨,压低声音仔细的给如意讲解禁城中叛军的大致布防,何处可能有能接应如意的人。

——自台城被围困后,徐思便一直在安排后路。对于台城内的布局她谙熟于心,这些日子也曾留心观察和打探叛军戍防的状况,虽不敢说十拿九稳,但以如意的功夫再加上李兑等人的接应,确实可以冒险一试。总好过在李斛的淫威下生不如死的过日子。

“你也不必过于担忧阿娘……”到最后徐思宽解如意道,“李斛还没找到你弟弟,他还要留着我当人质。听说你舅舅在寿春也打了胜仗,东魏人国力有限,先前同北伐大军作战时已损耗过多,这一败之后必然无力继续南下。待你舅舅腾出手来,李斛就更不敢对我怎么样了。”她说着便顿了一顿,道,“虽说似乎先不必顾虑这么远的事,可阿娘还是想问一问,你离开台城后,是打算跟着二郎,还是去找你表哥?”

如意道,“表哥和二郎也迟早会汇合。”

徐思叹了一声,道,“是啊……”

毕竟如意连辞秋殿都还没逃出去,此刻忧虑这些确实是太远了。徐思终究没有再多问,只摸了摸如意的头,又轻轻叹了口气。

承香殿。

琉璃又一次打翻了宫人们呈上来的饭食。

婢女们都不敢劝她,只小心翼翼的将东西打扫干净,吩咐厨房去做新的来。

自张贵妃去世后,接连两日琉璃都滴水不进。两天前辞秋殿徐妃悄悄冒险来看她,同她说了几句话后,她才终于肯吃东西。

然而也是一不合心意便掀桌子砸碗的发脾气,十分的难以侍奉。

不过宫人们敬佩张贵妃的气节,也怜悯琉璃的遭遇,并没有因此对她有什么怨言。

最初的时候琉璃还知道哭,那哭声哀痛得旁人听了都想落泪。可后来她连泪水都没有了,整日只是安安静静的坐在床边。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但看她的目光便知道不会是什么好事。

——她眼里有种只有下定了同归于尽的决意的人才有的,混合了疯狂和死寂的决绝。

所幸李斛忙着奸淫天子的后宫,虽下旨安排了自己和琉璃的婚事,却一直没到琉璃房里来。只令人大张旗鼓的替他筹备婚事。

婚事就在两天之后。

宫人们并不觉着琉璃能成事,可也都不曾出言打破她的幻想。甚至还隐隐期待李斛一时大意,真让琉璃得手。

——这个魔头入城五天,所做尽是杀人和劫掠。听说城中人已不到江河中去汲水,因为江上河中尽是浮尸。建康城中但凡还有一丝志气的人无不盼着他死。只都畏惧他的淫威不敢铤而走险,唯有寄希望于一二义士的刺杀和四方诸侯的征伐罢了。

因此收拾完杯盘后,宫娥虽立刻便发现少了一根银箸——那银箸分明就踩在琉璃脚下,也只是默然垂下头去,静静的退了出去。

待所有人都离开之后,琉璃才将脚挪开,不动声色的拾起那根银箸,悄悄笼在了袖子里。

第五十八章

朱雀航外,伏契故宅。

这座临近石子岗的别墅已荒废了二十余年,木朽墙颓,荒草丛生。

别墅的主人是前朝大司马伏契,他是前朝那个疯子皇帝海陵王的心腹,和海陵王一样杀人如麻、无恶不作。曾经一度海陵王说天上人间的美食他尽数尝尽,只不知人肉是什么滋味。伏契便请海陵王到府上,以竹编一丈大的蒸笼,以人乳蒸美人供海陵王品尝。前朝败亡后,伏契满门被诛灭。这宅邸也因为曾住过此等恶鬼,就此荒废下来。兼百姓渲染传播,渐渐成了远近皆知的荒冢鬼宅。

早些年近郊的百姓也曾试图将此地开垦为菜园,然而刨开墙垣和荒草后接二连三挖出白骨,终于再无人敢再打它的主意。

临近傍晚,黑暗沉入废宅,而江南隆冬特有的冷雾从荒园里悄无声息的升起。枯峭的灌木丛中便发出呜呜咽咽不绝于耳的哀鸣。当此之时,任是酒酣的豪侠路过,脊背上也要过一层凉。

可如今建康城中浮尸相累,已成人间炼狱。这个冷寂荒凉的废宅,竟也不显得格外恐怖了。

何满舵穿过一人多高的荒草灌木丛,绕过一堵断墙,来到伏契别墅里一处墙垣半颓的屋子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