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大演不由一噎,隐约意识到了什么。

那少女却并未继续进逼,只道,“——眼下只是私人恩怨,足下不要插手的好。”

赵大演问道,“你们有什么仇,非要致人死地?”

那少女道,“毁家杀父之仇。”

赵大演再一噎——这年头手刃杀父仇人,不但是民间推崇的义举,就连官家也极少追究。作为一介草莽,他认同这种道德观。但自己的利益却也不能不维护,“荒唐!何家庄不是让你报仇的地方,再不住手休怪我无情!”

那少女似乎觉着好笑,却当真收刀入鞘,对赵大演道,“既然赵当家的这么说,那我就卖你一个面子。”一抬手,喝道,“都住手,放他们走吧。”

可惜她这话说得有些晚了。

——议事堂前五个叛军使者,已被斩杀了两个,重伤一个。她一言落下,李兑刚把第四个人劈倒在地,那伤势显然也是活不了了。只有最后一个人,见李兑等人竟当真住手让开出路,哪里还敢恋战?

连句狠话都不说,打眼瞟见大杨树下栓了匹马,三两步冲上前去,一刀劈断缰绳,上马便逃。

赵大演见地上人呻吟哀嚎,狠话不绝,又见唯一剩下的活口竟二话不说就要逃,立刻便明白那少女言下之意。

——真让人走了,他们哪里还说得清?

忙喝道,“快拦下他!”

那马上之人挥鞭催马,逃得急切,两侧行人哪里敢拦,纷纷避让。

议事堂前这条土路纵穿何家庄,是村中主道,一马平川,直通南北。眨眼间那人竟就要出庄子了。

赵大演急道,“打马腿,拦下他,快拦下他!”后来竟含,“弓手呢?”

如意这才对李兑施了个眼色。

李兑大步上前,飞快翻上了议事堂旁边的瞭望台上,拾起了台上长弓。

只听尖锐的破空声当头响起,白得晃眼的土路上远远奔驰着的那匹黑马猛的一矮,摔到在地上。

一发而中,四下寂然。

如意闭目平复心神。随即抬头问李兑,“留活口了没?”

李兑道,“留这么多活口作甚?我瞄准的是颈子,想来他活不了了。”

待到前去验看的人回来,赵大演即刻问,“活着没?射中了哪里?”

那人心有余悸的比了比脖子,道,“……穿透了,活不了。”

何家庄四下人瞬间面色煞白——这些人大都是当兵出身,和庄上世代务农的佃户不同,他们很清楚瞄准脖颈需要怎样的神射和自负。便是对着靶子,要射中靶心都需要很大的运气,何况目标在飞驰的马背上,射中缩在领子后那方寸之间?这人确实说中就中了。而要洞穿人的颈骨,又得是怎样的神力。

赵大演看了如意一眼,见她面色平淡,仿佛理所当然,心下不由暗生惧意。

第七十九章 (下)

赵大演怒道,“你还有心做买卖,你可知你适才杀的是什么人?”

如意转了转手中匕首,了不在意,“逆贼李斛手下的使者。带着何缯的手书,前来规劝你们依附叛将孔蔡——是也不是?”

赵大演见她果然清楚,心下稍定——既然知道这些,这少女必然不是寻常商旅。她击杀叛军使者的行为,也必然不是简单的报私仇而已。恐怕与被她袭杀的这一行人一样,她也是为招徕何家庄而来。唯一的区别不过是主子不同罢了。

他还是有周旋余地的。

赵大演道,“你既知道他们的来历,怎么还敢动手!就不怕叛军兵临城下,把南陵城夷为平地吗?”

他脱口说出“叛军”二字,不论有意无意,都已表明了他心中所向。因此,虽然他的语气里依旧不乏恫吓之意,但彼此间剑拔弩张的气氛却先平复了大半。

如意破声一笑。

赵大演羞恼道,“你笑什么?”

如意却不作答,只眉眼弯弯的打量着他。那眸中毫无面对年长之人的敬畏,只略带些探究与好奇罢了,倒像是平辈之间坦率论交。然而她生得灵动美貌,且兼年少无邪,倒让赵大演面红耳赤,无法同她坦然对视了。

如意便不再逼视,只道,“阁下便是赵队主吧?我听人说你幼时眼大目明,故而投军时取名叫赵大眼。军中佐吏见你聪慧过人,便教你读书识字。因眼字俗白,便为你改做推演之‘演’。‘大演’取《易经》推演天地造化之意。”

赵大演听她说破自己的名字,一面惊讶她竟能打探得到,一面又有些微矜持与得意。

——他平生命运的转折就在于被人慧眼相中,得以读书识字。从此在行伍之中脱颖而出,年纪轻轻便成为一队之主——队主虽不是正式的武官,然而也统领数百人,军中同他竞争者不乏士族子弟。何缯兵败时,这么多士兵唯他马首是瞻,跟着他哗变逃亡,也主要的因为敬佩他读书识字、见识过人。

赵大演再开口时,语气便没有那么强硬了,“……你不要顾左右而言他。”

如意道,“我只是在想,你既取了这么个名字,纵然不能精通天地造化之道,也该懂得胜败顺逆之理吧。”

赵大演一顿,没有接话——他固然聪明,可身在乱局之中,哪有这么容易参透胜败顺逆?他虽不说,但心里确实希望能有高人为他点悟一二的——倒也不是将这少女认作高人。

如意便道,“我也不必同你说天时、地利、人和。我只问你,你可知道孔蔡为何要攻打南陵城?”

赵大演不答,如意便替她说,“因为李斛被阻击在姑孰城外,连战连败。不但不能前进尺寸之地,反而眼看就要被临川王击溃了。李斛敌不过,撑不住,又没有退路,只好孤注一掷,派孔蔡来偷袭南陵城。指望临川王能撤兵回援,他好稍稍喘一口气。”如意一笑,“分明是宵小鼠辈苟延残喘的伎俩,哪有什么‘把南陵城夷为平地’威势?”

赵大演无言以对,只好强词夺理道,“李斛八千人就拿下台城,南陵城算什么?”

如意问道,“你可射过箭?”她抬手一指李兑,李兑憨厚的向下回了一笑,赵大演一行人的气势立刻就低了半寸。如意便笑道,“你看那强攻一箭射去,足以洞穿人的颈骨。可当它传颈而出后,哪怕是一张薄薄的绢缟,它也射不透了。所谓‘强弩之末,力不能穿鲁缟’便是这个意思。你们从采石渡上来,只知道李斛凶悍,却不知当日在台城他死伤惨重,已到了强弩之末。如今他外看起来风光,可向东,接连派出几万大军却拿不下一个小小的义兴城。向西,当日李斛亲自率军应战时,谁不觉着他又要所向披靡,而如今谁又不知道姑孰城就要成为他的丧身之地了?”

“而临川王呢?”如意抿唇一笑,黑眸子明亮如晨星,“郢州刺史陆公辰,徐州刺史徐公茂,江州刺史顾公淮……”她每说一个名字,赵大演目光便一动——读书人就是有这么一个好处,见多识广、消息灵通,何况赵大演还是个行伍出身的读书人,他很清楚这一个个名字的分量。

如意缓缓道,“他的身后站着天下豪杰。临川王所秉承的是人心所向的大道大义,所以振臂一呼,天下云从响应。金帛粮草供应不绝,投效者无数。而李斛却是倒行逆施,已到日暮途穷的境地了。”

赵大演凝神思索,默然不语。

何絾是个没主见的,看看如意再看看赵大演,最后低声催促赵大演,“快些拿主意吧,等叛军杀到了可就晚了!”

赵大演终于抬头,对如意道,“你说的都是天下大势,我们粗人不懂这些,我只知道叛军眼看就要兵临城下了,我们得活命——只要把你们拿下交给孔蔡处置,我们就能被免于问罪。”

如意笑道,“那你为何不拿下我们?”

赵大演被这么一激,不由又恼起来,“你以为我不敢?”

如意却抬手笑着安抚他,“何家庄数千人之众,面对我们区区六人——”她指了指自己,“里头还有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子,有什么不敢的?我虽无畏,却也没有这么托大。”

她如此示弱,赵大演心中却越发憋屈,心想,你一剑刺过来时可半点“手无缚鸡之力”的模样都没有啊!明明是你们偷袭,说的跟我们以多欺少似的。

心中憋屈,嘴上却不能示弱,“你知道就好。”

如意便道,“我想,你不拿下我们,无非是因为心中明白是非曲直,不甘心对逆贼奴颜婢膝,折损丈夫气概。”

赵大演被她一言堵住,又有些说不出话来。

如意又道,“何况大丈夫生于天地,富贵功名当前,岂能为这一刻钟的苟延残喘蒙蔽神智?你心里怕也不信李斛能逍遥多久。纵然此刻对贼屈膝换来半刻平安,可一旦天下回归正道,贼子授首服诛,从贼之人也要身败名裂、前程尽毁了。”

赵大演默然不语。

如意又道,“可是孔蔡就要杀过来了,你又怕他凶残难挡,打起来会连累乡亲罹难。是以左右为难,对也不对?”

赵大演无言以对——打仗哪有不死人的。何家庄既然敢筑起乌堡,当然就不缺少抗敌牺牲的血性。但是……何家庄并非铁板一块。

何絾懦弱无能且不提他,何邺掌管何家庄多年,对村中事务有莫大影响,且自从被他插入之后就一直对他多方掣肘。他怕的是自己在前头抗敌搏命,背后何邺却领着一群人把他卖了!那他就死得太冤了。

但这话他不能明说,毕竟何邺姓何,何家庄的何,他却姓赵,亲缘关系摆在哪里。今日他若敢卖掉何邺,即刻就会被何家庄里有心人排挤出局。何絾倒是能说……可何絾哪有这份胆量和见识?

他也只能认了如意的说法,好歹卖何家庄几分人情。但若如意看不透这个关节,势必要在何家庄这笔“买卖”里栽跟头——他确实被如意点通的立场,明白投靠叛军是饮鸩止渴的死路。但也不敢押上身家性命给这小姑娘作陪。

如意打量着他,终于说道,“所以我说,不如和我做一笔大买卖——”

赵大演抬眼问道,“……什么买卖?”

如意笑道,“这买卖比较大,我们还是等何邺何长老到了,再讨论吧。”

正说话间,便见何邺阴沉着脸,不情不愿但又不得不从的,三步一顿走上前来。

他身后少年笑容亲切里带一些轻佻,容貌英俊、举止倜傥,一看就是不知“怕”字和“谦逊”怎么写的世家子弟。

他虽对何邺维持着基本的礼仪,但是个人就能看出来,何邺正是被这少年逼来的。

那少年手中提着两个包裹,那包裹鲜血淋漓。少年将包裹丢在地上,道,“奉命去请何长老,路上恰好遇到两个逆贼,便随手杀了。是以多费了些功夫——没来晚吧?”

如意道,“不晚,刚刚好。”

赵大演忽就想起如意说他们一行“六人”,他先还以为如意只是一时错口,原来他们竟当真有六个人——这少年无疑也在听她差遣。

赵大演看看那少年,又转而望向如意,心下不由骇然正视起她来——这少女竟真的对何家庄的事务了若指掌。且这究竟是什么样的胆量啊,区区六人直闯何家庄,谈笑之间,就让一切尽在掌握了。

如意对他们一抬手,道,“既然人都到齐了,那我们就来讨论正事吧。”她说,“我要买下何家庄,连地——”她一伸手,目光缓缓扫过众人,将所见一切都囊括在内,“带人。”

第八十章

鸠兹水泊。

临近傍晚,赤霞如烧,红透了半边天空。

水中芦草丛生,宛若洲渚,遍布在茫茫无际的水泊之上。那芦草过人高,傍晚时水鸟归来憩息,一阵扑棱棱的翅膀声之后,一群群的隐没在芦苇丛中。

四下苍茫,只蛙声偶尔擦破荒寂,不知从水滨何处传来。

孤军行进在芦苇丛中时隐时现的道路间,马蹄粘连拖沓,马上骑兵也心境不宁。

十里之内他们是仅有的行人,身处荒野,难免孤寂惊疑。何况姑孰至鸠兹一带丘陵湿地交织,道路复杂难行,行军一整日,不论人马都已十分疲惫了。

在佐官提醒之后,孔蔡很快意识到士兵的疲沓低迷,便命斥候寻了块地形还算开阔的高地,令全军扎营起灶,以做修整。

暮色四垂,长庚渐明。

酒饱饭足之后,士兵们普遍都有些怠惰。

孔蔡也惦念着姑孰的战局,略感到心不在焉。便带了一队人马,出营巡看周边状况。

亲信察觉出他的怠慢来,见距营地有些距离了,便询问道,“将军可是对姑孰的战事有什么疑虑?”

孔蔡猛的惊醒过来,四下一扫,见带出来的全是自己人,才稍稍有些放心,便道,“大司马神勇无敌,对阵的是顾淮那老儿也就罢了,对付萧怀朔一个黄口小子,有什么可疑虑的。”

“那将军是——”

孔蔡叹道,“我在想义兴。”顿了顿,又道,“你说宋初廉打仗的功夫怎么样?”

亲信咂摸了一会儿,直言道,“和将军怕只在伯仲之间。论谋算老道,将军也许还有所不如。”

孔蔡比他更直率些,“他比我厉害。”又道,“可打了眼看两个多月了,还没拿下义兴来。当日打下台城,大司马说要一个月内拿下东吴。一开始几路齐发,随便派个人带上两三百杂兵就能接收一座城池。遇到那么一两个抵抗的,大军一到,砍瓜劈菜似的就拿下来了。可你觉没觉着,忽然间仗就难打起来了?从义兴开始,宣城、姑孰,全都是苦战——义兴和姑孰,大司马和宋初廉亲自上阵,却都没拿下来。”

亲信顿了顿,道,“姑孰这边,江南是倾全力要同大司马决战。就譬如当日攻打台城,虽然艰难些,可一朝拿下了,便可一蹴而就,其余人等皆不成威胁了。义兴也是同样的道理,三吴将身家全压在义兴,自然难打些。可拿下了它,取三吴就如探囊取物。将军切勿因此动摇才好,当下要紧的是打下南陵——拿下南陵,大司马霸业可成,将军就是首功。”

孔蔡显然还有些疑虑,却也多少被他说服了。

便转而道,“孔陈那小子回来了没?”

“还没有,不过纵然今晚不回,明早也定然能回来。”

孔蔡点了点头,又嗤笑道,“那何缯老儿还号称名士呢。就吓了他那么一下,乖乖的就递投名状了。老子打了一辈子仗都没攒出个田庄来,倒从他手里讨到了。”

亲信也捋着胡子笑道,“这算什么。将军可记得东宫那个叫刘奕的学士?——册封大司马的圣旨就是他拟的。”

孔蔡道,“是那个受侄子连累,差点儿被杀的倒霉催?”

亲信道,“就是他。他也是个文名卓著的名士,看他的诗文又是男儿重意气,又是铁骑追骁虏的,满篇壮志慷慨。可听说当日后来大司马攻打台城时,东宫向他问计,他汗出如浆,边擦边说‘愚计速降为上……’”

一众人不由大笑起来。孔蔡笑了一阵,又道,“他侄儿倒是有骨气,受那么重的刑讯,愣是到死都没说一个字。我还以为他家都是忠勇之士,原来也有这种软蛋。”

亲信道,“江南所谓名节之士,大都此之类也。”片刻后又道,“倒是真正军旅出身,没那么花团锦簇的,反而内秀。”

“就是会叫的狗不咬,咬人的狗不叫呗。”

亲信一笑,道,“是。”又说,“何缯祖上奢靡无度是有名的,对手下部曲佃农也盘剥得厉害。何家庄的事,虽有他的书信吩咐,但愚见庄上未必真心听从。将军还是要有些旁的准备。”

孔蔡笑道,“这有什么,本来就没指望他们真心归附?”

亲信愣了一愣,问道,“将军是说?”

孔蔡比了个手势,道,“这百里水泽就像一只大口袋,口袋两头一头是何家庄,另一头是南陵城。我们就在这口袋里打仗——口袋的那一头已经是敌人控制的了,你说口袋的这一头怎么能握在不可靠的人的手里?当然是变数越小越好,没用却要耗粮的人,越少越好。”他目露凶光,比手做刀向下一切。

亲信吓了一跳,“将军要屠村?”

许是他声调略高了些,附近一丛芦苇中鸟雀扑棱棱的飞了起来。

惊动栖鸟不是什么好兆头,一行人都警惕起来。

一人骑马上前查看,见那芦苇丛和这边隔了一片不深不浅的水面,便回头打了个招呼,道,“是一只水耗子。”

这一打扰,孔蔡才注意到夜色已深,湿地多腐物,远远可见惨蓝磷火悬在水面之上,映水成双。四下荒凉萧索。

一阵风来,孔蔡心中一寒,便懒得再多计较什么,便道,“败兴。”

只留了四人继续巡视,自己则拨马先回营地去了。

巡视的胡兵已都走远了,那芦苇掩盖下一艘木船上监视的人却没有丝毫松懈。

在来十里坡之前,他们依旧对那个自称萧如意的“买卖人”心存顾虑——世上哪有这样的买卖人,一文钱不出,信手一揽,就要将所至所见尽数收归麾下。

但彼时局面不由他们控制——当孔蔡的使者在何家庄被斩杀时,他们就唯有投靠南陵府一条路可选了。

何况萧如意给出的条件,其实很实在。

——如意说出“我要买下何家庄”时,赵大演一时没明白过来。何邺则松了口气,哼笑道,“此地是何家的产业,人都是何家的奴才。倒不是老夫……和阿絾不肯,只是我们做不得主。姑娘还是去建康城同我家主君商议吧。”

她便问赵大演是否确有其事。赵大演不甘心,却又无法否认。

何邺又道,“主君在建康是天子身边重臣。待天子得知此间事,你们这些作乱犯上的一个都跑不了!”

萧如意也不反驳他,只任由他激怒赵大演等人。

到底还是赵大演一行人沉不住气,恼道,“李斛是天下大罪人,何缯勾结罪人蒙蔽天子,才是真正的犯上作乱!”

萧如意这才笑着拍手,道,“说的好。”又回头问那个被称作顾公子的少年,“何缯勾结李斛的证据,你可拿到了没?”

赵大演忙呈上书信,道,“证据在此。”

萧如意展信一看,笑道,“勾结叛逆,罪在不赦——收没家产是免不了的。”她目光一扫,看向众人,道,“他说你们是何家的奴才?”

几个何家庄的年轻人满面通红,显然对自己的身份感到羞恼。还是赵大演开口道,“他们只是何家的部曲,并非奴籍。”

部曲无户籍、无土地,依附世家大族而生,确实不是奴仆。但因依世代附于人,地位极低,有时甚至还不如奴仆——譬如何邺这样的。主家打杀部曲也不会受罚。故而他们自卑于身份,但也确实如赵大演所说,部曲并非奴籍。

如意道,“那么,你们就是官府治下良民了。我即刻命南陵府来为你们入籍造册。”

何邺道,“你们不要被她骗了!正是有何家庇护,你们才免于赋税调役,一旦——”

这次如意没有纵容他,而是厉声打断,“你怎么不告诉他们何家的佃租是国赋的四倍!”她又说,“造册时把你们在何家庄租种的土地田亩一并报上去,以后那块地就是你们自己的了。至于庄上何家私产,等明日查抄清点之后,就地瓜分。”

何邺浑身发抖,骂声不绝,“岂有此理?”

赵大演等人面面相觑之后,也忍不住问道,“你做得了这个主?”

如意一笑,道,“我自然做得了这个主。”

赵大演又道,“就算你此刻能做到。可等孔蔡来了,你若打不赢,也不过是令庄上白动荡一场。”

如意道,“官军自然能击溃叛贼。”她笑着问赵大演,“赵队主,你的志向就只在一个何家庄吗?或者我不该问这么远,而应该问,在孔蔡率军袭来之前,你能拿下赵家庄吗?”

赵大演愣了一愣。何家庄在他手里没错,但其实他并没有拿下赵家庄——他几乎每走一步都要顾虑何邺会不会背后捅刀,想先发制人偏偏又投鼠忌器。当然何邺也对他无可奈何。

这小小的何家庄里有一个环环相扣的死结,短期内他和何邺都解不开。

如意笑望着他,年少明亮的眸子自信又无畏,“只需你如我刚才所说的传令下去,你就能拿下何家庄。”她抬手一指何邺,何邺恼得气息不济的怒视着他们,她却连看都不看,“他能有什么办法?”

赵大演不能不承认,这是釜底抽薪之策。谁来主持这件事都能最大程度的凝聚人心,区区一个何邺算什么东西?

他先前所谓的拿不下赵家庄,只不过是因为他没有此等魄力与境界罢了——何家庄也许不大,但好歹也是数十顷良田,上万缗资财。她说分竟就分了。

赵大演心中已自觉着低她一等了。

她却又带着那蛊惑人心的明亮目光直望过来,道,“而我接下去要说的才是正事——赵队主,我手中眼下有一场远胜何家庄十倍的大富贵,我要拿来买你这个人,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

用军功博功名,这就是她所说的“大富贵”……

奶奶的这不就是空手套白狼吗?自己怎么这么容易就被蛊惑了——就算此刻赵大演回想起来,也还是忍不住会怀疑他是不是被忽悠了。

事实上他当时确实忍不住质疑,“你到底是什么身份?别用生意人糊弄人。”而如意回答,“舞阳公主。”

他问,“堂堂公主,怎么会注意到区区不才的?”而如意一笑,“还记得二月里你劫了一次镖吗?劫镖的手法很利落。”

那个时候赵大演就觉着,这姑娘还是可以信的——至少她真的很有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