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大夫一行叮咛完毕,离开了帐子,徐仪见张贲还瞪着眼睛等回答,才又道,“兵法上,建康城是必救之地。”

“要回救?”

“但两军对阵,哪里容得他说走就走。”他若敢在此刻将后背亮给眼前敌人,不要说能否回救,能不能全身而退都是问题。

张贲心有戚戚焉,“是啊!所以到底怎么做才好?”

徐仪道,“这是李斛的难题,倒不必我们来替他忧心。”张贲当然不肯让他敷衍过去,还待再问,徐仪已自语般说道,“不过,若换成我……横竖建康城已救不得了,还不如背水一战、以帅易帅。”

张贲顿了片刻,才道,“以帅易帅?”

“嗯,”徐仪面容平淡,仿佛适才所说不过是平易之语,不值得深思,“丢掉建康又如何?建康城本来就不是他的。可临川王是天下平叛的赤帜,是他的死敌。临川王在一日,李斛就一日不得安宁。只要能击败临川王,他势必再度声威大震。到时候就算让我拿下建康又如何。凭我的资历和地位,莫非能震慑住局面,聚拢住人心吗?天下还不是由得他来去自如?”

张贲沉吟片刻,道,“……将军也不可妄自菲薄。”

徐仪听他语气不同寻常,不由抬眼望去。见他若有所想,便道,“倒不是我妄自菲薄。何况,”他笑道,“纵然李斛拼尽全力又如何?他打不赢临川王。恐怕在我们夺下建康之前,李斛就已经授首伏诛了。”

张贲这才回过神来,愣了一愣,笑道,“是啊。”

但那前景过于诱人了,就算明知不太可能,但张贲还是忍不住想,若临川王战死,而他们抢先攻入建康,解救了天子,一切会如何?

权力的滋味多么难以抗拒,古时名将显宦又有几人能做到淡然处之?也就只有徐仪这样的真名士,面对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谈论起来才会面不改色心不动。

但张贲也是有自知之明的。也就想象了那么一会儿,便抛之脑后了。

他只是不由又想起临行前琉璃的叮咛——这个小姑娘虽比旁人反应都慢半拍,但只要给她时间,该想到的她还是都能想到——那时他和徐仪都在场,但琉璃不是对他,而是对徐仪说,“我哥哥他是个好人,就只是太没志气也太没本事了。经历了这么一场大难,想必他也该知道自己的斤两。能平安当个樵夫渔翁,也会觉着喜乐吧。”她咬了嘴唇,说,“看在我们一道经生历死的交情上,就给他这么个机会吧。”

就连琉璃也知道,这次大难平定之后,临川王必定不会再满足于只做临川王——也不止是临川王,任何人能一力平定这场叛乱,大约都不会安份的当一个忠臣。只不过临川王要取而代之,比旁人都更名正言顺罢了。

而他们这一行人,徐仪是临川王的表哥,天生就是临川王一党。张贲固然是萧怀猷的表哥,但偏偏只有在临川王帐下才能发挥自己的才智。他也是临川王一党。

天下大势也近乎于此。而今天下反抗李斛的中坚人物,都已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站在了临川王萧怀朔这边。萧怀猷也许算不上孤家寡人——毕竟东吴这些士族在内心深处还是更同情他的。但这些江东士族本质上却人尽可夫,随便什么人占据了建康王座,他们都能奉上牛羊乡土、俯首称臣,只要别动了他们的利益,就能相安无事。

可以说,一旦天下安定,萧怀猷便是临川王砧板上的鱼肉。也许会有人为他请命,但不会真有人为他搏杀。他唯一的希望不过是,临川王未必愿意背上弑君杀兄的恶名。

所以琉璃的请求,徐仪其实是能做到的。

——只要他在临川王击败李斛之前,抢先攻下建康城。而后随便给萧怀猷炮制一次假死,放他出宫去隐姓埋名的当个樵夫渔翁。如此,则两相便利。

但徐仪的名声前途恐怕也要就此毁尽了。在天下人面前,他要背负弑君的罪名;而在临川王面前,他怕又要背负意图不轨的嫌疑。

张贲扪心自问,他会为了保萧怀猷一命做到这一步吗?毫无疑问,不会。

琉璃显然是明白这一点,才会舍下他转而去求徐仪。

那么,徐仪会吗?

第八十二章 (中)

姑孰。

天下人都等着看李斛如何应对,李斛营中却一切如常。这一日甚至还例行公事一般偷袭了萧怀朔的水军——当然也一如往常,并没有什么斩获。

天黑时斥候来报,今夜李斛营中垒起的营灶似乎比往日少了许多。

减灶往往意味着减员。但也不尽然,战国时孙膑就曾增兵却故意减灶,以此迷惑庞涓,令他轻敌冒进。

李斛熟知兵法,用兵诡诈。他纵使真的减员了,也不可能露出这样的马脚,除非他别有用意。

萧怀朔麾下谋士大都觉着,李斛这是想故意引诱他们速战,不少人劝说萧怀朔不要冒进,且等两日。

江南孟夏时节,黄梅阴雨竟日不停,江上水汽丰沛,一入夜便雾气迷蒙。火把照亮的不过尺寸之地。

萧怀朔望着李斛军营的方向,只见夜空下重重暗影,火光如零星散落在地的琥珀,凝滞不摇。

“这是阳谋。”终于有人提醒道,“真要等两日,只怕李斛就带着主力回到建康了。”

萧怀朔点头道,“但引诱我速战也是真,恐怕他已在前方布置好了战场,就等我去闯。当然,若我不去,他就更称心如意了。”他便转身回营,吩咐道,“宰杀牛羊给将士们添饭吧——今夜,我要点兵。”

东南营地中,李斛也在点兵。

江东败绩,徐仪进逼建康城的消息早在两日之前就已送到。为避免动摇军心,知道这消息的仅限于几个核心将领。但营中士气低沉,却已持续多日。并不只是因为底层士兵间偷偷议论的“萧怀朔是真命之子”的传言,还因为这连绵不绝的梅雨。

纵使在江南生活了许多年,北方人还是难以适应这样的天气。

在漠北打仗的时候,他们也能在马臭气中倒头就睡。但打仗时衣服黏答答的贴在身上,打完仗回来还要睡在潮湿发臭生了霉菌的铺褥上这种事,依旧令这些漠北人心情燥乱。兼蚊虫肆虐,甚至有士兵伤口腐烂生虫,直接令许多人战意瓦解。

心腹精兵越拖指望不上,李斛只能转而重用一路上招募来的南兵。但这些人多是穷得活不下去的流民和佃户,种地内行,打仗却是外行。一时半会儿练不起来。

纵使没有江东送来的消息,李斛也想要速战速决了。

此刻,一行将领聚集在李斛营中,气氛凝滞寂静。

李斛也不可以去鼓舞士气,反而比他们还看上去更不耐烦些,“打完明日这场仗,咱们就分家当。想回江北的,带上金银珠宝回去。不想回去的弟兄,一起留在建康城和我共富贵——只要明日赢了,老子就称帝,到时候弟兄们都是开国功臣。”

营中气氛依旧沉闷,半晌,方有人问,“能打赢吗?”

李斛道,“能,有老子在,就能!现下的光景,莫非比咱们打建康时还艰难吗?”

将领们扪心自问——确实,比打建康时那孤注一掷好多了。但那会儿他们都是些穷光棍,浑身上下就一条不值钱的烂命。拼了这条命谋富贵,没什么可惋惜的。这会儿他们却有满身的富贵前程,反倒舍不得这条命了。不由都犹豫动摇起来。

李斛却仿佛看穿了他们的心思,缓缓道,“别一个个的都觉着你们现在富贵了,就和当日有什么不同——都忘了二十年前的教训了吗?”

将领们俱都悚然一惊——二十年前他们归降萧守业,初时也换得权势富贵,但结局如何?

“汉人有句话说的好,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烛火明暖,李斛的眸光却越显深沉阴鸷,“何况,我们杀了多少汉人?萧怀朔的心腹重臣,有多少人的兄侄叔伯死在你们手上,有多少人的母女姐妹还在你们后院儿里?他们会放过你们?”

“明日要是赢了,一切好说。要是输了——”

营中一片缄默,李斛踞坐着,目光缓缓扫过众人的面孔。片刻后,他忽的笑起来,“别一个个愁眉苦脸的,老子还没死呢。只要老子在,你们的身家性命、富贵前程就在!只要听老子的——你们什么时候赌输过?!”

依旧无人做声,但营中气氛已截然不同。火烛噼啪作响,每个人的眼中都闪着孤注一掷的狂热火光。

终于有人道,“大帅,你下命令吧,兄弟们都听你的!”

李斛目光再度扫过众人,这才站起身来。道,“好!”

他将几案扫空,摊开地图,随手拈起一把潮湿的沙土,在那地图撮沙为山,指划为河。他圈点着其中一处,道,“这里是十里坡……明日我们就在这里设伏。”

姑孰城中。

这日天阴,难得的没有落雨。早些时候还有迷蒙细雾,但在士兵们点起篝火后,附近细雾散去,空气很快便澄澈起来。牛羊一头头的分发下去,炙肉的香气随着木柴的烟火袅袅升起。营官、队主们维持着秩序,吆喝声此起彼伏。

不知是谁领头唱起了歌。在夜色笼罩的军营里,扑啦啦的篝火声里,汉子的嗓音如沙砾打石,干哑得似要扯破了。却又奇异的令所有人都停下喧嚣,凝神去听。

“披铁甲兮,挎长刀。与子征战兮,路漫长。”

“同敌忾兮,共死生。与子征战兮,心不怠。”

“踏燕然兮,逐胡儿。与子征战兮,歌无畏。”

这是几百年前后汉人唱的歌。他们唱着这首歌将匈奴单于打得连夜遁逃,勒石燕然山而后凯旋而归。若不是两年之前那场导致江山巨变却又充满豪情和野心的那场北伐,早就没人会唱这首歌了。

几百年北伐的进度和对战的战绩让这首歌透出别样的讽刺来,但在这个热火朝天的夜晚,这充满豪气的战歌却无比契合此刻的情景。那汉子一遍炙肉一边扯着嗓子唱歌,梗得笔直的脖颈上,青筋一条条突起。

那战歌中洋溢着的独属于战士的袍泽之情和无畏之心迅速引起共鸣。

和声渐渐汇聚起来。无数人用各种口音,各种在调不在调的唱法,唱着同一首战歌词,“披铁甲兮,挎长刀。同敌忾兮,共生死。踏燕然兮,逐胡儿。与子征战兮,心无畏。”

萧怀朔营帐中。

歌声杳远,只闻余音。萧怀朔和麾下谋士、将领们聚集在一起。面前地图摊放。

“十里坡,”萧怀朔说,“我若是李斛,就在这里设伏。并且,决战。”

“决战?李斛的目的,不是拖住我们,好趁机退回建康吗?”

萧怀朔道,“带着八千人就敢攻打建康帝都的人,会在眼下选择逃跑吗?就算一时拖住我又有何用?不趁最后的机会各个击破,等我和徐仪会师后,他就更无胜算了。明日必定是一场决战。”

李斛道,“咱们不是逃跑。明天我要拿下萧怀朔的人头!所有人都要出阵,这是一场决战。”

萧怀朔道,“十里坡上的伏兵只是先手,李斛的主力必定随后压上来。问题是,他会在什么时机出动主力。”

李斛道,“中埋伏之后,萧怀朔必定拼命突围,兵力就会集中在谷底,”他撒米作兵,目光阴鸷,“这时我们从坡顶一举压下去——”

萧怀朔手指推入十里坡,“既然是寻求决战,恐怕会在我军深入之后才发动——若这么打起来,敌方居高临下,地利上于我不利。”

李斛道,“萧怀朔他也就能躲在城墙后头打攻防,他手下那些南兵在陆上正面对阵,我们一个能打他们三个。这次没了城墙,我看他怎么打。”

萧怀朔道,“所以,我们不能在李斛选的战场上,按他的谋划去打。”他说,“我们要用一支军队冒充主力,抢先将李斛的主力引诱出来。我军主力则从侧翼包抄,打他个措手不及。”

萧怀朔手下将领中,有人主动请缨,“末将愿意去诱敌!”但谋士们大都默然不语。

李斛手下有人忍不住问道,“……万一萧怀朔分兵呢?我们打哪个?”

萧怀朔摇头道,“这个诱饵,只有我才能当。只有我出现了,李斛才会认定那是中军。”

李斛大笑道,“他若敢分兵,我们正好各个击破!当然——先杀萧怀朔。只要杀了他,我们就赢定了。”

第八十二章 (下)

五更时叛军便起灶用饭,天色不亮就开始了大撤退。

萧怀朔当然不会轻易让他们走脱,即刻点兵追击。

随即他们遭遇了李斛提前安排好的殿后部队的截击。

初战结果并不顺利——就如李斛所说,这些漠北士兵一旦以铁甲和骏马武装起来,在陆地上便近乎无敌。萧怀朔投入了近两倍的兵力,才湛湛压制住他们。但最终还是被这些人突围而去,没能将他们同前方主力分隔歼灭。

首战失利,出战的将领前来告罪,萧怀朔只传令回去,“咬紧了,别放他们走远。这场仗才刚开始。”

叛军这支殿后的军队突围之后,一如预料之中,直奔十里坡而去。

——他们并非只是殿后,很显然也肩负着诱敌的任务。

而萧怀朔的追兵也如他们所愿,就像逐血的鲨鱼般始终逡巡在他们身后不退,随时准备再度咬杀上去。

一切看似顺着李斛的谋划进行,负责殿后和诱敌的叛军将领贺札却并不轻松。

贺札是个肥硕的军人,有虬结的络腮胡。坐在马上犹如一尊铁塔,但此刻他的内心并不像外表那么稳重无忧。

虽然初战小胜,但结局却并没那么称心如意——这些南兵展现出了超乎预计的战力,他走脱得十分惊险,几乎是拼尽全力才从包围中脱逃出去。不止杀伤敌军主力的目的没能达到,反而自己损失的兵力令他胆战心惊。一旦萧怀朔再度发动攻击,凭这支军队残存的战力,他很可能就无力脱逃了。

这令他不得不一路快马加鞭,不断敦促士兵赶路,指望能尽快赶上前方主力。

所幸萧怀朔大概也有所顾虑,虽一路咬在他身后,却始终没有趁机再次发动攻击。

走过又一片短狭的山间平原,道路开始随着四面交错连绵的群山而蜿蜒起伏,抬目已可望见前方树林。那树林生在两山交错处的狭窄谷道上。过了这条谷道便是绵延十里的一条缓坡,那坡势平坦缓长,草茂而树稀。正是当地人所说的十里坡。

——十里坡已然在望了。

贺札心中骤然一喜——只要将身后这支军队引入十里坡,就能得到主力部队的照应,他便可稍稍喘一口气了。

他忙再次传令下去,命士兵加紧赶路。

军令却淹没在一片铺天盖地的鼓噪声中。

叛军军中起了短暂的骚乱,一番推挤踩踏之后,后方有令官催鞭上前,匆匆用马鞭推着头盔,来不及擦一擦脸上的血迹,便急报道,“将军,他们杀上来了!”

——紧追了一路都没有动静的敌人,偏偏选在这个时机,再度发动了进攻。

贺札心里便是一沉。

他本能的想法是不接战,直接逃入十里坡。横竖他此刻的任务是诱敌深入,“诈败”也是一种策略。

但随即他就意识到行不通。并不仅仅是因为他先前才打了一场胜仗,这会儿却忽然不战而败退,恐怕会令萧怀朔心生疑虑,更是因为地利不在他这一边——谷道处道路狭窄,大军的行进速度势必受阻。而后方已然接战。除非他抛弃大部分兵力,只带少数精锐退入十里坡,否则根本来不及逃脱。

不过片刻犹豫,就又有人高呼,“杀上来了——杀上来了!”

贺札下意识回头张望,便见左右两翼有敌人的骑兵包抄上前。铁蹄所经尘土飞扬,那蹄声如雷鸣般翻滚在群山之间,回声交错、铺天盖地——分明是想将他们截杀在十里坡前。

而这些骑兵究竟是什么时候迂回至此处的,他竟毫无察觉。

贺札原本就底气不足,此刻更是毫无战意。只能硬着头皮匆忙下令,“不要接战——都跟我冲!只要进了十里坡,我们就赢了!”

——是的,只要将萧怀朔的主力引入十里坡,他的目的就算达到了。

但在逃出这场绞杀,只带着两千余残兵匆匆驰入谷道之后,贺札心中却不由闪过一个念头——真的是他将萧怀朔引到此处的吗?

十里坡。

李斛站在高处,亲自观望着下方局势。

追兵来的比他想象中要快许多,几乎他才部署完毕,就见十里坡入口的谷道处有人纵马进入。

跑在前头的是一队拖得稀稀落落的骑兵,已几乎看不出阵列来。若不是队尾有人斜拖旗麾,李斛几乎认不出这是自己安排了殿后的军队。但认出的瞬间,他便明白这不是诈降,而是货真价实的丢盔卸甲。

他安排了八千人殿后,有近半数是他当年从漠北带回来的精锐。竟被人打成这副狼狈模样,显是将领的过错。李斛心中不由吃恼。

但此刻并不是计较的时候。

——追兵几乎紧咬着队尾杀进来,已快要冲入埋伏了。

山下逃兵手忙脚乱的打着暗号,催促李斛尽快杀出来接应。

四面将领、士兵也都不由望向李斛,只等他一声令下。

李斛却面色铁青,吩咐一旁令官道,“按兵不动,让贺札给我顶住!”

贺札一路逃入山谷,先前说好的接应部队却迟迟没有出现。贺札不由头皮发麻,心中又恨恼李斛狡诈无情。一时竟不由怀疑,莫非李斛昨日所说都是骗他们的?莫非自己成了弃子。

但随即他便望见前方坡头上,有人在打旗语。

他心下稍慰,正待说些什么,便听那人传令,“大帅命你杀回去。”

贺札不由暴怒,“这是什么意思?”

那人一举手中旗帜。

天光晦暗,铅云低垂。

贺札却分明望见,那旗帜举起时,他前方两侧的山坡上,有密密麻麻的乌黑的箭簇指向了他和他身后的残兵,弓手们的眼睛闪着冰冷无情的光——他深知李斛军纪严厉,哪怕箭矢指向的是自己昔日的兄弟,可只要那举旗的手落下,他们弦上之箭必不虚发。

前进即是死路。

贺札咬碎牙齿,目眦尽裂,终还是拨马回头,声如洪钟般下令,“前头没路了,都跟我杀回去!”

那散乱不成编制的千余骑兵,在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将领的引导下,竟奇迹般的再度整合起来——原本逃入十里坡的这些人就是这种军队的核心精锐,他们并非没有一战之力,只是先前没有必死必战之心罢了。

但此刻李斛强迫他们再度拾起了拼杀之心。

这些人破釜沉舟的杀了回去。

已进入十里坡的追兵,推进的步伐终于被阻挡住。

而后续的军队源源不断的从谷道中涌入。

贺札毕竟是战败的残兵,他们不能阻拦这只军队太久。

眼看着贺札阵势几乎要瓦解,埋伏在四面的将领们都不由胆寒,坐卧不安的望向李斛的方向。

而李斛还在高处冷静的观望着。

——他在等待时机,等待萧怀朔的主力尽数进入十里坡。过早冲杀下去只会打草惊蛇。

几乎就在贺札再度溃败的那刻,李斛的眼瞳猛的一缩——那少年白袍银铠,旗麾招展的出现在万军之中。翡翠之羽修饰的燕尾大旆上,明晃晃一个“萧”字。那旗帜狂妄嚣张却又有如定海神针一般不可撼动。

——萧怀朔竟然亲自追来了,并且已入他彀中。

李斛终于下令出击。

漫山遍野的伏兵便如黑色的潮水一般,吼叫着奔流而下。

双方的箭矢飞蝗一般射向对方的阵中。第一波箭矢收割掉一茬人命之后,两军终于短兵相接。

这场交战一直持续到中午,萧怀朔的军旗自始至终没有移动一步。

他在那里就像一个活靶子,甚至不必预测叛军的目标和动向——李斛为取得他的首级许下重赏,无数叛军前赴后继的杀过来。战马穿透在长矛上,便落地步战。前面的倒下去,后面的便填上来。尸首填出了一条清晰的道路,鲜血自高处流下来,几乎浸透鞋面。

——北人确实比南人更擅长骑兵战,但骑兵并非无敌。天子的宫中曾接待过番邦的僧人,从那僧人口中萧怀朔习得异域人克制骑兵的方法。他专门针对骑兵给步兵配置了长矛和大盾,持矛的步兵摆出密集的方阵,足以拦住大部分骑兵。而如意接管军需后,也专门为他的弓手配备了力可穿甲的强弩,威力也远胜过叛军的长弓。

何况,这支部队刚刚剿灭了贺札的骑兵,士气正壮,对眼前蜂拥而来的伏兵毫无畏惧。打起来竟也不落下风。

但随着战事推进,这种局面的违和之处也渐渐凸显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