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后,顾景楼终于说道,“我告诉过你吗?那一年我去江北,最主要的目的其实不是打探消息,而是去找我的生母。”他说,“她是个胡人。”

如意心事重重,随口问道,“找到她了?”

“找到了。”顾景楼道,“她一见我就认出来了——”他自嘲道,“要不是她说,我都不知道我同我阿爹有这么像。”

如意心想这就太谦虚了——顾景楼那通身的气派,说是顾淮的儿子,就没人会不信的。

顾景楼道,“她很早之前就被逐走了,我阿爹安排了保母照料我,但那保母被萧氏买通了。”

如意想了一会儿才记起,顾景楼的嫡母、顾淮的发妻是前朝宗室之女,也姓萧的。

顾景楼道,“我小的时候,身旁人都说我不是我阿爹亲生的。我阿爹的性格不说你也知道,对家务事从来都很散漫。他大概也听过这个流言,却一直都没放在心上。”

“那个时候我上头有五个哥哥,每一个都比我更光鲜亮丽,每一个都比我爹疼娘爱。萧氏杀我,被阿爹撞破的时候,他们扑上去抱着阿爹的腿求情,说,您为了一个儿子,要让五个儿子都没有母亲吗?他们受不了没有娘,却觉得我理所当然就该爹不疼娘不爱,死了也活该,是不是很坏?”

如意顿了顿,没有说话。

顾景楼道,“可是这句话打动了阿爹,阿爹认可了。”顾景楼说,“那个时候我就想,大概我真的不是阿爹亲生的,他也觉着我比他其他的孩子低贱些。”

这句话几乎立刻就将如意幼时的记忆唤醒了——“我比我的姐妹们低贱些。”小的时候她也曾无数次的想为什么,为什么她永远得不到她阿爹的赞赏,永远得不到公正的平叛。她蹲在花园亭子背后逗弄流浪的黑猫,亭子那侧宫女们碎碎的说着闲话,“舞阳公主是个野种。”

“后来我找到了我的生母,向她求证。结果略有些令人失望——我确实是我阿爹亲生的。但因为我是庶子,生母是个胡女,所以天生就比他的嫡子们卑贱些。”

顾景楼忽的笑起来,“你也常有这种疑惑吧。先皇那种脾气,我可不信他能对你一视同仁。”他说,“我们俩很像。”

“可是我跟你不一样。”他又说。

说像的也是他,说不一样的也是他,这个人简直前言不搭后语。

但如意确实听懂了——关于他们究竟哪里像,又有哪里不一样。

“我无法认可你的做法,估计你也很难认可我。”顾景楼道,“我仔细想了想,觉着我们两个确实不太合适。所以以前我对你说的那些话,你就忘了吧。”

如意:……混蛋怎么说的好像她被始乱终弃了一样!

“莫非我们还有过什么约定不成?”

“啊,上钩了,上钩了!”顾景楼忽的拽着鱼竿叫起来。

这一次如意没有打扰他,任由他顺利将鱼提上来。

但他捏住鱼身,将鱼钩解下来,笑道,“真肥啊。”却并未往鱼篓里放,而是随手又抛回河里去。

如意道,“不留着吃吗?”

顾景楼笑道,“这鱼不能吃。”他兀自挂饵,自言自语般道,“万一从鱼腹了吃出头发、指甲,得多恶心。”

如意脑中霎时又是战场上横斜的尸首。十里坡在河的上游,正是上游无数的尸首滋养出河中远比往年肥美兴旺的鱼群。

这一年来她见多了这样的场面,这一刻却忽的有些无法忍受,不由移开了目光。

顾景楼再度将鱼钩抛到河里,仿佛忘了他们之前的对话,扭头道,“对了,还没问你,急着把我抓回去到底有什么事。”

如意噎了一噎,道,“……也没什么事。”

“那就和我一起钓会儿鱼吧。”顾景楼懒洋洋的抱住脑袋,往身后石头上一靠,道,“横竖就算回营,也没什么正经事干。”

如意又有些烦躁,道,“仗还没打完,怎么会没事干?”

顾景楼眯着眼睛,轻松闲适,“已经打完了。剩下的,都不是需要在战场上结局的事了。”

如意道,“怎么说?”

顾景楼扭头来看她,“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居然这么蠢。”

如意:……冷静。

虽这么寸她,但顾景楼还是噙着笑,娓娓道来,“徐仪已经打到建康了,临川王更是把李斛本人杀得精锐尽丧、丢盔弃甲。就算放李斛回到建康,又能怎么样?”

李斛大势已去,无力回天——这一点如意当然知道。

“天子——”如意顿了顿,终究没想出旁的称呼,“天子还在建康,不能再落入李斛的手里。”

“那么该落到谁的手上?”顾景楼斜眼觑她。

如意又噎了一噎。她私心希望维摩和二郎能兄弟和解,可是她尚没天真到这种地步。对维摩而言,被二郎解救只会觉着生不如死。对二郎来说,纵使维摩身居宝座,他也很难甘心对维摩低头。

这兄弟二人,到底是走到这一步了。

顾景楼道,“徐仪也在建康,他至少不会让李斛把天子掳走。所以就算李斛回到建康又怎么样?”

“……他会称帝。”如意说——她想她到底还是把这句话给说出来了,“我见过他,”时至今日李斛当日的嘴脸依旧清晰如昨,她说,“他会杀了维摩,称帝。”

顾景楼又眯起了眼睛,他后仰着,看着渐渐两起暮星的天空,“真巧,我也见过李斛。我也这么觉得。”他说,“你不觉着,对临川王而言,这正是最好的结果吗?”

如意久久不做声。

顾景楼便说,“这才是世事该有的模样。”

天渐渐的黑了,林中虫鸣,萤火虫在水滨飞舞。顾景楼拉了斗笠遮着脸,钓竿随意的摆在一边。

如意终于站起身来,踩了脚蹬子上马。

马嘶声起的时候,顾景楼忽的再度叫道,“如意——”

如意勒住马回过头来。

顾景楼捏着斗笠,依旧闲适的半躺着,仿佛自言自语,“这个世道并没那么善良、那么讲道理。不是说只要你心安理得,俯仰无愧,旁人就会认可你、善待你。你得握住权力,学会保护自己。当然,如果你基本上无欲无求,随便旁人怎么摆布你你都很容易安适、满足,那就当我没说吧。”

如意道,“无论世道如何,人都得守住本心。有欲望并不是什么坏事,想要改变以往的处境,填补内心的不足,更是人之常情。可要为了一己私欲不顾天理人伦,万人生死,终究会为世人唾弃。为天下人唾弃却最终能得其所哉的人,我遍读诗书,从未见过。”

他们片刻对望,随即各自了然一笑。

这最后的互相忠告,他们确实都听懂了。

顾景楼再度用斗笠遮面,如意转身,策马离开。

第八十五章 (上)

从幽暗的林子里出来,便是一片开阔低矮的草地。

不知何时月亮已升起来,银色的辉光洒落下来。草地上只一条走兽和猎人踩出来的羊肠小道,这端通往山林,那端延伸向远方。萧怀朔就从那小道上来。

望见如意他便停马,静静的等在哪里。月色下矫健骏马白衣少年,鲜明如画。如意抬眼望见,便已认出。

如意便驱马上前,问道,“营中没事吗,你怎么也出来了。”

萧怀朔一笑,道,“偷闲散心罢了。”目光扫向林中,幽深平静,“找到顾景楼了?”

如意道,“找着了,在里头钓鱼呢。”

萧怀朔道,“偷闲并不是什么大事,你也不必事事管他。”又拨马回程,和如意并辔而行,闲话道,“何况说起来,他也算是你我的兄长——阿爹将三姐许配给他的事,他可曾和你提过?”

如意淡然道,“说过了。”

萧怀朔顿了顿,才道,“原来你已经知道了。总之,看在三姐的脸面上,姑且随他去吧。”

如意道,“嗯。”

他们折返回营地。月色下,如意一路上垂首默然不语。萧怀朔不时扭头看她的脸色,到底还是有些沉不住气,问道,“有心事?”

如意茫然的看了萧怀朔一会儿,她几乎要脱口说出——她在想维摩,想他们的大哥哥。但张了张嘴,到底还是将话咽下去,只道,“我在想,我们眼下的行进速度,恐怕是追不上李斛的吧。”

萧怀朔道,“嗯。大战之后将士疲敝,还需要些时日修整。总不能驱赶疲兵连番作战。何况……”他沉思片刻,道,“连番败仗之后,李斛手下也该离心背德了。这会儿就该稳稳的等着他们各自滋生心思、图谋出路。也并不是非要尽快追上李斛,才能铲除他。”

他自幼就比旁人更懂局势和人心,数言点破,倒是令如意醒了一醒——囤兵却不急攻,原来也有这样的用意。

可是顾景楼说的也并不错——纵使没有这样的缘由,二郎也不会顾虑维摩的性命。

这其实不能责怪二郎。就如顾景楼所说,这才是世事该有的模样。维摩给李斛做傀儡皇帝时,想必也不曾顾虑过二郎还在外拼力奋战。眼下看似是二郎无情,但他奋战至今也是几番出生入死,他同样没有顾惜过自己的性命。

在他们兄弟之间,这便是世事该有的模样,她不能过于怜悯弱小,偏袒维摩。

但她知道,她心底并不认可这所谓的“该有的模样”。

她说,“原来如此。”

她微微垂着头,秀美的脖颈宛若天鹅,简单束起的发辫柔顺的伏在肩头。她自幼就同男孩一起教养、一道读书,长大后组建商队乃至于军队,可从头到尾她都没染上什么男子气概,外貌气质从来都是秀美温柔的。

但内心的强韧与固执,也是一以贯之的。萧怀朔早已无数次的领教过。

她说,“既然如此,想来营中也没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事了。”她便抬眼望向萧怀朔,清澈的瞳子里没有一丝犹豫,分明是去意已决,她说,“我想去建康,和表哥汇合。”

萧怀朔的手不由握紧了,“到底还是要去找表哥?”

如意面上略有些发烫,却并没有回避掩饰,坦然道,“嗯。”其实也确实没有什么可掩饰的,她和徐仪之间一开始就有长辈的默许,有青梅竹马的情分,自然而然走到两情相许的地步,又骤然遭遇生死别离。身旁人都看得清。早在去年她就已对二郎说过,若他活着她就找到他,若他死了她就把他的尸骨带回来。她无需在此刻反倒扭捏掩饰起来。

她便说,“我和表哥……”这两年之间发生了太多的事,大悲大喜、大起大落,心境辗转反侧一言难尽。她反倒不知该如何说起,只讷讷道,“已经太久没见了。早先虽彼此报过平安,可不见着他,我心里总是放不下。如今总算——”

二郎垂着眸子,夜色下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他的声音似笑似嘲,却又刻意平淡着,“这么久都等了,却等不得这几天吗?”

再疏朗的少女谈及私情也不免羞赧,被他这么一调侃,刻意搁置一旁的羞耻心霎时反弹。如意只觉得满脸滚烫。

二郎放缓了马步,渐渐落在后面,她恍若不觉。待二郎的声音再度传来时,她才乍然察觉。

二郎扭头望着天边明月,淡淡道,“也好,就去见一面吧。”

姑孰离建康已十分近了。但新近经历大战,路上到处都是拦路打劫的游兵散勇。如意一路招抚、剿灭过去,行进的也并不算快。

——她去向萧怀朔辞行时,萧怀朔没有见她。

大约是因为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很长时间里形影不离的缘故,萧怀朔理所当然的认定自己该在她心中排首位。乍然被半道出现的表哥给比下去,他心里难免吃味。因此格外容易因为徐仪闹别扭,只是傲慢使然不会表露得太直白罢了。如意多少猜到他心里不痛快。但她还是觉得,他这次的“别扭”闹得有些过分了。

不过,对于她的护卫,萧怀朔确实上了心。原班人马之外,又给她补上两千人。顾景楼才跟她扬言分道扬镳,就又被萧怀朔丢来当护卫——当然,顺路也是为了让他和琉璃汇合。

只是人数一多,行进自然又慢了半步。

待到如意走到江宁时,建康城中便传来消息,“天子可能已经遇害了。”

第八十五章 (下)

——李斛回到建康后,天下人都揣摩他也许会掳掠天子向北逃亡,不管是回汝南还是江东,总之必定会做最后的挣扎。

但李斛的举动超出所有人的预料。

他就像个疯子一般,在重兵围城的情况下,不顾一切的开始绸缪称帝事宜,回建康后头一件事便是逼着天子写禅让诏书。

没有人知道天子究竟如何应对,但两日之后,宫中便传出了天子重伤不治的消息。而这数天时间里,建康城中暗无天日,一切被怀疑还忠于天子的朝臣都惨遭杀戮。随着李斛的疑心病加重,朝臣人人朝不保夕,留在城中的百姓也开始人心惶惶。

在穷途末路到来之际,李斛已经彻底丧心病狂了。

就在天子遇害的消息传出后,徐仪开始攻城。

这一次台城之战,既没有苦战更没有巷战。李斛的倒行逆施使得城中内外人心如一,而李斛本人也似乎已预见了自己的末日,他并没有积极的组织抵抗。台城北门被攻破的时候,他竟在接受“百官”朝贺——仿佛在跟徐仪比赛谁更快些一般。

但登基大典甫一结束,李斛身着龙袍坐在龙椅之上,看着底下坐立不安、连基本的人数都凑不齐的“朝臣”,忽然就从魔障中清醒过来。

而后,他脱去龙袍带上寥寥几名亲信,趁乱逃出了建康城。

——他并没有为自己新建立的王朝殉死,而是再一次选择逃亡。

但这个新“王朝”,确实夺走了维摩的性命。

维摩死于乱石之下。

他没有写也没有宣读禅让诏书,甚至李斛强迫他在写好的禅让书上加盖玉玺时,他都没有答应——作为一个傀儡皇帝,这是他最后的尊严。但同样,作为一个傀儡皇帝,他认不认可这份诏书都没有用。李斛最终还是以受禅的名义登基称帝。

而在早在维摩拒绝李斛的那天夜里,李斛便命人处决掉他。受命杀害维摩的人不敢令维摩看见他的面目,便将他绑到墙后,推倒墙将他压死。

徐仪攻进城中之后,到处寻找维摩。最终在知情人的指点下刨开颓墙,在墙下找到了维摩的尸首。

江南渥热潮湿的夏季,尸首腐烂难以辨认,但衣冠体态不会出错。近身侍奉维摩之人甚至维摩的发妻都辨认出来,这确实是他没错。寻到尸首之后,维摩的妻子哀痛不胜,便在他的尸首前触墙殉情了。

维摩本有个儿子,尚在襁褓中,据说也被李斛溺杀,却未曾寻到尸首。倒是两位小公主性命周全。

不过在天下大势面前,这只是不值得追究的小细节罢了。

琉璃比如意早一天到达建康。

彼时徐仪正忙于整顿城中秩序,从叛军手中接收和整理文书。她不顾侍卫们的阻拦直闯进去。

徐仪从座位上起身迎接,她大步上前,赤红着眼睛,抬手一巴掌便扇在徐仪脸上。

徐仪料想会有这么一巴掌,面色变都没变,反倒是拦不住琉璃只好追着她进来的张贲忍不住倒吸了口气。

琉璃的这一巴掌扇得比徐仪预想中要疼一些,牙齿磕上嘴角,血线当时便流下来。徐仪用拇指摸了一把,只觉得旁的不说,这几年来沭阳公主的手劲倒是大有长进了。

但他也并未着恼,只平静的舒了口气望向琉璃,道,“公主殿下远道而来,未曾出迎,还望赎罪。”

琉璃满眼都是泪水。

对上徐仪平静无愧的目光,她心中越发恨他无情无义。可是想到他几番濒死,遍体伤痕,这恨意便无以为继。

徐仪并非无情无义,他以血肉之躯守卫身边的人。甚至建康沦陷时在人人都忙于外逃时他还不顾性命逆闯入城,将她和徐思救出去。他分明是智勇且仁义之人。他只是对她的嘱托不曾用心,对维摩的生死不曾记挂罢了。

她知道,站在徐仪的立场上,维摩救不得。可她还是抱着微渺的期待,希望徐仪能看在他们共同奋战的情分上,保下维摩的性命——她知道徐仪做得到。她愿穷尽一生回报此恩。

可是徐仪到底还是没有去做。他到底还是耐心的一直等到维摩身死敌手,才肯发兵攻城。

她怨不得徐仪,她该痛恨的是自己为什么没有坚持随军进攻建康,没有凭自己的力量拼命去救维摩。她该怨恨自己的弱小无力。可是她亦不能不在意,这个人眼看着她兄嫂乃至襁褓中的侄儿惨死的冷酷无情。

她心中悔恨交加,无数纠缠心事终化作一句,“徐仪,你好,你很好!……你就不怕做夜里噩梦吗?!”

徐仪轻轻叹了一口气,眸中情绪一瞬间复杂难解,他说,“这两年来臣无一日不做噩梦。”他垂眸,对张贲道,“送殿下去休息吧。”

他到底没有就维摩一事解释半句话。

张贲连拖带扶的将琉璃送出去。

待行得远了,眼见四处无人,才对琉璃道,“你又何必如此?”

他能理解琉璃此刻的悲伤——在天子和张贵妃死后,维摩就是和她最亲近的人。虽说礼法上她还有妙法和如意两个姐妹、萧怀朔这个弟弟,但既不同母,感情自然就淡薄许多。在琉璃心里,父母兄长和她即是一个完整的家。父母已丧,维摩这一死,便只剩她孑然一身了。

但是,谁的家人不是家人。这两年来他和徐仪辗转数千里,经历多少性命攸关的恶战。虽这想法听起来大逆不道,但这两年来他们杀人数万,救人数万,目睹数十万人生死,就如徐仪所说,几无一个夜晚不做噩梦的——比之这无数性命,若多死一个维摩就能消除之后种种变数,见死不救又算什么。

琉璃扶着墙,缓缓的滑坐下来,放声痛哭。

张贲知她难过,到底说不出更多指责的话,毕竟琉璃肉心热血,不比他们这些从修罗上爬回来的铁石心肠。他只道,“他并没有坐视天子遇害,只是选了最稳妥的时机攻城。至于其余的事,不过是天意如此罢了。”

琉璃一夜未曾安眠。

天亮时张贲送信过来,“舞阳公主回来了,徐将军适才出城去迎了,你去不去?”

琉璃抱着膝盖靠床坐着,形容黯淡。闻言怔愣了片刻,才垂眸道,“他们相逢,必然有无数情衷要诉说,我去做什么。”

张贲顿了顿,道,“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姊妹,还是去见一面吧。”她所能仰仗的父兄都已不在了,已不能再如过去那般对如意居高临下。哪怕看徐思和萧怀朔的脸面,她也该稍稍放低一下姿态。

琉璃静了静,仿佛也终于想明白了一般,一笑,道,“她不在意这些的……罢了,就去迎一迎吧。”

她便起身更衣洗漱。

她比徐仪去得晚,跟着张贲一路过西州城、出西篱门,眼看要到石头津,才远远的望见旗幡招展。她的小妹妹骏马戎装,率一众乌衣铁骑自西而来,分明就是个英姿飒爽的女将军。琉璃忽就觉得风吹入眼,泪水上涌的同时,她不由抬手遮住眼睛,喃喃道,“……真是,总要输她一步。”

徐仪只带了三五随从,一身燕居便服,安静的等在坡上。

可如意还是一眼就望见了他。

她示意大军停步,自己则策马上前。明明只相聚一射之地,可她几番加鞭,那马步总是不够快。

待终于行到徐仪跟前,她不待马停便翻身下来。可奔跑到徐仪跟前时,却不由自主的停住了脚步。

相见之前,满脑子只想着要与他相见。

见了之后,却只是无言凝噎。

——原本以为是生离死别,可他现在确实活着回到她的身边了。

她忍不住抬手轻轻抚摸他的脸颊,手指擦过那条横贯他右眼的疤痕,轻声问道,“能看见我吗?”

徐仪握住她的手,贴在脸上,感受她掌心活生生的温度,哑声道,“闭上眼睛都能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