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思中的梁皇一时不察没有张开嘴。

药汁洒了下来,连城清用丝帕细细的将药汁揩去,又接着喂下一勺。

梁皇的嘴唇动动,无声的说出贱人两个字。

连城清面色不改,“皇上,你最是爱民如子,为了天下苍生,你也要熬过了年啊,老百姓还等着欢欢喜喜过年呐。”

梁皇昏黄的眼睛动了动,心底的悲哀再次升起,她对万民的最后一点贡献,就是不要搅了她们过年的兴致。

连城清给梁皇喂好药之后,又出去见了已经被接近宫来的宁无瑕。

看着宁无瑕那身气度,连城清回忆起来,仿佛曾经他也有一段时间是这样的气质,只是不久就变了。

“宁皇子,你当真要嫁给华康?”连城清问道,虽知那已经不再是华康了,但他仍不想让一个超过自己的人接近华康。一朵与他是不能比的,所以一朵可以,连城清不行。

他不能看着华康去爱上另一个优秀的男人。

“是,这是我的劫,不去应劫,我便终生难以解脱。”宁无瑕说道,华康抱起一朵的画面又出现在眼前,那样的急切,那样的焦急,似乎就像久远之前的娇俏少女,围在自己身边,急切忐忑的询问斋菜好不好吃。

“你要应劫,又何苦拉了别人进入你的劫难。”连城清叹息一声。

宁无瑕微微一笑,“这是我的劫,也是她的缘。”

“你凭什么相信她会认为你是缘?”拿着眼前的安宁生活,去换取一个不知结果,不知是缘是劫的相遇。

“因为她是华康,她若见了我,定然会知道这是缘。”宁无瑕微微低头,发丝滑了下来,“只要她看到了,她就会知道。”

似是说服自己一般,宁无瑕又说了一次。梅林中一遇,华康定然是没有看到他的,不然怎么可能会认不出。

“你究竟是为了她,还是为了你的劫?”连城清追问到,不问他为何与那华康相识,只是不愿他破坏了她眼前的人生,缘多了,也是劫。

“不应劫,难以成佛。”宁无瑕说道,转动手中的佛珠。

“你果然是天生的和尚,只是和尚不该有执念,执念不破不能成佛。宁皇子,你还是放弃吧,不放下华康,不放下你心中的劫,你永远难以解脱。”连城清说道,鱼与熊掌,总要选一个。

宁无瑕闭上眼睛,看向夜幕中的皇宫,黑黑的一片,如同她上一世剜掉眼睛后的每一天。

即便活在宫中,他也看不到那皇宫的富丽堂皇。

“……贫僧愿意应劫。”宁无瑕说道。

“为什么?”

“华康留给贫僧一滴血,贫僧必须去了身上的血腥,才能一心侍佛。”

连城清听着宁无瑕自自然然的一声声贫僧,摇头苦笑,这个心已经进了佛门的男子,也是看不破自己的感情。他敢在华康与权势中抉择,这个男子却是不敢将华康与信仰摆在一起的,“宁皇子,你出家吧,不管你与华康是何关系,她选择了放手,你便只是一个陌路人。你的缘还是劫,你是否因她成不了佛,都与她无关。自己的迷障只有自己能够看清,但不管你看不看清,都是你的事,你没有机会再与华康在一起了。华康不愿,我也不许。”

宁无瑕抬头看向他,“华康一定会愿意的,只要她看到我。”

“宁皇子,你是天上的金蝉子,你理当侍佛。宁皇也已经同意了,过两日,你便会在相国寺内出家。”连城清笑着说道。

“……为什么你不许?”宁无瑕看向连城清。

连城清一笑,“因为我是坏人,我没有得到的,你也不应当得到。”

说完,连城清向他的寝宫走去。

果然他不是最可怜的一个,至少他可以在心中光明正大的怀念他与华康的过往,而宁无瑕,却只能将华康与命理相连,用缘和劫为借口,在心中偷偷的想着华康。

连自己的心都要欺骗,确实,比他可怜。

宁无瑕看着他的身影,最终将心头的话咽下,倘若华康看到了,定然会选择他,倘若华康知道他便是他,华康一定会来寻找他。

觉察到心头对华康的期盼,宁无瑕又闭目念起了经。

华康耐住性子教一朵读书,她不是觉得一朵笨,只是觉得他那样跳脱的性子,是无论如何也坐不住的。

劝了半天,隐晦的,明着的话语全说了,一朵始终坚持要学习。

倘若是自己儿子有这般上进心,华康极有可能会大力支持,然后引以为豪,但是自家夫郎要读书,就有些撑不住了。

“一朵,没有必要识这么多字,认识银票上的几个字就行了。”华康劝道。

“不行,我要当才子,将那个第一子什么的都踩在脚下。”一朵斗志昂扬的说道。

等到一朵把连城清猜到脚下,大概老的没人愿意叫他梅子,只能尊称一声老子了。

“一朵,其实连城清的才学也不怎么样,他也就是大字识了一箩筐。才子的名气都是吹出来的,要不,我给你宣扬一下,明天就让你当才子!”华康陡然想起一条成为才子的捷径,暗叹才是自己聪明。

“哼,别跟我说那些歪门邪道的,如今孩子在我肚子里哪,小心她跟着学坏。”一朵啐了一口,又握着毛笔写起了字。

华康看了眼只有丁点起伏的小腹,“这小子若是能学到她老娘的皮毛,便能成才了。”

听着华康的自吹自擂,一朵翻了个白眼,“我爹他们什么时候到啊?”

“别急,过两天就到。”华康说道,算算日期,那天刚好是无瑕出家的日子,要送他一程吗?

今生,他嫁给了佛,也算是得偿所愿了。

“哎,愣什么神?”一朵伸手在华康面前挥了两下。

华康反应过来,忙转移话题,“一朵,不管是儿子还是女儿,咱们都按照女儿来教吧。”

这样怎么算,孩子将来都不会吃亏。

“胡说什么,那舞刀弄枪的将来怎么嫁的出去,就说是招赘也招不到好的。”一朵摸摸肚子说道,心想老天保佑一定是个女儿,这样他爹的心愿就达成了。

“你这样不也挺好?”华康扫视着一朵,心想梅二家的应该就是将一朵当女儿来养的。

“所以我只能招了你。”一朵嘀咕一声,见华康没有反映,松了口气。

谁知华康摩挲着下巴,却想着如何应付梅二家的,约定好的有个女儿要姓梅,但是这第一个女儿,怎么说也不能给了梅家吧。

越临近新年,华家的人越忙碌。从上到下,没有一个不忙的。

华老夫人、华将军忙着安排人事,确保一家平安;华正君忙着布置新年的宴席;华安、宝琴忙着准备婚事,宝琴婚期有些晚,但心里不安稳,直将一对对红绸堆在房里,慢慢的做嫁妆,也没有时间再来找一朵。

因此,闲下来的一朵整日便拉着华康学习,甚至在白莲花、红芍来窜门的时候也扯着他们要他们赋诗一首。

许久不碰诗书的白莲花、红芍二人,哪里有心思去作诗,只是谦虚的推说不会,一朵听了,又想起华康的话,顿时对全国的才子才女鄙视起来,想着那些人的才华大抵都是吹嘘出来的。

只是一朵求学的心并未减淡,更加坚信只要努力求学,定会超过第一子等人。

如此,便到了梅二一家到来的日子。

却说那一日,华康一早睁开了眼,便看向已经黯淡了的夜明珠,在脑海里描绘着无瑕剃度的情景,一头青丝落进,她竟生不出可惜之感。大概是见到他时他便是如此,如今他要出家了,她却只当他是回家。

轰轰烈烈燃烧过的爱情只剩下死灰,但那灰尘还飘散在心中。

华康略一思考后,又看了眼依旧沉睡的一朵,轻身起身。

一朵翻了个身,依旧没醒。

华康收拾了之后,走出康然居,骑着马向相国寺骋去。

浓雾弥漫,看不到前方,仿佛依旧是在梦中,马蹄声在街道上回想。

冷冷的雾气凝结在她的眼睫上,成了小小的冰柱,脸在冰冷的雾气中仿佛冰雕一般坚硬。

在相国寺前下了马,一步步沿着台阶走上去,地上的霜踩在脚下是发出吱吱的声音。

阳光洒了下来,在晨光中,相国寺的大门打开。

不顾看门小和尚怪异的眼神,华康跑了进去。

在大殿之中看到一个青衣身影,满头青丝披散在地上。

只是背影,却也圣洁无比。

“无瑕……”华康唤了一声。

无瑕心中一喜,却又为这喜自责不已,只是他终究忍不住回头。

眼前的女子,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娇俏、刁蛮的少女,也不是那个哀伤、怨毒的女皇,在她的脸上已经找不到上一世的影子,就连苦求不得的怅然也找不到了。

他知她是她,却也知她不再是她了。

无瑕仿佛要将华康透,看尽她骨子里,魂魄里,祈求在她的身上找到自己残留的影子,只要还能找到一点,他便有了背叛佛祖的勇气。

“无瑕,我愿助你成佛。”华康说道,尘埃落地,那死灰终究不会再复燃。

无瑕心中一凉,原来如此,他的劫,也是她的劫,只是她已经走出去了,而他尚在其中而不自知,“贫僧多谢施主。”

无瑕合十谢道。

“别了。”华康说完转身离开,纠纠缠缠的爱恋,究竟是情深还是恨深,倘若无瑕一开始便从了她,那延续了十几年的苦缠是不是就不会存在。

只是别了,不说再会,不说再见。

只因永不再见或者日日相见,都没有意义了。她剥开了思念的茧,他便成了她擦肩而过的路人。

“回来。”无瑕无声的说道,然后看着华康的身影慢慢远去。

回头跪在大殿上,无瑕拿出袖中的发钗,拉开袖子在上面重重的滑下,已经布满了伤疤的手臂,只是破了皮,划破了痂,无瑕再次用发钗刺下去。

他的心破了戒,只能让他的身子来承受惩罚。

阿康……

无瑕放纵自己又一次轻声念出她的名字,然后再一次用发钗,用血来惩罚自己。

华康回到康然居,天已大亮。

一朵学着她每日的样子在练字,见她回来抬头看了一眼,“你去哪了?”

“去看无瑕了,今天他出家。”华康答道。

一朵握着毛笔的手一顿,想到那样的男子,就算长的不好看也不至于出家啊,“……可惜了。”

“不可惜,他本该如此。”

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只有这样,无瑕也才能够得到解脱。

BB 69、不战屈人之兵

69、不战屈人之兵

梅二一家到来,因想着梅家的人出身不高,华正君便也没有兴师动众,更没有刻意的去迎接,只是按照日常作息,起了之后略小坐会便去了天寓堂。

到了天寓堂便见华康和一朵皆未到来,等了一刻钟后,派去请的人说俩人已经在门外等着了。

华正君此刻心里才有些在意,想着两人未吃早饭便去等着,心里有点泛酸,又想着梅二家的骗了华康入赘他们家,实在是可恶,便起了那么点压一压他的念头。

待到吃罢早饭后,便回了葳蕤院,懒懒的躺在床上,心想待到梅家人来拜访他时,便推说身子不爽利,隔日再见。

却说一朵稍稍吃了点点心后,便拉着华康在门外等了起来。

寒风未散去,一朵裹着华正君给他的银狐皮拼成的大毡,又戴上帽子,之路出圆圆的白嫩的脸,看上去仿佛是一个放大的婴儿般。

关举人也同二人一起侯在大门外,见一朵笨拙的装扮,又畅想起一枝此刻又是怎样的装扮。

华康看向关举人满面遐思的神情,眼角一抽,想着关举人如今见惯了大家闺秀,在去见一枝那仿佛戏剧中的仪态,又会是怎样的想法。

日上三竿,依旧未看到人影。

华正君终究是心软了,让人送了点心热汤过来。

几人吃过后,又接着等,华安并杨烨、刘学两人也过来了,口中说着要酬谢梅二家的一饭之恩,心里却是打着要再会一会那把暮云追踩下去的一枝。

虽然见过,但是好比不经意间见过一枝梅花,已经有些淡忘后,又有人说这梅花比桃花好,因此不将两枝花对比起来,实在是不知那梅花究竟是哪里好,那桃花又输在了什么地方。

暮云追想必也是这般心思,男人可以输在比自己好的人身上,但倘若输在一个比自己差的人身上,便是一种耻辱。

因此,大概是从百里沉醉那里得了消息的暮云追也只带了一个小厮便赶了过来。

见到关举人,如同隔年再见,眼含盈盈泪水,便颔首立在关举人身后,仿如关举人的侧室一般。

同样披着一件猩红大毡,却一点不显臃肿身姿玲珑,透着一股子出尘之气。

直引得杨烨、刘学眼睛发直的看向他

华安因暮云追抢了她的玉佩,心里对暮云追有些厌烦,便只看了一眼就扭过头去。

一朵瞪向暮云追,“你怎么来啦?”

暮云追看了眼裹得圆滚滚的一朵,又换头看向关举人,“承蒙鸿儒姐照顾多时,云追也想向梅公子道声谢。”

“暮公子不必如此,在下不过是出了面,赎金却是暮公子自己准备的,况且,暮公子如今又回了那种地方……”关举人向华康身边站去,与暮云追拉开距离。

“不管鸿儒姐如何说,云追都是要见梅公子的。”暮云追低头说道,然后不言不语的站在那里。

见他这般坚持,关举人也不好赶他,只是抬眼望向前方。

“呸,不要脸,”一朵翻了个白眼,“我说,你和关举人又没有什么关系,别搞的跟要见大房一样。”

暮云追用眼角看了眼一朵,微微一笑,依旧不语,打定主意要见到梅一枝。

倘若梅一枝通情达理的话,就不该硬生生拆散他和关鸿儒。

“姓华的,你看他。”一朵去拉华康。

华康握着一朵的手,裹得十分严实的一朵,手掌烫烫的,“别管他,要留就留着吧。”

一朵又翻了个白眼,心里焦急的盼着梅二家的到来,也懒得跟暮云追吵,伸长了脖子去看。

临近午时,两辆马车才摇摇晃晃的慢慢驶来。

“我爹来了,我爹来了。”一朵高兴的要跑过去,被华康拉住手,只能在原地跳着。

关举人也是一副急切的表情,搓着手,前前后后看着,不知那一辆里面有一枝。

马车停下,两个车妇下了马车,接着便见梅二和梅二家的从第一辆马车下来。

一朵兴奋的跑过去,抱着梅二家的大叫起来。

梅二和梅二家的从没有这么长时间看不到一朵,也是搂着一朵一遍遍叫着“我的儿。”

华康向两人一拱手。

梅二点头应了,又看向一朵。

“他娘,你快看孩子瘦的!”梅二家的叫道。

“哎,受苦了,朵啊。”梅二附和道。

华康连同跟出来的木棉、月季等人皆是眼角抽搐不已。

关举人见一枝没有出来,心中略有些失望,便又向第二辆马车看去,果然见一枝蒙着面纱婀娜多姿的从第二辆车上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