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只有活下去才有希望。

杏遥狠狠抹去眼泪,拿帕子轻轻给明霜擦额上的汗珠。

“小姐,没事了,没事了,都过去了……”

帘外雨声方定

【喜盈门】

鸡鸣报晓,晨雾四起。

已经是卯时了,冬天的夜晚很长,这会儿街上还静悄悄的,一片漆黑。

江城跑遍了整个京城,站在市集中间,看街边的灯笼随风晃悠。四周很冷,他喘着气,喝出来的每一口都是一抹白烟。有早起提着炉子卖茶的老翁,从身边路过时,轻声询问他要不要买,江城摇头推辞。

回到明家,府内似乎安定下来,烛火微明,风声清晰。

明霜房内只点了一盏灯,外间睡着小丫头,忙了一晚上,各自疲倦地靠在一起,里间是杏遥和嬷嬷。为了避免麻烦,他顺手把两人的穴道都点了,将手里的油纸包轻放在桌上。

正打算离开时,忽然又迟疑了一瞬。

她还在床上躺着,呼吸平缓。

江城闭目在原地挣扎,半晌还是忍不住折返回去,打起帘子来,垂眸去看她。

微弱的灯光照耀下,明霜的脸色煞白,嘴唇干裂脱皮,许是折腾太久,眉间的皱痕一直淡淡的没有散开。

他心中五味杂陈,抬手覆上前去,想替她抚平,但刚刚触及额头,指尖便觉得滚烫,她发着烧,异常难受。

江城想抽手回来找帕子给她降降温,大约是才从外面吹了风,手背清凉,明霜微微动了动身子,突然抱住他胳膊不松手。

“娘,娘……”她低低喃喃道,“我疼……”

掌心一抹湿意冰凉,江城不自觉轻轻一颤。她紧紧搂着他胳膊,瑟缩在床上,这个样子实在让人心疼。

“小姐……”江城轻声唤她,许久没有回应,她想是还在昏沉之际,并没苏醒。他试着将手抽开,静静瞧着她的睡颜,然后极其小心地伸出拇指抹去眼底下的泪痕。

明霜眼睑微不可见地颤了颤,很快又归于平静。

他叹出声,拉上被衾给她盖好,这才悄悄出去。

发了一晚上的烧,到次晨临近正午时,明霜方渐渐转醒,一睁眼就嚷着要喝水。杏遥火急火燎地提了茶壶来给她倒,咕噜咕噜喝下去两大碗之后,才总算是活过来了。

“怎么样?好不好?还疼不疼?咱们再叫大夫给看看吧?”一口气说了许多话,明霜也来不及回答,只靠在软枕上朝她笑:“现在不疼了,倒像是死过一回了似的。”

“呸呸呸。”杏遥直往地上啐,眼泪都快出来了,“别满嘴死啊死啊,真以为吉利么?不过就是腿上旧毛病犯了,引着发了会儿烧而已,哪有那么厉害的!”

她虚弱地笑笑,没再说话。

不多时明见书听到消息,当真叫了个大夫过来,把了脉,看了病,写了张药方,又啰啰嗦嗦扯了一大堆有的没的,底下的人便忙碌着开始煎药。

一下午,叶夫人来看望,明锦来慰问,就是明绣也跟着坐了片刻。比她落水那会儿热闹得多。

明锦是要出嫁的人了,不知是不是因之前送的那十匹锦缎,待她的态度好了不少。

“听大夫说是腿上着凉的缘故,难怪老人家常叮嘱‘寒从脚起’,这北方的天是比南方冷些,明年早点把炉子烧上,也不至于受这些苦了。”她坐在床边,握着明霜的手感情很真挚,叫她一时受宠若惊。

“多谢姐姐关心。”

“我走了之后,家里这些事,你也上点心,偶尔帮衬着娘亲。英弟弟没娶妻,娘年纪大了,管着那么多人怕是吃不消。”明锦拿出帕子来给她细细擦了擦。

明霜微笑着,模棱两可地说话:“我不懂事,怕帮不好,届时帮倒忙就麻烦了。”

“这个你别担心,我看得出来,你比绣儿稳重得多。”明锦在被衾上拍了两下,“她这个丫头心浮气躁,你可得多担待着点儿。若有拿不准的,尽管去找母亲商量。”

换做之前,她还有几分心思,如今惦记着自己在外面的铺子,管不管家都不太在意了。

聊到最后,明霜只敷衍着点了头,明锦吃完一盏茶,也就告辞走了。

天色将晚,她觉得累,又睡不着,躺在床上出神。视线瞅见烛台旁边有个油纸包,不禁奇怪道:“咦,这包里装的什么?”

“还问呢。”杏遥把手里的针线活放下,“昨天您也不知怎么了,吵着嚷着要吃冰葫芦,江侍卫跑了一夜,给您买来的……真不知道他又是打哪儿弄到的。”

“京城里头还有冰葫芦卖?”她眼前一亮,精神头一下子上来了,坐起身打算吃,“给我尝尝。”

“早就凉了,我给您热热去?”

“不用,就这样吃了。”

油纸包里的几个葫芦团儿挨挨挤挤在一起,她伸手捡了一个,果然已经凉透了,并不怎么可口,饶是如此,她还是吃得挺开心。

“冷油冷面,吃多了不好。”

明霜也不在意,咂嘴要茶:“小江特意给我买的呢,我怎么能不吃完?”

“那也不用这会儿吃呀!你病还没好啊!”

她答非所问:“有这个怎么不早告诉我,你看都冷成这样了。”

“……您又没说要吃。”

……

江城坐在屋顶上,听着房内笑语喧阗,颔首时,明月将将挂在梢头,颜色淡薄。

“我昨天病里的样子可怕么?”

“怎么不可怕?抓着我的肩膀直叫‘冰葫芦’,不知道的还以为冰葫芦是哪个大人物……”

“哎呀,这么丢人?难道小江也看见了?”

“自然看见了。”

“……那你可别告诉他,冰葫芦被我吃光了,他要是问起来,你就说你扔了。”

“好!”杏遥举手立誓,“我保证不说出去。”

他摇头莞尔一笑,仍捏着手里的木雕细细雕刻,风卷着青丝飞扬,背后一轮新月如钩。

转眼到了初二,正是明锦出嫁的日子,当朝的宠臣明见书嫁女儿,这消息迅速传遍了整个京城。

说来明见书也并非有什么大的能耐,只不过靠着一张阿谀奉承的嘴,攀附着陆朝才走到今日。世人皆知,陆朝虽是佞臣,但今上喜欢,即便罪大恶极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凡是这样的人最爱听人说好话,明见书就是把赞美之词说得动听悦耳的那一类,所以陆朝也很给面子的拉了他一把。

而今他明见书的长女出阁,别说同朝为官的朋友,便是陆朝本人也提了几句话来表示祝贺。他一发话,就没有人不敢前来道喜的。

一大早,登门拜访的人便络绎不绝,明府上尽是红艳艳的颜色,光看着也觉得心情愉悦起来。

明锦在闺房中精心打扮,明霜行动不方便,也还是到门边望了一眼,算是饯别。

成亲时候的女人总是最美的,艳丽的胭脂晕在脸颊,华而不俗,樱桃小口粉质细腻,仅仅一眨眼,顾盼生姿。

明霜瞧了许久才转着轮椅到花园里透气,目光盯着前方,无比艳羡地赞叹道:“小江,新娘子真好看。”

没来由的一句话,他琢磨着怎么回答,最后还是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

杏遥当即宽慰道:“依我看呐,大小姐便是盛装也不及咱们小姐。往后小姐出嫁了,那凤冠霞帔一穿上,只怕古时的貂蝉西施见了也要自愧不如。”

明霜听了只是沉默,半晌之后叹了口气:“小姐能有那一天吗?”她声音轻轻的,不知是在问旁人还是在问自己。

杏遥这才意识到说错了话,愣在原地左右为难,她拿手肘捅了捅江城,低低道:“你倒是说句话啊。”

他剑眉微颦,视线落在明霜身上,随后又缓缓调开,一言未语。

巳时三刻,敲锣打鼓的声音逼近了,瑞康王家的迎亲队伍已至正门前。明见书及叶夫人忙招呼着把明锦扶出来,又将各色彩缎送给前来迎亲的人,于是奏乐催妆,花轿风风光光上了街。

明绣追到石狮子边站定,呆呆地望着那边喜气洋洋的车队,自言自语道:“她居然就这样嫁出去了……”

这话明霜听着奇怪,不由多看了她几眼。

她是一心想和明锦作对的人,奈何拼家世又拼不过别人,言行谈吐更是缺了一大截。尽管模样漂亮,可不承想王妃偏偏喜欢明锦那般端庄贤淑的。世子为人孝顺,自是万事听父母之言,她的算盘打不响了,怪不了别人,不过是人贵有自知之明罢了。

大婚的事忙忙碌碌好几天,等到世子前来拜门时,恰赶上明见书四十大寿,回门宴和寿宴便一同办了。当日是宾客盈门,高朋满座,戏台子上咿呀的歌声热闹非常,如同过年一般。

然而。

这一天,明霜却被禁足在院中,除了小花园,哪里也不能去。

“夫人的意思,是说外头亲戚朋友太多,您腿脚不好,怕到时照顾不周全……”杏遥小心翼翼打量她表情。

明霜捏着茶杯咬牙笑道:“我懂,她是嫌我这幅模样,出去给她丢人了。”

【调笑令】

叶夫人好面子,便是嘴上说着心疼她,但这种场合仍旧不想她露面,省得别人说三道四。

“她话倒是讲得好听,那天我病里见她表情不像作假,险些就当真了。”明霜灌了口茶,冷哼道,“果然我还是太年轻,她才不会把我当亲闺女看待。”

姚嬷嬷和杏遥相视一眼,忙上前给她捶肩捏手:“小姐消消气儿,其实今天来的人咱们都不认识,依我看不去也好。便是去了,也就是说点客套话,应付着多累啊,倒不如在家里歇息。”

其实她也不是真的想去,只是自己不去和别人看不起她不让去是两码事,这口气不是那么容易咽下去的。

明霜颦着眉不高兴,茶碗一搁,抬头就唤道:“小江进来。”

很快,那抹高挑的身影便立在眼前。

她脱口而出:“去取个藤球,我要踢球!”

这会儿满屋子都呆了,江城不自觉地轻轻“啊”了一下,一脸愕然地望着她,欲言又止的样子。

“怎么?”明霜没好气,“觉得我是瘸子,就不能玩球了是吧?”

他忙垂首:“属下不敢。”

“还不去拿来?”

他只好道:“是……”

此时前院堂屋中已经开席了,来贺寿的客人分两拨,一拨是朝堂上的同僚,和明见书一块儿谈谈家国大事;一拨则是女眷,跟着叶夫人吃茶聊天,气氛相对和谐。

今日明锦和瑞康王世子也回来省亲。亲家公的寿辰,王妃自然很赏脸的跟着过府坐了一坐,大约是对明锦非常满意,和叶夫人闲话家常的时候顺带就提到了剩下两个姑娘。

“绣儿这丫头是年前及笄的吧?瞧着是水灵,不过人太浮躁了些。”

叶夫人笑着说是,“她在家里年纪最小,打小捧手心里宠着,难免娇惯。”

“这个不要紧,还早着呢,她模样不错,往后若有合适的人家,我也给你留意留意。”

叶夫人漫不经心地道谢,如今明锦已经出嫁,对于她而言,明绣找个什么人家无关就紧要了。

轩榭外的戏台旁,身穿彩杂戏衫的人摇旗敲锣地在表演水戏,场面很是精彩,在场的宾客连声鼓掌。

王妃面带微笑地颔首看了一阵,忽然想起什么,又问她:“我记得,明府上还有一位小姐,听说和锦儿差不多大,只是腿上受了点伤,挨到这时候了也还没谈婚论嫁。可是真的?”

明霜的事儿但凡听过明家的都知道,这本是叶夫人最不愿意提起的一茬,可王妃既然问了也不好不答。

“是……有这么回事。”她拿帕子掩了掩嘴角,讪笑着说,“都知道她的事,门当户对的怕找上去给人笑话,稍稍差那么一点儿的,也担心委屈了她,所以一直耽搁着。”

“嗯,是挺难办。”王妃靠在椅子上若有所思,“有什么打算么?”

“暂时还没有,这种事也强求不来,就看几时有缘分,也算是造化了。”

“她相貌如何?”明府藏得严实,明霜又是才到京城,好些人都没见过。

“相貌挺好。”叶夫人微微一笑,“性子也不错,知书达理的,是个很文静的姑娘。”

王妃喜欢看人面相,登时来了精神,四下里张望:“哦,她今日来了么?”

“前一阵身体不好,去外头……静养了。”

闻言,她颇觉失落:“哦……那就可惜了,改明儿得空再让我见一见。你也要尽快给她寻门亲事才是,年纪拖大了就更难挑人。”

“是是是。”

……

离这边不远的地方坐了一个人,长身玉立,儒雅潇洒,不知是不是听到了些什么,抬眼朝正和王妃说话的叶夫人看了一看,唇边似有似无地浮起笑意。

小石桥附近观戏的都是朝里入官不久的年轻公子,瞧瞧杂耍吃吃酒,话题却很微妙地转移到明家的明绣身上去了。

明见书官拜三品,是六部尚书之首,底下没有不想攀亲巴结的。明锦是长女,许多人高攀不上,但若能博得明家三小姐的好感,也一样可以成为明见书的女婿,届时升官发财,平步青云,那是指日可待。

正好明绣就坐在小凉亭里百无聊赖地看戏,明见书又不在附近,于是一干青年才俊便各自低低盘算起来,装作一副不经意的样子轮流上去偶遇。

“听说三姑娘喜好精巧玉石,在下巧得一块和田碧玉,不知能不能入得了姑娘的眼。”

“汴京有诗人用海棠和姑娘作比,从前小可还不信,今日一见,倒觉得姑娘的容颜让那海棠也黯然失色。”

“知道寻常俗物断入不了姑娘的眼,小生不才,作画一幅还望姑娘莫要嫌弃。”

“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

……

虽说看不上面前的人,但这些话明绣还是十分受用,故作矜持地嫣然一笑,命丫头把东西收好,难得娴静地坐在那儿有模有样地品茶。

“哎。”一位身着锦衣的年轻男子撩袍回来坐下,抬手给自己倒了杯酒,感慨道,“要博美人一笑可真是不容易。”

一旁坐着的清俊少年却捏着玉杯笑而不语。

“怎么?”锦衣人见他这表情,不由奇怪,“你不去?”

“我去作甚么?”

锦衣人愣了一下,随即笑道:“看你今日特地来给明大人祝寿,还送了那么大一份贺礼,我以为你也是冲着明三小姐来的。”

乔清池把杯子随手一搁,不在意地弹了弹衣袍,“美人如花隔云端,都近在眼前了,那还叫美人么?”

锦衣人莫名其妙地摇头:“这算什么话,我怎么就听不懂了?”

他并未解释,慢悠悠地提袍起身,在他肩上摁了一下,似笑非笑道:“这事儿上,兄弟我也没什么帮得了你的,加把劲去讨三姑娘的欢心吧。”

锦衣人一头雾水地看着他离席,也没想出个什么所以然来,只好抓了个果子边吃边听戏。

离了戏园子,乔清池沿着青石板小径一路走,这附近人少,再走不远应该就是内院了,他朝附近打量。

日头渐起,冬日暖阳高照,郁郁葱葱的山茶间有嬉笑声传出来,一转头就看到花圃中的人,明媚的笑容绚丽夺目。

小花园里让下人腾了个半大的空间,几个小丫头并几个小厮热热闹闹地在里面蹴鞠,明霜也参与其中,为了保证自己这队不落下风,她果断拉了江城入伙。

鞠墙虽小,却没扫他们玩球的兴致,你追我赶,跳跃飞奔。她脚不能踢,但可以用手,再加上江城在这方面占尽了优势,局面几乎是一边倒。鞠球才到脚下,他抬腿腾挪,身形灵活地躲过前来阻截的人,带着球畅通无阻,旋身一挑踢入门中。

明霜抚掌一笑,摊开手来:“又赢了又赢了,快给钱!”

一干下人们垂头丧气地摸出一个铜板放到她手里。

倒不是心疼钱,只是这么玩着好没意思。

杏遥噘着嘴推她:“小姐,江侍卫在你那边,老是你赢,都不好玩了。”

她后知后觉地“哎呀”了一声,恍然的模样环顾四周:“一直都是我赢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