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天黑得早,明霜在院门边目送宜春郡主。

“这里风大。”江城垂眸看她,“小姐先回房吧。”

明霜注视着前面,语气淡淡的,“都指挥使是个多大的官儿啊?”

他险些没被口水呛到,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也不在意,漫不经心继续发问,“真不知五年前都出了些什么事。”

“……”

“想不到左侍卫还是你的旧友啊。”

江城哑口无言,迟疑半晌,决定打死装作不知道:“属下……并不认识他,不知小姐说的是什么意思。”

明霜抱着汤婆子捂了一阵,转过头来朝他笑了笑。

进屋,关门,关窗,拉帘子,这个阵势一看就是要审人了,只是杏遥没料到这回明霜连她和姚嬷嬷也避着,房内只留了江城和她两个人。

孤灯明灭不定,明霜悠悠在桌边品茶,吃了差不多有半盏,才抬起头来道:“你的身份,我要是问你,你肯说么?”

他是个藏得很深的人,言行又谨慎小心,所以她特地屏退左右。饶是如此,明霜却也没有把握他会否和自己摊牌,毕竟这个人,从不肯和人交心啊……

“三衙副都指挥使。”

就在她出神之际,他忽然开了口,垂着眼睑,嗓音略轻,“都是五年前的事了。”

三衙掌管禁军,副都指挥也算是军中不小的官职了,五年前么……那时他还未及弱冠,年纪轻轻的。不知是不是听他语气有些平静得异样,明霜不自觉心疼起来:“那……后来呢?”

“后来……陆朝弹劾右丞相,想取而代之,父亲曾是朝中参知政事,因为王丞相上书谏言而得罪了他,一并被发配到西宁州。我也因此受到牵连。”他拧着眉,顿了一下,“革职之后就进了安武坊……如左听云所言,目下的确是,戴罪之身。”

既是发配那想必被抄了家,哪怕他官职再高,一旦定罪那么或杀或卖皆不由己。安武坊鱼龙混杂,他在那种地方待过,应该也吃了不少苦吧?

明霜同情地看着他:“那个姓左的从前和你认识?”

江城嗯了一声,“是我军中之人,曾经违抗军令,我罚过他。”

“真是个小人,虎落平阳被犬欺。”她轻哼,语气像是给他打抱不平。

江城倒愣了一愣,试探性的问道:“小姐……不嫌我是这样的出身么?”

“嫌你作甚么?”明霜觉得奇怪,反而与有荣焉地笑道,“我们家小江还做过大官儿呢,多神气啊!”她伸手过去,轻轻在他脸上捏了捏。

他闻言莫名地松了口气,也随着她微微一笑。

“这么说,小婉他们一家的来历,也不寻常么?”

“高先生原是我家中管事,早些年成了亲就出来自己做生意了。”他回答,“事发那段时间里,我也受了他不少照顾。”

“原来是这样……”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受人恩惠,涌泉相报,做得好。”

“你放心,我不会告诉旁人的。”明霜很是仗义地拍胸脯保证,“这么重要的事你都肯告诉我,小姐定会给你保密的。”

江城失笑。若是不信她,他也不会说了。

见他在笑,明霜倒有几分不乐意了,“怎么?你不信?来拉钩,骗你我是小狗儿。”

多大的人了,还有这么孩子气的举动。他无奈一笑,仍将小指递过去,两指一勾,烛光照着影子在墙壁上,仿若扣环一般,心心相印。

明府的酒宴一直热闹到戌时才散,前门停满了各色马车。宜春郡主走得早,婢子正准备扶她上去,身后却忽听得有人唤她小名。

宜春郡主停下来张望,黑灯瞎火的,那石狮子旁似乎站了个人,身形清瘦,长袍飘飘,仿若修竹之风。

她瞧不真切,等走近了才恍然道:“哟,是你啊。”

乔清池温然含笑,弯腰作揖:“参见郡主。”

“得了吧,你我什么关系还来这些虚礼。”宜春郡主摆了摆手,“你家里怎么样了?听说陆大人那边没少为难,是真的么?”

他似乎不愿提,含糊了几句过去。

“清池有件事,可能要劳烦郡主帮个小忙。”

“嗯?何事?”

转眼就到了十一月,明锦出嫁的那些琐碎礼数也已近结束,很快府里又就开始张罗着给明绣寻门好亲事。

过了今年明霜就是二九的年纪,按理说她才应该是考虑婚嫁的那个,然而京城里并无一人前来说媒。前院给明绣提亲的人络绎不绝,后院的下人们见了明霜却缄口不言,生怕惹她伤心。

好在她看得开,似乎不在意这些,整日里还是窝在自己的小院中忙着绸缎铺的事情。经历了张毅的风波,明霜算是吃一堑长一智,再不敢与人合伙了,只安安分分经营那一个店。到如今做了大半年的生意,银子也攒得够多了,她一直在看界身巷的铺面,想寻个合适的买下来。

立冬过后,不久便是冬至,在汴京人们将这个节看得同过年一样重要,祭祀先祖,置办新衣,庆贺宾客往来,很是热闹。

和明家人过冬至,明霜觉得难熬又无趣,午饭吃完便借口说身体不适,早早的遁了。有一阵子没有出门,她想趁此去铺子里看看高小婉父女俩,顺便吃顿饺子。

北方的天气干冷干冷的,时常下雨落雪,明霜久居江南,没见过雪,坐在门外观赏,觉得稀奇。

“这大冷天的,您在这儿吹风干嘛啊。”杏遥抱着斗篷出来,赶紧给她披上,“等暖和些再去不成么?仔细冻病了怎么办?”说完又去吩咐江城,“手炉和汤婆子我一样备了一个放在车上,你可千万让小姐冷着了。”

他点头说好。

“习惯了也没觉得有多冷了。”明霜喝着热气冲她笑,“你真不跟着我去么?”

杏遥给她系好带子,结结实实拿斗篷裹严实了,叹气道,“人都回去过节了,我若再走,这院子里成什么样儿了?”

她不放心地又拉着江城叮嘱了一通,忽然悄声道:“可莫要让小姐喝酒,她酒品很不好的。”

“嗯。”

“马车在角门口停着。”杏遥把明霜往他跟前一推,“人我就交给你了,你可要好好照顾她。”

【数斗酒】

沿后街摇摇晃晃行驶,她坐在车里,悄悄掀起帘子往外看,满街人来人往,箫鼓喧空,极是繁华。车旁,江城提剑跟从,大约是过节的缘故,也换了身新的衫子,墨灰色,样式简单,却衬得人愈发俊逸。清眸静水,剑眉清朗,往街上一走,回头的尽是年轻小姑娘。

他也该找个媳妇照顾自己了,想到这里,明霜把帘子放下,捂着手炉一径发呆。

由于冬至,绸缎铺早早关门打烊。赵良玉翻着账本给她细说这月的收益。

“气候一冷,这凤尾锦是卖得最好的,半个月就空仓了。侍郎家的小姐还来预定了两匹,等节一完了,咱们就赶着做。”

“至于皓纱么就积了货,连宫里做绢花都不爱用,堆着十几二十匹呢,您看怎么办好?”

明霜略翻了几页,思忖道:“暗花纱咱们就不织了,大户人家的姑娘已经不爱这个,说是穿着太硌,这样……回头你支个人到我这儿来领花样子,把皓纱的提花改一改,咱们等春天卖。”

“诶。”

正说着,后院里哒哒哒跑过来一个人,一头扎进她怀里。明霜先是一怔,随即抱住她,眉开眼笑,“小婉!”

这丫头长个子了,坐在膝盖上沉甸甸的。

“呀,换新衣裳啦。”明霜搂着她上下打量,“真好看,像个……像个小猫儿!”

莫名其妙想出来一个形容之物,好在高小婉没去细究,张开手臂,满眼高兴,“是大伯找人给我做的!”

她叫赵良玉大伯。

赵掌柜边笑边解释,“前儿给我闺女做裙子,那丫头人小,料子还剩了大半,就留着也给小婉裁了件。”

“咱们店里的风荷缎?”明霜牵着她转圈儿,“给小姑娘做衣服正好,水灵灵的。”

她是个好脾气的人,高小婉娘死得早,故而格外喜欢她,赖在怀里不住撒娇。

“小婉。”高恕远远见了,把手里的活儿停了赶紧喝道,“还不下来,怎么对小姐这么没规矩?成何体统!”

她只好蔫头耷脑地走回去。

“没事的。”明霜靠在椅子上笑,“小孩子么,爱玩是天性,你别老凶她了。”

高恕只好笑着点头。

有了靠山在场,高小婉有恃无恐,从自己爹身边躲过去,又蹦蹦跳跳去找江城了。

她对他的恐惧不似之前那么严重,不知是不是被那个木雕收买了,眼下竟能敞开心同他说话玩闹。

“举高高好不好?”高小婉把手递过去,江城淡淡一笑俯身抱她起来,嚯的往空中一荡,随后又稳稳当当地接住她。

跟他在一起有安全感,饶是抛得再高也不担心会摔到地上去,腾飞的感觉像是荡秋千,高小婉玩得开心,咯咯直笑。

“小婉,别玩了,快去厨房帮帮你婶子的忙。”

“来了。”

江城一放下她,后者撒腿就往庖厨里跑,大过节的气氛好,眼睛都笑得眯成了一条缝。

明霜很羡慕这样的小娃娃,半点心事也没有,天真得如同白纸一样。

“小姐。”江城走到她跟前,“冷不冷?可要加件衫子?”

她支着下巴看他,笑吟吟的摇头,隔了一会儿,忽然把伸出两手来,毫无征兆的开口:

“我也想玩那个。”

他呆了呆,半晌没反应过来。

“这……这恐怕不好。”

“有什么不好?小婉玩得我就玩不得?”她说话一向不讲道理,拉着他衣袖直到快把他衫子拽下来,江城才没奈何地俯身去抱她。

“啊哟,小姐小姐……您、您这可要当心啊!”赵良玉和高恕看得心惊肉跳,连忙上前来,又不好出手去扶她,只能站着干着急。

明霜笑得随意,“没事的,小江抱得动我。”

她穿得厚实,虽说比之前稍有些分量,但也并不算重,江城说了声扶稳,手臂一送将便她抛到半空。

明霜只觉身下一轻,眼前的景物飞快向下坠,微微炫目。风从脸上刮过,她不由笑道:

“不够高,你再高一些。”

他胳膊很有力,大约也是极其小心,每回接住她之后要停个片刻才会再抛上去。

赵良玉两个人在旁目不转睛,随着江城的动作,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儿,满手都是冷汗。都没见过这样的小姐,真疯起来像个孩子,这要是给摔下来,他们还不得去跟着陪葬啊!

地上积着薄雪,满院子欢声笑语,铺子里做事的伙计皆好奇地探头来瞧。淡淡的阳光倾洒而下,他们俩这样……乍一看去似乎以为在打情骂俏,郎才女貌的一对很容易让旁人误会。

赵良玉和高恕越瞧越不对劲,各自相视一眼,抿抿嘴不说话。

晚上在堂屋里置办好了酒菜,江城原以为她会回去用饭,不承想明霜却说什么也要留下吃一顿。

“真不回去么?”

“好好的干嘛回去?又不是没饭吃。”

赵良玉感到惶恐:“咱们这儿粗茶淡饭的,菜都不精致,怠慢了小姐可怎么好!”

她笑道:“山珍海味吃惯了,偶尔也想尝尝粗茶淡饭,行了,我主意已定,再说下去我只当你们是要赶我走了。”

早知道就该多买些好菜的,虽说满桌都是鸡鸭鱼肉,但到底做得普通。赵良玉没办法,请她上座,又悄悄唤伙计去樊楼买几碟可口的点心。

眼见高家和赵家几个人都巴巴儿地站着,明霜感到好笑,也没动筷子,“你们都坐,别拘着自己,不然我该不好意思了。”

知道她好性子,底下一干人又客套了一番,这才挨个落座。

明霜亲手给高小婉夹了个鸡腿放到她碗里,回头见江城还立在那儿,便笑道:“干嘛?你要当门神吗?”

还没等他开口,明霜就拽了他在旁边坐下,转过眼去问高小婉:“哥哥平时喜欢吃什么?”

后者啃着鸡腿回答:“什么都喜欢。”

“这么随便啊。”她摇头笑,思索了一会儿,夹了条鱼放到他盘里,“小姐赏你的,必须吃完。”

她从府里出来就彻底没了规矩,什么礼节什么尊卑全然不顾,有时候真觉得她不像个大家小姐……

江城取了筷子在手,暗自失笑。

起初众人还显得很拘束,但见明霜毫无架子,再加上几杯热酒下肚,就都放开了,你一杯我一杯,喝得甚是痛快。这其中最高兴的还属赵良玉,今年他跟着明霜赚了不少钱,眼看一个要倒的铺子枯木逢春,别提多欣慰了,一连和伙计们灌了两三壶,酒劲儿一上来,提着坛子和酒杯绕到明霜跟前。

“大小姐,我不管你是不是明家的二小姐,在我老赵心里,您就是程家的大小姐!”她母亲姓程,眼看赵良玉这是说胡话了,明霜只是微笑。

“我老赵今儿一定要敬您一杯!”他晃悠悠把杯子满上,“这是庆功酒,您可不能推辞!”

“好。”她听着有道理,正要去拿,江城却忽然拦住她,“小姐,您酒量不好,还是别喝了。”

“诶——”赵良玉把他挥开,“江侍卫你这就太小心了,不过一杯酒,不妨事,不妨事的。”

一手被赵良玉拉着,一手被高小婉架着,他没办法。

明霜是个自以为自己酒量很好的人,豪气干云地仰头一饮而尽。

“好,好,好!”赵良玉也喝完,忙不迭就开始给她斟第二杯。这是生意人的老毛病,习惯性劝酒,不喝个一壶半坛决不罢休。

明霜不善饮酒,三杯下去脸上就开始发红,艳得快要滴出水来,眸子里全是醉意。江城着实看不下去了,顺手把她酒杯拿开,柔声道:“姑娘家莫喝那么多酒,对身子不好。”

闻言,明霜柔顺地点点头,难得一句话也没说。

他于是起身取了空碗,兀自满上,朝赵良玉敬了敬,“小姐不胜酒力,赵掌柜若想喝,不如江城代饮。”

赵良玉喝高了,一看,这年轻后生要和自己拼酒?可以啊!

当即也换了个大碗来,袖子一挽就开始对饮。

席上众人见这边拼得不相上下也都过来瞧热闹,席上的气氛顿时就被炒热了。赵良玉算是商场老手,喝个三四坛不成问题,只是想不到这江城也那么能喝,五六坛下来,老赵口齿都不利索了,他还一副淡然模样。

明霜早醉得稀里糊涂,拖着腮勉强撑起眼皮看他,柔和的灯烛中,酒水顺着他咽喉滚到衣襟上,她双目迷离地望了好一会儿,才朦朦胧胧地睡去。

拼酒拼到最后,赵良玉是给人抬着出去的,江城今日也喝了不少,但尚未吃醉,他还得送明霜回家,总不能把自己灌倒了。

院外天色已黑,时近戌时,他赶紧吩咐高恕准备好车马,抱着明霜上去,一路快马加鞭往回赶。

披着月色,街市两旁灯烛万盏,水饺的香气从四面八方涌上来,他靠在车外,偏头看着城中的繁华绮丽。

这是一座披着锦衣的荒城,从外面看光鲜亮丽,然而禁中早在五年前就已沦为废墟。一个贪图享乐的上位者,一个别有用心的佞臣,真不知汴京还能支撑多久……

【梦旧游】

车子在角门边停下,灯笼光线暗淡,江城在帘外唤了明霜几声,车内却无人应答。他轻轻打起帘子,颔首就看见她捧着手炉,歪头在软枕上睡得正熟。

他只好低头进去,蹲在她身侧轻唤:“小姐?小姐……到家了。”

明霜醉得厉害,连眼皮也没力气抬,含糊不清地不知嘀咕着什么。

江城没办法,伸手从她发丝间穿过,打算抱她起来,迷迷糊糊之间,明霜睁开眼,一见是他,便顺势把头靠在他肩上,揽着腰就睡。

四周充溢着酒香,不浓不淡的,很好闻,窗前的灯光透进来,她双颊泛着淡淡的桃红,温热的吐息喷在耳畔,弄得江城又酥又痒。不知是不是席间吃了酒,他此时定力大减,脑中乱糟糟的一团,连胳膊都有些发抖。

隔着一条街,热闹的炮仗声突然响起,继而很快的,四面八方都跟着高亢,但这条街上却很安静,那些喧嚣仿佛远在千里之遥,这一瞬间世界万物都成了背景。

他眼睑轻颤,握住她纤细的手腕,垂眸渐渐俯下身去……

砰然一声,焰火在头顶炸开,五彩斑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