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遥走到门边张望,“稀奇了,他是见了老虎么?怕成这样。”

明霜也被他搅得一头雾水,转过眼去问江城:“你什么时候又背着我出去吓人了?”

他颇觉无奈,轻声叹息:“我没有。”

明霜疑惑地颦起眉来:“那会是谁……”她抚上脸颊,忽然担忧地喃喃自语:“莫非是我么?”

二月初,惊蛰这日下了一场暴雨。北方的春天来得迟,风里仍是料峭。

这段时间今上把太子的功课看得很紧,据说翰林院的学士每天都要陪着读史讲经,还有不少古籍需要修缮,忙得不可开交。就这样乔清池的书信还是照送不误,一日一封,风雨无阻。

杏遥在外面侍弄花草的时候,偷偷往屋里瞧了一眼,冲江城嘀咕:“你说,这信上到底写了什么呀?他还能每天给咱们家小姐寄来,哪儿有那么多话要说……”末了,又小声揣测,“别不是看上小姐了吧?”

想起乔清池,他心里略觉得有些不痛快,垂着眼睑倚门而靠,并不接话。

杏遥越想越觉得是那么回事儿:“其实论家世,乔公子也是出身名门,当下家中虽然遇到了点麻烦,不过门当户对。再加上小姐年纪也大了,不容易寻人家,他要是上门提亲,老爷肯定会答应的。”

话刚说完,江城就抱着剑,冷眼看了看她,那神情瞧得杏遥不由自主咽了口唾沫。

静静盯了她半晌,江城才转身走开。

杏遥望着他背影噘嘴道:“我又没说错,一副要吃人的表情是干什么?活该你人见人怕!”

午后,明霜写完了信,摇着轮椅出来唤杏遥,可巧她被叶夫人叫去了,偏偏此时剩下两个丫头在打盹儿,她不忍心叫醒,只得把江城找过来。

“小姐要劳烦你个事。”她笑吟吟地把信递到他手上,“去帮我送个信吧,好不好?”

江城垂眸看着手上的信纸,似乎也没有推辞的理由,于是点头答应了。

“清池家在安福巷,你从保康门街过去,一眼就能看到。”

“好。”

临行前,明霜又千叮咛万嘱咐,说了三遍“不许偷看信里的内容”,才放他走。

从明府出来,江城在两条街巷上打转,终于在一棵老槐树下站定,拧眉注视着手里的信封。

信的背后用火漆密封住,里面好像沉甸甸的,装了不止一页。

他忽然间开始好奇,这么久了,她在信中到底写了些什么……

念头一起,就觉得不妥。

看人信件总归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更何况还是她的。

江城闭目定了定神,起身准备走,然而腿似乎灌了铅,一步也迈不开。他捏着那封信,迟疑了良久,从怀中摸出一枚铜板,心道:

“正面是看,反面是走。”

拇指随话音一落拨起铜板,但见铜钱在空中翻滚了数下,哐当一声脆响,落在地上。

明霜坐在窗边描花样的时候,江城已从外面回来了,她搁下笔笑问:“送到了么?”

“嗯。”

她眼睛微微眯起,“你没偷看吧?”

江城不动声色地挪开视线,“……没有。”

明霜支着下巴打量他,扬起一边眉毛来微微一笑,仍提笔接着描样子。

第二日,没见到乔府常来送信的人,倒见着乔清池带了些许见面礼,亲自登门来拜访了。这可是个稀客,此前从没见过一个人来的,刘管事自然知道这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直领着人去了书房。

乔清池同明见书客套闲聊了几句,他也不含糊,笑着说是来找明霜的,明见书又惊又喜,当即唤了个小厮过来给他带路。自己则是在房里来回走了两圈,最后还是决定不跟着去了。

从来只见人找明绣,还是头一回有人奔着明霜而来,他岂有到跟前杵着当烛台的道理!

于是明见书一声令下,府内上下,大到夫人小姐,小至马夫门人,一整日都不得靠近明霜的院子半步。

她的住处本就清静,这下子就显得更加荒凉了……

小池子边,明霜正洒了把鱼食,瞥见不远处几个丫头神色匆匆地从他二人跟前飞速躲开。

“奇怪……”

“怎么了?”

“近来怎么老有人躲着我?”明霜往水里照了照容颜,不安地问他,“我今天的妆不好看么?”

乔清池十分从容地夸赞:“明艳动人,美而不俗,很是好看。”说完,他拿折扇掩了掩唇角,俯下身去含着笑轻声问道:“莫非是为我精心打扮的?”

明霜笑容灿烂地迎上他视线:“见什么人换什么妆,是自然的。”闻言,乔清池倒是受宠若惊,正要开口,就见她凉凉地转过眼看向花池,“这是我昨天的妆,忘了卸。”

被她呛了一口,要是换做旁人早该大窘,乔清池反应过来,颇有几分无奈地耸了耸肩,“你也太无情了,这么说,可真不给我面子。”

“你要是好面子,也不必这样问了。”她把鱼食都洒了,朝他伸出手,“今天的信呢?”

“今天没有信了。”乔清池撩袍在她跟前蹲下,眸中带笑,“后面的故事,我说给你听如何?”

明霜想了想,颔首道:“好啊。”

远远看去,他们俩像是在池边赏景,一个说话一个侧耳倾听,谈笑风生。

未晚抱着披风在园子外,满脸幸福地瞧着。

“江侍卫你看,小姐和乔公子,像不像是一对璧人?”

第36章 【镜中人】

乔清池特地上门来寻她,这层意思明眼人一看便知晓。江城颔首往花池望去,亭子两旁隐隐有春芽抽出,见他二人倚在栏杆边,俊俏非常,似乎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心中不由生出几分黯然。

“像么?”

“怎么不像?”未晚自没注意到他的神情,越说倒越高兴了,“你看乔公子对咱们家小姐多好呀,听杏遥姐姐说,前段时间他们一直有书信来往,这要不是对咱们家小姐上了心,又岂会有这样亲密的举动?怕是早就倾心相许了……”

话音未落,江城便低声呵斥她:“别信口胡说!”

从来没见他发过火,未晚被喝得一蒙,半晌才委屈道:“这怎么能是胡说呢,小姐和乔公子在一起难道不好么?小姐今年就十八了,她若是平平安安出嫁,往后也不会再有人背后说三道四,还能有个依靠,是天大的好事啊!”

这番话不无道理,他皱着眉,忽然感到心口堵得慌。

“……这是小姐的终身大事,怎可这般轻率?”

“怎么就轻率了?”她噘着嘴歪头不解,“乔公子是翰林院侍读,家里世代为官,人生得也好看,玉树临风!和咱们家小姐岂不是很般配?”

听她提到好看二字,乍然想起初见时她毫不避讳地赞赏他的模样。

——“难怪古人说秀色可餐,长得好看就是好,光是看着你喝药也不那么苦了。”

——“你笑起来真好看。往后要多笑笑。”

——“赶紧擦擦,你脸上不好看,小姐吃饭都不香了。”

从前他不曾在意,直到遇上了乔清池,见她也依旧笑吟吟的夸赞说“这人真好玩儿”,忽然就明白过来。

她其实待谁都是这样,无论是不是自己,她一样能玩能打趣能说笑,所以一直以来他又算什么?

由她调侃由她捉弄,说到底,自己不过是养在她身边的一个下人,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没什么不同。

江城心绪有些乱,想起这一年的种种,竟有几分无名的愤慨。

她说喜欢也好,说好看也罢,都是调笑之言,其实从未放在心上,自己又有什么资格当真……

“一转眼,五十年过去了,她在人间寻寻觅觅,但时光流逝,岁月变迁,早已物是人非,想找到当初陷害自己一家的人,谈何容易……”

明霜歪在栏杆旁,正认真听他说话本,池边和风细细,吹了一两枚落叶夹在她鬓边。乔清池话语一顿,刚抬手想替她拂去,却有人快他一步,不算客气地把他手背挥开。

听到“啪”的一声轻响,明霜诧异地回过头,江城正立在她背后,眸中沉静如水。

“诶?你几时来的……”

“小姐。”他上前行礼,“您该回去吃药了。”

她有些奇怪:“这个时候么?也……不急这一时吧?”

“汤药最讲究药效,过了时辰,难免影响药性,若是适得其反那就不好了。”他语气虽然清淡,却是不容拒绝。明霜犹豫了一会儿,仍旧对故事的下文不能释怀,她为难地朝乔清池看去。后者倒是不以为意,起身施礼:

“你这侍卫所言不错,调理身体要紧。时候也不早了,我该告辞了,后文明日再写了信给你瞧。”

说完,他抬起头,似笑非笑地和江城对视,目光短短交汇,两人眼底都透着敌意,他也并非爱挑事之人,扬起眉,略一拱手,转身离开。

明霜显然觉得很失落,恋恋不舍地盯着他背影看了好久,才跟着江城回去。

一路上,他走得很快,连带轮椅也跟着颠簸起来,从前他几乎都是绕过了地上所有可以绕开的石子,今天倒是不同,像是连路也没仔细看,用横冲直撞来形容都不为过。

进了屋,杏遥不在,桌上却摆了一大碗浓浓的汤药。上次她在雪地里坐了半天,因怕小腿又犯病,所以提早吃点药先预防着。

江城把碗推过去,那苦味一下子窜了上来。明霜盯着瞧了一阵,把药碗往旁边挪了挪,抬头朝他笑道:“我想先吃果脯。”

他冷着张脸把碗递回去:“先喝药。”

明霜微微一愣,随即笑道:“杏遥又不在。”

“我带小姐回来是吃药的。”他出声打断,神色十足的严肃,“喝完了药,您爱吃什么就吃什么。”他拉开抽屉,把装果脯的小锦盒摆在她面前,又摁在掌下,冷眼看她。

见他这般态度似乎是动了气,可明霜又想不明白自己哪里招惹到了他,只好满脸困惑地把碗捧到手里,拧着眉表情惨痛地喝下去。

江城松开锦盒,把果脯递到她面前。明霜没有吃,一面擦嘴一面去找茶水。他却把茶壶挡住,一本正经道:“才吃了药是不能喝茶的。”

“就一口……”

“一口也不可以。”

明霜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只得把锦盒打开,取了一块放到嘴里解苦,盒子里的糖果要吃完了,她抖了两下,又去唤他:

“我想吃冰葫芦,去给小姐买一点好不好?”

江城听完就回身把未晚招呼过来:“小姐要吃冰葫芦,让门外的小厮买一袋。”

后者懵懂地眨了两下眼睛,心说:平时不都你去的么?

明霜讷讷地冲他笑道:“小江啊,其实你腿脚更快一些的,反正也没事不是么……”

“属下是来保护小姐安危的,其一不能离开你半步,其二我也并非你的小厮,其三你也从不多付我工钱。”

明霜惊讶地张了张口,良久也没说出话,捧着那个装果脯的锦盒巴巴儿地看他,眼里哀怨得几乎要滴出水来。

江城垂眸瞥了她一眼,亦不敢多瞧,匆匆行了礼,狠下心来转身就走。

出了门,冷风拂面,吹得他稍微清醒了些。冷静之后,他自己也说不明白到底是为何动了气,但思绪犹乱,终究意难平。

屋里,明霜还呆在原地,着实想不通他怎么莫名其妙就叛变了,还叛变得这么彻底。

等江城出去,她往椅子上一靠,苦恼地朝未晚问道:“他这是怎么了啊?”

未晚抱着托盘直摇头。

什么缘由她是不知道,不过惹火了江侍卫,的确是件可怕的事情……

接下来的几天里,江城尽职尽责地在门外抱剑而立,眉目严厉,不怒自威,满脸写着生人莫近,俨然是一个侍卫该有的模样。别说是其他下人,连明霜都不敢再拿他打趣了,便是说话,望着他都是小心翼翼的。

但乔清池的信还是每日一封,准时送达。他在信里给她讲了一个故事,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而这个人又似乎很懂她的心思,每回都停在最要紧之处,她爱看话本子,于是天天让人守着去等回信。

杏遥在小塌上做针线,见她笑得合不拢嘴的样子,不禁悄悄问道:“小姐……”

“嗯?”

她瞧了瞧门外,压低声音:“这儿没有外人,您老实告诉我,乔公子和您,是不是……对上眼啦?”

明霜渐渐收了笑容,合上书信,唇边淡淡噙着笑意,忽然问道:“你觉得他这个人……好么?”

“哟,这么没头脑的话,我哪儿答得上来。”杏遥把手里的花绷一放,挨到她身边坐下,“这种事,不该问您自己么?您喜欢不喜欢?”

“我……”她忽然迟疑了,歪着脑袋没说话。

“我不知道,他是对我蛮好,但成亲是一辈子的事……我总怕,我看人不准。”明霜垂下眼睑,叠好了信,扔进那一堆装满了信纸的竹篮中。不知为何,她抬起头望向院外,笔直的背脊映入眼帘,宽阔而厚实,让人安心。

“我其实想问问小江来着,毕竟他是男人,肯定比我更懂男人一些。”明霜托起腮,苦恼地摇摇头,“可是近来我瞧他对我爱答不理的,也不敢去问他了。”

说起这个,杏遥也心有余悸,“江侍卫这几天脾气是有点不大好……等过段时间吧。”

“嗯,也只能这样了。”

正在此时,院中来了个小厮到江城跟前传话。

“你说有个戴斗笠的人要见我?”

小厮点点头:“正是。”

江城思忖片刻:“他没说他是谁么?”

“那人说,您去见了就知道了,别的小的问了,他也没吭声。”

“行了,我知道了。”

他直觉来者会是萧问,但若是他又不应该如此遮遮掩掩,除非是遇上了什么麻烦。江城顾不得细想,进屋去向明霜告假。

“你既然有事就去吧。”对于告假这种事,她素来很大度,“晚上也不必回来了,好好休息一日。”

“多谢小姐。”他毕恭毕敬地拱手,“月钱您扣一半便是。”

明霜无奈地笑笑:“不用扣那个……”

他却行了行礼,告辞就出去了。

他忽然同自己这样生分起来,明霜着实觉得不习惯,回头瞧见篮子里的一筐书信,莫名感到心中空落落的。她神情沮丧地坐在窗边发呆,手里的书良久都没翻一页。

江城前脚刚走没多久,未晚就打起帘子进来传话,说院子里又来了个人,是找杏遥的。

“哟,这是什么日子。”明霜把书放下,“怎么这么热闹?”

杏遥忙披了外衫,一面下榻穿鞋子一面张望,“等我去瞧瞧。”

院门边站着个小厮,生面孔,从前没见过,远远地见不知和杏遥说了些什么,她脸色骤然就变了,赶紧跑回来。

“小姐小姐,不好了,铺子起火了!”

第37章 【易成伤】

短短一句话,惊得明霜犹如五雷轰顶,绸缎铺失火是个什么概念她连想都不敢想,库房里放着从南边采买来的蜀锦,一匹都是十五两的成本,还别提有其他更名贵的料子。

她慌得六神无主,顾不得许多扶着轮椅就想起身:“走,走,快去看看!”

杏遥赶紧扑上来搀住她,“小姐,您先不要着急,马车已经备好了,就在后门停着的。”

明霜惶惶地点点头,不住地催她动作快些。

“火势大吗?这会儿烧到哪儿了?烧了多少东西啊?”一路上她心里七慌八乱的,拉着杏遥问个不停。

“这、这个我也不知道,来传话的小厮只说走了水。”杏遥推着她过回廊,也想尽办法宽慰道,“您也别自己吓自己了,铺子里不还有赵掌柜么?说不准火早就灭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