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现在没办法等他。”她低下头去,幽幽的叹气,“我不想应付这样的家人,也不想让我的孩子,和我一样出生在这样的环境之下。”

既然别人不喜她待在这里,那么,她也不要再看别人的脸色。

十九年里经历的那些变故,把整个人都磨得疲惫不堪,她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平平淡淡的度过后半生。

明霜默然地把手放在小腹上,闭上眼睛。

她要给她的孩子一个最好的家,安安稳稳的抚养他长大,倾尽所有去喜欢他,给他身为母亲该有的温暖。

他会是一个健康的人,开朗,快乐,满怀希望。

承载着她的所有,在这个世上活下去……

知道她最近过得并不开心,毕竟是有身孕的人了,长久抑郁下去,会对孩子不好。姚嬷嬷自然希望她能高兴起来。

“可是……长途跋涉,可否会动胎气?”

“没关系。”明霜伸了个懒腰,眸中忽然发亮,“我们可以慢慢的走,看一看沿途的风景,等身子重得走不动路的时候,咱们也到了。”

“好。”姚嬷嬷听完,自然没有二话,“只要您喜欢,去哪儿我都陪着您。”

这件事就如此决定了下来。

春暖花开,满地铺着杏花和桃花,一片荒凉。

她的院子很冷清,饶是动身离开也没有任何人注意到。

临行前,明霜坐在桌边,笔握在手中,她迟疑了很久,在白纸上写下了几个字。

写完又摇了摇头,点了火把纸烧掉。

火舌吞得很快,原地里只剩下灰烬。

赵良玉准备好的马车已在角门外等候,未晚搀扶着她坐了上去。这个在京城替她打点好一切,无数次出手相助的中年管事,带了几分不舍地,将那一盒子的银票交到她手里。

“小姐您……真的想清楚了么?”

卖掉这间苦心经营了那么久的商铺,他一定比她还难受。明霜觉得愧对于他,“良玉,这些年来,你辛苦了。”

“我没事。”赵良玉抬袖拭了拭眼角,含笑着与她两手相握,“正好岁数不小了,我也想回家过几天清静日子。”

明霜拍拍他胳膊,“照顾好妻儿,人生还那么长,总有一日咱们还会见面的。”

他眼圈微红,重重点头,“您也是,要保重身体啊!”

车帘子放了下来,清脆的马蹄声在晨色中响起,车轮滚动,卷起团团烟尘。繁华的街市,亭台楼阁,高柜巨铺一并被抛在了脑后。

明霜从车窗外望出去,这座曾带给她欢笑也留下过伤痛的都城在视线中渐渐远了,远到再也看不见轮廓,最终隐没在春季茂盛的花木之后。

江言是在第二日才知道明霜离开的事,下人拉着他去房里看时,屋子已经空了,但凡是常用之物都被人带走了,他这才发觉不妙,急忙去找江致远。

听到这个消息,江致远先是愣了一下,随后不以为意,“人走了就走了,你慌什么!”

“爹,是你把嫂子给气走的!”他咬咬牙,“……等大哥回来,我拿什么向他交代!”

江城千叮咛万嘱咐要他好好照顾嫂子,现在弄成这样,他实在是没脸面对他。

“与我何干?又不是我赶她走的。”说完,他又啧啧冷哼,“现在这些年轻人脾气也真够大,说不了几句就要离家出走。”

江言又气又无奈,一时说不出话来。

对于明霜自己完全不了解,会去什么地方,见什么人,统统毫无头绪,更别说找了。

怎么办,要不要告诉江城?

他咬咬牙,转身准备去写信。

“你写什么!”江致远一把拉住他,“城儿还在剑南剿匪,你也不怕害死他么?”

“可是嫂子不见了,眼下生死未卜,等大哥回来,他会急死的!”

“什么生死未卜,她那么大个人了,用得着你关心?”江致远沉声道,“城儿如今正是在紧要关头,你若写封信去让他分心,届时出了事,又该如何是好!?”

江言听之一怔,似乎没考虑到那么多,他咬着下唇,踌躇迟疑。

父亲的话不无道理,可是也不能就这样丢下明霜不管。

他在信纸前,思索再三,最后只得这么写:

“哥,嫂子若是突然不见了的话,你一般会去什么地方找她?”

收到这封信的时候,已经是大半个月之后了,江城才把剑南的事处理完毕,参军便告诉他有家书寄到。

展开信纸,看到这白纸黑字,他手脚瞬间一片冰凉。

等了四个月竟等来这样几句话,没有头没有尾,什么缘故什么起因,统统都没有。江城连想也没想,把善后的事全交给了副使,立刻牵来马匹,连夜往回赶。

从南往北,饶是不休不睡,也要用上二十来天,策马狂奔的途中,他在脑子里一遍一遍的猜测种种可能。

此前不曾收到一封家书,甚至不知这其中发生了什么,他心急如焚,只恨不能生出双翼,一夜之间飞回京城。

一路疾驰,终于在月初赶到汴梁,此时距离明霜离开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

江城来不及入宫面圣,于大门前翻身下马,急急走进府中。

时隔数月,家里已经变了一个样,跨院中住着从前江家的旁支亲戚,数量之多,令他瞠目。

这一瞬,江城隐隐明白了些什么,袖下的手已紧握成拳。

不难想象,她在如此环境之下,过的是怎样的生活。

江言得到下人禀告,匆匆跑出来迎接他。

“哥……”

察觉到他眼底的慌张,江城抬手在他脑袋上摁了一摁,并未多言,亦不去找江致远质问,只命他把家中的管事找来。

这个人姓冯,并不是之前他安排的那个总管,想必是被江致远换掉的。

江城冷眼看他,开门见山就问:“少夫人呢?”

望着这个满身风尘,形容憔悴,目光却锋利无比的大公子,管事当下背脊发凉,支支吾吾,连头也不敢抬。

“少……少夫人……她走了。”

江城心头一滞,尽管是意料之中的回答,仍旧让他怒不可遏。

“去了何处?!”

“这……这个……卑职不知道。”

“那她因何离开?”

管事屏住呼吸,“这个……卑职……卑职也不知道……”

话音刚落,小腹上一阵钝痛,管事被他一脚踹到在地,呕出血来,疼得满地打滚。

江城狠狠撩袍,站在他跟前,居高临下怒目而视:“别以为有人给你撑腰,我就不能动你,要杀你轻而易举!”

管事捂着肚子,颤颤巍巍爬起来,跪在他身下,一个劲儿地叩首,“大公子息怒,小人……小人是真的不知啊……少夫人……少夫人是自己走的。”他双眼躲闪,半晌才说道:“不过……老爷平时,是、是了吩咐小人一些事,可……可都是老爷的意思,小人真的不是有心的!”

江城神色一凛,疾声问:“什么事?”

“是……是……”管事吞吞吐吐地将此前扣下明霜和他书信的事,一五一十的告诉了他,江城听完不禁呆愣住。

原来她一直都有写信的么?

他猛然上前一步:“那信呢?!”

“信、信还在……信使那儿。”

江言颦眉喝他:“还不去拿来!”

“是是是……”

管事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不多时又步履蹒跚地跑了回来,手里攥着厚厚的一叠书信,统共有十来封。

他接过来的时候只觉得无比沉重,迟迟没打开。

第一封信,是在他走后七天时写的,笔锋灵动,字迹清晰。

她说门前的杏花在他离开的第三日就开花了,白猫生了一窝小猫,一到夜里满院子叫,连觉也睡不好。

第二封信,是接着上一封不久落笔的。

她吃了不少补品,身子已经养好了,问他有没有到剑南,习不习惯那里的生活。末尾有一句话:“夜里梦见你了,望安好。”

第三封,她在信上写:“你爹爹真难讨好啊,他可有什么喜欢的东西,或是喜欢去的地方?告诉我好不好?”

第四封,三月初的时候:“大夫今天来把脉,说是已经有了一个月的身孕。不过公公好像不大喜欢,他说不会给孩子上族谱,我就没告诉他……”

第五封,笔锋已愈渐潦草:“你有收到信么?家里来了不少人,不知为什么他们总避着我,我想搬出去住几日……”

第六封,信纸上有水渍晕染过的痕迹:“你多久能回来啊?”

“我好想你……”

第90章 【共执杯】

信纸被他捏得满是皱痕。

江城脸色微微发白,胸中的气血不住上涌,他把信纸一收,不顾江言的劝阻,猛然转身,夺门而出。

马匹在笔直的街道上奔驰,两旁林立的店铺飞快退于身后,他在那条熟悉街巷前勒住马,一跃而下。

铺子并未开张,江城喘着气急急叩门,似乎连门板都快被敲得四分五裂。不多时,出来一个面生的伙计,狐疑地上下打量他:

“您找谁啊?”

江城忙道:“赵掌柜可在?”

“赵掌柜?咱们这儿没有赵掌柜。”

他不耐:“赵良玉!”

那人挠头:“啊,你说他啊,两个月前他就把铺子卖了,人早就走了。”

闻言江城浑身一顿,脑中嗡嗡作响:她竟将铺子也卖了,可见并非是一时冲动之举。

他随后又问到:“那高恕,高先生呢?”

对方仍旧摇头,表示不知他说的是何人。

江城在原地里茫然了许久,忽然又牵了马,朝东巷疾驶而去。

偏厅内,凌舟把已身怀六甲的杏遥扶了出来,她并未坐下,抬眼望着江城,眼神怨毒。

“连自己的女人都护不好,还有脸来问我她的去向?”

“成亲才多久,你离家了几次?”她步步逼上前,“她那么喜欢你,无论什么都纵容着你,你再看看你自己,这么久以来,她所祈求的是什么,你真的知道么?”

没有问过。

她所想要的,期盼的,他从来没问过。

或许正如她所言,他不知怎样交心,瞒着她也瞒着自己,到头来一无所获。

四下里静寂无声,良久才听得低低的嗓音响起:“你知道她在何处?”

杏遥冷笑:“小姐要去什么地方我可管不了,横竖在哪里都比待在你们江家要好。”

她转过身去,微微偏头,“若是想不明白,就别去找她了,省得再伤她一次。”

说完,便命人送客。

凌舟带了几分歉然地看着他。半晌,江城冲他颔了颔首,未有任何恼意,反而朝他感激地牵了牵嘴角,随后一言不发的离开。

那之后,他并未回家,骑着马从京城一路朝南寻找。

去了云观村,大山里飞鸟盘旋,鸡鸣犬吠,桂婶站在院子里对他摇头。

没见过姑娘。

从村子里打马而出,辗转来到云来镇,宁静的街上偶有几个行人。他在那间老宅前停下,门扉上还贴着大红的春联和福字,门庭寥落,伸手触碰,掌心里尽是灰尘。

背后的小院有妇人低低窃语,他拱手询问,得到的依然同样的回答。

那是他第一次感受到何为人海茫茫。

策马行在天地间,却无论如何也得不到半点她的讯息,像是真真切切从他生命中抹去了一般。

半个多月的时间里,江城把京城附近大大小小的镇子村落跑了个遍,再次找到杏遥的时候,连她也吃了一惊。

他整个人已经憔悴得不成人形,看着她的眼睛里,神色淡漠,毫无光彩。

杏遥咬咬牙,狠心道:“你别找了,好好过自己的日子不行么?”

江城轻轻启唇,大约是想说什么,可话到嘴边,终究不能成句。他深深叹了一口气,侧身将走。

杏遥紧紧抿着唇,到底不忍。

“你……”

她低低道:“你去杭州城看看吧。小姐说不准已经回家了。”

耳畔听他匆匆道谢,回过头时,人已经不见了。

走走停停了一个月,等明霜到杭州时,已是姹紫嫣红的季节,极目花光满路,红楼画阁,车水马龙,市肆繁盛。

明家府邸前有个老翁正在低头扫落叶,蓦地看见不远处停了一架马车,他不禁眯起眼。帘子被人从里面撩起,动作轻柔,素手纤纤。

待看清车内之人时,他双目斗然一亮,放下扫帚欢喜地叫了声“小姐”,随后疾步从小门里跑进去,连连嚷道:

“是二小姐回来了,二小姐回来了!”

听见外面声音杂乱,明霜不由奇怪:“怎么了?”

姚嬷嬷无奈:“没什么,是老张在大呼小叫。”

她笑着颔首:“他精神头还这么好呀。”

很快,明霜回府的事就在整条街上传遍了。

旧宅里的仆从不多,都是明家老太太在时留下的,因为年纪太大了,不能随她一同去京城,自打明霜被接走以后便一直在旧房子里守着。

一屋子的老人家,回来少不了嘘寒问暖,东问西问。

加上府中也许久没人住,打扫起来还得费一番功夫,由于人手不够,邻里有听到风声的,便闻讯赶来帮忙。

她现在已经有四五个月的身孕了,小腹微微隆起,很明显能看得出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