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离此地千里之遥,有什么事情总知道得慢些,于是众人便纷纷好奇:

“二姑娘这是嫁人啦?”

明霜也没隐瞒,乐呵呵地点头:“是啊。”

一婶儿问:“哟,那相公是谁家公子啊?怎么没跟着回来?”

她笑吟吟地解释:“死了。”

感情是守寡。一帮人不由叹惋,忙出言开导她。

没事儿,死了就死了吧,孩子还在呢,咱们好好养。

然后又问:“那夫家呢?”

她笑吟吟回答:“也死了。”

一群人唏嘘,原来是一家子短命鬼啊,然后又开始开导她。

没事儿,不在就不在了,往后再寻个好人家便是,天涯何处无芳草嘛。

拉完一通家常,又带了些补品给她,东西并不名贵,只一些新鲜瓜果,鸡鸭和团鱼之类的。

房子收拾好了之后,明霜便舒舒服服地住了进去,宅子虽大,不过就她一个人,自然要不了多少仆从,在旁伺候的也就姚嬷嬷和未晚两个人。

她手里的捏着卖铺子的钱,数目不小,衣食住行都不是问题。但考虑到以后的生计,她还得省下一些来,等生完孩子准备在杭州城中再卖一件铺子。

她要做城里最富有的人,给她的娃娃买最好的衣裳,吃最贵的菜。

如此又过了半个多月。

夜里,她在灯下做针线,时隔半年,第一次得到了有关江城的消息。

“听说这次剿匪很顺利,南蛮一带眼下都安定了,龙颜大悦,圣上给他封了侯爵呢。”姚嬷嬷边说边笑。

闻言,明霜也由衷为他高兴,“没事就好,什么封号,有说么?”

姚嬷嬷想了想:“平南吧,好像是。”

“我以为会是永安呢……”她笑道,把手里的针线收了尾,抖了抖,是给小娃娃穿的肚兜,绣纹非常鲜亮。

“阿嬷你看,这个大小合适么?”

姚嬷嬷虚了虚眼睛打量,笑容满面:“合适合适,小姐绣得真好啊。”

“等孩子出生正好是冬天,咱们要多做些小鞋子小袄子,免得让他冻着。”

“小姐何必这么费劲,花钱请人做吧,这样伤身子。”虽然她现在的起色已经比之前好了许多,但怀了胎的女人,到底还是该多休息休息。

明霜不以为意:“就是要娘亲做的才贴心么。”

月色渐沉,姚嬷嬷扶她到床上躺下,“小姐喜欢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她几乎想也没想,脱口而出:“自然是女孩儿了。”

姚嬷嬷微愣了一瞬,继而笑道:“女孩儿好,女孩儿都像小姐这样漂亮,人见人爱。”

明霜含笑着不住点头:“可不是么。”

尽管想是这么想的,但到底是男是女终究不能由她掌控,听说要等到七八月的时候,有经验的老大夫把脉才能听出来。

她在家里一天一天算着孩子出生的日子。

闲来无事也会让姚嬷嬷推着她出门去散散心,杭州的建筑没有京城的那样高大,一眼可以看到天空,微风习习,杨柳飘飞。

在外住了两年,到底还是觉得故乡最好。

幼年时玩得好的姑娘们大多成了家,住在附近的,一有空会来瞧瞧她,告诉她一些缓解腿上浮肿的法子,时常说说笑笑,一聊就是一整天。

从前青梅竹马的邻家哥哥在上年的秋闱里中了举人,某日提了一大堆礼品登门来拜访。

明霜拿出好茶来招待他,闲谈之际,他突然间沉默了一阵,而后冷不防把她手握住。

他说他想娶她。

等了十多年,总算有个像样的身份配和她提亲了。他不介意她有没有嫁过人,也不介意她的腿永不能治好,他说会好好照顾她,把她的孩子当成自己亲生的一般对待。

听完这番话,明霜愣了许久许久。

最后还是委婉的推拒了。

心里已经装着一个人,自知无意,又何必留情,伤人伤己。

随着天气日渐变热,明霜的身子也笨重起来。不知为什么,她的肚子比同月怀胎的人更大一些,平时的日常起居变得极不方便。

府上全是丫鬟和婆子,有老有小,担心让人说闲话,明霜这回连小厮也没有请。然而正因如此又闹出了别的事来。

夏夜里风雨如骤。

一觉睡醒,小丫头一脸慌张的告诉她,说后院内遭了贼。

“损失多少?可严重么?”

小丫头颔了颔首:“姑娘的首饰丢了两盒,咱们下人房里也丢了点散碎银子。”

“还好。”明霜松了口气,“都是小钱。”

未晚咬着下唇:“亏得是那小偷儿不认得咱们家中的路,否则还不把府上偷干净么?”

守夜的都是老翁,年岁大了,明霜又心疼,子夜之后让他们各自回去休息。这样下来一到晚上几乎没人看门,有贼光顾也是迟早的事。

姚嬷嬷觉得这不是办法,“咱们还是请点护院,或是有功夫的侍卫来吧,钱丢了是小事,伤到人可就不好了。何况您如今又是有孕之身,更应该注意些。”

明霜虽然有些介怀,但这话也不无道理。一屋子老弱妇孺,手无缚鸡之力,实在容易让人欺负。

于是她命人写了榜文,贴到杭州城门口。价钱开得也不低,一两银子一个月,不过奇怪的是,等了好几天也无人问津。

日子一久,这事便渐渐淡忘了。

夏去秋来,楼台千重,莲叶亭亭。

清晨尚早,明霜坐在书房里小憩,未晚和姚嬷嬷在院中打扫落叶。

大雁已南归,浮云聚了又散开,满地堆积的黄花里,响起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一双黑靴踏入视线,未晚还没抬头,便听得那人问道:

“你们……在招侍卫?”

她直起身来,和对方四目相视,怔了半晌后,轻轻点头,缓缓退了一步,给他让出道。

小径通幽,已凋零的花枝在风中摇曳,朦胧的薄雾里,那扇门仿佛缥缈在尘世的另一端。

朝阳初升,日光浅淡。

明霜正捧了本书,闭着双目养神,帘外听得姚嬷嬷开口唤她:“小姐,上回您雇侍卫的榜文,已经有人接了。”

她这才睁开眼,低低哦了一声,“你让他进来吧。”

珠帘被人打起,叮当作响,逆着光,一个高挑的身影映入眼帘,瞬间让她回想起多年前的那一幕。

穿着青布长袍的青年,黑发高高束着,清冷的面容上有春日里细碎的阳光,温和而俊朗。

明霜抬起头,目光交错之后,她眸子里的惊愕渐渐褪去,神色温柔下来,轻声道:“叫什么名字?”

“江城。”

她淡笑:“抬起眼来,我瞧瞧。”

熟悉的眉目间,有着被岁月摩挲的痕迹。

忍不住便想道出当年那一句“你,生得真好看”。

他似乎没有多大变化,无论经历过多少波折,苦难或是甘甜,那双眸子看着她的神情永远不会变,一如初见。

这一刻,明霜想到了许多事,往昔的日日夜夜灯海般浮现在眼前,然后又迅速掠过。

像是一场大梦,梦醒来又回到了起点。

她唇边荡开笑意,却尝到一丝苦涩,“大将军,不做了么?”

他神情平静,“属下的职责,是保护小姐的安危。”

“一直守在我跟前?”

“嗯。”

“不会偷看我更衣?”

“不会。”

“不会偷看我沐浴?”

“不会。”

话还是这样简短,一字一句能让人感到平实安定。

明霜微笑着,朝他伸出手,“若我说……我不想回京城呢?”

“好。”江城把她的手握住,温声应道,“今后,你在哪里,我便在哪里。”

他掌心很温暖,掌心里有旧时的伤疤,早已淡去。

明霜轻靠在他胸前,偏头迎向晨光。

窗外鸟啼关啾,暖阳穿帘而来。

停在树梢的鸟雀振翅高飞,屋内的两人在视线中逐渐远去,模糊不清。

它翱翔于无边无际的苍穹之中,翎羽在身后落下,垂眸一望,极目便是万里河山,红尘滚滚。

(正文完)

91【江城子】

到深秋的时候,明霜已经有七个月的身孕了。

夜里江城会用热巾子给她敷腿,避免她旧伤处又因为气候的缘故疼痛难忍。

歪在床上时,明霜便拿手抚在小腹上,很大一个肚子了,沉甸甸的,光看着都觉得吓人。其实她有些担心难产,自己的身子本来就不好,如今还不知道怀了几个,万一生不下来怎么办?

有了身子的女人就比较喜欢胡思乱想,她扳着手指念念有词,江城抬眸看见了,问她在算什么。

“我在算产期啊。”明霜笑道,“正好是腊月,这孩子在新年出生呢,你说会不会是天上哪个神仙的转世?”

他俯身来给她擦脸,淡笑:“管他是不是神仙,能平平安安生下来就好。”

“说的也是。”

洗漱完之后熄了灯,江城小心翼翼在她身边躺下,不敢抱着她,只能在被衾中将她手握住。

明霜便转过头来与他对视,“你辞了官,老爷子那边怎么交代?听小言说他被气得都病了,连着几天没上朝。”

他没睁眼,轻轻应了一声,“无妨,那是爹爹惯用的伎俩,我若回去了,再过来只怕更麻烦。”

明霜挑起眉:“咦,我还以为你会为了忠孝抛弃妻子的呢。”

他无奈的笑了笑,垂头在她额上轻轻一吻。

爹爹如今已经官复原职,圣上也很器重江言,江家再度兴盛是迟早的事。父亲膝下有儿子,身边有兄弟,而她却只有他。

让她一个人抚养孩子长大,一个人住在此处,他又如何忍心?

人生短暂,相恋不易。

哪怕受世人耻笑,他也会守在她身边。

一夜安眠好梦。

有个男人在府上,的确连睡觉都让人安心了许多。

为了更好的养胎,明霜时不时会捧着几本诗集,给胎儿吟诗作赋,未晚做针线描花样子时得坐在她身旁边解说边干活儿,连江城也被逼着对着她的肚子吹笛奏曲……

府里从早到晚笙箫不断,上到江城未晚下至马夫庖厨,但凡明霜经过,必得命人吟上几句诗词,才肯罢休。

她美名其曰“陶冶情操”,也不知有没有效果。

原本和街坊四邻说的是守寡,突然家里多了个男主人,难免让众人感到惊奇。

吴举人是在重阳节这日上门来看望明霜的,门一敲开,赫然瞧见一个身形高挑容貌清俊的男子立在跟前。

他顿时怔住,两个月之前还没见过有这人啊?

上下一打量,于是狐疑的问道:“你是哪位?”

江城颦眉看他:“阁下有何事?”

“我来找霜儿的,我是她的……”他想了想,“是她的旧友。”

闻言,江城才让出路,“原来如此,里面请。”

吴举人道完了谢,却站在原地没动弹,琢磨半晌问他:“兄台眼生的很啊,怎么称呼,是霜儿的什么人?”

“在下姓江。”他如实道,“和霜儿是夫妻。”

吴举人瞠目结舌,指着他语不成句:“是、是你!?你不是……你不是死了么?”

江城眉毛直跳,只得无奈道:“……又活了。”

吴举人目瞪口呆:“什么?是诈尸?!”

才祭祖回来,他背脊不禁生凉,寒意阵阵。

江城企图解释一下:“不是那个意思,阁下误会了……”

尚未靠近,吴举人把手中的东西一扔,连滚带爬地跑了,一路上留下一串“有鬼啊”的惊叫声。

明霜正在屋子里逗猫玩,听到声音探出头来:“怎么啦?”

“没什么。”江城关上门,“一个问路的。”

见她把脑袋收了回去,他才暗暗松了口气,盯着门扉看了一阵,如是宽慰道:算了,少一些不相干的人来打搅她也是件好事。

腹中的孩子越来越大,老一辈的人叮嘱江城,说是孕妇要下地多走动走动,等生产时就不会太吃力。可明霜腿不方便,虽说用了些药,换季时发病没那么严重了,但她有身孕之后膏药就停用了,说是怕对胎儿不好。

没法走路活动怎么办呢?老在椅子上坐着也不是办法呀。

于是江城便每天扶着她在院子里散步,说是散步,其实她基本是靠在江城身上的,全倚仗他手臂上的力气在行走。

等同于一口气抱了一家三口,明霜看着他每次扶得满头大汗就忍不住好笑,伸出手来把他脖颈搂着。

“我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