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靠窗的座位上坐下,心不在焉地翻着一本画册。

“这页广告,你已经看了半个小时了。”我对面的椅子被一只修长的手轻轻拉开,身着白色衬衣的述在我对面坐了下来。

即使是最随意的坐姿,也透着与生俱来的优雅和淡定。

“哦——”心跳陡然加速,我有些不知所措地将书翻了一页。

“来的人是我,而不是田,很失望吗?”

我抬起头看着他,不解地问他:“田?”

“午后的小聚,来自埃塞俄比亚的黑咖啡,猜牌面的游戏,以及……偶尔的亲密和拥抱。在这里和他相处得很开心吧?”他的目光里透着一丝冰冷,“可是我记得我交代过,不要跟其他男生来往。”

“他是你最好的朋友啊!”我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居然连自己的朋友都不相信?”

“我很想相信他,可是,他却一次又一次地让我失望。”述握住我放在桌上的手,“我要是还不回来,你们……是不是要发展到开始在大庭广众之下拥抱和亲吻?”

“你在说什么?”愤怒猝不及防地涌上心头,“述,你一直都在监视着我的生活吧?我的一举一动都在你的掌控之下,然后根据你所看到的,得出这样荒谬的结论!”

“你可以向我解释。”

“我为什么要向你解释?”

“我放下整个家族最重要的会议,飞回来见你,只是想要一个解释而已,流蓝,这并不过分。”

“你可以马上飞回去……”我气愤地收拾东西站起身,走过他身边的时候,手腕却被他一把握住。

“我很想你。”

低沉的声音,却带着刻骨的思念与缠绵。

那双黑色的眼眸里,仿佛满是寂寞的月光。

“我很想你,流蓝。”他垂眸,掩去眼中浓烈的情感,“看到你过得不好,看到你和田走得那么近,就再也没有任何心思去做其他事。”

这样温柔到近乎乞怜的话,竟毫无缘由地让我本来愤怒的心突然又柔软了下来。

“我和他只是普通朋友。”

“请原谅……我只是在吃醋。”他握紧我的手。

呆立在原地,我只觉得胸中一热,随即,心跳开始剧烈地加速。

他站起身来,从背后拥着我:“看到你和田走得那么近,有些不安,怕你会被他抢走。”

“怎么可能?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

“那我们呢?”

沉默,心脏却依旧在剧烈地跳动,仿佛要跳出胸腔。

“我不知道。”

“我可以给你一个未婚妻的身份。”他将头埋到我的颈窝里,嘴唇贴在我的颈侧,温热柔软,“成年以后,立刻举行婚礼。”

我整个身子一震,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怎么会做出这样的决定来?”

“你会拒绝吗?”

“让我怎么接受?述,你见到我,然后说喜欢我,为我做很多事,为我报复那些欺负我的人,监视控制着我。”终于忍不住,说出心底压抑很久的那些话,“可是你究竟喜欢着我什么呢?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毫无理由的喜欢?”

“我爱你,并且此生不渝。流蓝,你只需要知道这些就够了。”

此生不渝,这样沉重的词。

“不要再对付我爸爸,还有不要再猜忌田。述,我想其实你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爱我。”我后退了两步,“你可能只是欣赏我身上的某个地方,就像你喜欢骨瓷的洁白通透,喜欢古典油画严谨的构图,喜欢某部名车上的某个功能,你只是喜欢我这种类型的女孩。如果某天出现另一个女孩,和我有着相同的特征,你同样会很喜欢她,是这样吧?”

你爱的……不是谢流蓝。

述站在原地看着我,午后的阳光落在他身上,逆光中,我看不清他的神情,只有那一双眼眸,永远是深渊一般的浓黑深幽。

他没有辩解,他只是沉默,一直沉默……

我们之间不过隔着两步,那一瞬间,却仿佛突然隔着整个世界。

我转身,缓缓地离开。

“这是在阿尔卑斯山上摘来的雪绒花,带回来送给你。”述突然开口,“看到它在海拔三千米的雪山上盛开,不知道为什么,就想摘回来送给你。”

他慢慢地走近,一个雕着精美花纹的白色小花盆递到我面前,里面那几朵小小的白色花朵已经有些枯萎的迹象,然而依旧保持着之前盛放的姿态。

“想了很多办法,才让它在见到你之前不凋零。”

如果没有记错,雪绒花的花语是“重要的回忆”,以及“真爱”。

脚步停住,冰冷的心瞬间融化。

“谢谢……”我接过花盆,抱在怀里,然后快步离开了这间阅览室。

述,其实见到你,我真的好开心好开心……

放学了,我抱着那盆小小的雪绒花走在干净的林荫道上。小小的白色花瓣,嫩黄的花蕊,如同少女娇艳的脸蛋。很难想像,这样清新美丽的小花竟然只能在终年积雪的雪山上生长。

述说,看到它就想摘回来送给我,是什么意思呢?

“砰!”低头走路的我撞到了一个坚实的胸膛。

“在想什么,这么出神?”抬起头,我正对上周田含笑的狭长眼眸。

“是你。”我揉了揉鼻子,随即警觉睇看了看四周,“快走,不要站在这里。”

“怎么了?”

我不说话,只是拉着他往前走。

“傻瓜,站在哪里怕被他看到,走在路上就不怕被他看到吗?”

脚步突然顿住,我回过身,看向周田。

少年站在树荫下,深灰色的夹克,白色的t恤,随意平和的装扮。面上是一如既往的,对任何事都无所谓的笑容。然而眼睛里,却有着深深浅浅的阴影。

他都知道了?

“如果在乎他,为什么要冒着惹他生气的危险和我来往?如果不在乎他,为什么又下意识睇要躲避,不想被他看见?”他走近,手掌轻抚着我的脸庞,“现在很矛盾,对不对?”

如同一柄利剑,正好刺中心脏。

永远都云淡风轻的田,总是能说出这样一击即中的话来。

为什么不想让他知道我和田来往,是怕他生气吗?

“一起回家吧,田,我不怕。”我抬起头,向周田露出一个坚定的笑容。

不远处,黑色轿车的后座,少年靠着椅背,看着前面并肩而行的两个人影,有些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跟着吧。”

潼水市的任何一条街道,都是绿荫浓密,纤尘不染。我和周田并肩走在安静的街道上。

“很漂亮的花儿,述送的吗?”

“对啊,他说是从三千米高的雪山上采来的。”

“可以让我看看吗?”

“好的。”

我转身小心地将花盆递给他。突然脚尖踢到一个台阶,我不受控制地往前一摔,手里还没来得及送出去的花盆立刻被甩了出去。

“啊——”

“砰!”花盆在几米远的十字路口落地,摔得粉碎,一大团泥土包裹着花儿,和花盆的碎片混在一起。

我顾不得摔破的膝盖,挣扎着爬起来,冲过去捡我的花。

还好,雪绒花的根系很强劲,泥土还紧密地团簇在根上。重新找个花盆,应该还可以养活。我小心地拢着地上的泥土。

“流蓝,小心!”田惊慌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

我转头一看,拐角处一辆银灰色的轿车朝我疾驰而来。

我大惊失色,下意识地要躲开,然而一用力,膝盖便一阵钻心的疼痛。双膝一软,我又不由自主地跪在了地上!

来不及了!

我用力地搂着怀中的雪绒花,紧闭双眼……

“砰!”

巨大的撞击声。仿佛整个空间都随着这声撞击而震颤着。树梢的飞鸟尖叫着惊起。随后,是死一般的沉寂。

我缓缓地睁开眼,面前的景象让我目瞪口呆。

几乎是贴着我的鼻尖,黑色的轿车从街角直接插进来,和那辆银灰色的轿车撞击在一起,两辆车的车头已经被撞得严重变形,挡风玻璃也碎成了蛛网一般,看不清车内的情形。

没有人出来。

“该死!”周田从后面跑出来,低咒一声,一把拉开右边那辆车的后车门,“述,你怎么样了?”

述?

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到了车门前。

高大的少年斜倚着另一侧的车窗,头软软地垂下,殷虹的鲜血从他的额头缓缓流出,顺着他的侧脸,染红了他身上洁白的衬衣。

用白色丝绒线绣着的花朵暗纹,在鲜血的浸染下显出完美的轮廓,诡异妖冶,如同烈火中的曼珠沙华。

我颤抖着抬起手,捂着嘴,不让自己尖叫出声。

述……述……

“在相撞的时候,司机应该是有意识地把方向盘往右打,这样撞击的重力几乎全部由他自己来承受。后座的人只是被甩向右侧,头部轻微脑震荡,右腿骨折,司机重伤。”

空旷的医院走廊,几个西装革履衣着华贵的人围着医生,焦虑地听着检查结果。我坐在远远的座椅上,目光呆滞地看着他们。

“流蓝,述的伤情并不严重。”周田走过来坐在我身边,“不要担心。”

我茫然地点点头。

“很感动吧,置车上司机和自己的性命于不顾,毫不犹豫地救你。那一瞬间,连我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周田倚着墙,缓缓说道。

我只是用力地搂紧怀中夹着花盆碎片的那团泥土,一言不发。

“他比我想象中更爱你。”

周田的手伸过来,握住我的手,冰冷入骨:“有一点儿担心……担心因为这样,你最终会投入他的怀抱。是不是很恶劣?在述昏迷不醒的时刻,我却在这样想。”

“可是流蓝,你知道吗?我宁愿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人是我。”他轻轻扳过我的脸,“遇到同样的情况,我……也会这么做。”

“请问曈是谁?”医生突然从病房里出来,向走廊上的人问道。

走廊上一片寂静,所有的人面面相觑,没有人回答。

周田放在我脸颊上的手突然收紧。

“那么,流蓝呢?”

“是我。”我猛然站起身,快速地跑了过去,“我是谢流蓝。”

“病人在抢救的过程中一直叫着这两个名字,应该是很重要的人。流蓝小姐,请你跟我进来。”

干净整洁的病房,湖蓝色的墙壁,柔和的灯光下,少年躺在床上,脸偏向一侧,露出线条优美的下颚。

仿佛陷入了极深的睡眠,他的眼眸紧闭着,刘海儿遮住了眼帘,但仍可以看到浓密的睫毛在眼眶下投下扇形的阴影。

头上还缠着洁白的纱布,那张俊美的脸此刻苍白如纸,没有一丝血色。

从来没有这样安静地凝视过他。

才发现,高傲如他,在沉睡的时候,其实也不过是一个同我们一样的,尚未褪去青涩的少年。

“医生,他会昏迷多久?”

“可能有好几天,也可能马上就会醒来。”

“会有后遗症吗?”

“我们会给予最精心的治疗,将影响降至最低。”

“那我可以做些什么?”

“和他有肢体上的接触,或者不停地同他说话,让他感受到你的存在。”

“这样……有用吗?”

“这样伤者潜意识里会感到心安,有希望尽快苏醒。”

我把手探进被子里,找到他冰凉的手,紧紧握住。这是第一次,我主动握住他的手。

仿佛有刺目的阳光,如同一个个顽皮的孩子,费力地想要撬开我的眼睛。我缓缓地从沉睡中睁开眼,阳光扑面而来,灿烂夺目,我下意识地用手挡住眼睛。

一只温暖的手从旁边伸过来,替我挡住阳光。

“醒了?”

我转过头去,正对上述微笑的面容,晨光下,他的头微侧,温柔地注视着我。我猛然地从床上坐起来。

“我,我怎么在这里睡着了?”脸刷地红到了耳根,我连忙掀开被子坐了起来。

天哪,我昨晚明明是趴在床边的!怎么一醒来就到了床上了呢?

“要不要再躺会儿?你才睡了三个小时。”

“三个小时?”我一边穿鞋,一边语无伦次地说道,“我本来只想在床边坐一会儿,我不知道会睡着,也不知道睡着了居然还会爬上床来……”

我居然会爬到述的床上来!不知道我恶劣的睡姿,有没有影响他睡觉?

“我没有碰到你的伤口吧?”

“没有,你睡得很沉。”

“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爬上来的……”

“是我把你抱上来的。”

穿鞋的动作陡然停住,半晌,我才愕然转身:“你伤得这么重,怎么可能抱得动我?”

“所以花了一个小时啊……”他倚着床头坐着,白色的病服领口微敞,露出一小片光洁如玉的胸膛,光洁的皮肤如同婴儿班纯净美好。

无法想像,身上裹着纱布,刚从昏迷中醒过来的述,要话费多大的力气才能把我弄上床且不把我惊醒。

“笨蛋。”有酸酸的感觉,涨满整个鼻腔,“把我叫醒就好了啊!你这样很容易牵扯到伤口的,到时候留下后遗症,我会后悔一辈子。”

“那就照顾我一辈子好了。”他轻笑。

“我才不要!”愤愤地看了他一眼,我跳下床,“什么时候醒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