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显:“饱了。”

姬廉月看了他面前的粥碗一眼:“哦。”

那么大一盆都叫你一个人喝光了,饱了不是很正常嘛?

谁知道这话一出,霍显脸色变得更加难看了,那锐利的眼神儿刀子似的扫过来,声音却是带着轻飘飘的:“怎么,就这么担心么?”

你那个小情郎。

“我不该担心?”姬廉月莫名其妙,“陆丰自小同我们一块长大,和月姐儿、阳哥儿一样的情分……”

“哦,还是竹马情谊。”

这回姬廉月就算是个聋子也能发现霍显在阴阳怪气了,因为这会儿他已经把这种情绪写在脸上……此时那张英气逼人的脸似笑非笑,根本让人不知道他在发什么疯。

陆丰招你惹你了?

不高兴看他这副阴阳怪气的模样,姬廉月也跟着沉下脸,觉得这人真的是莫名其妙,说得好好的就夹枪带棒都发起脾气来了。

心里猜到继续坐下去问他肯定也是什么都不会说的,说不定还会又要吵架……

姬廉月不想霍显回来的第一天就同他吵架,所以干脆一扔筷子,寒着一张俏脸,站起来就往外走。

“皇上叮嘱我暗中查办此时,然而所有的证据只是丢失的神机营火铳设计图,还有那毛坦族细作一张嘴的供词。如今设计图还没找到,那个细作一路上像个蚌似的紧紧闭嘴,到了京城却是痛痛快快地招了,这里头是有猫腻……但吐出的那个名字,却也不小心迎合了圣意而已。”

霍显平静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姬廉月脚步一顿,即将到了屋外的身形猛地停了下来,他回过头看身后的男人,那双原本含着怨气的眼一下子变得亮晶晶的。

霍显却觉得碍眼。

“诏狱本就是锦衣卫的地盘,陆丰和那 些锦衣卫蛇鼠一窝,这会儿落在那里面能吃什么苦?还没革职呢,那些人还会把阴损招往自家指挥使头上招呼不成?”

霍显冷笑了声,声音里如冰寒三尺,不再看姬廉月,只是自顾自地低头品了口香茗——

“那么担心你自然可以自己入宫探望,我瞧着那些人未必会拦你。”

忽略那薄凉的语气不谈,,姬廉月盯着霍显看了一会儿,又发现四周人都退下去了,这才意识到霍显其实是透了些内部的事给他听……

皇帝想办陆国华,大家心知肚明,但是这也不是就能直接摆在明面上说出来的事情。

霍显也不全然将他当外人看的。

想来是那路国华一直为上位者眼中钉,连带着一方势力也早就被惦记,这次的事不管真相是什么,皇帝让他背锅,他就得背。

只是和真正的通敌叛国不一样,可能罪不至死,最后只是狠狠剐层皮下来,从此再也立不起来罢了……本就是文官,又不是手上有实打实兵权的五官,说没也就没了,手里头那些线,还不是大难临头各自飞?

至于陆丰……

死也是死不了的。

心头松快了些,他也不想同霍显赌气,脚尖一转回到桌边那人身边,伸手抱过他的手臂——

入手一片湿凉,冻得姬廉月一个哆嗦。

这才想到倒春寒的清晨极冷,这人一路骑马而归回来本应当是先去换了衣裳,却还是在桌边坐下用了早膳。

他的手顺着男人的手臂下滑,那柔软的带着温暖的手塞进略微粗糙的大手里,霍显没动,低下头凉嗖嗖地看了他一眼。

“今儿的事,换了锦衣卫其他任何相熟的人,我都是要问的,本就没别的什么,”姬廉月慢吞吞道,“你先生气我才跟着急眼的。”

这话是有哄人的意思了。

霍显听出来了,却也觉得啼笑皆非:这人哄人还想着甩锅,到底有没有诚意?

伸手将硬塞进自己掌心的手甩开,双手一扶将他扶好坐稳,靠在自己身上的温度一下子抽离,男人神情淡漠:“我气什么?”

姬廉月动了动唇,欲言又止,这种时候,傻子也知道不该说他“吃醋”……

但是除了这,还能有别的什么啊?

他支吾半天答不上来,霍显见他这副模样越发不顺眼,直接站了起来,大步往外走——

是,他是不高兴。

今日早成门外,那些锦衣卫由陆丰纵着大放厥词,他姬廉月可阻止一言半语?

他数月未归,连夜述职,此方回驸马府,他可曾问他半句安好?

他前脚刚回来,他就迫不及待要问这问那,问不到还要甩脸子,直到得了自己想要的消息,这才想起来要讨好他?

公主殿下还真是无利不早起,生性薄凉。

如此这般,还容不得他不高兴了?

再怎样,这里也是驸马府,两人就是全天下老百姓眼皮子底下明媒正娶的合法夫妻关系,这人撒泼打滚要他做了这驸马,此时又为了另一个男子不管不顾。

太肆无忌惮。

思及此,霍显真的是懒得再看他一眼,也不觉得姬廉月与陆丰有多亲密到底同他有什么干系,只是腰杆挺得更直,头也不回地回了侧院。

姬廉月独自坐在桌边枯坐了一会儿,总觉得霍显示真的生气,想要去哄哄他。

结果到了偏院发现下了锁,他敲了半天也敲不开,过了很久就快想要砸门或者爬墙了,才来了个女官说,驸马爷换了衣服洗漱完便睡下了。

姬廉月“哦”了声,这才想起他劳碌奔波一路又连夜进宫述职,这会儿是该睡下了……老老实实垂下头,扁扁嘴,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姬廉月回了房间,床上翻滚了一会儿发现自己确实睡不着。

干脆叫老人悄悄准备了马车,准备入宫去看一看陆丰。

……

宫廷里解了禁,姬廉月 一路入宫没怎么遭拦,想来观月帝也是猜到他不会就这么干坐着,势必会进来旁敲侧击地搅和……准备睁只眼闭只眼。

这态度让姬廉月也稍微松了一口气。

到了都尉所,也不意外二十几个有牌子的锦衣卫一个都没睡,生生地熬着各个成了一对兔子眼……那昨日早上还出言嘲讽霍显的人悔青了肠子,恨不得给陆丰磕头,虽然谁都知道其实根本不是他三言两语的错。

见姬廉月来了,顾阳第一个迎了上来。

别的站在放门口,眼巴巴瞧着也没敢动。

姬廉月见顾阳一脸惶恐不安,只是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没事,放心。”

顾阳欲言又止,平日里那双总带笑得眼睛此时充满疲惫,开口说话时嗓音沙哑得像是在磨刀石上锉过:“丰哥还在里面,哦暂时没事,皇上旨意只是暂时……收压。”

姬廉月见着陆丰时候,他看着确实还好。

只是身上飞鱼服解了,绣春刀和象牙牌就放在狱外几米开外的桌子上没人动,也没人敢动……他一身黑色的里衣,背靠着墙,绝对不是什么受了折磨的样子。

听见动静转过头,那沉默的黑眸看向姬廉月,姬廉月还有些畏惧地缩了缩:他很怕陆丰也像是外头的人一样,觉得他和霍显示一伙的,那细作又是霍显带回来的人,陆丰要是怪他,也没什么好说的。

还好陆丰什么都没说。

他面色平静得就像是以往他们见面八百回那样,看了他一眼,又看向他身后站着的顾阳……顾阳犹豫了下,退了出去。

“怎么来了?”

他嗓音低沉。

姬廉月一听他开口说话就心里不好受,心想你还不如疯了跳起来骂我有眼无珠乱找驸马给你惹事呢?

往牢狱那边走了两步,他想了想,去了细节把霍显的话用自己的意思大概复述了一遍,他猜想陆丰应该也是猜到了的,所以只是为了让他更加安心。

“你这是,揣测圣意。”陆丰听完笑了笑,慢吞吞站起来也走到牢狱栏杆后面,“什么都敢说,不怕死啊?”

姬廉月闭上嘴。

说实话,他认识陆丰好久了,从来没听他用这种戏谑的语气同自己讲过话。

他紧张地盯着栏杆之后的男人,后者也回望他。

过了很久,姬廉月刚想说“该说的说完了看见你没事我就放心了告辞”,这时候看见陆丰动了动,用慢吞吞的声音道,“皇上要动世家,我会被革职。最终上面会让我去追回神机营火铳设计图,将功抵过,救我陆氏一族性命。”

他停顿了下。

看着牢狱外,站在那瞪大眼认真看着自己说话的人,他听的认真,略微苍白的脸不施粉黛,眼下的淤青浓重,想来也是一夜未睡。

陆丰心中一动。

垂下眼,嗓音沙哑:“过来些。”

姬廉月以为他要说什么秘密,跟着靠了过去,牢狱中那人伸出手放在他的肩膀上,那使惯了绣春刀的大手粗糙,顺着他的手臂下滑。

带着掌心的温度。

姬廉月愣了下,抬起头困惑:“陆丰?”

牢狱后的人靠了过来,带着鼻息之间的灼热,陌生的男人气息一下子将他手中的人笼罩起来……姬廉月瞳孔微微缩聚,嗅到了他鼻息之间带着铁锈气息的血腥,这才感觉到不安,微挣。

却没挣脱。

直到两人靠得极近,近到两人之中但凡有一人稍动,就能碰到另外一人的唇瓣,陆丰这才停了下来,

放开了姬廉月的手腕,抬手,修长指尖一碰他的发,指尖绕过柔软青丝,男人缓缓道:“姬廉月,日后我不在京中……”

他说了半,停下来。

脸偏了偏,看向牢狱入口方向。

姬廉月跟着看过去,就见霍显立在入口处壁烛旁,火光跳跃,他的半个身子藏在阴影中,在他不远处,两人看似亲昵靠在一起的姿态完全映入那双无甚起伏的黑色瞳眸中。

☆、第55章

男人站在那里, 面无表情垂着眼,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这副冷面冷心的样子姬廉月其实见多了,如今看着却觉得心惊胆战——

大概是因为心虚吧。

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好心虚的。

感觉到禁锢在手上的大手微微放松,姬廉月稍稍退开了些,拉开了自己同陆丰的距离, 扫了他一眼,又把视线重新放回到了霍显身上。

“你不是休息了, 怎么又来了这里?”他问霍显。

“刚歇下,”霍显声音慢悠悠地,“还没来得及睡安稳,外头的人就来了报, 说是夫人急匆匆入了宫, 下官怕夫人……忙中出错, 冲撞圣上, 所以赶紧跟来看看。”

讽刺他让他来看陆丰,他还真的有胆子给他就这么肆无忌惮地跑来了……

锦衣卫那群蠢货也真的放他进来了。

霍显略微无语,这些人——

陆丰再怎么样现在也是疑犯身份收压, 禁止与外头接触的身份,哪怕同他交换一个眼神儿, 一个闹不好就要被打成同党。

这些人却是一个真敢来,一个真敢往里面放。

都不带脑子的么?

说到这, 他停顿了下, 掀起眼皮子扫了眼不远处贴得极近的二人, 顿时被打上了“死也要死在一起的亡命鸳鸯”标签。

心中微堵,只觉得颇为不顺眼,却不曾细思,霍显只是轻笑了声:“看来是下官来错了时候。”

他笑声里含着讥讽。

姬廉月心想,这人怎么阴阳怪气的?

成婚半年,从冬至春,他从未在任何场合称他一句“夫人”,还什么“忙中出错”,又什么“来错了时候”。

姬廉月被说的一脸茫然,忍不住跟着重复了声:“来错了时候?这东西还分对错么?”

霍显不置可否地耸耸肩,想了想,这又轻飘飘地问:“所以你们要继续吗?下官可以暂时回避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那双沉黑的眼看着姬廉月,那瞳眸如黑夜里凶兽的瞳眸,闪烁着极具震慑力和压迫力的光芒。

他复手立在那一动未动,但是姬廉月却有一种预感,如果这时候他真的敢“让他回避”,他就有本事上来当场用挂在墙上的鞭子把他暴抽一顿。

好在姬廉月本来也没想多留,他就是来看看陆丰是否安好,顺便带个话——

好叫他或者锦衣卫兄弟安心。

观月帝是要动世家,但是,都尉所这边还要压制东西两厂,要死,肯定也是那些阉人死在世家子弟前头。

……只要世家稍微听话,懂事那可一点点的话。

“不必了,我只是来看看。”姬廉月摇摇头,又转向陆丰,“先好好休息,剩下的见机行事,事情不一定到了那么糟糕的余地。”

陆丰早在霍显出现的时候就恢复了平日里的棺材脸。

沉默站在牢房里,他“嗯”了声:“你且回去,莫再来。”

不远处霍显又不合时宜,发出轻笑一声。

正欲再和陆丰说几句的姬廉月听到,转过头狠狠瞪了他一眼,心想“这人怎么回事啊”……只是被霍显这么一打岔,也没了说话的心情,抬手拍了拍陆丰的肩,转身向着霍显的方向走去。

两人并肩往外走,到了地面上,不意外发现顾阳他们也在外面等着。

顾阳看着姬廉月欲言又止。

其他锦衣卫则看着霍显,真正像一群恶犬恨不得扑上来咬他。

姬廉月却坦然得很:瞪他做什么,又不是他串通细作嫁祸陆家通敌叛国,他全程也就负责把人带回来,审讯的时候坐在一旁看着而已。

……锦衣卫众打下便在这些部门摸爬滚打,严刑逼供这种破事怎么会不知道,心里也清楚这事跟霍显没关系——

不然早他娘真得上来咬他了啊!

在锦衣卫的目送下,两人并肩走出那小院子。

驸马府的马车就停在都尉所外面。

姬廉月看了眼马车旁边,一匹黑色的骏马不耐烦地刨着蹄子,他认出来这是霍显的马,想来他是骑马进宫的。

爬上马车,男人却坐在马车里闭目养神,他一条长腿曲起,看着有点憋屈的样子……姬廉月打了个呵欠:“其实你不必来的,我只是来看看,并不闹事。”

霍显没搭理他。

姬廉月又打了个呵欠:“你们所有人都觉得我什么都不懂,任性闹事,以前是父皇,现在嫁了人又换做是你——”

他只是随便抱怨一下。

没想到原本闭目养神,大概打定了注意不准备理会他的男人猛地睁开了眼:“姬廉月,你若没玩够,想自由,当初何必硬要逼我霍显尚公主,如今不耐烦起管教的人也是你,你真当我想管你么!”

他声厉狠绝,把姬廉月吓了一跳,他转过头看着他的怒容,不明白他怎么忽然发那么大的火:“我不是抱怨你管我……你做什么突然那么凶啊?”

霍显盯着他,一双锐利的瞳眸被怒火点燃。

他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好生气的。

只是一想到……

一想到他远在北方边境,啃着馒头还在琢磨要上哪去弄个孩子给姬廉月让他安分过日子,这个人却在京城花天酒地,和那锦衣卫指挥使搅和不清,弄得人尽皆知——

霍显就想亲手捏断他的细脖子才算完!

放在身体一侧的手紧了紧:“姬廉月,当初是你闹着要结亲,如果你现在改了主意就赶紧动手,正好陆氏遭难,陆丰从今往后也不会是以前那般高高在上,你只需这时候同皇上提起,必可以圆满心愿……”

姬廉月这下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他就是个傻子了。

他转过头看着霍显:“什么心愿?”

不等霍显回答。

他眨眨眼:“面首,还是另尚驸马?”

说到“另尚驸马”,他看见霍显面部紧绷,显然是磨了磨牙。

姬廉月笑了:“那些人是这么同你讲的?我和陆丰?你看看陆丰今天同我讲话的样子,可有半点面首的尊敬?还是你觉得锦衣卫各个天之骄子,心甘情愿拥护一个皇家子弟的面首为首领?”

他的声音轻飘飘的,霍显听了,似乎不为所动,却还是转过头,极其冷淡地看了他一眼。

姬廉月又打了个呵欠:“真是的,莫名其妙吃什么飞醋?今日若是你待在那牢房里,我不仅去看你,怕不是已经收拾包袱钻进去同你挤一张草席铺盖了……”

霍显原本听他说”吃飞醋”,额角青筋跳了跳。

听到后半句,他明白这人完全就是狗嘴吐不出象牙,在胡说八道,索性不理他了……原本因为暴怒紧绷的身体却也悄然无声地,他翻了个身,背对姬廉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