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作有些大,以至于整个马车都颤动起来。

姬廉月凑过去,扒他的手臂,像是一只小狗似的趴在男人强壮的手臂上摇晃:“这能怪我不解释么?我今儿想明白后,想同你好好说陆丰的事的,是你自己先走了,还把偏院下了锁,他们说你休息了,我猜想你连夜归京,又彻夜述职归来,想来也确实是累了,就想让你先休息……”

吧啦吧啦的。

根本停不下来。

霍显被他碎碎念得不耐烦了,猛地翻过身直接将他压身下,伸手捂着他的嘴:“闭嘴。”

然而男人手又大又粗糙,姬廉月鼻子都被他捂得呼吸不过来了,伸手去拽他的衣袖,拽着拽着不小心将他里头穿的月白色里衣都拽出来,姬廉月手忽然一顿——

霍显见他忽然不挣扎,也一愣,低头看他拽着自己里衣衣袖猛瞧,也反应过来哪里不对,立刻松开他,推开来。

姬廉月翻身坐起,贴过去,瞪大眼:“我缝好寄去北方的衣服你都穿了!”

霍显瞬间黑了脸——

……北方军队有多穷,老子一送物资的京官还伸手问他们要衣服穿不成!

姬廉月拽着他的衣袖:“所以我寄给你的信你都看了吗——”

“没有,你那狗爬似的字,看了伤眼睛……”

“你不看怎么知道我字狗爬?”

“……”

“原来你都看了啊,早知道我多写几封,可惜我后来被父皇关了禁闭,”姬廉月嘟囔,“不然还能一直给你寄信到你回来。”

……不是乐不思蜀忘了写信么?

霍显瞥了他一眼。

“你这是什么表情,是不是以为我和陆丰乐不思蜀忘记给你写信了?”姬廉月揭穿他。

霍显懒得跟他废话,抬起手将他凑过来的脸推开:“以后莫寄了,耽误军机给自己的信件夹带私货,你好意思么?”

“你不远走我自 然不寄。”姬廉月抱着男人结实的手臂,欢喜道,“回家再给你缝一些。”

免了。

看看你在里衣里缝的都什么鬼东西——

「姬廉月专属,非本人不可脱、拆、撕」。

……有病么?

那字小小的绣在外头,还用的鲜红绣线,他用匕首挑了三天才拆光,眼睛都要拆瞎了,还想来?

男人一脸不耐烦地将凑到自己唇边的脑袋推开,于是姬廉月只是堪堪稍微在他唇边偷了个香,便再也没有了别的便宜可沾。

他倒在马车另外一头,盯着收敛了怒容,不动声色的霍显,抬起脚用脚踹踢了踢他:“霍显,我突然发现,我真的有点认真喜欢看你为我吃醋的样子了。”

霍显冷漠地瞥了他一眼,当他在发疯。

殊不知“我真的有点喜欢看你为我吃醋的样子了”,距离“我真的有点认真喜欢你了”,不过只是差零星几个字而已。

这几个字,对向来嬉皮笑脸,仿佛没心的姬廉月来说,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他看着霍显,满心的欢喜,满心的喜欢。

……

五月。

北方边境传来消息,毛坦族新君上位,大肆从黑市等渠道收购硝酸钾、硫磺、木炭,生铁,广纳奇人铁匠。

与此同时,毛坦族与净国周遭十二附属国来往密切,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北方边境一下子进入严备状态,短短一旬,伪装成难民或者流寇的周边正规军已陆续来了四五波,虽每次都是小打小闹既退,依然叫人放心不下。

知情人都知,那尚未找回的火铳设计图,怕是已经流传于外人手中,如今周边列国蠢蠢欲动……只是火铳乃净朝神机营多年心血,哪怕有了设计图,也不会一朝一夕便被随便的铁匠参透——

只是拿回设计图成了当务之急。

五月十一日,拖延许久的陆国华通敌卖国案忽然也有了进度。

圣人曰虽所有事情指向陆家,但一日不得设计图,一日便念昔日君臣之恩,撤了陆阁老的所有职权,圈禁陆府,所有吃喝用度朝廷委派,陆府上下不得出陆府大门半步。

陆家上下,凡朝中有职位的,全部革职,夺封号,终生不用。

五月十二日,天将未亮。

身形高大男人端坐于枣红骏马之上,褪去了飞鱼服,不再佩绣春刀,整整一月多余牢狱之祸,却并未敛去其精神气——

仿佛他依然是人臣阁老府长孙嫡子,锦衣卫指挥使陆丰。

简单的包袱挂在马鞍,还有一些干粮和水囊,来送他的人不多,在场所有人却心知肚明——

此次一别,相反无期。

顾月娥已经哭晕在姬廉月怀里,身上穿着白色斗篷,戴着兜帽遮去半张脸的姬廉月抬起手胡乱拍拍她的背,心里如何不知这姑娘倾心陆丰十余载,这下是真的一腔爱意喂了狗。

姬廉月这边安慰月姐儿,那边顾阳还在跟陆丰说话。

剩下几个平日里交好,这会儿也不怕引火上身的锦衣卫兄弟,送行队伍已经比想象中有人情味得多。

当东方亮起一抹红。

陆丰停了与顾阳交谈,叫了声姬廉月,姬廉月以为他有话同自己讲,放开了顾月娥凑过去,嘴里还问:“做什么?”

陆丰从马上俯身,待姬廉月走进,伸手掀了他的兜帽。

一头青丝倾泻而下,男人略微粗糙的手伸来卡主他的下颚,将他的脸往上扳了下,在周围所有人一片倒吸气声中,男人的气息压了下来,略微干燥的薄唇覆盖上少年的唇。

姬廉月过于震惊,任由他在口中肆意掠夺一番。

直到男人捏了捏他的下巴,粗糙的拇指腹戏谑地刮了刮他白嫩的面颊一侧,黑眸暗沉放开他,嗓音微沙哑,一笑:“早想这么做。”

言罢。

只听见一声马鞭声,方才那还在眼前的人,御马如离弦之箭而去——

只在东边缓缓升起的火红朝阳中,留给他一个认识二十几年来,最为潇洒的挺拔背影。

姬廉月傻眼。

一团骚乱之中。

耳边是顾月娥的哭喊:“姬廉月你这个不要脸的,老娘要去跟霍显告状!看他不给你打出屎来!!!”

☆、第56章

顾月娥还真的清早八早敲开驸马府的大门, 捉住刚练完剑一身晨露、冷着脸的驸马爷大吐苦水。

难为霍显已经被姬廉月磨出了耐心,不仅没有把这聒噪的小娘子扔出去,她还被留下来用了个早膳。

早膳桌子上,姬廉月木着脸在这丫头身边落座, 洗耳恭听她带个人感情色彩的加戏录播“出轨实录”, 一脸镇静。

……其实不是胆大包天, 实在是没反应过来。

殊不知, 此时他那副放空的双眼, 微红肿的唇瓣和凌乱的发丝, 非常像刚送完情郎上路魂魄也跟着一起上路的小情儿——

霍显看了姬廉月一眼,要不是顾月娥把他和陆丰那一个吻从细节到角度, 从姿势到气氛烘托发表了八百字小作文……

他都要以为除了接吻他们可能还干了点别的。

眼见霍显面瘫着脸, 不为所动,顾月娥说干了口水, 怒了, 开始无差别攻击:“驸马爷, 我说了那么久你到时候给点反应,头顶阴山大草原你还帮着播种多种几颗——求求你了, 姬廉月倾国倾城,白日看着赏心悦目, 晚上关了灯都一样,你别再扔他独守空房, 精力过盛祸害别人家的男人!”

姬廉月听这话已经奔放到窒息。

什么关了灯都一样?!

什么独守空房?!

他祸害谁人家的男人了?!

“月姐儿, 差不多的了, 大清早的隔壁街都听见你这些乌七八糟的话了,也不嫌害臊,你还嫁不嫁人了?”姬廉月顺手塞给她一碗茶,“陆丰要抓着我亲,我这身娇体软的能躲得过啊?”

这话一落,就感觉到霍显看了过来,目光凉凉的。

姬廉月还有脸拧过脑袋冲他笑了笑:“真的,他当时叫我过去,我还以为有事儿,谁知道刚走过去他就伸手掀了我的兜帽……”

霍显脸上露出明显“请闭嘴”的表情。

姬廉月愤恨地闭上嘴,又转去看顾月娥:“再说了,谁告诉你我独守空闺?”

“是独守空房。”

“有什么区别,”姬廉月道,“谁告诉你的?”

“京城都这么传。”顾月娥嘟囔道,“你和霍显成婚那日开始就这样了,听说他第二天就睡在别院……你们,不太要好。”

这“不太要好”就说得显得有些含蓄了。

顾月娥眼珠子在眼眶里转了一圈,看了眼姬廉月,到底是还没出阁的黄花闺女,有些话不好直接说得太明白,但是知她如姬廉月,却是懂了。

他知道外头传他和霍显感情不好,都等着看笑话,没想到他们连这些都要拿出来嚼舌头——

姬廉月冷笑一声:“有时候我也好奇,怎么就没有给男人用的守宫砂?”

顾月娥:“……”

霍显:“……”

顾月娥一勺子燕窝粥到了嘴边吞也不是放也不是,瞪大了眼看着姬廉月,又看看霍显,最后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瞬间涨红了脸……

用完早膳告辞时,她的眼睛都还不知道往哪放。

姬廉月抱着手臂,好笑地看着她一步三回头地爬上侯府派来接的马车,等人走了,才回到房间里去换朝服准备上朝。

……

姬廉月掀起帘子回到屋子里时,霍显已经穿戴整齐了,看他回来,什么也没说,像平日里一般无二地冷淡地扫了他一眼,就好像刚才从屋子外面只是刮进来一阵风。

目光很快挪开了。

就好像他脸上写着什么不堪入目的玩意儿一样。

“干什么不看我?”姬廉月冲着他扬了扬下巴。

这话挑衅意味太严重,霍显瞥了他一眼:“心情不好也莫找我撒气,惹了火你承受得起么?”

“我心情怎么不好?”

霍显不说话了,只是目光在他唇瓣上扫了一下,又淡淡地收回了,有些个不言而喻的味道……也不等姬廉月再说什么,他转身出了门。

霍显走后,姬廉月有些怀疑人生地自己凑到铜镜前研究了一番自己的脸,发现唇瓣也没那么不堪入目,陆丰只是轻啄了下他的唇瓣,其实也没……

算了算了。

摸了摸脸,说实在的,姬廉月完全没想到陆丰那种京城九千万少女的梦居然倒在了他这个“裙子掀起来比你大”的糙汉石榴裙下——

这事儿换个背景(陆家没倒台),换个时间(男未婚男未嫁),指不定得闹出个什么腥风血雨,陆国华可能要骑在他的脖子上把他的脑袋拧下来?

“……”

陆丰都瞎了,代表这世上没有什么不可能,霍显怎么就没瞎呢?

哎。

等姬廉月慢吞吞换了朝服出来,却看见驸马府上的马车还等在门外……最开始有一秒还挺欢喜,但是很快又冷静下来:霍显一般总不会等他,两人难得一起上朝,姬廉月还要特地早起等着霍显强行一 路。

他以为霍显自己骑马走了,没想到上了马车发现男人就坐在里面。

姬廉月撩着袍子下摆明显愣了下,霍显转过头来:“走不走了?不走你就自己骑马去。”

他会个屁骑马。

姬廉月撇撇嘴,在冷鼻子冷眼的男人对面坐下来,两人相对无言。

往常都是姬廉月开口没话找话,今儿他蔫蔫的没说话,显然就是在意顾月娥早上说的那些个八卦了——

他向来不太在意这些流言蜚语,只是这次的有些过分了,姬廉月一直高高在上,他不想活成京城人眼里的小可怜。

所以当年他砸那云来客栈砸得毫不犹豫,他不喜欢人家说他的坏话,但是更不喜欢人家因为嫉妒或者看不惯他,就连他身边的人跟着自己一起遭殃。

身上穿着本朝亲王的朝服,他面色苍白,眉轻拧,平日里嚣张跋扈的漂亮脸蛋上有些蔫蔫的。

马车到了皇城门前便停下,姬廉月感觉到坐在里面的霍显动了动——

大概是轻描淡写地瞥了他一眼。

但是他什么也没说。

稍微站起来,弯着腰就要越过姬廉月下车去,但是姬廉月不信他今儿等在车里,就是为了和他这么沉默一路,大眼瞪小眼。

心里没来由的一阵紧张,还夹杂着如果被漠视后不知该如何自处的不安,在男人身上的官服擦着自己的鼻尖扫过时,姬廉月听见自己略微沙哑的声音响起:“你在意陆丰今早,碰过我么?”

声音在狭窄的马车里响起,略微突兀。

霍显高大身形一顿,保持着一只手撑在马车门的姿势,稍稍回过头,看着坐在原地一动不动的姬廉月。

他目视前方,下颚紧绷,好像甚至没有勇气转过头来看他一眼。

男人脸上依然没有情绪变化,他只是保持着那个堵在车门的姿势,没有回答,也没有立刻下车。

旁边是别人府邸的马车车轮轱辘轱辘滚过在青石板地上发出的声音,还可以听见别的官员下车,落脚,与同僚的问候。

那车外头的交谈声,反而承得马车内的安静叫人分外难以人世间。

就好像一壁之隔,忽然就成了两个世界。

车内很安静,安静到姬廉月能够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姬廉月被霍显的目光看得有些难受,他完全搞不懂这男人在想什么,第一次感觉到驾驭不来……他只好转过头冲他勾起唇笑了笑:“按照话本里,你应该也亲一亲我,覆盖掉他的味道。”

他都不知道自己胡言乱语起来的时候,听上去有多绝望。

只是看见昏暗的马车里,男人看过来的目光暗沉却锐利,良久他皱了皱眉,神情冰冷到姬廉月心惊肉跳——

……这人不在乎他。

完全不在乎。

当这个想法一下子钻入脑子,姬廉月坐在那第一次觉得有些不知所措,他看着霍显那冷冰冰的眼神,心想难道我真的要看着这样的目光过一辈子么?

想到半年前作天作地要嫁这一面之缘的男人,“自作孽不可活”这句话头一次砸在头上,姬廉月被自己吓了一跳——

一句“霍显,要么和离算了”都被吓得到了唇边,忽然,那挡着外面光的高大身影挪开了些,一束光从外面照进来。

闷哼了声,姬廉月抬起手想要挡,这时候却感觉到一只有力大手捉住他的手臂,将他往外拖了拖,他甚至没怎么反应过来怎么了,便见男人微微蹙眉,薄唇抿起的严肃刚毅面容靠了过来——

他的眼里有深不见底的幽光,仿佛能够吞噬人的心智,那握在肩膀上的手微微收紧,掌心的温度通过衣料传来……

有些粗鲁地将满脸懵逼的人拖过来一把摁在怀里,他低下头重重咬住他的唇瓣,舌尖挑开他的牙关侵入肆意了一番,又在得到回应之前,不怎么留恋地撤了出来。

粗糙的拇指轻揩拭过他微湿漉泛红的唇角。

“可以了吗?”

耳边响起男人有些低沉沙哑的声音,声音依然是冷漠的,中间带着一点点不耐和更少的无奈——

“一天到晚,吃饱了撑着,都在想些什么没用的东西?”

然后在姬廉月来得及把自己脸上呆鹅一样的表情换走之前,男人已经抽身,推开马车门跳了下去,稳稳落在地上,头也不回地走了。

“……”

从姬廉月这边看过去,还能看见他紧绷的侧脸上面写着的严肃,就好像他刚才只是把姬廉月抓过去打了一顿。

坐在车上放空了片刻,姬廉月这才慢吞吞跟着下了马车,来往的官员见“公主殿下今天也是标准地被抛下一个人”司空见惯,有幸灾乐祸的,也有人向他投来同情的目光。

但是这一次,姬廉月就没那么闹心——

他嘲任他嘲,“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这句话,偶尔其实也可以将贬义的意思忽略一下,反过来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