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显略一思考,抬脚步入主屋,看见姬廉月睡眼朦胧,朝服半批靠在床边,听见动静懒洋洋抬起头扫了他一眼:“怎穿成这样,半夜打鬼去了么?”

“圣上授我虎印,命率四万精兵不日前往北方增援——”

姬廉月打着呵欠一半,动作停顿了下,看了霍显一眼,慢吞吞“哦”了声。

言罢见霍显如山而立,漆黑瞳眸目光炯炯盯着自己,姬廉月笑了笑:“怎么,舍不得我么?”

霍显垂下眼,手下意识拂过腰间配件:“这一去,非一年半载恐不得归,你在京中……”

给老子老实点。

后面的话不言而喻。

姬廉月倚在床边,瞅着他这即将腾云而驾,飞龙在天之势的驸马爷,笑了,良久懒洋洋应道:“知道了。”

☆、第60章

霍显并不是第一次去北方了。这一次再去, 他带着的是观月帝的四万精兵,还有白余上一次他北上时半道捡的那些亲兵, 姬廉月也是见到他们的时候才知道, 原来这些人还在。

京城几个月的时间,这些流寇乱民在京城带着家眷安了家, 脱胎换骨,往那些正规军中间一站, 居然也有个“鱼目混珠”的味道……

呃, 这词好像不是这么用的?

算了。

姬廉月目送坐于高头大马上的男人远去, 转身回了驸马府, 看着一驸马府的人, 忽然又觉得这驸马府实在是空旷了些,当即便让管事打包了些个惯用的物品, 收拾收拾, 搬回了他的安王府——

在外人看来, 这又是夫妻不和的一项实锤。

姬廉月却有些不以为然:“驸马都不在了守着个驸马府的空壳子做什么?”

说这话的时候, 他正坐在邀月楼的内楼里,手里端着个绷子,用红色的线头往一块杏白的布上缝字,「姬廉月专属,非本人不可脱、拆、撕」, 字很小, 他的线劈了四次才往上缝的, 这会儿刚缝到“专属”的“属”字。

姬宴月还在捣鼓她的香囊, 闻言眉眼含笑:“总算是懂得关起门来过日子的道理,省得整日咋咋呼呼的……听闻你外公对这外孙女婿满意得不行,这回去,说不定能谋个好去处。”

姬廉月不说话——

武将的勋职,一向是用血肉换的,是以为哪怕是重文的净朝,同等官阶下,武将也比文臣有话语权一些。

北方的战事并非儿戏,连丢三城,敌方士气正高,若非真得到了捉襟见肘的地步,听说北方开始封地征兵,自愿北原纵横二十七座城与县,乡,男子满十四,非身有残疾,强征入伍。

若非如此,观月帝也不会任由霍显带四万大军北上……他并不希望霍显在战场上缺胳膊少腿。

想到这,姬廉月有些心神不宁,哪怕这会儿霍显怕是都还没到北方战地,还是扔了给霍显缝的中衣,转头研磨去给他写家书——

【亲亲我夫霍郎,展信佳。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京中一切安好。

驸马府中春花灿烂,霍郎娇妻却因新婚聚少离多,日渐憔悴……

正所谓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王府春花也不知道能否因为临行前一次灌溉,坚强地灿烂盛开至霍郎归来。

……】

咬着笔头,最开始只是想叮嘱霍显莫要冲动行事,为立功身陷险境,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这般正经又严肃的家书,开了个头,画风却全歪了。

姬宴月凑过来看了眼,指了指姬廉月在写的家书:“皇兄若知道他亲手教出来的好闺女,用千里马在给远在战场的夫君写的家书里开黄腔,想必表情定然很精彩。”

姬廉月轻咳一声,后面才好不容易把该说的都说了,又将琐碎的京中事东拉西扯一大堆,到了最后居然也成了洋洋洒洒一大篇千字家书……

最后叮嘱一句“不许沾花惹草,军中有妓,碰一下我便收拾收拾去军营找你”,他这才满意吹了吹未干的墨迹,将信叠好封牢。

“这家书若是被外人道知,你霍郎怕是从此要被人笑掉大牙。”

“什么叫家书,难不成他还要将这玩意贴到布告栏供众人瞻仰?”姬廉月一脸无所谓。

更何况霍显会不会真得耐着性子看还要另当别论——

此次北上,不同于上次仅仅押送物资,军务繁杂,霍显前脚出京城,后脚朝廷每天都有信件快马加鞭去追他跟进北方边境战事……

那人武功再高,当将领率兵却是头一回,熟读再多兵书那野兽纸上点兵,必然焦头烂额。

姬廉月 都做好了这家书怎么送去的就被原封不动塞到角落里的准备。

没想到大约半旬之后,早朝后,他被观月帝单独叫到御书房议事——

介于他都不知道观月帝有什么正经事好同他商议,莫名其妙跟到御书房,却见他老父亲从一大堆军机奏折里,抽出来一封用普通信封封好的普通信件。

信封上什么也没有,就有龙飞凤舞“姬廉月”三个大字。

姬廉月:“?”

霍显帅军已达北境边缘,外族联军得了消息暂时按兵不动守城,焦灼战事稍作缓和,这些天观月帝也得以松了口气,眼下也有了些闲心管管他儿女家里破事——

“你那夫君将给你的家书一同夹在军机要件里送了回来。”

姬廉月:“!”

瞬间,那双充满困惑的眼眸像是迸发繁星点点,眉梢之间沾染上诧异和惊喜让那张俊俏的脸蛋生动十足。

姬廉月上前接过信件,当着观月帝的面拆开来,抖开信纸,他那洋洋洒洒千字家书,就换了驸马爷硬邦邦一句——

【若无他事要讲,莫再浪费笔墨纸砚。】

姬廉月被嫌弃了个狗血淋头,不妨碍他唇角咧到耳朵根,站在他身后观月帝伸长了脖子自然也看见信件上的字,再看看姬廉月一脸欢喜……

甚至有点怀疑这莫不是他们夫妻还有别的一套特殊沟通办法,这冰冷又嫌弃的十几个字,不过是别有意义的暗号字面。

“驸马暗示你莫再家书里废话。”观月帝好心提醒。

“没关系,他这人口是心非,”姬廉月乐观道,“表面这么说,但是他回信了,说明其实他喜欢得紧。”

“……”

观月帝满头问号。

姬廉月折了信,眼珠子转了一圈:“霍显不知那日我进宫的事吧?”

“不知,便是你不来求,朕也会考虑他,”谈到正事,观月帝严肃了些淡道,“你莫觉这全是你的功劳。”

如此好的机会,将一枚外来棋子投入世家军营中搅个天翻地覆,观月帝不知道等了多少年才被他等到,怎会错过?

姬廉月自然也知道这个道理,所以那日他趁夜入宫求观月帝放兵权于霍显,又恐霍显知晓后嫌他多管闲事,毕竟两人才为这事儿超过……

好事做得悄悄摸摸,如同做贼。

好在如今一切顺利,他亦稍微安心——

当初强求霍显尚公主,本为任性之举,这人前程如何他亦从未放在心里……

如今既然交付真心,那自然要替他打算。

他若为飞龙,他便做那上乘之风,助他腾云在天。

……

又过半旬,京中第一次收到北方报捷信。

北方驻守前线守军二万,加上民间征兵一万,再加霍显带去朝廷援军四万,整整七万大军短期内整合完毕,势如猛虎反扑,夺回战线以北城池一座,重新将战线反压。

而姬廉月外公秦明月手上还有驻守内线八万精锐,也有一半正从内线北上赶来,一旦赶到战场,十一万大军,便是毛坦族等联军亦再也无法作祟。

满朝上下,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仿佛觉得连续数月压在头顶的乌云终于稍稍挪开。

除此之外,此次出尽风头之人便是霍显。

临危受命霍显初用兵,犹如神助,与明月将军里应外合,不伤城池净朝百姓一分一毫夺回失守城池,救百姓于水火,爱惜兵将,为秦明月所喜,报捷书信中,大佳赞扬——

观月帝龙颜大悦,未等其 凯旋,初授从五品武略将军,从此以后,霍显便成了霍将军。

当日下朝,姬廉月站在金銮殿前,冷眼看着那些今日才从别处回京述职武将,脸上讪讪,像是不平,一没根没底没背景的外人,怎么就被他抓着机会位列将位了呢?

其中自然还有往日嘲讽霍显得开心,如今也和他平起平坐的某位同”武略将军”。

姬廉月负手站在金銮殿前,待那人从自己跟前经过,懒洋洋叹息:“哎呀,从今往后,姬某也是将军夫人了。”

见那五大三粗武将脚下一绊,脸上比吃了屎还难看,他心中舒畅万分,哼着小曲一溜烟爬上了他安王府马车。

……

回了安王府,姬廉月这才跟下人打听霍显起居日常别的细节。

军函要文里必然不会禀报一个小小从五品将军吃喝拉撒,但是他姬廉月却是关心这些——

霍显自打第一次嫌弃他的家书回信送到后,许是战事吃紧再无音讯,姬廉月也不在意,一封封家书往那边寄,根据信使回报,那人不回信,但是他的废话连篇他却还是勉强抽空看了的。

眼下站在书房桌前的侍从,垂眉顺眼,事无巨细的报道霍显平日起居——

多为千篇一律练兵,早膳,早膳后与秦明月商议战事,之后看兵书,偶尔遇见不懂或者觉得无法在实战里学以致用的,便拿了兵书去问秦明月……

霍将军不耻下问,不懂就问,一问就会,把秦老将军哄得恨不得把他当亲儿子教。

姬廉月听着挺高兴,毕竟秦明月对他向来没有好脸色,今后有了霍显,那老头不看僧面看佛面,至少也能给他一点爱的正眼。

“还有……”

“还有?”

“北边之前强征民兵,素质参差不齐,正规军到后,秦将军本无心再用这批人,便暂时闲置在了军营里——正好某日见霍将军手下当年带去北方的流寇如今训练有素,便找了个由头把这些人全打发给了霍将军……”

“噢。”姬廉月有些漫不经心地把玩手中手把件,“这不是挺好的么?”

“呃,其中有一名谢姓民兵,素来不服管教,但凡民兵伙食或者待遇稍逊正规军,他便出头请柬,霍将军被他烦得几日不曾归营……”

姬廉月愣了下。

就好像因为这寥寥数语,被触碰了身体上某根绳线,绳线晃动,连带着他也觉得胸口一窒,不太舒服。

条件反射地,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一扫漫不经心的神色,掀起眼皮子看向那侍从:“具体说。”

“霍将军看他不爽利,训练之中多有刁难,那人却百折不挠,哪怕身体受损也咬牙坚持……霍将军终于有所动容,近日来,对其似有另眼相待之意。”

姬廉月听到“另眼相待”四个字,直接从书桌后站了起来。

那侍从被他这动作吓了一跳,见姬廉月面色难看,有些懵逼:不是吧,男人的醋你也要吃?

殊不知姬廉月此时早已想到其他——

比如与霍显初成婚那些日子,夜里总会梦见的场景,霍显厮杀战场,战事吃紧,征用民兵,民兵之中混入一女扮男装女娇俄,与霍将军出生入死,情深义重,共谱一段佳话……

姬廉月垂眼问那侍从:“近日北方军资粮草可还够用?”

“呃,够是够,但也不是那么……”

粮草这种东西打起仗来永远不嫌多,朝廷若要给,也没有不收的道理。

那侍从话语一落,便见姬廉月一掀尚未来得及换下的亲王朝服下摆:“备马车,我要进宫面圣。”

☆、第61章

北境。

最近,霍显比较头疼。

秦明月强征来的一万民兵里, 出现了一个刺头, 他说他的名字叫谢三郎,因为在家中排行老三。

这人不像是北方汉子, 瘦的像是猴一样,大腿还没霍显胳膊粗, 人也不像是一般的北方汉子那样高大, 往队伍里一站, 到他那儿就生生凹陷下去一个口, 整个队伍像是被人啃了一口的烧饼。

霍显觉得此人存在是真的说明, 秦明月那会儿去征兵已经到了饥不择食的地步。

而且这人不仅看着不能舞刀弄枪, 生出来的事端也不少——

本来征来的杂兵歪瓜裂枣, 自然比不上正规军,军粮这种东西大家一起用的, 那好的自然是先填着正规军的肚子,毕竟他们是正儿八经要上战场的。

给这些杂兵放的, 偶尔会参杂一些粮仓垫底的粮食, 也不是不能吃, 就是有点儿霉味,可能不那么新鲜。

霍显觉得战争年代,有得吃就不错了, 所以对这种情况睁只眼, 闭只眼……

反正本就不是什么新鲜事。

将领每餐还能吃口肉啊, 哪来那么多一碗水端平?

——可是谢三郎就不这么认为。

他觉得咱们在家呆的好好的你非要把咱们弄过来, 弄过来吃的又怠慢一副不屑咱的样子,那么有本事你到时候把咱放回去啊?!

他这想法得了不少簇拥,加上谢三郎还有点小聪明,于是在征兵头一个月的某个夜黑风高的夜晚,一群杂兵聚集在一起,把火头军的灶台给掀了,谢三郎抓些个小头领把人揍了一顿,强迫人家答应以后伙食上一视同仁——

那火头军前脚答应,后脚就哭爹喊娘地来找霍显告状了。

此时霍显在军中已经有了一些威望,再加上秦明月将杂兵扔给他训练,男人一听,他手底下还能出这种乱子——

今天闹着一视同仁就要粮食,明天是不是觉得地位也该一视同仁,干脆拎着长矛上他的帐子里来抢兵权算了啊?

原本还握着兵书的男人手里兵书一扔,想也没想就站起来,连夜把所有闹事的人点出来,摁在地上,一人二十军棍——

谢三郎是第一个被杀鸡儆猴的。

那小身板打着有效果,不一会儿就血肉模糊,叫那些人也看看清楚什么叫“军规”!

打完二十棍不解气,霍显又找了个“带头闹事”的由头,愣是把人摁着又多打了十棍,打得真正血肉模糊的,心想这回该消停了吧,一回头却发现:呵,人还醒着!

只是黑夜之中瞪着那双黑亮的眸子死死盯着他,明明人都痛到神志不清了,还硬撑着一口气,瞧着他像是瞧什么仇人。

那眼神儿还挺有劲。

可惜霍显是什么人,从走江湖到入朝堂,各式各样的眼神各式各样的人,他见识得还少么?

于是只见男人掀了掀唇角,露出一口森白的牙,淡道:“骨头还挺硬,下次再闹事试试,不把你打得爹都不认识不算完。”

言罢转身就走了。

也算是记下了这个谢三郎。

之后训这些杂兵的时候没少给他“特殊照顾”,霍显其实也没想那么多,就是从军中发现了这么一个存在,并且琢磨这人瘦的和猴子似的,又上蹿下跳的,真的能上战场打仗?!

别他妈就是给敌人涨士气的活靶子吧?!

霍显看着那细胳膊细腿的样子实在不顺眼, 总不能白养着个活靶子,平日用来添堵,上了战场给敌军涨势气,哪有这么蠢的事?!

于是“特殊待遇”就来了,除了训练要让他多抗一袋负重之外,好处也不是没有,吃饭的时候霍显也会让火头军多给他发俩馒头——

但是这谢三郎吃东西像姬廉月似的小鸡啄米,他三碗粥下肚子了这人还抱着一个馒头像是他妈里头夹了□□似的!

有毒吧?!

最后霍显受不了了,干脆把人抓来自己面前一起吃饭,要求他和自己同样的进食速度,自己吃完了他还没吃完就开始计时,多一盏茶就是五个军棍……

刚开始谢三郎怎么都跟不上,无论是训练还是吃饭,后来被霍显雷厉风行地压榨了半旬,也稍微像模像样了——

五里地负重跑能跑完了,吃饭的时候霍显一碗粥下肚,他也能勉强狼吞虎咽完一个馒头了。

此时外族蛮子因为被朝廷增援四万大军震慑,连续几日未有动静,军中气氛比较放松……

大家闲着闲着,什么荤玩笑都敢开,开始笑话谢三郎被霍将军青眼有加,要是个姑娘,指不定要娶回去当妾了——

每当听到这种流言蜚语,谢三郎都会特别生气,找那人出来打一顿是必须的,虽然他好像谁也打不过。

霍显则不以为然,娶什么妾?

莫说这谢三郎是个带把的,他霍显性取向正常这辈子碰过的雄性生物也是家里那个性别成迷的……

就说家里头那个性别成迷的,已经叫他够头疼了,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前几日还他娘夺命追魂似的拼命往军机要函里夹带私货送“家书”,很不得一天一封就为了问他:你为什么不回信?

霍显都快被他逼得疯球了,恨不得拿着家书去问秦明月你这养的什么好外孙女?

回信说什么啊?

军中事务他又不耐烦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