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一声,唤起了姬廉月的记忆,那时候他,陆丰,顾阳还有顾月娥,还有很多其他的人,年龄不大,天天凑在一起调皮捣蛋。

如今嫁人的嫁人,外派的外派,留在京中也是各司其职,居然再也没有聚在一起过……陆府遭难,那天送陆丰离开的,也不过顾家兄妹。

姬廉月红了眼。

伸手去摸陆丰脸上戴着的人皮,却在勉强摸到他面颊一丝缝隙的时候,被一把扣住了手。

那人不动声色将他推开。

转过身重新捡起了冰凉水中的马刷,只是扣着刷子的指尖泛着白:“马厩味大,公主请回。”

仔细思考,姬廉月从脚底生出一丝丝恐惧来。

他站在那不肯动。

过了很久,才听见那背对着他的人叹了口气:“通敌叛国,乱臣贼子,终为我父……回去吧,别再来。”

他声音里透着决绝,此时姬廉月知道自己多说无益,于是转身,失魂落魄地走了。

走到皇家马场外,见到一群顾阳为首的锦衣卫,守在皇家马场外面,见姬廉月全胳膊全腿地走出来,具是松了一口气。

顾阳欲言又止:“阿月,里面那个……”

姬廉月摇摇头,抬脚要走,想了想又退回来,用极其沙哑的嗓音道:“近日锦衣卫加守四人,八人一组站职,多事之秋,防人之心……不可无。”

他深深地看了顾阳一眼,后者一脸震惊。

抬起手拍了拍他的肩,姬廉月艰难道:“若有那一日……废他右手,放他走。”

“你以什么身份说的这话?”

顾阳无言半晌,才问。

姬廉月苦笑一声,叫了声顾阳的名字,无需再多废话,他便全懂了。

时间是能够修复一切的良药,也是世间最毒的鸩酒,不经意间打散了繁花似锦的年少,他们这些人,终究落得个曲终人散的下场。

☆、第85章

姬廉月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真的“打草惊蛇”, 还是观月帝有意为之,陆国华头七出殡那天,陆丰动手了。

那天出殡顺利完成后,观月帝在宫中询问了情况, 便说头疼要去休息……姬廉月跟着去了, 他也不知道观月帝这样是否是触景生情, 陆国公府一倒,如今朝中再也没有开国元老的血脉。

陆国华到底为何通敌叛国, 谁也说不清楚,当真是一笔糊涂账。

观月帝留了姬廉月在宫中用晚膳, 晚膳过后便发起了热,太医进进出出, 姬廉月搬了个小凳子坐在龙榻旁。

寝殿内烧着炭盆,暖烘烘的, 外面却下起了鹅毛大雪,雪落在屋檐发出稀碎的声音……龙榻上的人像是一夜间老了几岁, 烧得迷糊了伸手捉住姬廉月的手,迷迷糊糊只是重复四个字——

孤家寡人。

姬廉月看着他亲爹,明明保养得当, 平日里看着也不过是极为精神的中年男子, 如今却一夜之间生出几根华发。

强忍着心酸伸手替观月帝理了理头发,与此同时,殿外走廊上锦衣卫击响了换职的鼓,又到了换职的时候。

走廊里传来极低的交谈声, 姬廉月听见了顾阳的声音,这几日锦衣卫各个都是脑袋挂在裤腰带上面过日子,提心吊胆——

没办法,他们的老大要杀他们的顶头老大,这他妈哪是人过的日子?

看了眼刚喝了药,好像是睡着了的观月帝,姬廉月站起来,正想让顾阳他们小点声,这时候,却被观月帝一把捉住手腕。

“锦衣卫……换职了?”闭着眼,观月帝问。

“嗯,”姬廉月强笑了下,“这会儿子时刚过,父皇再睡一会儿,明日早朝便——”

“光……锦衣卫不成。”观月帝言简意赅,“换,两厂加派。”

观月帝也知道锦衣卫十个人加起来不一定打得过陆丰一个,而如今陆丰能够深入敌营取回火铳设计图,其中万般劫难经历,更是一言难尽,今非昔比。

姬廉月闻言“噢”了声,正心想老头心中多疑,今日陆国华夫妇下葬陆丰未必有心思来取他项上龙头……

站起来,正想走到外面去叫顾阳安排点东西二厂的人同他们锦衣卫一锅炖,最好把这养心殿围得水泄不通,经过窗户的时候,忽然余光瞥见一抹黑影极快掠过。

姬廉月:“……”

正当他高度怀疑自己是不是眼花,此时殿外便响起拔刀声音,一个声音不怎么耳熟的锦衣卫吼了声“什么人”就应声倒下,挂在窗户旁——

身穿夜行服,脸上带着面罩的男人从窗外踩着他的背一跃而入,与站在窗前成雕像状的姬廉月撞个正着。

姬廉月:“……”

姬廉月唇角抽搐了下,想了想,那句“有刺客”还没来得及嚷出声,那人已经如同一阵风似的掠到自己面前!

他倒吸一口凉气,对视上对方那冰冷蚀骨的漆黑瞳眸,瞳孔微缩,“陆……”喉咙像是卡住了,他艰难地张口。

来人的剑已经到了他的眼前。

却在最后一秒稍微一顿,反手用剑鞘轻巧一击将他震退数步远!

姬廉月站不稳嗑碰到案几桌角头破血流,脑子里嗡嗡的,血都模糊了视线,艰难地爬起来沙哑着嗓子吼了声“来人有刺客”,外面的人一拥而入时,他也张牙舞爪地往前扑——

陆丰已经来到龙榻前,长剑一挥,被褥撕裂的声音刺耳响起!

观月帝早年习武,对于危险并非一无所知,如今病的迷迷糊糊也是条件反射一滚躲开要害!

“御医!”

“救驾!”

“皇上!陆丰!”

“陆丰!你当真——”

数名锦衣卫一拥而上,陆丰转身与他们斗成一团,刀光剑影间,姬廉月心酸地发现,陆丰用的还是他那把绣春刀。

锦衣卫说,刀在人在。

顾阳他们都不是陆丰的对手,禁军也不是,转眼间养心殿血流成河,但是没有人死亡……黏腻的血遮挡住了视线,姬廉月有些茫然地看着眼前这场闹剧。

直到一高大身影拎着剑从外面杀进来,后面还带着一大群禁军侍卫,前面的人一头冲进来爆喝一声“贼子尔敢”,后面还没来得及看到养心殿情况的人还在骂“来人啊霍显你无法无天”!

姬廉月:“……”

乱上加乱。

顷刻间,霍显已和陆丰斗成一团,追着霍显来的禁军进了养心殿则全都傻了眼,一时间也分不清楚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陆丰与霍显的武功不相上下。

霍显是唯一能够在陆丰手下势均力敌走上几十招的人,事实上如果单打独斗陆丰也并非霍显对手,只是这会儿姬廉月在,还一脸是血,霍显一眼看得心惊胆战,稍一分神,又被陆丰一剑刺入肩部!

“噗”的一声伴随着男人的怒吼,他双眼染上血色,一手将那绣春刀折断,将近疯狂地将肩头短剑拔出——

“霍显!”

姬廉月额角青筋暴起,撑着案几大吼。

鲜红血液溅满一地,霍显拔剑反手一剑刺入陆丰胸腔,又干净利落挑了他手筋,一把将陆丰捏着喉咙拽过来,面如恶鬼:“你把他怎么了?!”

锦衣卫冲上来,顾阳趁机抱着陆丰的腰往后拖——

两人身上的血弄了他一身,陆丰一个猝不及防被往后拉了几步,霍显还挣扎着要往上冲!

姬廉月见状像是没头苍蝇似的撞入男人怀抱,抱着他的腰,冲身后顾阳撕心裂肺地吼:“走!顾阳!带他走!”

腰间男人湿热的呼吸和粘稠的血腥充满了他的鼻息,他面色苍白,因为摁不住狂兽似的男人,脑袋撞在他结实的胸膛,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

而他只知道伸手要去碰他肩膀上的伤:“别动了,霍显!他走了!他走了……你先,先包扎!”

顾阳压着陆丰离开。

养心殿内混乱终于稍微安定,御医瑟瑟发抖抱着药箱冲进来,皂靴踩着一地粘稠鲜血,与鞋底还未融化的雪混杂在一起……御医先看观月帝,只见他胸前被划了长长一道口子,好在有棉被做缓冲以及躲避及时,伤口不深。

观月帝坐起来看了眼不远处抱成一团的姬廉月与霍显,淡淡一挥手打发了一些站在旁边的寓御医:“看看去。”

御医得令转身,匆匆来到霍显身边,这时候男人已经冷静下来,倒是姬廉月方才撞着脑袋,这会儿好不容易冷静下来只觉得耳鸣头昏,瘫软在男人怀里——

见霍显伤可见骨,微一惊要上前。

没想到霍显让了让,面色阴沉地示意自己怀中人:“我无碍,先看他。”

姬廉月靠在他胸膛,艰难睁开眼。

男人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想跟他好好讨论一番他放走刺客的事,想了想却还是说:“出来的着急,忘记带令牌,禁军拦着不让进,我翻墙进来的……来迟了。”

姬廉月想了下霍显进来时身后那一群“小尾巴”,姬廉月:“……”

男人大手抹了把他脸上的血,将他抱起来一些,靠在自己没受伤那边肩头,低下头嗓音沙哑:“疼不疼?”

“自己没站稳磕的,不疼。”姬廉月慢吞吞道,“就是有些头晕。”

男人抿抿唇。

将他抱起来,一把将榻子上乱七八糟的茶几扫下地,噼里啪啦茶具落地声中,他面无表情将姬廉月放到榻子上。

养心殿众:“……”

姬廉月指了指他肩膀上的血窟窿,问:“疼不疼?”

“不疼,”男人面无表情,“没有你放走陆丰时心疼。”

姬廉月:“……”

养心殿众:“……”

霍显微微蹙眉,用大拇指指腹揩拭去姬廉月脸上的血,又垂下手。

这才转身去找人给自己包扎。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更得有点晚,下午出去医院拿结果了,晚上直接出来了吃了饭

不好意思

☆、第86章

这一夜颇不太平, 姬廉月放走了陆丰,观月帝没说什么,只是让人去把陆府那块捂了好几代的铁券免死金牌收了回来。

他到底是给陆家留了个后。

陆丰今日手持绣春刀闯入养心殿,见了血, 也算为父母报了仇, 真相他总有一日会知道, 想必也不再那么恨皇帝——

观月帝有时候想,这大概就是上了年纪, 人都有了许多不该有的慈悲之心,换了三十年前他刚登机那会儿, 指不定就直接杀了陆丰,他不会有潜入皇宫的那一天。

……只不过是皇帝睁只眼, 闭只眼。

靠在床边,观月帝有些昏昏欲睡, 看着包扎着脑袋,因为失血面色苍白坐在床边的姬廉月, 笑了笑:“回去吧,还杵在这做什么?”

姬廉月有些茫然地看了观月帝一眼,看后者一脸平静, 又多少猜到今晚他会坐在这里的原因——

顾阳怎么有胆子不跟观月帝报告有人要放走陆丰呢?

观月帝早就知道了。

所以今晚他才会坐在这里, 以“侍疾”的理由等着陆丰来。

手被拉过,皇帝的手轻轻拍了拍儿子有些凉的手背:“手怎么这么凉?”

“唔。”

“回去看看霍显么,他那一下没伤及药害,但伤口也实在不浅, 他走得匆忙,我看他是因为陆丰心中有气……”观月帝难得像个真正的父亲似的絮絮叨叨起来,“陆丰已经走了,别为再也不会回来的人伤了和气。”

姬廉月露出个欲言又止的表情。

观月帝淡淡道:“阿月,你和顾家小子,还有陆丰,其实都是朕眼跟前看着长大的孩子……以前你小时候,还当公主时,朕还考虑过把你嫁给他们其中的一个。”

自古公主不下降权臣。

若有,所下降家族,必为皇帝亲信,极为信任之名门望族。

“陆府满门忠烈,原可再兴旺百年,是他咎由自取。”

观月帝一声叹息,仿若话语之间又老了几岁,他手背冲外,轻轻扫了扫——

“你回去吧,去看看霍显。”

姬廉月站起来,不知道为何眼底有些发酸,他忽然想知道若是这几年没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若是他真的是女儿身,他是不是会嫁给陆丰——

他是威风的锦衣卫指挥使,整个京城的官员看见他还会瑟瑟发抖。

他则是他养在府中普普通通的妻,平日闲来无事与京中贵女闲聊游戏,或者窝在家里,怀中抱着只猫,写上一首打油诗,谱上一首不堪入耳的浪曲……待每日黄昏下职,夫君身批夕阳而归,他站在门廊下等他,给他念一念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两人会一同用晚膳。

他可能会缠着陆丰那面瘫脸给他讲一天宫里的八卦,那些琐事面无表情地被讲出来,又是别有一番风味。

好多的琐碎幻想拼凑出一个平静也平凡的一日。

最终被殿外屋檐,落在鼻尖的一抹雪花打碎了所有的画面。

“……”

姬廉月的眼泪猛地滚落下来,心中升起了一股茫然与悲怆,恨造化弄人,也想过或许曾经年少时期,他确实憧憬过陆丰——

只是那年花好月圆,好像没有太多的烦恼,亲朋好友都在身边,国泰民安……有太多更眼花缭乱的事吸引了他的注意,他根本没有仔细去想这些风花雪月。

后来有了霍显。

他毫无征兆地闯入,强势地占据了一切,他总算是意识到原来这世间还有这样一种感情……

可惜这种感情太特殊,一次只能给一个人。

他和陆丰就这样错过了,好像有些遗憾,但仔细想,似乎又没什么好遗憾的。

姬廉月不知道自己这样是否算对不起陆丰,他只是忽然猜想,或许陆丰今晚根本就没想过活着走出皇宫……

他也不知道这人世间是否还有什么值得陆丰眷恋。

但他总归希望是有的。

彼时,天已蒙亮,东边有初阳升起……晨光熹微,刚到了一日里最冷得时候。

……

将军府。

养心殿中的混乱一过,霍显草草包扎便回到了将军府,战场上受过的伤成百上千,他亦并未将这次放在眼里。

虽然这次伤口是比以往深了些。

霍显回了将军府,也没唤人,黑暗中自个儿提了井水清理了伤口又缠了纱布——隆冬腊月,井水已经快结冰了,那冰冷却正好麻木了伤口带来的疼痛,男人觉得很是受用。

清理完伤口便翻身上床睡觉,如此作死之下,半夜就发起了热。

将军府的管家是半夜叫隔壁安王府的管家弄醒的,睡眼朦胧中他这才知道原来他们大爷受了伤,宫里头派了人来瞧瞧。

将军府管家晓得自己这是失职,吓得屁滚尿流,跑过去敲霍显的房门,半天又没人应——

心中“咯噔”一下,硬着头皮推开了门,便看见只盖一床薄被躺在床上的男人……

外头能冻死一头牛的温度。

见霍显对来人毫无反应,管家心中的不安逐渐加大,垫着脚上前探了探男人的体温,滚烫一片!

管家吓得一个哆嗦,赶紧转身去传唤御医。

“伤口发炎,外加又碰了冰水。”御医说,“方才进来时候看见井水边结了层薄冰,是用了井水?怎的伤成这样,你府上没有女主人,总该有个懂伺候的婢女吧?”

管家哭笑不得,别说女的,将军府上那可是母蚊子都没有一只。

送走了御医去抓药,又看了看躺在床上不省人事的霍显,管家琢磨着这到底还是得有个女人照顾呐——

稍一思考,他便叫来一名,耳语半晌。

那侍卫领命,顷刻间出了将军府,又消失在了街尾巷子的一座府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