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会儿,那侍卫便又出现了。

只是这次他身后多了一个披着斗篷的女人,雪落在她乌黑的发上,抬起纤细的手拉起兜帽,低下了头。

……

将军府。

霍显烧得迷迷糊糊,感觉到有人给他盖上了比之前厚实的被子,又有人放了冰凉的水在他额头上。

那个人动作的时候,袖子扫过他的鼻息。

起先霍显心中一喜,以为是姬廉月,然而很快的,他的鼻子里嗅到了一股淡淡的梅香……像是衣物特地用香薰过后残留的味道。

……姬廉月从来不用这种香。

那颗雀跃的心,终于还是泯灭归入沉寂。

胸口潦草缠绕的绷带被纤细的指尖拆开,女人颤抖的鼻息就在他的耳边响起,烧得不辩人士的男人微微蹙眉,抬手一把扣住了她的手腕——

她轻轻一颤,睫毛颤抖了下,声音极低柔:“将军。”

霍显捏了捏掌心的手腕,入手只感觉到一片滑腻柔软,女人的手到底还是小,和成年男人的完全不同。

心中惆怅,原本就面色惨白的男人,这会儿那因为干燥有些起皮的唇动了动……谢三郎附耳倾听,却听见他叫她的名字:“谢……三郎?”

那一刻有了想要落泪的冲动,她猛地眨眨眼,扬起了唇角,连带着呼吸都微微颤抖着,“我在,是我,”她吐气如兰,如同一条蛇盘踞在他的床头,“将军,您发了热,便不要讲话了——”

我在这照顾你。

她将微来得及说的话藏在心里,却印在眼中。

气氛这样美好,甚至有些甜蜜,像是守得云开见月明时的天朗气清。

却在下一秒,男人偏开的脸中被打碎的一干二净。

“不要你。”

他嗓音沙哑,几乎碎不成声,听在她的耳朵里却如雷炸开,让她的笑容和欣喜僵在了唇边。

她看着躺在床上的男人,依然英俊如记忆中初见时那般,战场的风霜战伤只是让他于岁月里渡上了另外一层更有魅力的沉稳。

她记得初见他时,他坐立于通体俊黑高头大马之上,手执马鞭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用马鞭抬起她的下巴,问:你就是带领这些人闹事的那个谢三郎?

他赏过她军棍,亦在训练时刻意刁难过她,亦曾陪她负重跑过十里路,渡过急水河。

他曾经因为嫌弃她吃饭太慢将她拎到自己的桌边共进一切膳食,也歪着脑袋嘲笑她:怎么,看着本将军吃不下去啊……吃不下去你也给我吃!

那时候他笑得肆无忌惮,带着一丝丝的邪性冰冷。

后来她无意中替他挡了一刀,助他拿下敌人将领立了功……将军的帐里,知道了她的女儿身,没有震惊也没有暴怒,他只是偏过头告诉她:穿上衣服。

也许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有了一丝丝的喜爱。

直到最后,他率领精兵,踏过千军万马,闯入敌营将她救出来,那一刻谢三郎知道自己大概是完了,沉沦进爱情永远是那么的简单。

原本只是想跟着他回到京城,偶尔大街小巷一遇便也知足。

但是当真的见到了这个人,她才知道自己想要的原来更多。

今日半夜被将军府的侍卫叫醒,她懵懂之中心中居然是万分的惊喜,来到他的面前宽衣解带悉心照顾,只求他睁开眼时看见的第一个人是她,能泛起一丝丝的怜悯之心——

她以为自己几乎就要成功了。

直到这一刻。

她听见他清清楚楚地说。

谢三郎,我不要你。

作者有话要说:一个个杀青,这章是陆丰。下次是谢三郎

☆、第87章 锦衣囚·正文完

姬廉月回到王府, 管家站在门口接了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他只当做没有看见,自顾自做自己的事情。

一路进了屋, 摘了斗篷, 又用帕子擦了脸, 等下人端上了热腾腾的早餐,他这才转过身不急不慢地问管家:“隔壁的那位如何了?可有动静?”

“昨晚回来, 将军似乎是遭了些罪,院子里头进进出出……”管家欲言又止。

姬廉月挑了挑眉, 索性不问了,让管家重新拿了斗篷来, 披着便到了隔壁。

此时天尚未完全亮起,雪子落在屋檐上发出稀碎的声音, 将军府挑着灯笼,四下却安安静静的, 霍显的屋子门口立了个女人。

姬廉月记忆中这大概是他第一次见到穿女装的谢三郎,卸了武装点了胭脂,原来这也是一个有风情万种的娇女郎——

寒冷的空气将她一张脸冻得有些苍白, 奸细的下巴隐藏在斗篷的毛领中, 她双手死死地绞在一起,双眼有些迷茫的空洞。

姬廉月看见她仿佛没有看见,脚上步伐只是在最初稍有迟疑,便径直往前要与她擦肩而过。

只是他越靠近, 越可看到她在抖。

两人齐肩时,她似乎是终于鼓起所有的勇气,终于开口。

“他发了高热,半夜里无人照顾……”

姬廉月脚下一顿,略微挑眉,转过身眉目淡然地望着她。

“管家找我来,”她深呼吸一口气,声音柔软细腻,几乎要被吞没在风雪中,“王爷,将军府上终究需要有个人来照顾将军,今日不是我,也会是别人——”

她的声音在姬廉月展颜一笑中被打断。

她自乡野来,懂不得什么太多精细的词来形容一个人的美,只是这一瞬间她也是恍了神。

“你叫什么名字?”

她听见那人问。

于是她涨红了脸,她本命“谢红柳”,从前未觉得这名字有什么不妥,如今在这样一个人的面前,却觉得有些无法启齿,于是稍微一迟疑,她只是福了福身,细细道:“奴婢便是叫谢三郎,也只是叫谢三郎。”

姬廉月笑了笑,不再说什么只是收回了目光,伸手在门上正欲推开,又听见她急急道:“霍将军总需要一个继承人。”

“他说的?”

“……”

谢三郎不敢撒谎,所以她沉默,只是她并不觉得自己说的有什么错,偌大的将军府,需要一个女主人,需要一个继承人……既然一定要有人来,与其是个半路杀出来的路人,为什么不能是她?

姬廉月知道她的意思,只是假装听不懂,将目光垂下落在自己搭在门把手上的手背上,他自顾自地笑了笑。

没别的什么,只是不小心想到了那日在梦中梦见,男人最该如日中天时他辞去了官职,隐退江湖——

权利,地位,金银,对他来说如尘土,没有人知道他到底要什么。

梦境中的霍显也是霍显,他们是一个人。

“他本就是独身一人,独来独往,如今是将军,明日也可以是乡野农夫,”姬廉月推开了面前那扇门,嗓音变得低沉了些,“谢姑娘请回吧,劝你一句好,莫把心放在不可能属于自己的人身上……除了徒劳伤情,你换不来什么。”

……

屋内烧着炭盆,暖烘烘的。

床上躺着的男人闭着眼,也不知道是睡了还是晕了过去,只是他的脸色实在是不大好,苍白得像纸,面颊上又有一团不正常的红……

眼底下有淤青和新生的胡渣,看上去前所未有的憔悴,再没有金戈铁马大将军的威风。

也是了,这人正常的时候,又何曾需要过火盆。

姬廉月坐了过去,好心替他换了一块搭在额头上的帕子,新的帕子刚放上去,男人便睁开了眼。

看了眼姬廉月,他又一脸冷漠地转开了头。

姬廉月:“?”

霍显一起自己又有了幻觉,眼下正有些气恼自己不争气——这人当初强买强卖要同他结为夫妻,又毫不商量便与他和离,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和别人说说笑笑,私会旧情郎……

顶着杀头的罪放走旧情郎,他眼睛可曾眨过一下?

他这样的人……

这样任性妄为的人。

他却还是想着他。

霍显自己都说不清自己这是怎么了,只是撇开脸闭眼纠结了一会儿,转过头,发现他的幻觉居然还在——

而且这回还有了些生动的表情,正一脸恼怒、仿佛望着什么不识抬举的东西似的望着自己……

还真是有点像姬廉月本人。

霍显笑了起来。

姬廉月觉得这人给人脸色看,一会儿又在笑,实在是像是烧坏了脑子。

过了一会儿,感觉到男人撑着坐起来了一些,冲着他招招手,理所当然地说:“过来。”

这种嚣张得像是在叫养的小狗似的语气让姬廉月挑了挑眉,他告诉自己不能同病号计较,却也忘记了自己脑袋上也层层叠叠缠着纱布勉强也算是个“病号”,整个人慢吞吞地靠了过去——

之后便被一只大手扣住了手腕,粗糙的手温度极高,姬廉月没回过神便被拉到男人的跟前,跌入他的怀中。

男人的手顺着他的手腕一路向上,替他解了斗篷,捏住他尖细的下巴揉捏了一会儿,轻笑一声,嗓音沙哑:“怎么这么凉?”

言罢,又去摸他的唇瓣,鼻尖,面颊……

最后那手挪到他脑后,扣着他的头压向自己,指尖插.入他漆黑的发间,他灼热的气息一下子逼近,喷洒在姬廉月的鼻尖。

浑身的汗毛一下子竖了起来,姬廉月被他逼得往后退了退,哑声道:“我来的时候!谢三郎在屋外。”

“管家叫她来的,我让她出去了,没想到还没走。”他强迫他逼近自己,额头上的帕子落下来,带着湿润的温度掉在被子上,他的额头贴着姬廉月的,小心翼翼地蹭了蹭,“头还疼不疼?”

“不疼。”

“嗯。”

男人放开了他,见他一脸懵逼地望着自己,好像有点傻……不甚在意地笑了笑,他用手刮了刮他的鼻尖:“总这么听话该多好。”

至始至终他都以为这只不过是烧得糊涂了生出的梦,那个人应该还在宫中,旧情郎走了,他应当留在那,替他解决后续的影响。

于是拉着眼前“幻影”的手逐渐松开了,霍显终究还是病着,眼皮子沉得很,支撑不了许久便跌回了床榻……肩头上的伤口或许是裂开了,有一丝丝血腥的甜腻在周围散开来。

姬廉月坐在床头,一脸古怪地盯着霍显。

想了半天,他终于忍不住问:“霍显,你该不会是喜欢上我了吧?”

良久没有回应。

那颗悬高起来的心还是沉甸甸地落在了地上,姬廉月看着那闭目躺在那的男人,心中泛起了苦涩,心道算了吧,这人怎么会懂得——

“你说是便是吧。”

姬廉月瞳眸微微缩聚,猛地看向那躺在那满脸疲倦的男人,他似自言自语。

“若是偶有一瞬觉得,不记功名,不念江湖,便如此浑浑噩噩与你共度一生,胡闹一世,似也可以接受……如此便是‘喜欢’的话,那便是喜欢了。”

“……”

“阿月,忘了陆丰罢。”他嗓音沙哑得近乎于撕裂般含糊,“我喜欢你。”

他说完,似乎是烧得彻底迷糊了,再也没有了声响。

姬廉月坐在榻边等了一会儿,等他的呼吸真得趋于平稳,这才捡起方才掉在被子上的帕子,重新用冷水浸湿拧干,放到了他的额头上。

碳火在炭盆里发出“噼啪”一声爆裂的声音。

窗外的雪好像是停了。

☆、第88章

第二日, 霍显醒了。

退了热,胳膊上也被利索地上好了新的止血药和纱布, 霍将军凑近闻了闻, 然后像是忠犬似的傻笑, 因为他认出这是御赐的金疮药——宫里的东西,除非圣上赏赐,他府里可没有,昨日兵荒马乱的观月帝也没来得及赏他一些,那么能拿出这东西的自然只有他隔壁邻居一人。

姬廉月昨晚真的来过?

那不是幻象?

霍显如今这身份地位加丰富经历, 想到昨晚自己因为梦魇拉着人家一顿奔放的表白,愣是脸都没红一下——

反而是想起他表白后,那人没有恼羞成怒或者厌恶他的污言秽语而走开,而是留了下来。

他甚至得到了一块冰凉的湿毛巾放在滚烫的额头上作为奖励。

………………别说害臊,霍将军简直觉得喜出望了!

精神抖擞地站起来, 随意抓过个毯子裹住下半身, 霍将军赤着上身,威风强壮得像是一只威风凛凛的敖犬。

推开门,也不顾外头正下着鹅毛大雪,强壮手臂一伸一把拎住了守在外头的管家,忍不住粗着嗓子跟他确认一遍:“昨儿个安王来过?”

管家正因为擅作主张叫来了谢三郎的事瑟瑟发抖——

主子没交代的事, 但凡自作聪明去做了,讨巧了的便是“机灵懂变通”,闹得不高兴了便是“擅作主张”……

昨儿个看那谢三郎狼狈被赶出来,管家只觉得自己大概是站错了队, 要遭殃!

眼下见主子不问谢三郎反而问姬廉月,忍不住想起姬廉月走进院子,与谢三郎狭路相逢的修罗场。

他是真正的站错了队啊啊啊!

管家:“……”

管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狠狠磕了俩头。

见管家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霍显先是愣了愣,随后想起昨晚他好像是看见了不该在这里出现的人,于是明白过来这管家大概是擅作主张做了些不该做的事。

所以是管家把谢三郎叫来照顾他?

也不知道姬廉月撞见谢三郎了没有?

可有生气?

可有捻酸吃醋?

霍显站在冰天雪地里站了一会儿,心中担忧惆怅还有点甜滋滋的——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霍将军开启了自己在刀子里找糖吃的天赋,比如:小公主看见了谢三郎出现在将军府也没生气要掐死他,还给她敷了冷毛巾,果然是舍不得他死!

霍显想得挺开心。

直到管家小心翼翼地提醒他,安王在房里照顾了他许久才回了王府,眼下怕不是刚刚歇下……将军还是回去添衣。

霍显这才如梦初醒般,转身回房。

走了两步又停下。

转过头,盯着管家看了一会儿。

管家:“???”

霍显:“谁让你昨天把谢三郎叫来的?”

管家又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男人眉毛都没抖一下,等他跪了一会儿,才突然开口,面无表情道:“给你个将功赎罪的机会,要不要?”

……

姬廉月是在霍显烧退后才回王府睡下的。

只是这一觉他睡得也极不踏实,噩梦纷杂,一会儿梦见陆丰和霍显都死了,一会儿又梦见死的人是他,霍显最后娶了谢三郎……

还梦到了极其古怪的场景。

他身着戏服坐在一个房间里,霍显身着古怪的装扮在房门外霸道地砸门——

房外哗哗下着倾盆大雨,一滴滴雨像是砸在他的心上,他有些心痛,很是动摇,却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