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信。”

“兄弟?有血缘关系的兄弟们还不是一样自相残杀,没有血缘关系的人居然能成为兄弟?呵呵呵呵呵。”齐无知望着笃信的姜横云,双眼当中满满的不释怀,不过转念一想,其实这些也无关紧要了,反正他不会信,至死都不会信,收回落在姜横云身上的视线,他转眼望向齐小白,“齐小白,篡权者,是不会有好下场的。因为,当你得到一些重要之物时,一定也要交出同等重要之物去交换,交换的时机,或早或晚,因为命运,因为人生,因为这尘世的任何一种存在,其实都是一场交易。”语调平和安静地陈述完这段似自言似告诫的话语之后,他便含笑扭动了自己撞在锋刃之口上的脖颈。

刺啦,利刃在他洁净纤长的脖颈上拉出一道不长不短的血痕,嘶嘶嘶嘶,喷薄而出的鲜血发出了类似细雨打在树叶上摩擦起的沙沙声。

不愿死在齐小白手中的齐无知终究选择了抹脖子,选择死在堂堂正正靠实力战胜他的姜横云的剑下,这结局,让在场的人多少感到一些唏嘘。

不过,他们却没有时间与多余的心情去为亡君缅怀祭奠,因为还有很多很多事比这些更加重要;比如外面的降将以及结束战斗的战场需要管逸轩去处理;比如旧君亡、君座空缺,作为继任的新君齐小白需要与朝臣支会并准备登基仪式;比如间接死在姜横云手中的齐无知的尸体也得由他来负责处理;比如久别重逢的兄妹也有属于他们的私话要述。

“阿渃,你怎么样?”在这场逼宫之战当中扮演了微妙角色的连澄在看到胖了一圈的妹妹时,百感交集的他红了眼眶。

“我很好。”连渃展开双臂在连澄面前转了大半圈。

“好就好。”

“只是…又再一次对不起哥哥了。”连渃愧疚的笑笑。

“哥哥也对不起你。”想起自己那自私的做法,连澄也觉得很是惭愧。

“可从现在开始,我就再也不会做出让哥哥为难的事来了。”齐小白胜了,他们连家再也不会成为谁手中的筹码了。

“嗯。”连澄轻轻地浅笑垂首,连渃脸上眸中的幸福之情溢于言表,可他却觉得心中很不是滋味,齐小白胜了,他妹妹赢得了爱情,也赢得了期盼已久的身份地位以及美好未来,可他就是觉得心里扎了一根刺,磨得他浑身难受。

“哥哥,听说你是从纪县连续赶了多日的路才到这里的,我想你一定辛苦了,这里交给他们,我们去梧台殿休息休息可好?我和你说啊,我肚子里的孩子现在动不动就踢我,可顽皮了,我想,他一定是继承了哥哥你的某种特性。”连渃像往常一样挽上了连澄的臂弯,沉浸在幸福喜悦当中的她自然忽视了连澄脸上的僵硬笑意。

露华殿一宿不眠,在它的见证下,齐国国君的君座之位上,在短短几年时间内就换了三位主人。

而作为新主人的齐小白在齐无知死后的第二日就登上了君位并向全国、周王室以及各诸侯国发出了告令,正式继任侯位的他乃齐国第十六任国君。

而继位之后,按礼制是要在近期内挑一吉日举行祭天朝拜仪式的,可因为连渃即将临盆,已被封为君夫人的她不想挺大肚接受百官的参拜,于是,齐小白体贴的为她不顾了礼制,他承认她分娩之后,甚至等到她身材、身体完全恢复了之后再举行仪式都可,他就是想让她以最美最满意的姿态与他一道祭天接受百官朝拜。

十二月末,临淄城迎来的入冬以来的第一场大雪。

梧台殿外,鹅毛般的大雪将这里的竹林染成了一片白,远远望去,说不出的静谧与安详;而梧台殿内,却忙翻了一群人,今日朝食时分,连渃正开心地吃的饭食,可吃着吃着,肚子阵痛了起来,身为医者的她知道肚子里那不安分的小家伙要出来了。

“啊——”

梧台殿内传来杀猪般的叫声,这生孩子绝对是体力活与受罪的事,以前接生过不少孩子,看那些女人在生产过程中总是痛得死去活来,有些痛昏死过去了又弄醒继续生,生着生着又痛昏死过去,如此循环,甚至还有不少因为难产而直接带着孩子去阎王爷那报道的…总之,看多了那种场面,她就认定生孩子是一场痛苦的地狱之旅。

可现在实打实轮到自己身上来时,连渃才发现,十八层地狱地狱里的各种刑罚跟着玩意比起来就是个屁啊。

“哎呀啊,哎呀啊,好痛,痛死我了…不生了可不可以…”

尽管有齐小白在身侧紧握着她的手不放并说着各种鼓励安慰打气的绵绵话语,尽管齐小白在她临盆前就寻回了很久不见的空青来为她接生,尽管兄长连澄、影卫姜横云以及宫内所有的宫人宫婢都在门外、殿外或者不知名的角落给她打气,她依旧觉得自己快要受不了要去见阎王了。

“小白,不管这胎是男孩还是女孩,我都不要生第二次了,打死都不要了…”

“好好好,不生了不生了。”连渃痛得死去活来,在一旁看的齐小白恨不得自己去替她受这份罪。

“是不生第二次,这次还是要生啊,呜啊啊啊…”

接生的空青不能说话,她只能用手拼命地帮连渃助产,她知道连渃不是难产,只是头一胎必定艰辛,“用力,再用力,已经看到头了,快,很快就出来了…”当看到孩子的头出来时,她兴奋激动的用唇语喊了起来。

“哇——”

痛的几近昏厥,痛的已视线模糊,痛的已全身无力,痛的就快要丧失意识,痛的就快要…用言语说不出感觉之际,连渃终于听到了响亮的孩子哭声。

“生、出、来、了…”泄了气了的身子瘫软无力地窝了下去。

“是太子,是太子。”

“是太子就好,有继承人了,以后就有理由拒生第二次了,呵呵。”模糊的视线中,连渃看见齐小白将刚绞脐带连襁褓都未裹的孩子高高举过头顶,激动兴奋的简直没了边。

“小白,孩子会着凉的!”

“啊,噢,寡人开心的忘了。”听见连渃羸弱的嗓音,齐小白赶紧将孩子交到空青展开的襁褓当中小心翼翼地包裹起来并及时地抱到连渃跟前来,“阿渃,你看,孩子像不像我?”

扒开襁褓,孩子的脑袋五官都很饱满,甚至还长了一头浓黑的头发,那紧眯的眼睛与粉嫩嫩的乱张寻找奶水的小口,简直是太可爱了。

“一定会像小白的。”这是连渃的愿望,生一个长得像齐小白的孩子。

“阿渃,空青说孩子出生之后要沐浴净身,寡人可不可以先抱着他去?”初为人父的齐小白自从抱上这孩子之后就撒不开手了。

“好。”

“阿渃,你辛苦了,寡人等会儿再来陪你。”离开之前,齐小白轻轻地在连渃的额头印上了深情的一吻。

“好像做梦一样。”看着齐小白抱着孩子欢快离去的背影,连渃竟有一种想哭的冲动,从认识齐小白开始算起,到现在足足有十几个年头了,从见面之初就想为他生儿育女,没想到到完成这个愿望竟然花去了十几年时间,而且中途还出了好几次岔子,险些,险些,他们就走不到一起了,“但经历过了那么多风雨,跨过了那么多劫难,以后我们一定会幸福美满的生活下去的,对吧,小白!”

精神与身体经历过一次超越极限的疲累之后,连渃觉得自己的意识与视线都愈来愈清晰了,于是她转头望向窗外,外面下大雪了,白皑皑的一片,就像她出生时一样。

“传说在雪天出生的人,雪越下的大,就会越得到雪神更多的庇佑,皑皑白雪时降生之人,则会获得一生的幸福。”犹记得,齐小白曾经给她讲过这么一个美妙的雪神传说,现在想来,她的确获得了一生的幸福,因此,他们的孩子,也会获得一生的幸福,“真好,真好,真好…”

“主人。”

连叹了三声好,回过神时,一个熟悉却许久未见的身影出现在了连渃的眼前。

“啊,是花溟回来了呀。”花溟还是穿着她惯穿的黑色劲装,只是那断掉的左手袖子空荡荡的挂在那里提醒着所见之人,她身上所发生过的惨遇。

“主人,花溟回来了。”

“你怎么了?”连渃发现,花溟面色一如往常的无波无色,可那双冷漠的眼睛却比从前空洞沧桑了很多,她记得,断臂都让她面不改色。

“花溟失去了所爱之人。”悲色沉恸爬满了花溟的目光,刻意压抑的苍凉嗓音带着丝丝入骨的绝望与痴恋娓娓渗进听者的心房与血液。

连渃本想让花溟一起分享自己得子的喜悦,可却先从她口中得到了噩耗,故唇瓣蠕了几蠕,道:“他死了?还是?”

“死了。”

连渃咬咬唇瓣,想继续问怎么死的,可终究还是问不出口。

“被人害死的。”花溟意外的主动说出了连渃好奇的答案。

“被什么人?”

“被已经获得了幸福之人。”花溟低垂着眼,“可我明知是那个人害的,却无法出手杀了那个人,为他报仇。”

“为什么?”

“因为族规不能违,誓言不能毁,花溟发过誓永远效忠那个人,永远不背叛那个人的。”说到这,倏地,花溟双眼上翻,黑眼珠挤在眼皮之下露出大部分的眼白,样子看起来很阴森恐怖。

“族规不能违,誓言不能毁…发誓永远效忠,永不背叛,那个人是…”连渃恍然大悟,可惜为时已晚。

嚓,花溟右臂一抖,右手以连渃目光及不上的速度拔出了插于腰际的长剑,扬起落下直至插进她的心脏,只不过一眨眼的功夫。

“那、个、人、是、是、小白?”心脏被剑刺穿,体内爆裂的血管涌出的鲜血向四肢百骸迅速扩散,但对于刚经历过生子之痛的连渃而言,这点痛早就麻木了,可她只想要一个答案,“为什么杀我?你爱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花溟只能杀掉你,只能杀掉你。”花溟像完全变了一个人,她的语气、表情与眼神全部冷却,冷到没有一丝情感,“那样那个人就能跟花溟一样体会到失去挚爱的痛苦了。”

“我不会死的。”现在让她去死,开什么玩笑,她才刚刚诞下孩子,她还没有以君夫人的身份与齐小白一起接受朝臣万民的崇拜,他们一家三口的幸福日子从现在才要开始,她怎么能去死,怎么能去死…

嚓,嚓,剑快速地拔出又加速地再次插了进去,同一个位置,同一个伤口。

“呃…噗…”破裂的心脏之血涌上喉头,连渃难受的仰面喷了数口鲜血,“我知道了,你爱的那个人是公子、公子…呃啊…”不止喉头,甚至鼻腔都不断有血涌出,呛的她难以呼吸,难以说完一句完整的话,当从身体当中喷薄而出的鲜血流满脸颊,钻进瞳孔、耳朵之时,她已无法再发出一个音节了。

“我就快死了,真的快死了。”连渃的眼皮不受控地乱翻,窝着的身体挺直起来不断抽搐,“孩子,我都没能抱一抱你呢!孩子,我都没能亲自为你取名挂上长命锁呢!孩子,我还没亲眼看着你长大,看着你与小白长得越来越像,看着你娶妻生子,看着你登上君位继任为君呢!还有…小白,其实我还想给你生好多、好多、好多孩…”

思绪持续到这里,戛然而止。

一个生命降生,一个生命消逝。

不知是巧合,还是当真如齐无知所言那般,世间万物其实都是一场交易,得到了一些什么,就注定要失去一些什么。

见连渃断气,花溟麻木地抽出插在她心脏里的剑刃,“花溟杀了那个人最爱的人,他一定会比你还要痛苦百倍千倍,可他却不能下去陪她,而花溟可以下去陪你,等着花溟,花溟这就下去陪你。”呢喃间,她的右手将剑横到了自己的咽喉上,冰冷与温暖相触的那一刹,从未流过一滴泪的她的眼泪竟簌簌地落了下来。

曈曈之泽,灼灼其赫。

璧人交辉,踏笙歌。

相依坎坷,暗途仄仄。

对影踽行,梦南柯。

一缕虚幻的凡人之音伴着略带悲凉的情绪缓缓穿过云层,黑夜白昼,过往旧忆,在眼前急速的流窜与交换,在双瞳涌入一片雪白之时,花溟时断时续的脑海里冒出了一些零零碎碎的对话与场景。

“你刚才念的诗是什么?”

“《光与影》。”一个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嗓音。

她放大胆子平生第一次抬头看人,可那人背对着她,只看得背影看不到脸,可有一点他们很像,他们都穿着一抹黑的衣服。

“我可以教你念,还可以教你写。”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他缓缓转过身,样子平凡表情平淡,“不过,你得先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以后可不可以和我玩?”

“我不敢。”

“为什么?”

“因为我只是公子小白的影卫。”

“那就在他们没看见的时候偷偷跟我玩,行不行?”他真诚地朝她伸出了手。

伸过手来的少年大不了她几岁,削瘦的骨架削瘦的身子,加上平凡的样貌,让他与公子小白比起来差得太远太远,可这个平凡无奇的少年却是这高深的府邸富贵的王宫当中,唯一主动与她搭话、唯一正眼瞧她并伸出手跟她示好之人。

“行。”她重重地点头,怯怯懦懦地递过了自己的手,“我、我的名字叫做花、花溟。”

“花溟,盛开于潮湿昏暗处之花吗?”他握住了她的手,自胸腔传来的细腻嗓音与掌心的温暖一起穿透了她的身体,“你记好了,我叫齐纠,你可以唤我纠。”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