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海域非常奇怪,距离一片很丰饶的渔场不算太远,但却经常出没一些危险的海兽,据说还有人见到过小山一样大小的豪鱼。更加奇怪的是,明明附近就有鱼群,但那些海兽却对渔场秋毫无犯,就呆在自己的地盘里,一旦有船只闯入则会毫不犹豫地袭击。当地渔民都在传言,那里的海底是一条深深的海沟,里面藏有创世之初天神留下的神器‘海之渊’,而海兽们就是天神用来保护神器的。”第二个人如此形容第二片海域。

“从地理位置上来讲,灵荒岛本来应该成为一个重要的海上中转站,也可以成为渔民们的休憩之地。但奇怪的是,这座环境优美,登陆方便的小岛,不知怎么的,总是发生各种离奇的死亡事件。不管是来往商船的水手,还是打渔路过的渔民,还是闻风而至的探险者,在这座小岛上呆久了必然会出事。死者往往在一夜之间暴毙身亡,但全身上下都找不到一点伤痕。久而久之,这座岛也就再没人敢登上去了。”第三个细作报告说。

“海西崖一直以来都有闹鬼的传说,据说曾有被渔民们以通奸罪处以私刑的渔女化身厉鬼报复。虽然传说无根无据,但这里经常有人跳海自杀却是事实。他们住住会爬到山崖上一快突兀的巨石上住下跳,下方就是尖锐的礁石和汹涌的波涛,跳下去的人没有半点可能幸免。那块巨石形状长而弯曲,顶部尖细,所以被形象地称之为犀牛角。”这是第四个地点的描述。

“这四个听起来都挺像的,”风笑颜眨巴着眼睛,“不过第二个更像,兴许那个什么‘海之渊’就是以前辰月教先辈故意编出来吓唬人的谎话,实际上指的是法器库。”

云湛不答,仍然苦思着。诚如风笑颜所说,这四个地方都带有一些神秘色彩,一定要牵强地解释的话,每一处都能指向海底城,但每一处都像也就意味着每一处都不像。

一定有一点不一样的联系,他咬牙想着。我应该怎么把它揪出来呢?当前的问题在于,在所有能够找到活人和死人里,只有这位不知名的旅行家一个曾经混进过法器库。由于他的日志残缺不全,注定了大家只能闷着头瞎猜……

想到“残缺”这两个字,云湛忽然觉得脑子里有什么光亮闪过。他隐隐意识到,自己遗漏掉了一点什么特别重要的信息,但一时间又想不起来。但他明白,最关键的就在这个被忽略的点上。

暴风之眼、海之渊、灵荒岛、犀牛角,云湛不断把这四个名词翻来覆去地比较着,总觉得这些名字当中也许就隐藏着最后那把钥匙。他下意识地用手指在桌面上划着。

“你在干什么,练书法么?”风笑颜很奇怪,“这种时候装什么风雅?”

云湛的眼睛一下子瞪圆了,他勐地跳将起来,双手按住了风笑颜的肩膀:“你说什么?练书法?”

“是啊,你这么一个粗人,装模作样写什么字……放手!疼死啦!”风笑颜觉得云湛的双手就像铁钩一样,简直要把肩上的肉都扯下来了。

“没错,我是粗人!”云湛大吼起来,“所以你来告诉我,犀牛角的‘犀’字,该怎么写?东陆语!”

风笑颜被这一声吼得一激灵,反应了一下,才伸手在桌子上划出了一个大大的“犀”字。

“首先要写出一个‘尸’,对不对?”云湛继续像野牛一样地吼叫着,连萝漪都被他吓了一跳。

原来那并不是一个‘尸’字,而是没有写完的“犀”字!云湛简直忍不住想要跳起来手舞足蹈狂歌一曲了。几个月以来,他一直都在反复推想着崔松雪给他的那封没写完的信,想着那莫名其妙无法解释的三个字:“找到尸”。之前他一直猜测那指的是某具特殊的尸体,但现在他终于明白了,那并不是要他寻找什么尸体,而是要他找到“犀牛角”。

崔松雪本来是比较从容地写那封信的?但在敌人突然临近的忙乱中,他什么也来不及写了,只能匆匆把最关键的这个地点写下来。这就是辰月法器所在的位置,“犀牛角”下的无数人自杀的海域,那片曾经礁石密布、无比凶险、常人完全无法靠近,却由于火药的发明在千年后变成寻常航道的海域。

有沉鲸的帮助,制造一个容纳三人的、能在里短暂潜行的浮漂并非难事,风笑颜更是拍着胸脯保证,她所研究的那些“没什么用处”的秘术中,正好有可以帮助潜水的。

“可以把水转化为气泡,包住头脸,在定时间内帮助呼吸,”风笑颜说,“可是我没有办法抵抗水压。我们潜得过深,会被水的重量挤坏的。”

“这个可以交给我,”萝漪说,“我会有适当的秘术让我们毫发无损地深潜的。以你的精神力,大概能变化出多少个这样的气泡?”

风笑颜算计了下,面有愧色:“恐怕只能支撑我们三个的。”

“问题不大,”萝漪看来早有心理准备,“多一两个人的也没什么用处,人少反而不容易暴露。我们毕竟只能偷袭,不可能正面冲突。”

“但是万一……啊,没什么。”云湛说了半截又住口了。

“怎么了?”萝漪看他一眼。

“我本来想说,万一海底域的入口是被秘术封禁的怎么办,然后我想到了。谷玄接近大地之时,这世上大概没有辰月教主解不开的秘术。”

“过奖了。”萝漪嫣然一笑。

剩下的时间就是体息和等待。云湛睡了两个对时后,却怎么也睡不着了,走出门一看天,已经是八月十日的清晨。这时候他注意到还有另—个人影蜷在屋外的石沿上,一看是风笑颜正坐在那儿。

“怎么了?紧张到睡不着了?”云湛问。

“我是紧张,但紧张的不是怎么进去的问题。”风笑颜轻声说。云湛听出她的嗓子略有点沙哑,或许是刚刚哭过一场。

“我刚刚做了个噩梦,梦见我的父亲和那个害了我母亲的女人。在梦里面,他们已经很幸福地生活在一起,而且完全忘记了我母亲的存在。我上去找他理论,他却跟我说,从来就没有过风宿云这个人,他从头到尾只有—个妻子,那就是风栖云。”她双手抱膝,身体缩成小小的一团。

云湛心里微微一痛,想要说点安慰的话,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总不能说“你放心,他们很有可能早都死了”这类的话吧。但想想如果龙斯跃真的懵然无知地和假冒姐姐的风栖云呆在一起,那对风笑颜也是沉重的刺激。

“前几天听说我父亲其实是个天驱,其实一直在暗中调查辰月法器库的事,本来很开心,”风笑颜说,“可我很快想到了,当他成功利用曲江离的手下击败了曲江离之后,又去了哪里了?如果他真的把剩下的敌人也都解决了,为什么再也没有重新回来过呢?我想来想去,只有两个可能,要么他已经被其余独眼人杀害了,要么……风栖云成功迷惑了他,已经假冒我母亲和他一起生活了。”

这种可能性相当大,云湛想说,却没有说出口。风笑颜接着说:“然后我又进一步想到了,风栖云陷害并假冒我母亲的手段那么毒辣,这个女人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仅仅是为了和我父亲在一起吗?我还真不觉得爱情这玩意儿有那么大的吸引力。”

云湛一怔,忽然间明白了风笑颜真正的担忧是什么:“你的意思是说,风栖云在背后利用你父亲……利用你父亲……去替她抢占法器库?”

“这才是我最害怕的,”风笑颜两眼望天,“我害怕我们进入到那座海底的城市之后,发现我父亲早已死了,因为他的利用价值在推翻曲江离后已经完全消失;而风栖云,长相和我母亲一模一样的双胞胎妹妹风栖云,则成为了法器库的主宰者。那她就会是同时杀害我父母的凶手,可我对她完全无能为力。”

“我们会帮你的。”云湛说。

风笑颜摇摇头:“她拥有法器啊,在新一次的开启后还会拥有更多。你和萝漪都是很厉害的人,可是我担心,我们都无能为力。”

“别忘了还有曲江离呢,”云湛眨眨眼睛,“等他们先狗咬狗,我们再坐收渔利,总会有机会的。”

风笑颜淡淡地一笑:“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情都会说‘总会有机会的’,你就没有过绝望的时候吗?”

云湛翻着白眼想了很久:“也不能说没有,但也可以说完全没有,就得看你怎么界定绝望了。”

“你觉得绝望是什么样?”风笑颜问。

“有一天,天塌下来了,大地崩塌了,海水倒灌了,连空气中都布满了毒气,无论躲到什么地方都是一个死,那大概就是绝望吧,”云湛说,“除此之外,无论什么境地下,都能找到希望的。”

“你还真是乐观。”风笑颜撇撇嘴。

“你得这么想,”云湛拍拍她的肩膀,“如果人真的被逼到无法翻身的绝境,那大概就只能选择一个死字。可是连死都不怕的时候,还怕翻不了身?”

风笑颜想了想:“听起来回还有点道理。”

“比如说今天夜里,也许我们找不到海底城的入口,也许我们进去了也无力阻止,那又能怎么样?最坏不过是曲江离他老人家一个人霸占了整个法器库,开始在九州掀起战争很了不起吗?九州已经打了几千年的仗了,也不在乎现在再来一场,何况法器是人造出来的,照样也能有人找到摧毁它们的办法。”

“你还真会瞎胡扯,”风笑颜叹了口气,“但是说真的,每次听你瞎扯一阵,心情就会放松很多。她……真是个幸运的女人。”

“谁?”云湛一愣。

风笑颜摆摆手:“我困啦,回去补觉去。”

[四]

这一天的天色渐渐暗下来时,云湛、木叶萝漪、风笑颜三人已经做好了出发的准备。一艘伪装成渔船的冲锋舟将会很快把他们送到犀牛角下,然后利用加重的浮漂潜入水中,寻找海底城的入口。云湛本来不想让没什么战斗力的风笑颜去涉险,但一来离不开风笑颜的气泡,二来她所修习的种种有利于秘密潜入的秘术,在这种环境下或许能发挥奇效。风笑颜则是撒泼打滚无论如何也要跟去,同时还反而去劝说萝漪。

“其实你可以让一个得力手下去办的,”她对萝漪说,“这些天我一直在观察,你手下有才能的人不少。你贵为教主,何必要亲自去犯险?”

“我们辰月的教主,从来不是高高在上的。”萝漪回答,“为了信仰,每一个教徒都不应该畏惧去往任何地方,不管是冰原、火山、毒沼还是深海。更何况……”

她看了一眼云湛和风笑颜:“法器库属于辰月教。只有我才能决定,什么是你们可以知道的,什么是不可以的。”

风笑颜正准备反唇相讥,但出于对萝漪的惧怕,没敢说出口,最终云湛一把把她拉开了。云湛扛起轻飘飘没什么重量的浮漂,正准备登船,一名辰月教急匆匆跑过来说出一番简直如五雷轰顶的话:“海盗和渔民对砍起来了,唐国水师就近介入,通往犀牛角的水路已经被封锁,任何船只不得通过。”

事情很好解释。海盗们断了水上的财路,只好到陆路上混点饭吃,挨过艰难时世。但离开了武装精良的海盗船,到了陆地上的海盗们的实力还不如山贼,三番四次的劫掠后,引发了渔民们的火气。在这一天午后的一场洗劫中,他们操起鱼叉、船桨、渔网之类的工具作为武器,开始了激烈的反抗,各处损伤都不小。闹事的渔村,正好靠近犀牛角。

而唐国水师一直在海上耀武扬威,却没找到什么实际的事可做,中下级军官们也都憋得慌。眼下听说有了这么场热闹,自然要去活动一下筋骨。封锁海路并借机敲诈之类的勾当,他们本来也都玩熟了。

倒霉的就是云湛等三人了。人算不如天算,如今眼睁睁看着法器库近在咫尺,却又无法靠近,倒是法器库开启的时辰一点点临近了,再不动手恐怕要错过时机。

萝漪和云湛还好,见惯各种困境,早就处变不惊,风笑颜却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在海滩上来回团团转:“你说我们有没有可能用这个浮漂一直从水下走,直到绕过他们的封锁?”

“有可能,”云湛郑重地点点头,“我觉得再过一两千年,一定会有聪明人发明可以在水下远距离行走的浮漂。”

风笑颜呸了一声,抬头看着越来越暗的天幕,忽然眼前一亮:“对啦!我是羽人啊,今天是起飞日,我可以带你们飞过去。”

云湛又点点头:“好主意,以你的体力,带着我们两个,一定会飞在海船的视线之内,然后让他们用箭把我们射成刺猬。换了我也许还有可能,但是……”云湛是羽族中罕见的暗羽体质,无法感应到明月月力,所以绝大多数时间都只能眼看着其他羽人展翅高飞,而自己无能为力。

“不试试怎么知道?其实我的力气挺大的!”风笑颜嚷嚷着,忽然一把揪住了云湛的衣领。没等云湛反应过来,她的背上闪出两道蓝色弧光,已经凝出了羽翼。云湛苦笑一声,也不挣扎,任由风笑颜的双翼拍打,带着自己飞了起来。

“你看,其实我也可以飞得很高的!”风笑颜挥着洁白的羽翼,极力向上爬升。其实她的力气也已经到了极限了,也很明白,再加上一个萝漪的话,她的高度还得降低,绝对躲不开海面上水师的目力范围。但她就是不甘心,近乎赌气地挣扎着。

但突然之间,她感到升力在急剧减小,高度也飞快地下降。她惊慌地扑打着羽翼,却发现自己很难感应到明月的月力了,一声轻响,由精神力凝成的双翼竟然也消失了。她惨叫着,紧紧抓着云湛,从数十丈的高空跌落下去。

好在下方站着的全都是辰月教一流的秘术师们,他们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利用驭风术减缓下坠之势,再变幻出柔软的障碍,好歹把两人兜住了。云湛“扑通”一声摔在地上,立马跳将起来,顾不上斥责冒失的风笑颜,也顾不上揉揉摔疼的屁股,而是冲着萝漪大喊一声:“谷玄已经接近了!”

没错,谷玄已经在接近。这颗从来无人能见的最神秘的九州主星,以它吞噬一切的可怕力量,把明月的星辰力全都遮蔽了。所以风笑颜飞到半空发现感应不到月力。时间已经很紧迫了。

“这下也好,至少我的计划破产了……”风笑颜揉着胳膊,已经完全没了想法。

“也许还有一个办法,”萝漪缓缓地说,“让我的教徒去攻击水师,吸引他们的注意力,然后我们三个溜进去。”

“那得需要多少人才能让水师产生一个缺口呢?”云湛问。

“寻常武士的话,至少一两千吧,”萝漪回答,“用我的人,有三百个就够了。”

“你要用三百条性命给我们铺路?”风笑颜一颤。

“如果有必要的话,三千条也不足异,”萝漪用毫无感情的语调说,“可惜现在的辰月教,未必能找到三千可用之人。”

风笑颜说不出话来,回想起她听说过的辰月教的种种传说,在心里感叹着:不愧是全九州最大的邪教,太可怕了。

侧头看看云湛,他却始终爷头看着黑漆漆的夜空,不知在沉思着些什么。风笑颜不敢打扰他,乖乖站在一旁,过了好一会儿,云湛忽然开口对萝漪说:“你了解我吗?”

萝漪不明所以:“你指的是什么?哪方面的了解?”

“在我出生的那一天,你的前任,也就是被你杀掉的上一位辰月教主苏玄月,曾在我身上做了一个实验,”云湛不知为何开始回忆往事,“这件事你应该有所了解的,并且还曾经在我们上一次碰面时利用过它呢。”

“我当然知道。”萝漪点点头。

云湛的身世颇为离奇,在他刚出生的那一天,就被辰月教主苏玄月在体内运用古老的法术 ,借助暗月之力封印了一个邪魂,试图把他培育成辰月教的杀人武器,虽然未能如愿,但那个危险的邪魂一直留在他体内。两年前,云湛、萝漪和天罗安学武因为南淮城的夜宴奇案碰到了一起,萝漪曾经趁着云湛不备,利用过他体内的这股力量。

“你能不能再帮我一次忙,把那些暗月力量释放出来?”云湛问。

萝漪立即明白了:“你……你想要借助那些用来封禁邪魂的暗月之力,让自己飞起来?!”

“现在一切的星辰力都被谷玄遮蔽了,”云湛说,“我能想到的,只有当年被苏玄月所‘借用’而放在我体内的这些了。暗月之翼比明月之翼的力量大得多,应该足够支持我们从视线之外的高空飞越封锁。”

“可是那样的话,邪魂失去了封印,很有可能会被唤醒,”萝漪不无担忧地说,“谁也不知道它的威力有多大,失去了暗月之力,你也许再也无法压制它。那样的话,时间一长……”

“邪魂侵蚀了我的精神,我会变成怪物?”云湛洒然一笑,“那也不错啊,用邪魂去对抗法器,用辰月的发明去对抗辰月的发明,绝对是说书人的好素材。”

“不行,绝对不行!”风笑颜惊叫起来,“万一你控制不了怎么办?你真的会变成一个怪物的!这太危险了,根本就是玩命!”

“命是拿来玩的,”云湛耸耸肩,“我这辈子玩命的次数多得很,不少这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