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平这个人不能留。”

经过刚才那一番挫折,逢纪终于下定了决心。这位汉室使者如今已成毒丸,万一为人所知,自己必大受责难,不如杀了干净。

回到自己的营地以后,逢纪叫来一个军校说:“你带上两个人,尽量低调一点,把刘平从牢里提出来。如果他试图逃走,格杀无论。”他说最后一句的时候,语调轻轻放缓,军校心领神会,领命而出。

军正司的曲长抱臂靠在房门口,有点想打瞌睡。这白马城实在是太破了,曹军甚至拆走了所有的榻,他开始怀念在邺城温暖的住所。他眼皮正在打架,忽然外面传来脚步声。他连忙睁开眼睛,提起灯笼,看到外头一名军校带着两名士兵走过来。

这军校一身杀气,双目如刀,一看就是个老兵。曲长不敢怠慢,拱手道:“三位军爷深夜到此,所为何事?”军校一指屋内:“这个人,我们要提走。”曲长道:“这可有点晚了,明天不行吗?”军官冷冷道:“逢别驾要提人,还要你来定时辰?”

曲长打了个哆嗦,连称不敢,从怀里摸出半张符信和一张麻纸道:“既然逢别驾深夜提审,卑职岂敢不从。还请军爷示下符信,在这提人的公文上盖个印记吧。”

军校把麻纸和印信接过去,看也不看,“啪”地扔在地上,用脚踩住。曲长有些恼怒:“军爷这是什么意思?”军校揪住他的衣领,给他压到墙上,在耳边恶狠狠地说道:“逢别驾深夜提审,自然有他的用意。你拿这些玩意儿出来,是要把逢别驾的事传得天下皆知么?”

曲长暗暗叫苦。这正是军正司最头疼的状况,他们抓的犯人形形色色,高官想插手做事,又不愿留下把柄,往往拿权势压着军正司破坏规矩。万一哪日被掀出来,他们却绝不会承认,任由军正司背起黑锅。

可是军正司又有什么办法呢?司里最大的官也不过是司丞,可扛不过那一堆将军。

“我数十下,你若是还不开门,我也不勉强,只不过明天你就得自己去跟逢别驾解释贻误军机了。”军校转身作势要走。听到“贻误军机”四个字,曲长彻底放弃了。背上黑锅,也许只是十来军棍,贻误战机,可是杀头的罪过。

“等等,我开…”曲长连声喊道。他从腰间掏出钥匙,打开房门。刘平正躺在地上睡觉,军校走过去,二话没说,让身后两个人把他五花大绑,然后推了出去。

等到这些人走远了,曲长这才狠狠地啐了口痰,把钥匙重新挂好。这份工作实在太窝囊了,他开始认真考虑,要不要申请转去野战部队——那边至少不会被自己人干掉。

地上那口痰还没干涸,曲长一抬头,又看到三个人出现在面前。“奉逢别驾令,前来提犯人。这里是符信与手书。”军校说。

曲长一听,登时头晕目眩,几乎一头栽倒。

与此同时,在白马城内一处僻静之地,刘平把身上的绳索挣脱,活动一下手腕,长长吸了一口自由的空气。

那个跋扈嚣张的军校是邓展化装的,他扮这个,可谓是本色演出,完全把曲长给唬住了。身后两名士兵,自然就是史阿和曹丕。曹丕决定来救刘平以后,先借着公则的势力弄了三套兵服,然后搞清楚了拘押之地。

“你怎么会想起来救我?”刘平问道。说实话,他多少有点意外。曹丕给他的感觉,是个心机颇重的少年,这种人很少会为了别人豁出性命。按照他的推想,曹丕应该会去找公则和蜚先生,请他们想办法,而不是孤身涉险。

曹丕回避了这个问题,说道:“我听到风声,文丑在延津大败。我估计逢纪搞不好要动你,索性就借了这个由头,抢在他前头,果然成了。”

刘平听到文丑败了,不是特别意外,反而遗憾地摇了摇头:“按照郭祭酒的方略,这一败本可助我为座上嘉宾。可惜我自己不当心,竟被逢纪看出破绽。”曹丕没说什么,把另外一套兵服递给他换上。刘平一摸,这兵服里居然还放了两枚火折与一个牛皮水袋,看来是从野战兵那里偷来的。

邓展站在一旁,对刘平的相貌越看越熟悉,脑子里那隐约的景象逐渐清晰起来。可他还没想明白,一声凄厉的号角声打断了他的思绪,他不由得面色一变:“糟糕,他们好像发现了,咱们得赶紧离开。”

“嗯,接下来的去向,是个问题。”刘平捏了捏下巴。这确实是一个大问题,即使回到公则那里,一样会被逢纪追查到。而如果就这么返回曹营,无论是刘平还是曹丕,都不会甘心。他心目中的那个大计划,刚刚只实现了一半而已。

这时曹丕微微一笑,那笑容有些疲惫,也有些嘲讽:“我都想好了,咱们往北走,去邺城。”

“邺城?”刘平一惊。

曹丕道:“我们逃走以后,敌人必然把白马到官渡之间的通路封得死死。咱们与其南下,不如北上——更何况,在邺城,那里有我想要的东西,也有你想要的东西。”

刘平听出他话里有话,不过现在局势危急,不及细问,有什么事出去再说。

袁军的卫戍军反应颇为迅速。号角声响起之后,四门立刻紧闭。过不多时,街头已有士兵开始举着火把沿屋搜查。接下来,肯定会有大队袁军盘城大索,一个闾一个闾地搜。用不了多久,他们四个落单的人就会被挖出来。

这种情况下,反而是史阿发挥了大作用。他当初和徐他一起潜入白马城,对城内建筑情况颇为熟稔,知道如何躲藏。他带着其余三个人时而隐伏墙后,时而穿梭闾里,巧妙地避过了数起搜查。中途碰到过几次跟搜查队正面相对的场合,全靠了邓展冒充军校蒙混过关。只是越到后来,袁军搜索的密度越大,而且都是十人一队,他们四个很难再骗过别人。

“城门已经关闭,你知道什么出城的路么?”曹丕忧心忡忡地问。史阿略一思忖,说他们杀手进城之前,都会事先预备一条合适的退路。这白马城里有一口枯水井,通往外头。不过在围城之时,刘延下令把它给填了,这也是为什么史阿和徐他被迫选择强行突破城头。

“袁绍军后入城,应该只知道这井已枯,却不知里面有一条通道。咱们现在过去,把井里的石头搬开的话,应该还能用。”史阿犹豫了一下,又补充道,“但这井的位置是在城中靠近衙署的地方,那里住着袁绍,恐怕戒备会更加森严。万一行踪暴露,就再无逃脱的机会了。”

“现在我们也没有出路,不如博一把。”曹丕站起身来说。刘平很惊讶,这孩子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强势主动,有一种自暴自弃的冲劲。

四个人调转方向,尽量从房屋之间穿行,有时候还不得不俯卧在沟渠之内。正如史阿所说,这个方向非常危险,士兵颇为密集,几乎找不到死角。但这里同时也是袁绍大军的幕府中枢,往来文书非常频繁,彻夜不停。即使是封城大索,也不能耽搁。人来人往也就意味着希望。

他们刚刚走过一间临街屋子的狭窄过道,转角忽然站出一名士兵,手中绰枪,厉声大叫:“口令!”四个人面面相觑,这时史阿站了出来:“我们是东山来的。”

“口令!”卫兵毫无放松。

史阿道:“我们刚获得紧急军情,正要投下大将军幕府,尚不知口令更换。”他拿出一块木牌,递给卫兵。卫兵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东山与幕府之间是两线并行,彼此对口令不熟的情况时有发生。卫兵检查了一番木牌,没发现什么破绽,又问道:“那你后头这三个人是谁?”

“都是负有使命之人。”史阿含糊地答道。

卫兵眼神稍微缓和了些,枪头放低。这时另外一名士兵匆匆跑过来,对同伴说:“刚接上头通知,有人去军正司劫狱,犯人一个,劫狱者三人,皆着兵服,务必小心。”卫兵闻言一惊,再看这四个人,手里的铁枪骤然抬起。

可惜他没有机会刺出,只见两道剑光一闪,他与前来报信同伴的咽喉被同时割开,潺潺的鲜血喷涌而出。史阿干掉了其中一个,另外一个是曹丕杀的。史阿惊愕地发现,曹丕的剑意已不逊于他,这得在心中怀有多大的戾气,才能有此威力啊。

邓展和刘平正要把两具尸体拖到阴影里,又有一个大队士兵轰隆隆地从街道另外一头开过来,眼看要暴露。刘平一挥手:“你们快躲起来!邓展你留下。”三人不解其意,只得按他的吩咐做。

刘平把尸体上的血抹在自己脸上,又在邓展的脸上涂了几道。邓展还没搞清楚他的用意,刘平突然一拳砸在他小腹,邓展一阵剧痛,不由得又惊又怒,刘平却压低声音道:“你现在是垂死之人!”邓展反应也很快,连忙躺倒在地。

刘平转身,朝着那一大队士兵跌跌撞撞跑了过去。邓展一怔,不知他要做什么。那些士兵看到刘平跑过来,戒备地抬起武器,刘平惊慌地大叫道:“我们这一哨刚被袭击了,三名同袍战死。”

※※※

队长看到刘平身后横着两具尸体,还有一个满脸血污的邓展躺在地上,显然也活不长了,眼神一凛。这些人刚刚被袭击,那么刺客肯定跑不远。

“哪个方向?”

“东城门。”刘平把一脸惊惶的神色演得活灵活现。

事不宜迟,队长毫不犹豫地下了命令:“跑步前进,敲惊昏锣!”整个大队开始朝着东城门飞跑起来,队伍中还不断传来铜锣敲击的铛铛声,在夜空中听着格外刺耳。所有听到这个锣声的士兵,都会循声音赶去,并也敲响自带的惊昏锣,把消息传递出去,汇成包围网。

刘平的这个小花招奏效了。追击刺客的急迫性让袁军根本没时间来细细分辨真假,只听到远处应和的惊昏锣越来越多,大批士兵在锣声的召唤下,朝东城聚集,这无形中削弱了衙署外围的方位力量。他们四个人趁机逆着方向继续前进,难度比刚才要小了不少。

把邓展从地上拽起来时,刘平在心里暗自叹息了一声。邓展一直在观察他,他又何尝不是一直在观察邓展。刚才那一瞬间,他动起了杀心,要把这个可能知悉惊天机密的家伙趁机杀死,可最终刘平还是放弃了。对一齐出逃的伙伴出手,这样的事他无论如何也做不出来。

“等离开以后再说吧。”刘平叹道。这是他与刘协决定性的不同。

四人接下来一路都颇为顺利,遭遇到两三次小险情,但都化险为夷。史阿探头出去看了几下,挥手让他们三人出来,指着两屋之间的一处空地道:“就是这里了。”他手指之处,果然有一口井,四周围着青石井阑,只是没有辘轳和绳子。

曹丕和刘平先是一愣,然后相顾苦笑起来。这地方他们有印象,当初在白马城时,刘延带着他们返回衙署,就是在这里遭遇了史、徐二人的刺杀。刘平观察得细致,还记得那几名士兵正在往井里扔石头,扔到一半被刘延叫去追刺客了。

转了一大圈,却回到了原点,命数之奇妙,真是令人感慨万千。

不过他们此时并没有感慨的余裕。四人来到井口以后,邓展自告奋勇先下去探查。可是没有绳子,甚至连把衣服撕成条的时间都没有,只能硬往里跳。曹丕沉默了一下,这么做风险极大,这井底到底有多深,谁也不知道;就算平安落地没有受伤,万一里面已被石头堵死,连重新爬回井口的机会都没有。

可邓展一点也没犹豫,他冲曹丕一拱手,纵身跳了下去。三个人趴在黑漆漆的井口朝下望去,过不多时,下面传来声音:“深度不太高,有一条通道,被石头半掩,花点时间还能搬开。你们稍微等一下。”

过了一阵,下面传来声音:“可以下来了,尽量往中间跳。”

“你先走。”曹丕说。刘平也不客气,纵身跳入井内。约摸落了三四丈的高度,就碰到了地面。好在有邓展提醒,刘平落地时调整了一下姿态,没有受伤,只是双足震得生疼。他摸出火石打着,环顾四周,发现是在一个环形的井底。井底横七竖八搁着好些大石头,只有中央空出一片软泥地。幸亏邓展挪开了,不然落到那上面,难保不头破血流。

刘平注意到,在青砖井壁的侧面,可以看到一条通道,这通道能容一人爬行,洞口被一堆乱石给挡上了。好在石块都不大,花点时间就能挪开。他忽然看到,邓展侧靠在井壁,脸色却不太好。刘平过去一看,发现他的右腿鲜血淋漓,扭曲成一个奇怪的形状,应该是落地时撞在石头上的关系。

“你不要紧吧?”刘平一惊。邓展“刷”地抬起眼睛,眼神里是迷茫散去后的平静:“你是杨平。”刘平的手猛地一哆嗦,火折子落在地上,扑哧一声熄灭了。这个名字,都多长时间没人喊过了。

在这个逼仄的黑暗空间里,邓展的记忆终于完全复苏了。不需要太多交流,只要简单的两个字,他们就能明白对方都知道些什么。他把伤了的腿挪了挪地方,语气特别平静:“你刚才犹豫了一下,为什么不趁机杀我灭口?”

刘平此时也恢复了平静,他回答道:“我不会对同生共死的伙伴出手。”黑暗中传来一声意外的“哦”,然后邓展问道:“那么现在呢?我们是敌人了。”

“我们身在袁营,还是同伴。”

“同伴又怎么样?为了掩盖自己的秘密,杀死同伴,这岂不是件平常事?”邓展的语气有些讽刺,刘平总觉得他说的不是这件事。

“这种做法,我绝不认同。”刘平往后靠了靠,“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我看等到离开白马城再谈不迟。”

邓展却还是追问了一句:“你和二公子此来袁营,到底所图为何?”

“这是郭祭酒的安排。”

邓展在黑暗中点点头,缓缓抬起头望着头顶的井口:“祭酒大人安排的啊,那应该错不了…”然后他闭上嘴,不再追问。那个天大的秘密,似乎在他心中并没引起巨大波澜。是他还没想通,还是另有打算,刘平不知道。

这时候井口传来一阵焦急的呼叫,然后一个人掉了下来,背部着地,摔得不轻。刘平过去扶起来,发现是曹丕。曹丕强忍着疼痛爬起来,焦急地说:“快!咱们快走,外头被袁兵发现了!”

“史阿呢?”

“他负责断后。”曹丕说,面色如常。刘平默然,这时候断后,基本上相当于是送死了。邓展冷哼了一下,没发表什么评论。仿佛为了证明曹丕所说,井口传来了呼喊声和兵器相撞的铿锵声。此时别的事情也不及多想,曹丕和刘平手忙脚乱地开始把石头扒开。曹丕问邓展怎么不来帮忙,刘平说他的腿已经折了,曹丕埋头继续搬石。

井口的打斗声越来越大。史阿虽然是王越的弟子,但同时面对这么多人,恐怕也难抵挡多久。曹丕和刘平用出全身力气,拼命推开最后一块巨石,井下通道的入口终于全露了出来。

“石头不要全推开,留一半。”邓展说。曹丕和刘平同时把目光投向他,有些不解,邓展淡淡道:“总得有人留下来,把石头重新堵上去,争取些时间。”

他言下之意,自己也要效仿史阿断后,用命来拖延追兵。曹丕只是简单地点了一下头,史阿和邓展都是发了血肉之誓的,他们的命本就该为曹丕而死。而刘平的心中,却震动极大。邓展这是知道自己跑不了,所以主动要求断后。他在临死前,会不会把秘密告诉曹丕?自己不杀他,到底是对还是错?

井口突然传来史阿的一声惨呼,然后一条血淋淋的胳膊从上面掉下来。胳膊末端的手里,还攥着一枚药丸。曹丕拔开手指,拿起药丸,他记得这是史阿的宝物,华佗亲制的解毒丹药,名为华丹。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把这东西扔了下来。

“二公子,要活下去啊!”史阿最后声嘶力竭地喊道,然后扑到井口,用身体死死遮住,紧接着传来一阵金属刺入血肉的沉闷钝声。

黑暗中曹丕的表情谁也看不清,他把药丸搁到怀里,一猫腰钻进通道,径直朝前爬去。刘平看了邓展一眼,也钻进通道。他很快听到身后的通道被石头重新堵了回去,还有几声闷响,估计是邓展又堆上去了几块石头。他一直到曹丕离开,一句话都没说。

通道很狭窄,有些地方甚至收紧到让人担心是不是到了尽头。好在这种情况并未出现,也没出现有任何岔路。走过一段以后,砖墙就变成了土墙,最后变成了一个天然的洞穴,土地都颇为湿润。这估计是以前白马城的什么人沿着地下河道修建的。

曹丕和刘平不确定史、邓二人能拖延追兵多久,他们只能不顾一切地拼命向前爬去。很快这两个逃亡者膝盖处的布被磨破,双手也蹭出了血,脑袋因为无法判断高度撞上墙壁好几次,但是不能停。至于这条通道尽头在哪里,城内还是城外,会不会恰好落在袁绍军的营中,他们完全不知道,也没有时间去想。

忽然前面曹丕停住了,刘平差点一头撞上他的屁股。

“怎么了?”

“到头了。”曹丕的语气不算太好。

刘平心里一沉,这是最差的局面,意味着敌人可以轻松地瓮中捉鳖。曹丕慢慢退后一点,刘平点亮最后一个火折子,火折的光芒洒满了整个幽暗的地穴。他在周围照了一圈,发现曹丕说的没错,周围都是严实的泥土,没有路了。

刘平刚要开口说话,忽然怔在了那里——曹丕的双颊居然有泪痕,这些眼泪把沾满泥土的脸上冲出一道道沟壑,像是一只花色狸猫,格外醒目。可以想象,刚才曹丕一边在通道里钻行,一边无法控制地泪流满面,却倔强地不肯发出声音来。只是不知他是在为什么而哭泣。

曹丕意识到刘平奇怪的眼光,连忙用袖子擦了擦脸,拂去泪泥,故作冷漠道:“身后的追兵随时可能追上来,现在我们怎么办?现在折返回去,也许还能帮他们省点脚程。”

刘平眉头皱了起来,他有一个问题始终想不明白,遂问:“奇怪,如果这边是死路,那到底为什么要修这么一条密道啊。”曹丕道:“也许原来是通的,后来坍塌了,史阿和徐他那两个笨蛋没仔细勘察,只道听途说,以为退路仍在。”

听到这句话,刘平的眼睛一亮,似乎捉到了什么东西。他的呼吸急促起来:“白马城距离黄河很近,对不对?”曹丕点点头。刘平又道:“黄河是会改道的,对不对?”

曹丕点点头,说光是桓、灵二帝期间,就改过两次,还闹出水灾。治黄是历代施政的要策之一,曹丕被有意识地培养政治能力,关于治黄的掌故也颇有涉猎。

刘平急切地说道:“常理来说,白马城的通道出口,必在河畔某处隐秘之所。而出口年久失修,十有八九已坍塌封闭,然后又逢江河改道…”

“你的意思是…”曹丕也渐渐明白过来。

刘平拿指头戳了戳湿润的顶壁泥土:“这泥土水气特别重。我们现在,是在黄河下头。”曹丕惨然摇摇头:“就算你说的对,又如何呢?我们还是死路一条。”

“你会游泳吗?”刘平突然问。曹丕刚想说学过一点,但马上顿住了,脸色变得煞白:“你不会是要挖破这道障壁,把黄河之水灌进来吧?”

“我们没有别的选择。”刘平开始用五指插入顶壁,抓下一把泥土,“决口的瞬间,我们可以从黄河底部游出去,绝不会再有什么追兵了。”

曹丕想着那些追兵在爬到一半时被突然涌入的黄河水淹没的场景,眼神闪过一道厉芒:“好吧,我们就博一博!”他解下腰间的长剑,也开始戳挖洞穴上部。两个人用尽各种法子,挖下大堆大堆的泥土。只见越往上挖,泥土越湿润。

刘平递给曹丕一个牛皮水袋,这也是从士兵服里拿来的。曹丕不解,刘平解释说等一下决口时,你把牛皮水袋口扎紧套在口鼻处,可以在水里多撑一会儿。曹丕问你怎么办。刘平扬了扬手掌:“我以前经常去河里游泳,水性好得很。”

曹丕心里有些奇怪,这皇帝自幼颠沛流离,被人挟持来挟持去,什么时候有这种空闲。他接过水袋,眼神复杂地看了眼刘平,递过去:“天子犯险,臣子岂能偷生?还是你用吧。”刘平推了回去:“这里没有君臣,只有长幼。我就是你大哥,弟弟要听哥哥的话。我们没时间了。”

“大哥么…”曹丕细细咀嚼着这个词,居然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把牛皮袋吹胀。这时在他们身后,已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追兵已经逼近了。

“准备好了么?我要挖了。”刘平感觉到快挖透了,让曹丕做好准备。曹丕把长剑奋力插入下面的土里,只留半个剑柄在外,然后一手捂住牛皮袋,一手抓紧剑柄。刘平也腾出一只手握住剑柄,另外一只手用力往上面一掏,登时感觉前方阻力一小,然后被冰凉的液体所包围。

几乎在一瞬间,大量河水以洞口为中心冲破顶壁,居高临下地涌入地穴。两个人一下子全都被浸没在冰冷之中。他们憋住气,握着剑柄都没有动。此时河水初入,冲击力非常之大。他们需要的是固定住身形,不要被重新冲回地穴里面。

这一条黄河分出的小小水龙灌入通道,灵巧而迅猛地向前延伸,那些在狭窄通道里匍匐前进的士兵们一下子就被淹没,他们无路可退,只能痛苦地抓着洞壁,窒息而死。

白马城的地势比黄河要高,河水顺着通道灌入到了一定高度,就不再上涨了。当刘平感觉水流趋缓时,他在水里鼓起腮帮子,松开剑柄拍了下曹丕的肩,示意可以上去了。两个人一起松开剑柄,身子扭动着朝上面游去。

深夜的河水格外冰冷,水中世界要比岸上更黑暗。那是一种彻底的黑,光是压迫感就足以令人窒息。刘平几乎无法辨明上下,只能凭着感觉游动,还要不时与暗流作斗争。他在河内经常和司马懿偷偷下河捉鱼,水性还不错,但在黄河里畅游还是第一次。游着游着,刘平觉得自己的气不够用了,肺中已搜刮一空,四肢开始变得绵软无力,而河面似乎还在遥不可及的彼方。

“幸亏把牛皮水袋给了曹丕,不然他这么小年纪,绝不可能憋那么久。”

刘平欣慰地想着,眼前开始有黑点冒出来,动作慢慢僵硬,身子也明显麻木起来。

“堂堂大汉天子丧身河中,这可真是窝囊的死法…伏寿还不知会怎么骂我呢…奇怪,我怎么看到曹丕坐上皇位的样子呢,果然是脑子开始进水了吗…喂,仲达…”

无数片段的思绪飞快地掠过刘平的眼前,他索性不再费力挣扎,身子完全放松下来,放松下来,想就这样慢慢沉下去。一种解脱的快感,奇妙地渗透入心中,以至于那喘不过气的痛苦,都因此而消弭。

这时从黑暗中伸出了一只手,死死抓住了他。

第六章 邺,邺,邺

天下瞩目的袁、曹之战在四月末五月初发生了一次剧烈的碰撞,结果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在延津战场上,文丑先击败了新降的胡车儿,然后在有优势兵力的情况下,在延津被曹将徐晃斩杀。有传闻说玄德公也参与了这次战役,还及时收拢了败军,不致形成溃败。据说玄德公还与他的二弟关羽直面相对,但这个说法没得到任何确证,因为关羽仍留在曹营之中,玄德公也返回了白马。

但袁绍也并非是一无所获。在乌巢战场上,高览与张郃两员大将以乌巢为中心,与曹军主力展开了数次战斗。乌巢大泽的地形复杂,两军都无法展开太多兵力,互有胜负。本来夏侯渊、李典两部已对袁军进行了一次极具威胁的合围,但突然莫名其妙地撤退了。结果曹军不得不退出乌巢泽,袁军大大地向前迈进一步。

尽管先后有颜良、文丑两员大将阵亡,但袁绍军的兵力优势丝毫未减。进占乌巢以后,袁军兵分三路,分别从乌巢、武源、敖仓三个方向气势汹汹地进军,泰山压顶般地朝官渡落了下去。曹军只能依托官渡以北的阳武进行骚扰,完全撤回官渡只是时间问题。

这种态势,即使只是在图上推演,都能够感受到强大的压力——至少对大多数人来说,是这样。

郭嘉捏着下巴,轻轻把一尊兵俑推到了地图的某一点,脑袋略歪了歪,又稍微向右挪动几分。此时地图上还剩下十几个兵俑,分成黑黄两色分布在这一张兽皮的大地图上,彼此犬牙交错。在郭嘉对面的贾诩沉吟片刻,用指头夹起另外一尊兵俑,颤颤巍巍地放到了地图的另外一角,那里有一座小小的泥城,在兵俑的威胁下显得格外孤独。

“文和,有你的。”

郭嘉哈哈大笑,把那个泥城抓起来,扔到旁边的一个箩筐里。他拿起一杯冷酒,就着药丸一饮而尽,然后用袖子擦了擦嘴,拍拍地图:“不玩了,不玩了,我露了这么多破绽,你这只老狐狸还是黏黏糊糊地纠缠,不肯正面对抗,太没劲了。”

“我年纪大了,气血衰威,早没了那股子冲劲——不过袁大将军正值壮年,意气风发,可比小老积极多了,他肯定愿意陪你下完这盘棋。”贾诩意味深长地说,似乎疲惫不堪。郭嘉把地图折起来,兵俑收入匣中:“袁大将军的干劲,可是不小呢。你可知夏侯渊和李典在乌巢那一仗为何失利?”

“乌巢贼?”贾诩眼皮也不抬。

“真是什么都瞒不住你。”郭嘉咧开嘴笑了,“不错,那些家伙本来已经偃旗息鼓,可最近突然变得活跃起来,连续骚扰曹军的后勤、斥候与小股部队。在夏侯、李两位将军打算合围高览的时候,有数名我军中层裨将遭到了刺杀,就连夏侯将军都差点弄瞎了一只眼睛。”

贾诩狐疑地抬起一只眼:“你的靖安曹,不可能一点风声都听不到吧?”

“是那个王越干的。”郭嘉轻松地把幕后黑手摘了出来,比拈起一枚兵俑还容易,“他和乌巢贼关系一向不错,这次他武力和重金并用,说服了乌巢贼的五个贼首,配合袁绍——蜚先生这次可真是下了血本。”

听到蜚先生这个名字,贾诩动了动眉毛。这个执掌河北耳目的神秘策士手段了得,从袁、曹开战前,他就一直在跟郭嘉对着干,东山和靖安曹在水底下的争斗不知流了多少血。贾诩一直对这个人颇为好奇,但除了知道他与郭嘉似乎渊源不浅,其他情况一概付之阙如。

“蜚先生这碗毒药,你就这么咽下去?放弃整个乌巢泽,这可不像你的风格。”

郭嘉看了贾诩一眼,脸上的笑意更盛:“我军兵寡,前期缠战无非是争取个大势。真正的争斗,还是在官渡。乌巢大泽这种地方,乃是鸡肋,留之无用,弃之可惜,不如早离。”

“这比喻倒是很新鲜。”贾诩乐呵呵地夸赞一句。

“呵呵,哪里,是杨修说的,我只是借用了一下。”郭嘉大大方方承认,“哎,说到杨家,那个徐福已经被我派去乌巢泽了,文和若有空,不妨帮我盯着点。”

徐福收为郭嘉所用的因果,贾诩都清楚,那算是从杨家半强迫征辟出来的。于是贾诩摇摇头:“老夫这几日殚精竭虑,灯尽油枯,哪里还有多余的精力。”

郭嘉给他斟了一杯酒,赞叹道:“文和你又谦虚了,你在延津的手段,真是让我叹为观止啊——我都有点想提前动手把你干掉算了,太危险了。”他眼睛微眯,说得十分真诚。面对这赤裸裸的威胁,贾诩胡须微颤,却像是没听出来:“延津有陛下为内应,我不过略做补缀,何功之有——比起你在乌巢的用心,还是差了那么几分。”

螳螂和蜘蛛彼此睥睨了片刻,螳螂悻悻地放下手里的镰刀,而蜘蛛依然稳坐在蛛网之中,似乎仍在沉睡。最终打破尴尬的是一位匆匆入内的小吏,他手里捧着厚厚的一摞案牍,这些都是靖安曹在各地搜集来的军政要情,郭嘉每天都要过目。

最上面的几封文书以朱色套边,这是一切与袁绍军有关的汇报,属于最要紧的一类。郭嘉拿起一封,先是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不由得“嗯”了一声,又看了几眼,然后扔到贾诩面前:“文和,你看看。”

贾诩拿起来一看,也微微有些动容。文书里说昨天晚上白马城里似乎出了点状况,惊昏锣响彻全城,袁军搜了一整夜的城内外。据一名内线说,似乎是有要犯脱逃。至于抓没抓到,要等明日才有回报。

“是二子内讧,还是冀州、南阳两派起了冲突?”贾诩喃喃自语。曹军没有中高层将领被俘,够得上称为要犯而且被关在白马的,大概只能是某位触怒袁绍的随军高官吧。

郭嘉漆黑的眼眸转了几转,又扫了一眼文书:“如今在北边的大人物,可不止是袁绍麾下那些人啊…”他一边说着,一边从身边的口袋里掏药丸,这次他的手指花了一段时间,才慢慢摸出一枚。口袋瘪了下去,想来里面所剩无几。郭嘉微微皱了下眉头。

“你最近吃的药可是越发多了。”贾诩提醒了一句。郭嘉拍拍那一摞堆积如山的卷牍,难得露出无奈神色:“分忧的少,牵心的多,这官渡虽小,要照顾的事情可太多了。”

这一老一少都沉默下来。郭嘉忽然拍了拍手。从里帐出来一个艳丽的女子。随军带女人,这事连曹公都不敢公开做,整个曹营只有郭嘉如此坦然。不过除了陈群,其他人也不会公开指摘他——靖安曹的眼睛,可不是只盯着袁绍。

女子先向贾诩鞠躬,殷勤地把郭嘉面前的地图和兵俑收拾好,然后蜷伏在郭嘉怀里。郭嘉握着酒杯,吃着药丸,手又开始不老实地在女子身上摸索,脸上那从容不迫的笑意却消失了。

贾诩知道,这是郭嘉式的逐客令,表示他现在需要静一静。看来郭嘉从这一封白马文书中也嗅出了一丝令人不安的味道,那是一种事态脱离自己掌控的迹象,是所有策士最为厌恶的东西。令贾诩稍微有些意外的是,郭嘉居然还流露出一丝担忧,这可并不多见。

“他是在担忧别人。”一丝惊讶闪过老人的脑海。

贾诩起身告辞,走之前忍不住多看了那女子两眼,她居然不是任红昌,而是张陌生面孔。郭嘉看到他的疑惑,开口解释道:“红昌有自己的打算,她对官渡兴趣不大,死活不肯跟我过来。”

“你的女人都很有意思。”贾诩评论道。

郭嘉正色道:“文和可莫小看了女子,天生阴阳,各占一半,我可从来不敢看轻她们。”

“我也是。”贾诩说,然后就告辞了。

从郭嘉的住所离开以后,贾诩没有马上返回,而是去了张绣驻扎的官渡营地。

中牟县内的官渡并非什么地势险要之地,但这里是许都的北门户,如果官渡一丢,许都将彻底敞开,再无阻碍。所以官渡是曹军的底线,绝不可以被突破。有鉴于此,曹公从去年开始就一直在此经营。如今官渡已经以牟山为中心,筑起了十余个营寨和土城,绵绵相连,都是深垒高墙,严阵以待。

中牟是曹公的幸运之地。当年曹公从洛阳出逃,在中牟被亭长擒获,幸亏有县内的功曹赏识,这才得以逃出生天。大家都觉得,这样的幸运,不可能只发生一次。

张绣的营地驻守在整个阵线最中央的土城之内。这里地势相对低洼,左右没有丘陵、山林可资利用,硬生生筑起几道营城,沟堑挖深,墙壁夯实。一旦要展开对攻,这里将会承受极大的压力。曹公把新降的张绣搁在这里,大家都看在眼里,只是不说。

“贾先生,胡车儿到底是怎么回事?”张绣一见到贾诩,就迫不及待地问道。他这几天来无时不刻不在蹙眉忧思,额头已经形成一个深深的川字。

贾诩从容把他按回到茵毯上:“胡将军中伏而死,为国捐躯,曹公自会优加抚恤。”

“贾先生,跟我不要打这种官腔!我看过战报了,他真的不是被曹公有意牺牲的吗?”张绣的表情非常愤怒。任何人在发觉自己的亲密部属被友军当成牺牲品,都会压抑不住愤怒。他的愤怒里,还有一丝恐惧。

“将军,你可记得出发之前,我是如何叮嘱的么?”贾诩轻咳了一声,像是在抚慰一个生气的大孩子,“官渡的水太深,做个单纯的武人就好,多想无益。”

“可是…这次是胡车儿,下次可能就是我啊。不,不用下次。贾先生,你看,这个营垒根本就是个死地。袁绍一旦打过来,我只有坐以待毙。我是个骑将,不是守将,先生当初的建议,真的是对的吗?曹公这么安排,说明还是在记恨宛城之事吧?”张绣滔滔不绝地说着。

贾诩的眼神突然变得无比严厉,像是一团棉花里探出一枚尖针:“闭嘴!”

张绣还从没见过贾诩露出这样的神情,一下子满腔的惊慌都被噎了回去。老态龙钟的贾诩仿佛年轻了十岁,皱纹舒展开来,浮在面上那一层病弱之色像是强风骤然吹散,露出一张锋芒毕露的严厉面孔。

“宛城之事,绝对不许再在任何人面前提一个字。”贾诩一字一句道。

“那我该怎么办…”张绣颓然地向后退了几步。贾诩的强硬稍现即逝,重新变回到老病之态,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那是曹公自己都不敢触碰的一根刺,你又何必自找麻烦伸手去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