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你还是要熬汤?”久年一挑眉,“你不是已经退休了么。”

“习惯了。”男人一笑,看着放在另一个炉灶上的黑色瓦罐,“这是好东西呀,任何时候都不会缺买主。”

“你已经不是那边的人了。这不合规矩吧?”久年摇动着杯子里的水,喝了一小口。

“规矩只是用来限制弱者的。”男人笑得狡黠,别有深意地看了久年一眼。

“什么时候可以开始?”钟小魁突然坐直了身子,再无笑容。气氛骤然缩紧。

男人不慌不忙喝完了一杯水,才笑道:“气氛太严肃了,轻松点,不着急。”他打量着接近石化的钟小魁,啧啧赞道:“果然好气魄,心中虽然翻江倒海,面上依然不动如山。小兄弟,尊姓大名你还没讲。”

“钟小魁。”钟小魁不喜欢他看自己的眼神,那种面上带笑、实则冰冷的注视,会让人没来由地想,跟这人挨太近,也许下一秒就死于非命。他的视线,根本不属于这个世界似的。男人一怔,若有所思:“啊,姓钟的…”

钟小魁不再理会他,只朝久年指了指自己坏掉的手表,提醒她时间有限,还有三条该死的人命在等待拯救。

久年没反应,所有注意力只在那个男人身上。

“你们之间有什么交易,麻烦尽快完成。我的时间非常宝贵。”钟小魁见状,干脆说道:“或者我回避一下?”

“无须回避呀。既然钟小兄弟也来了,这便是有缘了,看见任何东西都是可以的。”男人起身走到那瓦罐前,揭开盖子,用一根竹筷搅了搅,自言自语道,“唔,快好了。”

说着,他回过头,指着自己道:“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孟婆。”钟小魁的第一反应是好娘的名字,第二反应是这名字极耳熟。

“孟婆只是一种职业的名称。并不局限于老太婆。都是那些写小说的吧我们曲解了。”孟婆拿起蒲扇,小心扇着那碗汤,“不过我现在不熬工作时的汤了,我熬别的汤。”他抬头,也不知跟谁笑,“因为我已经退休了。但我想,熬汤的天赋还是不要浪费吧。所以现在偶尔也会按客人的要求,熬一些有趣的汤。”

“什么汤?”这样的人,这样的回答,谁都会好奇。钟小魁是在按耐不住,脱口而出。

“世人最想喝的,无非只有四种汤。”孟婆伸出四个手指,“生,死,忘,易。”

久年盯着汤碗发愣,期待它快点冷却,又怕它冷得太快。生死忘易?什么汤才能叫这么奇怪的名字,钟小魁一时猜不透。

“不懂?”孟婆垂眼低笑,翘起兰花指,拈起一块布,,小心擦着方才用来搅汤的筷子,“生汤,饮之即生。死汤,饮之即死。忘汤,饮之即忘。易汤,饮之即易。这不是很好理解么。”

钟小魁看了看久年期待的这碗汤:“那这是…”

“这碗不是喝的汤。他给我的报酬,并不够买上一碗可以喝的汤。”孟婆噗嗤一笑,“这碗汤是用来照的,价钱便宜了一半,不过也很有趣呢!”

从来没听说过用来照的汤…

“这里真是亚马逊丛林?”钟小魁突然问了个毫无关联的问题。

“对啊,我可喜欢这里了,景色气候很好。关键是少人打扰,”孟婆收好筷子,“退休之后啊,我走了不少地方,最后决定定居在这里。”他看看窗外,红日依然,然后对钟小魁小声说:“不过么,这里永远比正常时间晚了一个钟头的亚马逊丛林,简单地说,是一个存在于时间缝隙的世外桃源。只有知道入口的人,才能找到我。可安全呢!嘿嘿。我弄了好些有趣的动物养在这里,你来的时候有没看到那些大鳄鱼?还有那些乱飞的翼龙?都是我的!我还一直在琢磨那边的瀑布里大个的蛇颈龙,就是没找着合适的。霸王龙我怕不好控制,所以暂时还没养。”

钟小魁机械的眨了眨眼睛,这是什么恶趣味的宠物爱好者!久年对于他们两人的对话毫无兴趣,几乎专注到失魂落魄,就盯着那碗汤,就像碗里装的,是她的整个生命乃至全世界一般。

“起码还得几个钟头,这汤才能用呢。”孟婆用手指触了触碗边,摇摇头,继续扇,我这儿难得来投契的人。除了买汤的,还是买汤的。你是个例外。最近连买汤的也少了,于是日子就很孤寂了呀。唉。”

“她不是第一次来这儿?”钟小魁想起他们俩刚刚的对话。

“上次是陪他朋友来的。之前她联系上了我,我觉得这生意能做,才给了她地址,让她带朋友来。那个男人来买易汤。”孟婆像个好不容易抓到八卦资源的八婆,兴致勃勃的说来了,“这家伙特别有钱,但是得了癌症,他说只要能给他一个建康的身体,他什么代价都愿意给。我就给他熬了碗易汤。喝了之后,他的魂魄自然就换到另一个身体上去啦。我给他找的,是住在天桥附近,最最健康的流浪汉。可刚才久年说的,这家伙在如愿之后却拿汽油去泼她。啧啧。”孟婆摇头,“可见这人最在乎的必然不是健康嘛,有健康了,没钱了,他又不乐意了。哎哟,如今的客人真难伺候哟。”

易汤…原来就是这么个易法。换来一样,却让你丢掉另一样,这个叫孟婆的娘娘腔,干的算好事还是坏事?!

钟小魁不对他的作为发表任何评价,只默默在心里,在孟婆额头上贴了一张“小心!有变态出没!”的标签。

【闲着无聊来乱入了…这才发现爪机打字各种苦逼啊啊啊啊。】

“怎么一点表情都没有。”孟婆嘀咕着,“莫非这个事不够有趣?”他又想了想,拉住钟小魁道:“那我再给你讲个别的好玩的事吧,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好久没跟人讲这么多话了,真开心。”连姜南海那样的货色都不至于话痨至此,这男人也算是极品了。

“是这样的,我有个老朋友,也算是前同事吧,前不久喝多了,来找我倾吐烦闷…呃,你在听么?”

“在…”

“那你干嘛翻我的《花花公子》?!”

“因为没有别的杂志可看了。”

“你还未成年!”

“你还讲不讲了?”

“讲!来来,跟我到外头来,让这小妮子一个人蹲着吧。我去带你看我可爱的小蚂蚁,熬汤的材料全是他们从林子里给我找回来的呢。”

【三】

“师父师父,烧起来了烧起来了!”满脸乌黑的小和尚抱着一床湿被子,狼狈的冲进禅室,“师兄弟们都跑了!师父快走啊!再不走就走不了了!”

小和尚边说边将被子朝年迈的老和尚身上裹,却被老和尚拒绝,他指了指禅室的另一边,一个身着僧衣的年轻人,人事不省地倒在地上,一截打坏了的棍子扔在一旁。这家伙怎么在师父房里?

被打晕的人,小和尚认识,是前不久才来剃度出家的,来历不知,只知这人仪表不凡,不死普通人家。剃度之后,师父赐他法号无念。后来寺里的师兄弟们才知道,这位无念师弟竟是个傻子,不会说话,也不会哭笑,整天除了坐在禅房里打坐,便什么都不干了,给他饭就吃,不给就不吃。师父给了他一个单间住,还批准他不用跟大家一起做早晚课,待遇比任何师兄弟都好,还嘱咐所有弟子不得以任何理由欺负无念师弟,违者必重罚。转眼,无念师弟已经在寺里呆了一年多了,大家几乎都忘了这个人的存在了。

“无心,你快带了无念师弟从密道里走,不用管我。”老和尚不容违逆的命令道,“快!”

“师父…”无心小和尚心下一惊,眼见老和尚神情坚决,只好点头。

“慢!老和尚突然想起什么,上前扯断无念脖子上的红线,抓出一块九龙金镶玉诀之后,快步走到床前,掀开床褥拉开隐在床板上的暗门,对无心道,“快走!”

“师父,我回头再来救你!”

无心一咬牙,背着无念跳进了密道。

老和尚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决绝地关死了暗门,锁死,盖上床褥恢复原样。门外的火光越来越热,老和尚盘腿坐在蒲团上,转着他的念珠…

笼月寺的火烧足了三天。这座位置偏僻,香油稀薄的小庙,除了焦土残木,什么都没留住。据说,寺里的僧人一个都没逃出来。第一批赶到现场的官府衙役说,笼月寺里所有的出口都被人从外封死了。但这种说法连同最初的散布者,很快就消失了,阿弥陀佛。

山下的乡民说,笼月寺的方丈惹恼了住在山顶的一只千年蛇精,那蛇精才招来天火烧了整座寺庙。不少人都曾表示曾在笼月寺背后的水潭里,见过化作女子的蛇精在戏水。笼月寺大火后的三天里,千里外的皇宫中,有锦衣卫匆匆而行,直往乾清宫。

没人知道这个晚上,锦衣卫跟皇上说了什么,只知道他离开后,永乐皇帝踱步到殿外,手里攥着一枚九龙金镶玉玦,对着南方的天空,重重的叹了口气。然后,多年来未曾睡过一个踏实觉的他,终于一觉到天明。

这些背后的故事,无心自然是不知道的。

逃出笼月寺后,无心带着依旧痴傻的无念,辗转到穹隆山深处寻了个地方,搭了间茅舍,安下身来。

和尚是做不成了,何况,她本来就不是和尚。

她只是方丈从山溪里,无心捡来的一个弃婴。方丈原本欲将她送往山下给人收养,谁知这小女娃紧紧抓住他的袈裟,力气奇大,任谁都拽不开,方丈只道她是与佛有缘,便将她扮作小和尚养在寺里十五年。这秘密除了方丈和大师兄,再无人知。大家只道方丈捡了个男娃,并无怀疑。至于这个无心师弟,天生聪颖,心地良善,相貌又生得清秀,笼月寺上下真是无不喜欢的。谁会知道,这朝夕相伴的无心,却是个地地道道的女红妆。

若不是这场无端大火,恐怕无心自己都快忘了自己不是和尚。方丈跟她讲过,她的背心处纹有“久年”二字,只怕是她父母为了日后相认留下的记号,若有朝一日离开笼月寺,就以这二字为俗名吧。久年…

她站在齐腰深的水里,注视着自己落在水里的倒影,沾湿的衣裳紧贴在身上,水面上微漾着一片婀娜的背脊。

水下的异动,惊醒略略失神的她,她秀目半眯,举起手里削尖的树枝,朝正好游过的那条肥美的鱼儿猛刺下去。四溅水花中,猎物手到擒来。

搬到穹窿山这两年,全赖她狩猎捕鱼,种菜采果,才将她与无念好好养活下来。师父说的没错,她真是天生神力,从前在寺里,师兄弟们玩掰手腕,居然没一个人是她的对手。不止力气大,她跑得也快,上树像猴下水如鱼,灵巧无人能及。她自己也不明白,

只觉得身子从来都很轻,做什么都很容易。 她擦去脸上的水珠,上了岸,把战利品放进竹篓,盘算了一下今晚要做清蒸还是红烧鱼。一边收拾,她一边哼着歌,眼角却无意觑到一个人影。

河对岸,一个黑衣男人,沉默冰冷地看着她,一头乌黑的头发,在夕阳下熠熠生辉,发丝间流动着一种完全不属于人间的青色暗光。天空与水面的光华都因他的到来,居然弥漫出沉沉死气,挥之不去,连鸣唱不止的鸟儿都骤然停下了歌喉,扑着翅膀逃走了。

她跟他之间,河水翻涌,她好奇而仔细地端详,却看不清楚他的模样,只隐隐觉得,那是个认识的人。

他走过来,踏流如平地。

她抓着竹篓,没有畏惧,等他靠近。

他站在离她不到一尺的地方,深灰色的眸子,笼罩着眼前这个湿哒哒的山野少女。 好年轻漂亮的男人呀!尤其那双眼睛,跟自己的眼睛是同样颜色呢!真难得!久年看得发呆。 “我叫久年,你是谁?”

男子面无表情,伸出手,轻抚摸她柔软的头发。 如果他是心怀不轨的山贼,就拿石头砸死他!久年在他的注视里,一动不动,心里拿定了主意。 结果,他什么都没做,也没说,转身走了。飞走的。 久年看到他背上生出了一对青色的翼。

师父说过,深山必有精怪,看来不假。 久年抱着竹篓飞快跑掉了。她决定以后再也不来这条河抓鱼。

除了头发长出来了,无念跟之前并无多大不同,什么都不说,每天只是痴痴坐在家里,往北看。他看起来依然很年轻,眉眼的出色依然让大多数人望尘莫及。只是,谁都看不透那双如陷死水的眼睛下,到底藏了什么。

他看窗外,久年看他,边看边剥鱼鳞,顺便还将遇到怪人的事也当作笑话一般讲给他听。两年来,久年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沟通的方式。她说,他听,没了。

最初的时候,他当她是空气,或者是理所当然照顾他的人,从来末予任何回应。她毫不介意,做饭洗衣,照顾妥当,患病时逼他喝鱼汤补身,说他已经不是和尚了,天气好的时候一定要抓他出去晒太阳,夏夜里会直接把他从床上拖出去,看星光倒映在屋后水塘里的

漂亮模样,然后被蚊子咬出一头包,反正他的力气没有她的大,随她宰割。 于是,他的脸上渐渐有了表情,有时是不耐,有时是浅笑,但都是极偶尔。

也不知从哪一天开始,无念的目光开始有意无意地寻找久年的下落,尤其当她要出门或者归来的时候,他的眼睛总在刹那间,欲言又止。

久年猜想,他们恐怕要在这里住一辈子。想到这样的日子可以永远持续下去,她的心里就有一股微妙的、奇异的、丝线一样的东西在慢慢明晰,缠绕。

“出去…要小心。”他慢慢地,慢慢地,发音甚至有点困难地说了五个字。

院子里,月色清朗如灯,握在她手里的帕子,突然停在他的脸上--他的胡子,从来都是她刮的。她说有胡子不好看,落拓得很。所以每当他的胡茬子一冒头,她就会给他刮去,再用沾了清水的帕子,细细擦干净。

她愣了好一会儿,点点头,说了声“嗯”。

一扇门开了,再关上使很难了。

久年觉得,今年的春天是最漂亮的,她也不知为什么,那些都快看腻了的山水花草,都变得动人起来。

从那晚开始,他慢慢变得愿意说话了,虽然大多数时间仍然是痴痴望着北方。他说他的亲人在那个方向,亲生叔叔,住在华丽的房子里,万人之上。

她边洗碗边问,你想去投奔你叔叔么?

他微笑着摇头,说正是因为这位叔叔,他才会去笼月寺。正是因为这位叔叔,他要终身漂泊。天下皆王土,处处不容人。

那就留在这里吧,有肉有鱼,有野菜有瓜果,忘了你那有钱叔叔吧。她笑呵呵地把碗擦干净,放好。

他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说他最想念的是他仙逝的祖父,如今却连拜祭他的机会都没有了。

她打扫灶台,但记下了他的话。

第二天,她拖着他去了屋后的空地,指着一块半人高的石头说:“这是给你的。”

他走到石头正面,方才看到有人在这石头上雕了一个人像,一位长须冉冉,眉眼和善的老人,栩栩如生地摆在眼前。旁边还刻了一串小字--无念的爷爷。

“我是想着你的模样刻的,反正是你爷爷嘛。”她拉着他在石像前跪下,“来吧,你可以拜他了。他一定会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