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三锦与严云农的谈话

三锦把位于马场道的一处洋楼给卖了——他最后的房产。

手里落了七万块钱,他分给严云农四万,余下三万自己留着花销。严云农还有点不好意思收,三锦见了,就怏怏的告诉他道:“拿着吧,别让我废话。”

严云农还试图再客气几句:“那我给你打个欠条去!”

三锦摆摆手:“算了,别扯淡!”

严云农收了钱:“三锦,你够意思!”

三锦冷冷的斜睨了他:“那你呢?”

严云农把手插进长裤裤兜里,在他面前绕着圈子踱来踱去:“我么……我已经把马国英撵走了,他跟了我这几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有点下不去手。”

三锦给自己点了根烟,深吸两口后便扔掉了余下的半根:“他妈的。”

严云农觉得三锦有点小心眼儿,就插科打诨的笑道:“你说你当初还非看上了他——结果怎么样?嘿嘿……”

三锦不等他嘿嘿完,便不耐烦的连连挥手:“老严,滚出去,以后都别再来,我见了你就闹心!”

严云农和他太熟了,熟到挨了骂都不在乎。无所谓的一耸肩膀,他像个衣服架子似的立在屋中央:“我的确是要离开一阵子——现在我手里有了这笔钱,就得去趟北平,往上面使使劲!队伍也不是我一个人的,全追着我要饷,那我可受不了!”

三锦从鼻子里往外出凉气:“你爱去哪儿就去哪儿,不用跟我交待。”

严云农见他懒洋洋的坐在一把硬木椅子里,气色十分不善,就走过去弯下腰来,试图逗他:“要不然,你和我一起去?”

三锦偏着脸,目光从眼角处射出去:“我去干什么?”

“我带你去玩玩,顺便找那有用的人,也介绍给你认识认识!总呆在租界公馆里有什么前程?南京政府那边的人多少也该联络一些才好!”

三锦把目光收回来:“那边的人我高攀不上。现在谁还拿我们这些人当回事?我也没那个雄心壮志,住在租界里过这消停日子,我觉着挺好。”

严云农恨铁不成钢的叹道:“你从小就这么不要强——我懒得说你。”

三锦见他的面孔距离自己很近,便抬手在他的鼻尖上刮了一下:“你原来不是说,咱们两个中有一个要强的就行了吗?”

严云农依旧保持着弯腰的姿势:“是啊,可是这次你在旗里出了事儿,我干着急使不上力气,这就看出问题了嘛!要是你在旗里够强硬,那个什么白晓峰敢绑你?对了,姓白的到底欺没欺负你,你和我说实话!”

关于这一点,三锦先前已然被严云农问过许多次了。依照本意,他是觉得这事不光彩,说出来没意思;不过此刻见对方那样诚挚的望着自己,他就决定还是实话实说,不让好友为自己悬心。

“也没怎么着,反正……反正他把我关进一间空屋子里,怕我跑,还把我的衣裳给扒光了。”他淡淡的说道。

严云农一皱眉:“他还扒你的衣服?”

三锦低下头,转动着手指上的翡翠戒指:“我光着屁股冻了好几天,吃也吃不饱,外面院里还有人看着我。后来……后来白晓峰对我好了一点,给了我两床毯子。”

严云农抬手摸了摸三锦的头脸:“唉哟……他打没打你?”

三锦似笑非笑的蹙起眉尖,仿佛是想起了什么又滑稽又难为情的事情:“没打没骂,他就是总摸我。”

严云农紧张了:“摸你?怎么个摸法儿?”

三锦不便再具体而微的讲下去,就抬手比划了一下:“哪儿都摸,来了就摸,摸完就走。”

严云农在他肩膀上用力捏了一下:“你傻啊!他那是……你知道吧?”

三锦歪着脑袋,把戒指从指头上反复的撸下去又戴上:“摸就摸吧,我又不是黄花大闺女,不怕他摸。”

严云农揪住他的耳垂半轻不重的一扯:“放屁!你年纪这么小,万一摸出事情来呢?”

三锦笑了两声,不住摇头:“那不至于。我又不是小戏子,没有男人能看上我啊!”

严云农用手指了他的鼻尖:“胡说八道!远的不论,就说马国英——他长的那么人高马大的,不是也让你看上了吗?”

三锦掏出打火机来,点了火去烧严云农的手指头:“你想说本王爷还挺招人喜欢的,是不是?”

严云农收回了手,一撇嘴道:“我不就挺喜欢你的么?”

三锦翻了个淋漓尽致的白眼儿:“没看出来。”

严云农直起腰来,因见三锦那打火机是崭新的英国货,便顺手没收到自己的裤兜里:“你想,就凭咱们两家的交情,当初你要是个丫头,那咱俩肯定就结亲了。”

三锦颇为遗憾的提醒他:“蒙汉不兴通婚。”

严云农看了他一眼:“我是打个比方,你别揣着明白装糊涂。瞧你小时候和我多亲,现在可是越长越生分了。”

严云农这话说的是实情。三锦幼时身为王府内的唯一嫡子,身份贵重。老福晋怕他病从口入会夭折,便采取当年流行的节食育儿法,终日只喂他稀饭吃,连菜都没有。在这种育儿大法的光辉下,三锦虽没有活活饿死,可也常年嗷嗷待哺,馋的神魂颠倒。那时严云农还是严督军家的少爷,凭借着父辈的交情,常去王府里找三锦玩耍;而在避开看护嬷嬷和听差的耳目时,便可偷偷的喂给三锦一些食物。因此三锦对待严云农,条件反射一般抱有一种特殊的感情。

后来熬到老福晋去世,三锦终于开了斋,从此进入胡吃海塞的岁月,也不会一见严云农就流口水了。

严云农不是个小肚鸡肠的人,但他总觉着若是没有自己时常带去的那些零食,三锦大概活不过老福晋。在三锦面前又兜了两个圈子,他忍不住的开始追忆似水年华:“小时候,你那么小……”

“小时候,当然小。”

严云农没理他,继续说道:“小也没有那么小的,你是营养不良。记不记得我背着老妈子喂你东西吃的事情了?好家伙,还没等我松手呢,你一嘴就拱到我手心里去了,我简直怕你会咬我。”

三锦的脸上不红不白的:“那时候不是没得吃嘛!”

“吃完了你还抓着我的手不放,把我手心里的点心渣子都给舔干净了,狗似的!”

“那时候不是饿嘛!”

严云农停在三锦面前,用手指围了个圈儿:“就这么大的小蛋糕,我给你带了多少?还不能让别人看见,害得我东揣西藏,每次去你那里,都得油污了我一身新衣裳!”

三锦看他越说越来劲儿,就仰头望向他——这回注意调整了视线,黑眼珠子的位置十分正当:“怎么的?还翻起旧账来了?”

严云农看着他的眼睛道:“不是翻旧账,我的意思是咱们有感情,你心里得有数!”

三锦往严云农的小腿上踢了一脚:“我和你没感情,那我往旗里跑什么?我卖什么房子?行了行了,别扯这些陈谷子烂芝麻了,看你啰里吧嗦像个娘们儿,快走吧!”

严云农也的确是决定要告辞了,故而一边走到衣帽架前拿外套,一边背对着三锦说道:“我今天下午坐特快列车去北平,顺便拜访一下新上任的金总长,听说他是个手眼通天的人物,和军界来往很密。趁着手里有钱,我得立刻把这个关系网建立起来!我就不信了,别人领兵都发财,我这个司令偏就要破产?”

第14章 失望的三好太郎

三锦亲自为大格穿戴打扮了,然后就抱着她出了门。

大格前阵子略受风寒,病了个七死八活,前来诊治的英国医生见三锦把孩子关在房间里不见天日,就批评说这个育儿方法不合乎科学,应该尽可能的让大格出去晒晒太阳、呼吸一点新鲜空气。三锦很受教育,立刻记在心中;偏巧近日来都是秋高气爽的好天气,他便在下午最暖和的时间段里,抱着大格出去遛弯儿。

大格经过一场大病,已经黄瘦的不堪,两只眼睛深陷下去,头发也稀稀落落的打不成辫子。三锦瞧不出女儿的丑处,还特地为她新制了薄呢子小洋装,颜色都是粉红鹅黄嫩绿的,愈发衬托的大格气色不祥。

“走喽!”三锦很孤独的欢天喜地着:“阿玛带大格出去玩,好不好?”

大格怕晒,头上戴了一顶阔檐花边遮阳帽,两边垂下绸带,在下巴处系了个蝴蝶结。听了这话,她点点头,细声细气的答道:“好哦,大格出去玩。”

可是,去哪里玩呢?

三锦抱着大格走出院门,心想去青年会看人打球?那不好,大格看不懂;去俱乐部看戏?又太早了点,不是上演的时候;往公园走?路途遥远,况且那里面也没有什么好玩的,无非是青年男女挽着胳膊走路罢了。

思来想去的,三锦慢慢踱到了道路拐角处的一家西餐厅内,坐下点了两盘冰淇淋。

大格没有力气,独自坐不住,所以此刻依旧蜷在三锦的怀里,一边仰头望着父亲的脸,一边将两条小腿悠来荡去——她的腿太细了,撑不起一般女童所穿的长筒花袜子,随着她的动作,那袜筒就一点一点下滑,末了堆在了小皮鞋的鞋面上。

三锦没留意到这一点,只用小勺子挖了一点冰淇淋,低头送到大格嘴边:“慢慢吃,很凉的。”

大格抿了一小口。

三锦眼看着大格咽下去了,就又少少的喂了她一点:“吃完这口就不给了,冰淇淋太凉,吃多了会肚子疼。”

大格无声的点点头,不给也不要,她从来就不晓得什么叫做食欲。

大格吃完,就该轮到三锦上阵了。他给自己又叫了几份点心,而后就开始专心致志的享用。正大嚼的高兴时,忽然旁桌来了几位客人,是一位外国太太领着几个小孩子。那几人落座之后,小孩子们便一起扭头去看大格,大格觉察到了,也面无表情的睁着眼睛回望过去。双方对视了片刻,其中一个男童就低声说道:“她好可怕,像个鬼。”

三锦是擅长英文的,登时就听懂了,只是不确定这话是在说谁。捏着勺子转过头去,他正好看到旁桌的小孩子们一起盯着大格,口中还在继续咕咕哝哝:“她好瘦啊,像巫婆一样。”

三锦气的丢下勺子,抱着大格愤然而起,对着那群孩子怒道:“你们这些小混蛋,不许再胡说八道!”

那外国太太本在低头研究菜单,听了这话就吃惊的抬眼望向三锦。而三锦迎着她的目光,用英文继续大声说道:“夫人,你的孩子刚刚侮辱了我的女儿!”

外国太太倒是个脾气好的,询问几句得知详情后,便逼着那几个小孩子向大格道歉。三锦气哼哼的也不再多说,会了帐后便急急的离去了。

走在大街上,大格莫名其妙的问道:“阿玛,你刚才和外国人生气了吗?”

三锦腾出一只手,为她把袜筒提上去:“没有,阿玛只是……吃的不舒服,想要回家。”

大格见三锦的头上冒了汗,便伸出手来,在他额角上蹭了蹭。而三锦则一边走一边捉住她的小手,送到嘴边亲了一下。

守门的听差站在大门前抻长脖子东张西望,忽见三锦抱着大格遥遥地走过来了,便立刻一溜小跑的迎了上去:“王爷,您回来的正好,家里来客人了。”

三锦见他急的古怪,就问道:“谁啊?”

“一位是上次来过咱府的三好先生,还有一个中国人,好像是三好先生的通译。这两位刚来不一会儿,正在客厅里坐着等您呢。”

三锦一听,出乎意料:“哟,日本人来了?”

把大格交给了奶妈子,三锦快步走入客厅,一进门便热情笑道:“三好先生来了?真是对不住,刚出了趟门,让你久等啦!”话音落下,他骤然看到三好太郎旁边坐着一人,十分面善,仔细瞧去,却是将自己送回天津的唐森。

“这不是唐先生吗?”他继续寒暄:“好久不见,你好啊?”

唐森随着三好太郎站起来,又随着三好太郎向他微微一躬。那三好太郎是个瘦削整洁的中年人,此时就彬彬有礼的答道:“王爷,您好。在下冒昧而来,真是打扰了。”

三锦做了一个下压的手势:“你二位请坐,不要和我这样多礼。”

三好太郎曾与三锦有过接触,感觉这位年轻王公似乎不是一个有城府的人,便存了一点轻视,开门见山的说明了来意:“王爷,在下是来给您送大会请柬来的。”

三锦做懵懂无知状:“大会请柬?又要开大会了?”

唐森一直没说话,这时就从身边皮包里抽出一只五色信封,欠身双手送到三锦面前。三好太郎在一旁补充道:“这次大会,关东军军部邀请了东蒙所有的王公参加,至于议题,完全是关于东蒙的,同王爷您也有着切身的利益关系,所以请您务必要去参加啊,哈哈。”

三锦从信封里倒出一张折叠着的请柬,打开来仔细看了看,见那会议地点是在泰来,就哑然失笑道:“这泰来是不是在黑龙江呀?你让我跑这么远的路去开大会,太折腾人了嘛!再说我现在归中华民国管,不归满洲国管,我开那个会有什么用处啊?”

三好太郎听他说话天真烂漫,就很有耐心的继续解释道:“王爷,请问您是不是蒙古人?”

三锦把那张硬纸制的请柬当作扇子,在脸旁扇来扇去:“我当然是蒙古人了。”

三好太郎神情凝重的说道:“东蒙十四旗都已经派出代表来组成内蒙古自治筹备处了,值此大好时刻,您就不愿意为民族自治出一份力量吗?”

三锦惫懒的向后一靠:“自不自治的,我都没有意见。三好先生,我虽然顶着个札萨克的名分,其实旗里那些人欺负我年纪小,都不把我当回事。你要是想商量大事,那得去找霞山——霞山你认识么?就是镇国公哈丹昭日格。前两天旗里那个梅林闹事,他把我撇下来自己跑了,也不知道现在回没回来呢。”

三好太郎一直看好三锦,因为觉得他是个名正言顺的王爷,推出去比较能服众:“王爷现在年纪小,可终究是要长大的,难道永远都不要掌管旗里事务吗?”

三锦低下头,将请柬的一角折来折去:“长大了再说吧,我只看眼前,不想那么长远。至于这个大会……不瞒你说,我本打算过两天上北平玩一阵子呢,哪有时间去开会啊!”

三好太郎叹了口气,没感到三锦狡猾,只觉得他烂泥扶不上墙,辜负了自己一番期望:“唉,王爷,大会总要在一个多月后才能召开,这些日子里,您还是再好好想一想吧!”

三锦很痛快的点头:“哦,知道了。”

三好太郎想要起身告辞,起立前忍不住又饶舌了一句:“玩乐之事有什么要紧的?王爷当真就这样不关心蒙古自治的事业吗?”

三锦理直气壮的答道:“我也不只有玩乐这一件事,过两天松王嫁女儿,新娘子是我姐夫的表妹,我还要去帮忙呢,这不就是件很重要的正事么?”

三好太郎听到这里,立时感觉自己这半天都是对牛弹琴。“嗐”了一声站起来,他领着唐森告辞而走;一出公馆大门,他便用日语向唐森抱怨道:“现在的蒙古王公里,废人居多!”

第15章 北平之春

三锦在拒绝赴会的那番托词中,上北平一事自然是假的——他在北平无亲无故,也没有公干,到了那里做什么?而去松王府帮忙嫁女儿一事,却是真的。如今处在天津的这些位蒙古王公们,算起来都有些勾结连环的远近关系,松王不但是三锦那边的副盟长,且与三锦的姐夫云克诚是近亲,如此也就连带着与三锦成了亲戚。

松王偌大的年纪,拥有儿子若干,格格却只得一个,故而十分娇养珍爱。如今这格格已经长大成人,松王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就选定了锡盟的阿拉坦亲王做女婿。这亲事已经张罗了许久,如今眼看就要操办典礼了,两家便都十分忙碌,各找人手过来帮忙。而云克诚也就在这一日抵达天津,来到了三锦的公馆内。

云克诚今年三十多岁,生的圆头圆脑,十分富泰。算起来他应该是三锦的前姐夫,因为其中那位姐姐已经在一年前肺痨死了。身为旗里的一位闲散人员,他现在就常驻在张家口办事处内,专职为三锦卖地筹钱。

这两位见面后先是寒暄了一番,而后云克诚就主动要求上楼去看大格。三锦见云克诚这样关心大格,心里真是欢喜极了,浑没想到人家不过是碍于姑父的身份,不得已去瞧那病孩子两眼罢了。

如此又过了几日,那云克诚每天跑去日租界松王公馆内忙忙碌碌,三锦却是懒得露面。待到婚礼那天,这二人同行前去观礼。三锦先前早见过新娘子,如今就好奇的专盯着那新郎阿王瞧。阿王是个相貌周正的青年,结巴的厉害,也没有什么才干,唯一的优势便是有钱——他祖上几代都是外放官员,积累财富无数,家中又不出那纨绔子弟,所以只进不出、简直就是坐拥了金山一般。三锦伙同席上众人,对这一双新人品头论足,直闹到半夜才散。而云克诚圆满完成任务,便也在几天后告辞了。

生活一朝恢复了平静,三锦刚想过两天消停日子,哪晓得三好太郎又来了。

三好太郎始终认为三锦是个可造之材,希望将他引入关东军的怀抱之中,乖乖的回内蒙去闹独立。他本是面貌严肃的人,为了表示自己的善意,他开始对着三锦眉飞色舞,极力要做出一副既温和又活泼的面孔来。只是他脸庞那样瘦削,一旦表情丰富了,就扯的皱纹横生,简直要把三锦吓到了。

三锦先还和声细语的敷衍着他,后来见他几乎是每隔几天便要前来造访一次,而且见面后的话题,除了开大会和内蒙自治之外,便是唉声叹气的怨他不知上进。这样的谈话自然是很令人痛苦的,所以他后来一横心,暗想这个小日本这样终日前来骚扰,实在令人忍无可忍;要是实在无法的话,自己就真去北平避一避风头吧——只是有一点,便是天气日渐凉下来,不能带大格同行,这却让他有些依依不舍了。

正在他矛盾之时,三好太郎那边以为自己的疲劳劝说法起了效果,益发要再接再厉,将那拜访脚步调动的勤快之极,竟像上班一样,每天按时前来报道。他一看这情形是明显恶化了,便不敢再停留,打出电话勾引到一个愿与自己同行的女朋友,急急忙忙的就奔了北平。

三锦在当家之后,入不敷出,早已经将闲置的北平老王府卖给了比利时人做学校。如今回到北平,也无处居住,只得跑去北京饭店开了两间房安身——其实依照他的本心,反倒愿意在饭店里游荡,因为便于吃喝玩乐。

他是傍晚时分进入饭店的,一时在房间内安顿好了,便带着女朋友下楼去吃晚饭。那女朋友的本名不为人知,只用一个英文名兰西在外做招牌,走的乃是高级交际花的路线。这一阵子她在天津也是无事,忽然接到三锦的电话,自然乐得相从,前来北平玩上几日。

用一只雪白丰满的手臂挎上三锦的胳膊,她一面从袒胸露背处向外散发香气,一面俯在三锦的耳畔连说带笑。三锦一手夹了根半燃的香烟,漫不经心的且走且吸,并不答话。

及至这二人在餐厅内落座了,兰西扭头四顾,见周围都是成群结队的摩登男女,便出言笑道:“三锦,你今天本该穿西装的,便于我们跳舞呀!”

三锦正在专心研究手中的菜单子,听了这话就头也不抬的答道:“你还管得到我穿什么了?”

兰西知道眼前这长袍马褂的小蒙古不好敷衍,就伸手去拍他的脸蛋:“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三锦这时抬起头来,一手将点好的菜单递给旁边侍应,一手将兰西的手按在了脸上,口中微笑道:“你说你刚咬了我?”

兰西就势捏了他一把,含嗔瞪向他道:“就会贫嘴!讨厌!”

三锦发现她在微愠之时,脸上格外有一种娇俏的美丽,便侧过脸去亲吻了她的手指。而兰西见他目光流转,眼神浪荡,也笑着收回手,且将眉尖一挑,显出了高傲的态度来:“放庄重些,少来和我嬉皮笑脸。“三锦将一根香烟在桌上磕了磕,而后叼在嘴里点燃,深吸一口吁出烟来:“我现在一定庄重,等吃饱了再和你算账。““好哇,怪道把我从天津拐来北平,原来你是别有用心——算什么账?”

“就算这些天咱们没见面,我想你的这笔帐。”

兰西反应过来,就笑的格格的,薄纱长衣遮掩下的胸口部位,隐约可见两只乳峰抖动不已。三锦不动声色的扫了那里一眼,又扫一眼,心中不由得起了骚动,暗想这还跳什么舞啊?吃饱饭后直接跳上床去吧!

因为存了这个“跳上床去”的心思,所以三锦的食欲受到了影响,吃了两口便放下刀叉,建议兰西陪自己上楼休息片刻。兰西仿佛是知道他的心意,便故意要吊他的胃口:“那不行。你若不陪我去跳舞厅跳上几曲,我就不再理你了!”

三锦舔了舔嘴唇,又咽了口唾沫,“唉”了一声站起来:“你这麻烦的女人!”

兰西不动地方,仰视着他笑道:“怎么,我的小先生,连绅士风度都不讲了?”

三锦微微一躬身,又向兰西伸出一只手去:“请吧,密斯兰西。”

兰西这才扶着他的手款款起身,顺带着又很得意的瞟了他一眼。

三锦平时不大把兰西当回事儿,因为觉着她十分滥情,有点人尽可夫的意思。不过现在他心中一把欲火烧的正旺,就不得不暂时放低身段,哄着兰西。两人下场跳了一曲之后,便一同坐到舞池外围的座位上,喝着香槟闲谈。话说了没有两句,三锦就露出本来面目:“这地方吵得很,我们还是回房间静一静吧!”

兰西一扭脖子一扬头,从鼻子孔里笑了两声:“我就喜欢热闹。你怕吵,自己回房去吧!”

三锦用手指着她,急的跟什么似的:“你啊……”

这时一支新曲子开始了,兰西不等他邀请,自己就欢喜的站起身来。三锦见状,也只得跟了上去。两人滑入舞池后,兰西将身体紧贴了三锦,散发出来的脂粉气息和肉体馨香混合起来,一阵一阵的冲向三锦鼻端,愈发诱惑得他神魂颠倒,下身那里竟是起了反应——幸而穿着长袍,旁人倒也还看不出。

千辛万苦的熬完这一曲,三锦下了决心:不管这小娘皮再耍什么花样,自己就是拖也要把她拖回房去!

哪晓得他这一腔春情,今晚却是注定发散不出去了。因为就在他挽着兰西要离开舞池时,忽有一条强壮手臂从后面勒住了他的脖子,随即严云农的声音响了起来:“好你个小崽子,居然偷着跑来了!”

第16章 三锦和严云农的喜怒

严云农一身戎装的站在三锦面前,军服笔挺、马靴锃亮,头上没戴帽子,露出了乌黑的短头发来——这个形象往跳舞厅里一站,可是够出风头的了。

“你不是不来吗?”他问三锦:“怎么又偷着跑过来了?”

三锦在众目睽睽之下受到如此质问,就觉得有些尴尬:“谁是偷着跑过来的?算了,我现在忙得很,咱们有话明天再说!”说着他便伸手去拉兰西,想要撤退。严云农一眼瞥见了,却是骤然迈上一步,将三锦和兰西二人分隔开来:“还等什么明天啊?正好我有事情要和你谈,你马上跟我走吧!”

三锦直向他使眼色,一双大黑眼珠子都要飞出来了:“我还有约会呢!”

严云农久处天津,也认识这位兰西,此刻就回身对她一点头:“我要借他一晚上,兰西小姐不会介意吧?”

兰西倒没多想,只微笑着摇摇头:“严司令问的蹊跷,他又不属于我,我怎能干涉他的自由呢?”

严云农得了这个答复,便一把攥住三锦的手腕,又遥遥的对舞厅那方的一队青年男女做了个告辞的手势,而后就一阵风似的把三锦给卷走了。

严云农如今在北平的居所,乃是一套规规矩矩的二进大院落。因他尚未娶亲,所以院内常换女眷,近来这位临时太太名叫黛云,本是胡同班子里的一个清倌人,因生的貌美,便被严云农一眼看上,花大价钱买了回来。

严云农本是同着一班纨绔青年去北京饭店消遣的,不想偶遇三锦,便当即改变主意,把人强行带回了自己家中。三锦懊恼的捶胸顿足,进院之后终于忍无可忍,对严云农怒道:“你有什么话非要现在说?耽误我的好事!”

严云农身披着黑色大氅,此时因觉秋风寒冷,便撩起大氅将三锦裹进了怀里:“还好事?你个傻子!”

三锦不由自主的随他进了房。这时一个大丫头走进来,伺候着严云农脱了外面大衣裳,又将茶水烟盘子等物一并搬运了过来。

严云农盘腿坐在烟榻上,捧着杯热茶喝了两口,见三锦还站在地上赌气,就拍拍身边笑道:“脱衣服上来吧!听了这下面这番话,你就知道我的好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