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逸道兴致勃勃地道:“夜来,虽说咱们家在宝应住了几百年,郡望还是在清河。清河崔氏的始祖,一直可以追溯到秦汉时的东莱侯,北魏时成为北方第一高门,在唐代更被列入‘五姓十家’,堪称第一流士族中最显赫的支系。”他极为自己的血统骄傲,无奈世事变迁,唐朝已是最后的士族社会,宋国人对士庶之别则看得很淡,观音奴更是听得兴味索然,她一早便被崔逸道唤起,此刻忍不住打了个大大的呵欠。

  崔逸道改口道:“夜来,我说个故事给你听吧。你知道魏武帝曹操么?”

  观音奴点点头,“嗯,听师父提过,就是写‘对酒当歌,人生几何’的那个皇帝。”

  “有一次,魏武帝要接见匈奴使者,觉得自己相貌难看,不足以震慑远国,就找了个人代替,自己却提着刀站在旁边。事后,魏武帝派间谍去问那名使者:‘你觉得魏王这人如何?’使者回答:‘魏王仪容严整,非同寻常,但捉刀在旁的那位才是英雄啊。’魏武帝听了这话,随即派人杀了匈奴使者。” 观音奴惊奇地道:“魏武帝写的诗气魄很大,做人却很小气诶。”

  “那名使者犯了帝王的忌讳啊。不过,夜来你知道代替魏武帝接见匈奴使者的是谁么?正是我清河崔氏的远祖,讳琰,字季珪。”

  一路行来,崔逸道将先祖的逸事一一讲给观音奴听,果然令她生出兴趣。将要踏进正堂时,崔逸道停下来:“夜来,你至今不肯唤我阿爹,或是对自己的身世存着疑惑,或是舍不得辽国的养母义兄。不过,你既肯千里迢迢随我来宋国,就要懂得这不是儿戏,高兴来就来,高兴走就走。归宗认祖的仪式在一月后举行,各地亲友都会来见证,我们今日先预演一遍。”

  观音奴听他揭穿自己的打算,不由赧颜。崔逸道推开大门,只见正堂超乎想象的高敞,牌位层叠,陈列到近屋梁处,仰视最顶端的牌位时有摇摇欲坠之感。两侧的壁上悬挂着历代祖先画像,湖上吹来的清风涌进堂中,卷轴却纹丝不动。

  “我崔氏传承至今,已有一千来年,你是第六十九代的次女。”崔逸道表情肃穆,不容拒绝地向观音奴伸出手来。观音奴让这堂皇家庙和绵长血脉吓了一跳,不知所措地被他牵到祭桌前。

  崔逸道将整套仪式预演了一遍,观音奴一板一眼地跟着做,开初是好玩,渐渐发现这仪式典雅舒缓,有种令人着迷的韵律。崔逸道所读祭词,骈四俪六,华丽古奥,观音奴也听不懂,只觉得音调回环往复,宛如歌吟。

  崔逸道见观音奴眉目舒展,表情安宁,心道:“这仪式繁琐冗长,难得夜来竟不厌烦。”携了观音奴的手,带她到右庑看家谱,“本朝欧阳文忠公编撰《唐书》,在宰相世系表中收录了我清河崔氏各房的世次人名,虽有错漏之处,不过夜来若有兴趣,也可拿来跟家谱对照。”

  观音奴暗道:“这有什么可对的。”不过崔逸道说得郑重,令她话到嘴边又咽回去。

  崔逸道将家谱一页页翻过去,指着记在最后一行的两个名字道:“夜来,你虽是女孩子,我却将你的名字记入了家谱,你可知道是为什么?”见观音奴摇头,他即道:“这话说来就远了。夜来,你前头还有个姐姐的,可惜两岁就夭折了。到你出生,又健康又活泼,你姆妈喜欢极了。你出生那年,奶奶得了种少见的气喘病,需要辽国黑山天池中的金莲作药引,我和你姆妈去辽国求药,也将你带在身边。”他轻轻叹了口气,“谁知却将你遗失在那里。你姆妈悲痛至极,后来怀上你弟弟,依旧念你不歇,郁郁寡欢,所以你弟弟生下来后,先天颇有不足,你姆妈也落下病根,再不能生养。”

  “我当年娶你姆妈时,已应承她不纳妾室,所以夜来,”崔逸道站起来紧走几步,“你和熹照就是我今世所有的孩子,你们就跟我的左眼和右眼一样宝贵。”他蓦然停住脚步,看着观音奴道:“夜来,我明白你与萧铁骊的兄妹情谊,可这世间的感情有千百样,并不是要留住这样,就一定得放弃那样。孩子,想想黑山狼洞中找出来的东西,想想我们从一个血脉里传承的相貌,你诚实地告诉我,对自己的身世还有什么疑问?”

  观音奴说不话来,微微张着嘴,到这刻才知道自己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并不是来这里玩一趟就可以溜回辽国。巳时的阳光从窗格子间射进来,金色的微尘在光流中飞舞,她望着浮尘,一阵茫然,仿佛昨天还置身焰尾盛开的草原,今天就到了崔氏古老宏大的宅邸。命运的无数枝杈通向各种可能,她选择的却是这一条。

半月时间忽忽而过。八宝崔氏散布各地的亲友颇多,来贺崔逸道寻获女儿的宾客络绎不绝,令宝应县的客栈家家爆满,连带酒搂食肆、特产铺子的生意也兴隆许多。观音奴每日都要跟来访的长辈见礼叙话,着实郁闷,这日好容易逮了个空子,甩开如影随形的丫鬟侍童,一个人溜到汜光湖边的码头,想乘船游玩。

  码头的船工俱是崔府仆人,见是家主的二姑娘,哪有不巴结的,岂料观音奴不喜楼船,定要乘坐远处一条刚靠岸的钓艇,那钓艇又浅又窄,似一只蚱蜢般小巧可爱。钓艇上的老船工抹着汗喊道:“二姑娘,你不晓得这时节汜光湖的风浪有多厉害,说来就来,事先一点征兆都没有,还是坐大船把稳些。”

  观音奴笑道:“这样晴朗天气,哪里来的风浪?你不是刚从湖上来么?”足尖轻点,翩然掠过湖面。南海神刀门的‘清波乐’步法,能不借外物在空中滑翔,是提纵术的极高境界,显然观音奴已得其中三味。

  老船工见她踏波而来,单足立在船舷上,钓艇亦不过轻轻晃了晃,大为叹服,道:“二姑娘,我是沿着湖堤驶过来的,这样的小艇可不敢开到湖里去。”

  观音奴哪里听得进去,老船工实在拗不过她,只得硬着头皮划向湖心,暗暗念叨:“菩萨保佑今日风平浪静,蛟龙爷爷安坐洞府。”原来汜光湖东西长三十里,南北阔十里,虽不甚大,风涛之恶却着于淮南,那风起时没有任何预兆,风速又快,不知多少南来北往的舟船为越过这十里湖面而被猛风翻覆,故世人皆道是蛟精作祟。

  划了半个时辰,迎面来了艘大船,老船工见船头挂着一面白底朱沿的三角旗,中间绣着一个沈字,欢喜地道:“二姑娘,这是杭州沈老爷家的船,我们不如靠上去,搭这大船回家吧。”

  观音奴尚在犹豫,老船工已放开嗓子招呼大船上的水手。片刻后舱内出来两人,走在前头的是个四十来岁、气度雍容的男子,杭州“凤凰沈”的家主沈嘉鱼,朗朗笑着,大声道:“哈哈,还没到府上,倒先见着表侄女了。”后面跟着个神采英拔的青衫少年,却是沈氏幼子皓岩。观音奴见到沈皓岩的模样,不禁一愣,心中嘀咕:“奇怪,我在哪里见过这人?恁地眼熟。”

  便当此际,钓艇忽然震动了一下,随后一个泼天大浪打来,掀翻了小艇。观音奴先被浪打懵了,呛了两口水后,心底有个声音大喝一声“破”,竟凭着清波乐的“破水决”跃出水面。湖水壁立四丈之高,她这般破浪而出,实属危险境地中的爆发,平日是万万不能的。沈皓岩眼疾手快,抛出一条晶莹的细索,钩住观音奴后在她腰间绕了两绕,回手将她拉到大船上,手法甚是奇特。

  风涛猛恶,沈家的船虽然庞大,却也颠簸得人难以立足。观音奴才接触到实地,脚下便一滑,结结实实地砸到甲板上。这一摔,令她猛地想起和自己同条钓艇的人,不由惊惶回头,但见碧青大浪中一点土黄载沉载浮,正是那老船工。乍遇险时,她受求生本能驱使,不曾顾到旁人,此刻见那老人仍在风浪中挣扎,毫不犹豫地跃下大船,奋力向那老人游去。

  沈嘉鱼不由顿足,“唉,这孩子!皓岩还不快追上去。”转头对水手们喝道:“不掌舵不控帆的都追上去,定要将崔家二姑娘救上来。”沈皓岩紧了紧缠在腕上的驭风索,迅即跃入水中,宛如神话中的分水犀一般破浪前进,矫健非常,将其余人远远甩在后头。

  观音奴自小跟着萧铁骊摸鱼猎狐,在水中也是把好手,岂料她游出一段后,便觉阻力极大,竟游不动了。原来沈皓岩方才用驭风索在她腰间缠了个死结,除他以外,别人休想解开。观音奴被这驭风索缚住,不能离开沈皓岩周围七丈之地,正自焦急,沈皓岩已赶上来,扬声道:“崔家妹妹别急,我和你两边包抄,用驭风索套住那老头儿,大家一起合力游上岸去。”

沈皓岩不敢松开缚着观音奴的驭风索,且见那老船工深通水性,不过因年老体衰而无力与风浪抗衡,便想了这两全其美的法子。观音奴心领神会,撵上老船工,与沈皓岩合力用驭风索套住老人,三人被驭风索连成一体,拼命向岸边游去。老船工得两人相助,满心绝望一扫而空,猛然生出一股力气来,竟不比两个年轻人落后多少。

  又一道大浪打来,将三人甩上湖堤。观音奴与沈皓岩拉着老船工连跃数下,消解了大浪之力,落在一株乌桕树下。观音奴惊魂甫定,抬眼望去,湖中一浪高过一浪,似要漫过堤岸一般,不由骇然。她满心愧疚,弯腰对那老船工一揖,道:“老人家,我不听你好言相劝,一味固执己见,害你受了这么大的惊吓,险些被湖水吞没,实在对不住。”

  老船工慌忙闪开,“使不得,使不得,二姑娘说的这是什么话。若不是二姑娘和表少爷舍命相救,我这把老骨头早喂鱼了。”

  沈皓岩在旁边瞧着,颇不以为然,心想主人倒过来跟婢仆赔礼,天下焉有是理,见观音奴转向自己道谢,忙道:“说谢字就见外了。妹妹还不知道吧,我们崔沈两家是亲戚呢。家祖母出自东京紫衣秦家,与尊祖母是嫡亲姐妹,所以家严跟令尊是姨表兄弟,到我俩这辈,算是从表兄妹了。”

  观音奴这两日跟着李希茗恶补各类亲戚称谓,听懂了大概,当即道:“沈家哥哥好。”这一声唤得清脆爽利,令沈皓岩心头泛起微微的酸甜滋味。

  强劲的湖风吹起观音奴的湿衣湿发,即便在这狼狈境地中,仍焕发着晨曦般耀眼的美丽。沈皓岩忽然想起苏子瞻“春衫犹是,小蛮针线,曾湿西湖雨”的句子,只是这样的清词也比不得眼前的丽景,他情不自禁地赞道:“妹妹的名字真该跟熹照换一换。”这话颇有调笑意味,沈皓岩话一出口,便已失悔,观音奴倒不曾在意,歪着头打量他腕上的驭风索,显得颇好奇。

  “这索子名为驭风,传说是太古时代的神物,用昆仑冰蚕丝和东海火龙筋编成,举神木为火,以天地为炉,炼了九天九夜方才相融无间。驭风索至坚至韧,水火不侵,长可七丈,重却不过九钱,平常就缠在腕上。”沈皓岩边说边将驭风索解下来,递与观音奴,“妹妹不妨拿在手上细看。”

  观音奴见索子晶莹如新雪,末端坠着一枚黑色的月牙儿,形制不大,拿在手中一掂却极具分量。沈皓岩笑道:“据说这钩子是用天上掉下来的陨铁打造,也不知是真是假。”观音奴试着将钩子抛出收回,赞道:“怪不得用起来这么趁手。”

  沈皓岩即道:“就算没有驭风索,我也不会让蛟精掳走妹妹的。”观音奴吸了口气,讶道:“湖里有蛟精么?”她想起方才的情形,禁不住后怕:“幸亏大家齐心,不然一人落下,大家都跟着沉底。”沈皓岩自负地道:“驭风索不比寻常绳索,在水里也能收放随心、运转如意,妹妹大可放心。”倘若遇到两难的状况,他自然舍老船工而顾观音奴,观音奴却听不出这层意思来,笑盈盈地点头。

  老船工见兄妹俩相谈甚欢,早避到一旁。数刻后风浪渐止,沈家大船驶到岸边接了三人,径往崔家而去。  

辽国保大三年(1123年)六月。

  梦泽香的味道飘溢真寂院的内室,耶律嘉树懒懒地躺在卧榻上,眼睛半闭,神思却已飞越万重关山。借助上邪大秘仪,他不但可在千里之外掌控观音奴的灵魂,甚至可以窥视她的梦境。

  观音奴灵台清净,极少做梦,即或有梦,也不过黄金草原、碧蓝海天、师父兄长等。这次的梦却与往次不同,嘉树感到一股蒙蒙水气扑面而来,整个梦境都浸润着淡淡的青色。一叶扁舟溯流而上,两岸芳树伸展,既非盛夏的浓郁,也异于初春的娇嫩,明媚的绿枝投影在碧沉沉的水中,似要消融一般。无数纤小的白莲漂浮在河面上,只得指甲大小,瓣儿却有九重,美得令人屏息,映着点点波光,恍若荡舟星海。观音奴与一名青衫少年在舱中促膝而坐,笑语轻柔。嘉树听不清两人在说什么,亦看不见那少年的正面,虽在观音奴梦中,却无端生出一股烦躁来,一拳击在卧榻上,惊起了在罗幕外打盹的人傀儡息霜。

  梦境忽而一变,夏日午后,蔷薇的香气充满庭院。那青衫少年飘然而至,靠着流光溢彩的花架,向观音奴脉脉而笑,低声唤她“好夜来,好妹妹。”少年身材颀长,面孔俊美,笑时左边露出一颗虎牙。一阵风吹过,深红浅绯的花瓣簌簌落下,这般芬芳甜蜜,伸出双手也拥之不尽。

  嘉树长长地透了口气,猝然醒来,呆了一会儿,想道:“是了,她今年十六岁了,情窦初开,做这样的梦也不奇怪。”这想法并不能让他感到宽慰,自己掌控的灵魂被人侵扰的愤怒席卷而来,然而骄傲如他,决不会像母亲一样使用上邪大秘仪排除情敌、独占意中人的爱慕;压抑如他,甚至不肯承认自己对观音奴的微妙情愫。

  人傀儡息霜听到动静,殷勤地奉上刚沏的热茶。对着容貌与观音奴有三分相似的息霜,嘉树胸口发堵,抬手将茶盅打翻,厌烦地道:“以后不经传唤,不要随便进来。”被茶水烫到的息霜哎呀一声,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惶恐地看着主人大步走出内室,衣襟带风,连束发的长带也笔直扬起。

  

注:“雨里楼船即钓矶,碧云便是绿蓑衣。沧波万顷平如镜,一双鹭鸶贴水飞。”

  “天上云烟压水来,湖中波浪打云回。中间不是平林树,水色天容拆不开。”——宋?杨万里《过宝应县新开湖》

术里古很满意萧古哥的态度,用马鞭的手柄抵着下巴道:“那便两天,不可延误了。不过贵部有位姑娘,美貌得像早晨的太阳,叫什么来着?啊哈,萧观音奴。我今天便要将这美人带走。”

  萧古哥心底一凉,涩然道:“我部虽有一位萧观音奴,却不是契丹人,今年三月便跟着她的汉人父亲回宋国去了。”

  这事说来离奇,术里古自然不信,掏掏耳朵道:“司徒在说笑话么?我听着可没什么趣儿。”

  萧古哥肃然道:“确是实情,没有半句假话,我萧古哥岂能拿三千族人的性命与猛安开玩笑。”

  术里古始而惊愕,继而大怒。他昨晚兴兴头头地讨了这趟差使,一大早急不可耐地奔来,路上便想了不少折辱观音奴的法子,不料统统落空。术里古挫了挫牙,一腔恼恨无处发泄,叫道:“好,好,不过一个女人,司徒就这般推三阻四,藏匿不交,可见刚才的承诺只是敷衍。既然涅剌越兀没有归顺大金国的诚意,我也只好如实禀告皇帝。”

  术里古站起来作势要走,早就按捺不住的萧七斤从右侧扑来,抡圆了二十八斤重的大刀向他砍去。战刀在空气中划出一个冷光慑人的巨大扇面,穿过术里古的颈项便似穿过腐木,流畅非常,势不可挡。众人方觉冷风袭体,寒毛根根竖起,术里古的头颅已飞了出去。落到红色的氍毹上时,那头颅才迸出一声低嗥,凄厉得让人掩耳。帐中顿时大乱,跟随术里古的女真武士迅即吹响了示警的号角。

  萧古哥摸着刀柄,望向萧涅里道:“女真人太苛刻了,羊马尚在其次,要我六百族人去给他们作奴隶,还不如战死的好!我本想拖延两天,将族中老幼送出去,现在也来不及了。”

  萧涅里拔出刀来,声音低沉有力:“战吧!”

  萧七斤满襟都是术里古腔子里喷出的鲜血,又劈翻了一名女真武士,抢出帐去大喝:“儿郎们,集结!杀敌!”声若猛雷,响彻营地。

  女真人军法严酷,若伍长战死,以下四人皆斩;什长战死,伍长皆斩;百长战死,什长皆斩。故完颜术里古一死,手下的骑兵再无退路,以十五人为一队,散入营地,不论老幼,逢人便杀,打算血洗涅剌越兀,为本部的猛安复仇。

  涅剌越兀部的人口中妇孺老人占了大半,可以上阵的壮年男子不过八百,一未装束,二未集结,被这些精锐的女真骑兵杀了个措手不及。营地中没人哭泣求饶,只闻女真骑兵的驰突咆哮、刀枪利矢穿过人类肉体时的沉闷声音以及垂死者的喃喃诅咒。浓烈的血腥味弥散开来,被灼热的阳光蒸着,连空气都是赤色的。

  完颜阿骨打在涞流水起兵反辽时,从者不过两千五百人,此后与辽国大小数百场战争,女真武士无不以一当十、以少胜多,遂生出契丹军寡弱之感。此番在涅剌越兀部,女真人才明白契丹军虽然疲软涣散,契丹百姓却不是待宰羔羊。最初的慌乱过后,营地各处都展开了反击,包括行路颤颤的老者、裙子掖到腰间的妇女以及刚能开弓的孩子。一人赴死并不可怕,数千平民以悍不畏死的姿态向组织严密的军队逼来,即便最凶狠无情的女真武士也为之动容。耶律歌奴的毡房位于营地边缘,祸事初起时尚未波及。萧铁骊听到萧七斤呼喊杀敌之声,丢下啃了一半的大饼,对歌奴道:“阿妈,女真人动手了,你在我前天挖的地窖里藏好,千万不要出毡房。”抓起刀便冲了出去。

  萧铁骊放开脚步往司徒大帐奔去,中途遇到一队女真骑兵行凶,长枪搠穿了蒲速盆大娘的小孙子阿达,将那孩子钉在地上,拔出枪时故意向上一撩,划开了他的胸腔。阿达的身子抽搐两下,小小的鲜红的心脏暴露在空气中,仍在微微搏动,瞳孔却已散了。孩子的眼珠又黑又润,望着初夏的天空,死也不曾闭眼。

  萧铁骊看到阿达死时的表情,只觉愤怒像雷电一样击穿胸口,呼吸中都含着焦枯的苦味。这孩子昨天还骑在他的肩上玩耍,此刻却躺在自己一族的草原上,再不能跑跳说笑,转瞬将腐败成泥。

  萧铁骊的刀缓缓拔出来。搠死阿达的骑兵感到这男子像松林中的雾气般漫过身侧,喉管随即一冰。骑兵的喉咙里发出咕噜声,被自己的鲜血呛到,半折的颈项支撑不了沉重的头颅,古怪地歪到一边,整个人像面口袋一样滑下马去。

  对于雷景行等一流高手,“梦域影刀”拥有强大的催眠力量,普通人则根本看不清萧铁骊的刀路。是这般流丽刀法,来如迷梦,去似流云,仿佛鲲鹏展翅时划过大地的影子,风暴消歇时浩淼水面的清光;是这般肃杀刀法,仿佛光阴的流转、四季的更迭,裹挟着刀影中的人们奔向死亡,不可逆转也不可抗拒。萧铁骊杀气沛然,将余下的十四人全部斩落马下,女真骑兵们来不及反应,也没感到太大痛楚,就在这璀璨的光影里逝去。萧铁骊出手,并不追求凌虐生命的残忍快意,杀敌一名,族人活下去的希望便多一分,这目标使他和武器达到了完全合一的境界,方一动念,钢刀已至,利落地切开敌人最脆弱的部位。

  杀死最后一人,萧铁骊缓缓收刀。稠而暖的鲜血沿着冰冷的刀锋滑下来,滴在横陈脚下的女真骑兵脸上。那是一张稚气的面庞,萧铁骊想:“还没有十八岁。”他不会怜悯敌人,即便是这样年轻的敌人。他站在那儿,只感到一种莫可名状的空虚,连四肢百骸都是空的。目睹阿达死亡时的愤怒唤醒了心中的猛兽,萧铁骊出刀的速度甚至快于意念的速度,身体的伸展也超越了人所能达到的极限。猛烈的爆发过后,他虚脱地站在当地,五月的风携着鲜血的腥味、牛羊的臊气和焰尾草的芬芳,穿过了他空荡荡的身体。

  另两队女真骑兵谨慎地围住了萧铁骊,一队在正面,一队在背面。当先的重甲兵执长枪,断后的轻甲兵操弓矢,两支小队均呈扇形推进,以圆阵为锋,两翼夹攻。这是女真人最擅长的战法,源于平时的狩猎习俗。两军对垒时,凶悍的女真骑兵可以反复冲阵达百余回合而不知疲倦,以如此战法对付萧铁骊一人,实在是被他的刀所震慑。

  萧铁骊体内的血流得极慢,四肢冰凉,脉搏微细,冷汗浸透长衣,浸湿了刀柄。他现在才明白,“梦域影刀”的力量与他的感情是呼应的,人的情绪有多狂暴,刀的力量就有多骇人,若不懂得节制,只能透支了身体。萧铁骊两腿虚飘飘的,然面容沉静,对着渐渐逼近的女真骑兵,眼都不眨一下,渊默如山的气势压倒了那些虎狼般的战士。若他们即刻纵马而来,十个萧铁骊也死了,这般谨慎布阵,却让萧铁骊有了喘息的时间。

  一名女真什长忍受不了这难堪的对峙,提起长枪,低喝道:“杀!”进攻随即发动,两队骑兵迅速合围,像一只巨大的铁拳包住了萧铁骊。重甲兵们居高临下,十来条长枪往萧铁骊的要害扎去,尖锐的枪头无一例外地饮到了萧铁骊的血,轻松得他们自己都不敢相信。众人齐喝一声,正要用枪将萧铁骊架起,在空中肢解了他,不料萧铁骊遽然拔地而起,游龙一般滑出了冷光如雪的枪林。当此存亡之际,萧铁骊空虚的丹田忽然回暖,从小蓄积的丰沛刀气与神刀门的碧海真气扭作一团,在经脉中鼓荡不已,终于融会到一处,正大刚直又浩浩汤汤,令他绝地逢生。萧七斤受伤极重,用力说话时多处伤口迸裂开来,他自知不免一死,将心中的话一股脑地向萧铁骊倒出来:“其实,古哥和涅里也不是不肯打,只是担心族中老幼没处安置。可人人都有亲族,人人都有顾虑,女真人骑到头上了也不敢吭一声,辽国就真的要亡了!今日之战,是我先挑起来的,牵连了这么多老人孩子,黑山大神一定会将我沉进暗黑地狱,永世煎熬,这也是我该得的报应。”想到灵魂将在黑山地狱中受千殛万劈之苦,这勇毅无畏的将军也不禁胆寒。他沉默片刻,忽然振奋起来,拼着最后一分力,拍着铁骊道:“你们这些年轻人,日后要多娶浑家,多生儿女,涅剌越兀就靠你们了。”

  萧七斤溘然而逝,萧铁骊想着他最后的叮嘱,不知该哭还是该笑,胸臆间的哀痛既深且重。当年在西夏被卫慕氏家族追杀时,他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曾暗暗立誓,要练成强悍武功,保护身边之人。如今才发现,即便练成绝世刀法,所保护的人仍然有限,世间没有哪样武功可令人以一己之力摧毁一支军队。萧铁骊不愿再想,站起来对萧七斤的尸体拜了一拜,往自家毡房奔去。

  萧铁骊掀开狼皮褥子,打开盖板,见耶律歌奴不在地窖中,不禁大吃一惊,抬眼将毡房扫了一遍,矮几上留了张短柬,拿起一看,正是母亲字迹。他一目十行地读完,脑袋里不仅嗡地一响。耶律歌奴出身破落贵族家,懂得汉文,精通契丹大小字,这张短柬写得极其工整,可见她离开时的从容。萧铁骊冲出去,一路搜寻,在阿剌大爷的毡房外找到了耶律歌奴的尸体。

  萧铁骊不由自主地发抖,在母亲的尸体前跪下来,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她的手。那手还有微微的暖意,紧握着她平时惯用的匕首。萧铁骊陡然生出一线希望,凑到她耳边,低声喊道:“阿妈,阿妈。”耶律歌奴仍是一动不动,气息全无,惨白的脸上也失去了平日的柔和光彩。萧铁骊用力捂住眼睛,似乎这样就可以将破堤而出的悲伤潮水堵回去。世间最温暖柔和的那个人,即便被他弃绝,只要他回头,必定露出慈和微笑的那个人,是真的不在了。

  依契丹习俗,子女死去,父母可以晨夕痛哭;父母死去,子女却不许悲哭。萧铁骊伏低身子,忍了许久,抬起头时双目赤红,因为忍得太用力而挣破了眼底的血管。他抱起母亲,将她挪到毡房间的空地上,架起干柴,点火焚烧她的尸体。火舌舔着这温柔妇人,发出滋滋的声音,散发着异样的焦香。萧铁骊跪坐在旁边,眼睛红得像要滴出血来。

  契丹人原无修建冢墓的习惯,人死了便将尸体送进深山,置于高树,三年后将骨头捡回来,一把火焚干净,太祖阿保机立国后,汉人的土葬也日渐流行,像萧铁骊这般直接烧掉的却不多见。熊熊火光中,还活着的族人渐渐聚拢到这片空地上,有人忍不住问:“铁骊,你在做什么?周围可是咱们漠北最好的草场。”

  “有白水隔着,烧不了多少,况且我们也没机会在这片草场上放牧了。女真人还会再来,死的人这么多,哪有时间收殓?依我看,大家不如动手烧了营地,撤到山南的牧场去。”萧铁骊声音嘶哑,态度却出奇地镇定,予人安心之感。

  人群中有年长者摇头道:“撤到山南?中途一定会遭遇女真大军。”

  萧铁骊道:“东边是女真人的地界,西面、北面都是草原,我们人困马乏,很难逃出女真骑兵的追捕。如果不走大道,从松密径绕过女真大营,今夜就能赶到山南牧场,那儿不但有五十族人,还有三千骏马,再一昼夜就可到达魏王殿下镇守的析津府。”

  “松密径是真寂寺的禁地,从没人敢冒犯的啊。”

  萧铁骊决然道:“真寂寺的法师曾在我部借宿过,如今我部有难,向他借道应该不难。倘若法师降罪,我愿一力承担,绝不牵累大家。”

涅剌越兀部的司徒、司空和将军都已战死,剩余的三四百人疲惫不堪,迷茫中听萧铁骊说得有理,无不悦服,依言在营地各处放火。其时正是仲夏,天气炎热,草场干燥,火苗以燎原之势蔓延开来,连两千多族人和一千女真士兵的尸首都焚了,萧铁骊一行即往松密径遁去。

  半个时辰后,女真大营因完颜术里古出来半日没有消息,派出小队骑兵来此打探,远远地便见涅剌越兀部营地及周围草场火势连天,近看更是凄惨,火中横着数千具尸体,还有些紧抱在一处,已分不清是亲人还是敌人。火焰燃烧的热力令空气微微颤动,焦黑的骸骨似在火中起舞,堪称活的炼狱图。

  涅剌越兀倾一族之力,致术里古部全军覆没,代价不可谓不重,而人口稀缺的金国在半日内葬送千名战士,也令金主完颜阿骨打大为痛心。阿骨打在一连串完胜后,因这沮丧的一仗结束亲征,留兵驻守上京,自己率大军回国。

  阿骨打亦曾派出数队骑兵追击涅剌越兀部的逃亡者,结果一无所获,其中一队还误入真寂寺的禁地,触发了松密径中布置的阵势。那阵势因地貌而设,发动时仿佛整座森林都活了过来,老树们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大声响,拖着大蟒般的根须向这队骑兵掩来,地壳随之隆起,天地因之倒置,骑兵们只觉头下脚上,浑不知自己是脚踏实地,还是立马虚空。这颠倒错乱的幻象极其真切地逼来,就算最冷静的战士也辨识不清,女真骑兵们纷纷落马,混乱中多人被同伴或战马所伤。

  一股清冷的雾气涌来,掩住了所有幻象。惊惶的骑兵们看不见雾中的敌人,盲目对攻,又误伤多名同伴。还是领兵的谋克最先镇定下来,喝令部下停止攻击,向他靠拢。雾气越来越浓,吞噬了苍翠的森林,无声无息地在他们周遭涌动,即便两人并肩,也看不见彼此面容。骑兵们聚到一处,握紧武器,屏息等待,却不知等待什么。这遮天蔽地的迷雾给予人无限的悬想空间,比刚才见到的幻象更让人焦灼不安。

  一旦陷进真寂寺的阵势,对时间的感觉就会完全混乱,女真骑兵们不知等了多久,才见到雾气裂开,一名白衣素巾的男子缓缓行来。随着他飘拂的衣袖,乳白的浓雾迅疾退去,眼前的世界一片清明,原来雾气也是幻象。那男子渐渐走近,冷月的光辉照在他脸上,神祗般英俊,神祗般冷酷,让人咬紧牙关还止不住打颤。他宽大法衣下的身体,修长完美,轮廓分明,隔着广袖长裾也能让人感知其中蕴涵的可怕力量。尤其长得几乎连在一起的眉毛下,那双鲜明、光耀却没有一丝感情波动的蓝色眼睛,其目光所过之处,宛如冰封。他的声音仿佛冰块相击:“列位擅闯真寂寺的禁地,是想献出身体与魂魄,成为天神的牺牲么?”

  领兵的谋克大惊,想起了面前之人的身份。女真人与契丹人一样信仰萨满教,而真寂寺的法师是最接近神的巫觋,连极边之地的东海女真亦知道其声名,并深感敬畏。这谋克是女真族太巫之侄,知道叔父奉皇命见过真寂寺的法师,并达成相安无事的默契,自己出征时也被告诫要避开其禁地。他醒过神来,知道不宜辩解,立即跪下向法师请罪。

  耶律嘉树淡然道:“你们要将辽国怎样,与我无关,但若再犯到真寂寺,断不轻饶。这次放过你和手下,不过看在令叔面上。”

  女真骑兵们狼狈地退出了松密径。将要走出森林时,谋克大着胆子回头,只见林中岑寂,那法师已不见踪影,然而虚空中仿佛有一对冰冷的蓝眸凝视着他,寒意像箭镞一样穿过心脏,令他惊出一身冷汗。

萧铁骊率四百族人和三千良马逃至南京析津府。留守南京的耶律淳已由魏国王进封为秦晋国王,拜都元帅,天祚帝更允许其自择将士,募集燕云精兵。秦晋王是辽国王爵的最高封号,堪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虽则如此,耶律淳待人仍是一贯的谦和冲淡,对早想延揽的萧铁骊更是温言勉励,授以小将军之职,并将跟随萧铁骊的涅剌越兀遗民收归帐下。

  萧铁骊自来南京,心情一直低落。母亲的遗嘱要他寻回观音奴,在这样的时刻抛弃族人国家却是他做不到的,然而留在辽国,以后的路该怎样走,他也很茫然。过去二十五年中,萧铁骊一直致力于自身武功的修炼,与女真人正面交手后,他深切地感受到辽的衰弱与金的兴盛,女真人发动的战争以摧枯拉朽之势袭来,契丹军队却无力遏制其扩张,即便将武功练到登峰造极的地步,个人在战争中发挥的作用仍然有限,令他深感挫败。

  五月天气晴和,某日萧铁骊有暇,一人来到南京最繁华的六街酒肆买醉。南京即古燕国之都蓟城,隋唐时改置幽州,据山川关隘之险,为帝国北方重镇。至五代,后晋石敬瑭将燕云十六州割让给辽国,太宗耶律德光即将幽州升为陪都,号南京,亦名燕京。辽的燕京因袭唐代幽州城的布局,街道宽阔,里坊整齐,市井风貌较之上京大不相同,萧铁骊却无心游览,要了两角酒,自斟自饮,自浇块垒。

  酒至半酣,萧铁骊忍不住拿出母亲留下的短柬,展开来看了又看,虽则上面的字句他已烂熟于胸。短柬上有两段契丹大字,写得颇为端丽:

  “铁骊,我这辈子从没违拗过男人们的意思,不管是你阿爹、阿叔的,还是你的。这一次我不能听你的话了,女真人打过来,部族中人人都要出力,我虽然不济事,却也不愿像地鼠一样躲起来。”

  “嫁给你阿叔,是阿妈对不起你,你肯回来,我真欢喜。现在唯一放不下的就是观音奴,你让宋人带走观音奴的时候,我很舍不得,却不敢为她说一句话。我死以后,观音奴就是你唯一的亲人了,你一定要找到她,好好待她。”

  萧铁骊没料到柔弱的母亲有这样的血性,他为她骄傲,这感受在一定程度上抵消了母亲去世的悲哀。至于观音奴,从游隼雷带回的消息中可以知道她在宋国过得很好,他不愿将她拖进自己所处的泥沼。尽管他很想念自己一手带大的妹妹,与她离别的痛苦就像吃肉没有盐,行路没有马,每天每刻,无处不在,然而没有什么是他不能忍耐的。

  萧铁骊结帐离开时,酒肆的二楼传来一阵歌声,挽住了他的脚步:“勿嗟塞上兮暗红尘,勿伤多难兮畏夷人。不如塞奸邪之路兮,选取贤臣。直须卧薪尝胆兮,激壮士之捐身。可以朝清漠北兮,夕枕燕云。”唱歌的是名男子,音色明亮,感情充沛,令那些跳跃的音符变成一簇簇火苗,点燃了听者的情绪。

  萧铁骊当街听完这首汉歌,深受感染,情不自禁地大声道;“呵!朝清漠北,夕枕燕云!”

  临街的窗户被推开了,一名三十来岁、相貌清雅的男子探出头来,热情地招呼:“朋友,上来喝一杯吧。”男子认出萧铁骊,惊喜地道:“是萧小将军,自松醪会后就极想与将军一晤,不意今日巧遇。”萧铁骊在秦晋王帐下见过他一面,还礼道:“大石林牙。”原来这男子名唤耶律大石,乃辽国宗室,太祖耶律阿保机的八世孙,通汉学,善骑射,天庆五年进士及第,擢为翰林应奉,历任泰州、祥州刺史和辽兴军节度使。辽语呼翰林为林牙,故众人皆称他大石林牙。

  萧铁骊重返酒肆,耶律大石亦命人重整筵席,与他把酒叙话。耶律大石的正妻萧塔不烟也在座中,性情爽朗,言语明快,一见萧铁骊便道:“听说涅剌越兀部迎战金国军队时,萧小将军受伤百处仍屹立不倒,一人斩杀三百名女真武士,堪称我契丹首屈一指的英雄。”

萧铁骊很惊讶,果断地道:“传言不可靠,那一战,我可能杀了百来人,不会再多了。就算真的杀了几百敌人,也不值得称道,涅剌越兀近乎灭族,上京还是沦陷了。”

  耶律大石重重地叹了口气,“太祖创业之地被女真人夺走,对民心士气打击很大啊,不过涅剌越兀拼死相争,也为辽国上下立了榜样。”

  萧铁骊沉默片刻,打起精神道:“刚才听大石林牙唱歌,让人心都热起来了,真是好歌。”

  “这歌是宫中文妃所作,意在劝谏皇上。女子有这样的胸襟,实在让我辈男儿感佩啊。”耶律大石的语气有了微妙的变化,“不过,这歌却不讨皇上喜欢,文妃娘娘也因此遭到厌弃。”

  萧铁骊讶道:“怎么,难道皇上不想收复河山,逐走女真?”

  耶律大石的手轻轻叩着桌面,“也罢,既然萧小将军通晓汉话,我将文妃娘娘作的另一首汉诗念与你听,你便明白了。”他的声音浑厚优美,一句句念来铿锵有力:“丞相来朝兮剑佩鸣,千官侧目兮寂无声。养成外患兮嗟何及,祸尽忠臣兮罚不明。亲戚并居兮藩屏位,私门潜畜兮爪牙兵。可怜往代兮秦天子,犹向宫中兮望太平。”

  萧铁骊沉吟道:“这诗的意思是说皇上重用奸臣,赏罚不明?”

  耶律大石双目灼灼,接道:“不错,就是这意思,还要加上拒谏饰非、穷奢极侈、耽于游猎、怠于政事几条。”

  塔不烟一直含笑坐在旁边,听到这里咳了两声,道:“重德,不要说过了。”

  耶律大石摆了摆手道:“不妨事,汉人有句话叫‘白头如新,倾盖如故’,我与萧小将军正是一见如故。方才的话不是随便说的,我信他。”

  萧铁骊胸口一热,端起酒碗来敬耶律大石,仰首将一海碗烈酒灌了下去。耶律大石也一气饮完,将酒碗掼到楼板上,笑道:“痛快!萧小将军,耶律大石虚长你几岁,若不嫌弃,今日与你结为异姓兄弟如何?”

  耶律大石形貌儒雅,为人却慷慨豪迈,萧铁骊早有耳闻,今日一见,便即心折,当下伸手道:“耶律大哥。”耶律大石伸手与他重重一击,随即紧紧握住,道:“萧兄弟。”

  塔不烟笑道:“自松醪会后重德就时常念叨,世间有如此英雄而不识,实在是平生憾事,今天可算遂了心愿。“

  “萧兄弟,大哥有几句掏心窝的话想跟你说。时局败坏如此,是因为咱们辽国是从根子开始烂起的,国家纲纪废弛,军队疲软涣散,跟女真人打起仗来自然一输再输。”耶律大石压低嗓门,一字一顿地道:“等到合适的时机,我们想拥戴新的主君,重建太祖太宗时的强大国家,兄弟你愿共襄义举么?”

  萧铁骊听了这犯上谋逆的话,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待到醒过神时,多日的颓气忽然一扫而空,一种前所未有的光明感觉灌注心底,他全身热血如沸,慢慢道:“拥戴新的主君,重建新的国家,我当然愿意,萧铁骊愿意为之竭尽全力,死而后已。”  

  游隼电疾飞而至,掠过庭院,径直停在书房的条案上。耶律嘉树解开绑在它足上的小竹筒,抽出一张薄薄的纸条儿,上面只有寥寥的一行字:“观音,我已投到秦晋王帐下,安好,勿念。铁骊字。”信中对涅剌越兀族灭、耶律歌奴身死之事只字未提。萧铁骊的态度正是耶律嘉树所希望的,他将纸条原样封好,抚摩一下电的颈羽,轻叱道:“去。”    注:①“(天庆十年夏)五月,金主亲攻上京,克外郛,留守挞不也率众出降。”——《辽史》卷28《天祚皇帝本纪》

  ②“其部长曰孛堇,行兵则称猛安、谋克,从其多寡以为号,猛安者千夫长也,谋克者百夫长也。”——《金史》卷44《兵志》

  ③耶律淳由魏国王进封为秦晋国王、拜都元帅的时间应在天庆五年,为与第一卷的称呼统一,此处姑妄言之,待以后修改。

  ④文妃萧瑟瑟,晋王与蜀国公主之母,出身渤海王族。她所作的两首歌诗,出自《辽史》卷71《后妃列传》。

第 三 折 订 婚

 

  宋国宣和七年(1125年)暮春,团栾的月亮陷在湖水般蓝汪汪、清凌凌的夜空中,月华明瑟,与满城的华灯、市河的波光相映,为不夜的扬州城镀上了一层银辉。

  卷珠帘的店主应付了几拨食客,忙里偷闲地踱出后门,站在自家的河埠头边剔牙。一艘画舫从通泗桥方向航来,经过卷珠帘的埠头时,店主恰听见一个清亮的少女声音:“怨不得前人说,天下三分月色,扬州要占去两分。皓岩,咱们下船吃点消夜,赏赏月亮。”

  一名青年男子道:“外面的东西不干净,别又害你闹肚子。再行两刻就到我家别院了,厨子也现成,咱们清清净净地坐在园子里赏月不更好?”

  有小童垂涎欲滴地道:“听说扬州卷珠帘的碧桃糕和烧黄鱼跟别处做法不同,好吃得要命,卷珠帘酿的云液酒也是一绝呢。”

  青年不悦道:“原来是你小子在旁边撺掇。”

  少女笑道:“皓岩,你可别怪小安,是我想去。”

  青年虽然答应了,声气却甚是勉强。

  短短几句话间,那画舫已过了卷珠帘的埠头,只得调头回来。店主笑嘻嘻地迎上去,见一位年方弱冠的青年从舱中步出,五官深刻,气质清贵。他个子甚高,堪堪挡住身后的少女,只瞧见一角碧蓝裙子。一名梳着总髻的伶俐侍童蹦蹦跳跳地跟在后面。

  店主招呼道:“客官来消夜么?鄙店还有一间临水的阁子空着,离大堂甚远,极清净的。”一句话便让青年蹙着的眉头舒展开来,点头道:“那最好。”

  那着葱白短襦、绞缬蓝裙的少女经过店主身侧时,令他呼吸一窒。卷珠帘的店主识人多矣,却从没见过这般清丽俊爽的人儿,刹那间,淡银的月色竟明澈到了十二分,面前的世界也微微晃动起来。那少女步子甚快,她走过之后,店主眼前仍浮现着一张清极丽极的面庞,全然不施脂粉螺黛,浅蜜色肌肤,雁翎般眉毛,一双眼睛黑是黑、白是白,孩子似的清净澄明。

  当先的沈皓岩回过头来,面色顿时一沉,狠狠瞪了店主一眼,店主讪讪地移开目光,亦觉自己失态。

  沈皓岩携观音奴、崔小安在那间临水的阁子坐定。窗子半开,传来夜行船的唉乃声,风中花香隐约,实在是个宜人春夜。两只绘着削肩美人的薄纱灯笼轻轻摇曳,暖黄色的灯光里,沈皓岩的心也在摇曳,望着观音奴道:“夜来,咱们可有两个月没见了,这次你到海州修炼,进境如何?” “马马虎虎啦,师父年年都说要考查我的刀法,可五年里头只来过一次,今年多半也是吓唬我的。其实我是在家里闷得慌,找借口出去玩儿呢。你也知道奶奶不喜欢我,何必跟她大眼瞪小眼,相看两生厌。”观音奴的眼睛亮晶晶的,开心地道:“李太白诗里说,明月不归沉碧海,白云愁色满苍梧。东坡居士也讲,郁郁苍梧海上山,蓬莱方丈有无间,所以我一直想看看大海中的苍梧山是什么样子,这次终于如愿。那么细白的岩壁,映着碧绿的海水,还有很多海浪侵蚀的奇石怪洞,美极了。”

  沈皓岩苦捱两月,忍着不去找她,恐怕打扰她练功,她倒玩儿去了。他郁闷已极,又不能当真生她的气,无奈地道:“夜来,你下月就满十八岁了,怎么还像个长不大的孩子?既然待在家里不舒服,不如早点嫁过来,咱们家个个都疼你。”他从杭州一路赶来,下决心见了面就向她求婚,口气似乎随便,一颗心却狂跳不已。

  观音奴的脸微微红了,连眼皮都染上了那美丽的微红。她十三岁与沈皓岩相识,十六岁与他定情,对这全心全意爱护她的青年,她同样地倾心相许。踌躇片刻,观音奴道:“姆妈很舍不得我呢。” 沈皓岩热切地道:“那不要紧啊,我们可以经常回宝应看望表婶,或者接她到杭州小住。”

  观音奴看着沈皓岩,眼波既清且柔,干脆地道:“好,皓岩。”

  沈皓岩喜不自胜地握住她的手,道:“咱们就这么说定了。正好阿爹过五十大寿,长辈们都聚在杭州了,到了家我先禀告堂上,再由阿爹出面与表叔商量。”

  观音奴笑道:“表伯的大生日,家里肯定忙乱。皓岩最狡猾了,跑到扬州来接我,躲掉多少事情。”

  沈皓岩哼了一声,恼她不体察自己的思念之情,嘴上却不肯承认:“表叔表婶十天前就到杭州了,他们记挂你,让我赶紧接你过去,你倒在这里说风凉话。”

  吱呀一声,店小二推开水阁的门,送上方才点的烧黄鱼、碧桃糕、乳黄瓜、荼蘼粥等。被两人晾在旁边的崔小安欢呼一声,咬着筷子道:“好香啊,好香啊。”淮扬菜清淡,观音奴则嗜吃辛辣,来卷珠帘只是为了这孩子想吃,当下拍着小安的头道:“没人跟你抢,别噎着了。”

  沈皓岩斟了两杯云液酒,递给观音奴一杯。云液以糯米酿成,绵甜香滑,两人浅斟慢啜,都不想说话,眼波交会时的情意却是酽酽。

  月亮在波心摇荡,市河中又有船行过,飘来细细的丝竹声和调笑声。船上却有一名男子打破了春夜的宁静,大喊道:“痛快,今日真是痛快!”

  另一个较为苍老的声音道:“你这消息可确实,辽国皇帝真的被金国将军俘获了?”

  那男子道:“千真万确,就上个月的事儿,那辽国皇帝一路逃窜,最后在应州新城被一个叫完颜娄室的金人逮着了。哈哈,辽国彻底完蛋了,真是痛快啊。”

  年长者忧虑地道:“所谓前狼后虎,辽国亡了,金人却也不好对付。我朝虽然收回了燕京一带土地,却不是自己打下来的,是靠银绢从金人手中换来的。这般气弱,难保金人不对我中原江山起觊觎之心啊。”

  卷珠帘的水阁中,观音奴面色苍白,跌碎了手中的酒杯。沈皓岩亦知道这消息瞒不了多久,懊恼地想:“真是不顺,我今夜向她求婚,偏让她在今夜听到这消息,晚两天也成啊。”

  观音奴只觉得五脏六腑拧成一团,半晌方透过气来,低声道:“皓岩,我虽然是汉人血统,心里却当自己是契丹人,怎么也扭不过来。辽国亡了,我没法像他们一样感到痛快。”

  沈皓岩见她这样,大感心疼:“你若是难过,就大声哭出来,这样忍着,不是玩的。”

  观音奴眼睛酸涩、喉咙干痛,却是哭不出来,失魂落魄地呆坐在那儿,半晌方道:“唯一可庆幸的是大石林牙自立为王,在去年秋天就跟天祚皇帝分道了。铁骊向来追随大石林牙左右,如今他们一路西进,也不知到了哪里,小电已经两个月没递消息来了。”

  沈皓岩听观音奴提起萧铁骊,顿时妒意大炽,却又说不出口,只能勉强压下。他记得她初来宝应的头两年,极想回辽国,偷跑了三次都被崔逸道派人追回,足见她心中那契丹蛮子分量之重。如今她虽安心留在宋国,却时时与萧铁骊传递消息,令沈皓岩十分不快。

  经此一事,良宵顿成长夜,两人都无心在岸上消磨,沈皓岩起身结帐,观音奴带小安回了画舫。

   后世诗云:“龙舟飞渡汜光湖,直到扬州市河里”,说的正是宝应至扬州的水路。到扬州后,从瓜洲渡长江,在京口沿八百余里长的浙西运河而下,过常、苏、秀等州,便到了运河最南端的杭州。

崔府的画舫从宝应出来,在扬州时因等待自杭州北上的沈皓岩,多耽搁了两天,为免错过沈嘉鱼的五十寿辰,此后行程便赶得甚急,经过苏州时方三月十九日。沈皓岩见时间已然抢了回来,加之姑苏是他少年时与观音奴订情之地,便吩咐船工将画舫泊在城外的枫桥镇,邀观音奴上岸去舒散一下。

  其时正是黄昏,夕阳溶溶,浸在水中金红摇荡,背光的河面却呈现出天青石一般的澄澈与色泽。半朱半碧的河水从江村桥与枫桥下流过,衬着寒山寺的一带院墙与一角飞檐,仿佛一幅敷彩的山水。观音奴一袭白色旧衣,坐在船头把玩耶律嘉树送她的铁哨。沈皓岩从船尾走来,见观音奴微微低着头,向来欢笑多忧愁少的脸上露出落寞之意,不由生出将她抱到怀里好好安慰的念头。

  观音奴站起来吹响了手中铁哨。那哨子是真寂寺特制,加上她的碧海真气贯注其中,吹出的哨音响遏行云,到达极高处也不衰竭,反而令听者生出向四方扩散的奇异感觉。沈皓岩知她每日都要吹这铁哨,以便为那对往来于宋辽两国间的游隼定位,然此刻她孤零零地立在船头,衣衫飘举,夕照染上她白色衣裾,令他想起一句旧诗叫“水仙欲上鲤鱼去”。

  沈皓岩心口一紧,大步上前,只恐她真的乘风乘鱼而去,从后面环住她,呼吸着她身上特有的花木清气,低头在她耳边喃喃道:“夜来。”观音奴靠着他胸膛,轻声答应:“皓岩。”正当情浓意惬之际,空中忽然响起游隼的鸣叫,观音奴仰起头,欢喜地道:“是电回来了。”沈皓岩松开她,闷闷地想:“真是煞风景的鸟啊。”

  观音奴取出萧铁骊的字条,边看边道:“大王在可敦城得到威武、崇德等七州和大黄室韦、敌剌等十八部王众的支持,兵势大盛。今年二月以青牛白马祭祀天地祖宗,挥师西进,将过高昌回鹘之地。”她将字条又看一遍,且喜且忧:“高昌回鹘可是西域大国啊,不知回鹘王愿和愿战?若是战,铁骊又有硬仗打了。”

  沈皓岩百无聊赖地站在旁边,忽道:“咦,这是什么?”游隼电的另一足上被人用彩线系了枚丁香形状的金耳环。观音奴解下金环,诧异道:“眼熟得很,总觉得看谁戴过。”她反复细看,在金环内侧发现一个小小的“卫”字,失声道:“呀,是清樱的。”